◎ 李愛紅
冬日凌晨四點,屋外還漆黑一團,凜冽的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在我的臉上,很疼,也把我剛從被窩中出來的熱乎勁兒全都吹跑了。
天空上的星星,還在夜幕上眨著眼睛,借著掛在堂屋門口發(fā)出的昏暗燈光,我走在父親身后,來到后院的菜窖旁。
父親順著梯子,爬進菜窖,我則趴在菜窖口,等著父親把白菜遞上來,然后我再抱到平板車上。
那時的我只有十來歲,力氣小,但我咬著牙,努力伸出胳膊,接過父親遞到菜窖口的大白菜。不一會兒,剛才還被寒風(fēng)吹得發(fā)冷的身體,就已累得滿頭大汗。
我用被凍出很多凍瘡,淌著膿水的小手,努力夠著父親遞上來的白菜。我知道,這些白菜,會換來我們兄妹的學(xué)費,也能換來給哥哥治腿的醫(yī)療費。
我不忍心看到父親“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發(fā)愁哥哥病情的樣子,也不忍心看著父親每日早出晚歸忙碌中,那越來越白的頭發(fā),更不忍心看著父親為了在生產(chǎn)隊里多掙點工分,而長時間在烈日下勞作被曬得黝黑掉皮的脊背。這個曾經(jīng)是軍人的父親,承受了太多貧窮和苦難。
無數(shù)個夜晚,父親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睡在炕頭那一端的我,為父親擔心著,也在心疼著哥哥。家里已經(jīng)無錢給哥哥治病,也讓幼小的我為之難過,但我又無能為力,只能盼著自己快點長大,去掙錢幫助哥哥治病。
后來學(xué)校給我班學(xué)生照相,只要交五毛錢就可以領(lǐng)張照片,我卻瞞著父親,不忍心開口要這五毛錢,我不想看到父親那發(fā)愁的面容。
這次父親要去縣城集市上賣白菜,我早早起來幫父親裝車。
很快,大白菜被滿滿裝了一車,父親的臂膀非常有力氣,他把車上的白菜擺放得整整齊齊,然后把準備好的破棉被,蓋在白菜身上以防受凍,拿出繩子,像變戲法似的,很快就把一車白菜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
我望著眼前這一車白菜,像一座小山一樣,寄托著全家的生計和希望!
“大閨女,愿意和爸去城里賣白菜不?”父親知道我放寒假了,想帶我去城里看看。
我一聽,高興地蹦起來:“爸,你真好,我當然愿意了!”
母親在一旁說:“去可以,但是要聽你爸的話??!”
還沒等我表態(tài),父親搶先回應(yīng)道:“我大閨女最聽話了,這你還用擔心??!我大閨女也最給我爭氣了,看看咱家那一墻的獎狀,都是我大閨女得的!”父親一提到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驕傲和自豪溢于言表。
“大閨女,上車,讓老爸推著你!”父親要推著我,我心疼父親,執(zhí)意不肯,心想:“這一車白菜,就已經(jīng)夠讓父親受累的了,我還是陪著父親走吧?!?/p>
父親拗不過我,他只好推著這座“小山”,大步流星走在前面。
父親拿出軍人急行軍的速度,讓瘦小的我說什么都跟不上,我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漸漸有點吁吁帶喘。
這時,父親突然停下來,扭頭對我說:“大閨女,你還是上車,讓爸推著你吧,不然你走得太慢了!照這樣速度,到集市上時都找不到賣白菜的好位置了!”
我知道父親故意讓我不得不坐他的車,父親也是心疼我。
無奈,我只好遵從父親的“旨意”,乖乖坐上了車。
我知道我的體重,無疑讓這座“小山”又增加了重量。在這冬日的寒風(fēng)里,看著父親的額頭冒著熱騰騰的汗珠,嘴中呼出的哈氣在父親的發(fā)梢上凝結(jié)成白霜,那一刻我真想自己快快長大,為父親分憂。
20里外的集市,已經(jīng)在晨曦中越發(fā)清晰可見了,集市上熙熙攘攘,人流如海,這就是城里的大集嗎?
我像一只剛出籠的小鳥,欣欣然看著這外面世界新鮮的一切。
父親找到了集市的一個角落,把車停在邊上,解開捆在車上的繩子,把那床破棉被放在地上,然后把車上的白菜放到地上的棉被上,白菜半遮半掩,露出被父親收拾得整齊喜人的大白菜。不一會兒工夫,就聚集了好幾個逛集市的市民,紛紛在父親的白菜前,停下了腳步,嘖嘖稱贊道:“這白菜,真干凈!”
“嗯,還很水靈呢!”
“嗯,多少錢一斤?。俊?/p>
“八分錢?!?/p>
“來,給我稱十斤?!?/p>
“來,給我稱二十斤?!?/p>
白菜很快就賣了一多半,但剩下的一小半竟然無人問津了。
我望著剩下的白菜,不由得犯起愁來。
父親不停地對著過往的人吆喝:“買白菜嗎?看看我家大白菜,多干凈!”
北風(fēng)呼呼地刮著,父親的聲音在呼嘯的寒風(fēng)中,顯得那么蒼白!看著父親疲憊的身影,我鼓起勇氣,也隨著父親吆喝起來,雖然童聲微弱,有點像喃喃自語,但最后還是喊出喉嚨……
終于有一個人停下腳步,來到車前。
他掀開車上棉被,看著剩下的白菜,對父親說:“白菜不錯,收拾得這么干凈,再便宜點吧,我全包了!”
父親只好又每斤降一分錢。
白菜終于賣光了。
父親望著用一車白菜換來的布袋子里那一疊皺皺巴巴的鈔票,黑黝黝的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
父親蹲下身,數(shù)著這些幾分、幾毛、幾元的鈔票,然后用手絹包好,放進貼身的衣袋里,留出一角錢,指著不遠處正在賣力吆喝賣油餅的小販說:“大閨女,去買張油餅吃吧!”
油餅的香氣其實早就隨著風(fēng)飄過來,讓我?guī)状味既滩蛔⊙氏铝丝谒?/p>
我不肯接這一角錢,我知道這是父親換來的血汗錢。
父親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說:“這是獎勵你的,我大閨女這么能干,是爸的好幫手。”
但我就是不肯接,我覺得我若接下父親的一角錢,就犯了天大的罪過,我知道,家里還有很多地方等著用錢呢。
“你這孩子,走,爸陪著你去買?!?/p>
說著,父親拉著我的小手,向賣油餅的攤位走去。
父親把熱氣騰騰的油餅放到我嘴邊,我卻舍不得吃,硬要讓父親先吃。
父親佯裝咬了一小口說:“我不愛吃這個,太油膩了,你吃吧!”
說著,父親把油餅推到我面前,我噘起小嘴,嗔怪道:“爸,你不吃,我也不吃?!?/p>
父親拗不過我,嘗了一小口,然后對我說:“這回你吃吧!”我咬了一口,油餅的香甜溢滿我的小嘴,讓我忍不住又吃了第二口,但突然想起在家的媽媽、哥哥、弟弟、妹妹,我又趕緊停住了自己的小嘴巴,說:“爸,我吃飽了,等回家給媽媽和哥哥他們吃吧!”
說著,我小心翼翼地包裹好油餅,放在我的棉衣里,希望用我的體溫,讓這油餅到家時也能是熱乎的。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已過三十多個春秋,現(xiàn)在又到賣白菜的季節(jié),兒時的記憶,又不由浮現(xiàn)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