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鮮
當然,胡姬的出現并不始于唐朝,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就已經出現了胡姬的角色。中華文明很早以來就有向西方探索的歷史,傳說中的周穆王西征會見西王母的故事,或許就是對周人到達中亞地區(qū)與當地部落首領接觸的帶有神話色彩的記錄。如果按照蘇雪林的說法,豹尾虎齒的西王母,可能來源于一位具有胡姬血統(tǒng)的女神:西亞金星女神易士塔兒(Ishtar)。易士塔兒亦曾與巴比倫古代著名女王西美臘美斯(Semiramis)相混合,成為人神混合的象征。
到了西漢時期,隨著張騫的兩次出使西域,不僅把中國文化帶到了沿途各國,同時也將西域各國的文化,包括各種物產帶回了中原?!稘h書》里記載說,自漢武帝以來,來自西方的“明珠、文甲、通犀、翠羽”等珍寶充滿宮中,皇家園囿中則飼養(yǎng)著來自異國的各種禽獸,如獅子、大象、鴕鳥以及各種名馬等。一時之間“殊方異物,四面而至”。隨著商貿和文化交流的相互滲透,中原與西域及中西亞地區(qū)的人口雙向流動也不斷繁忙起來。混血的行為也開始出現:烏孫國臣屬于西漢后,龜茲國王絳賓為了向漢朝示好,立即迎娶烏孫國解憂公主的女兒弟史為夫人。這個烏孫公主弟史,便是最早進入中原視野且身份顯赫的胡姬。
這之后的漫長歲月,無論民間還是皇宮,不斷上演著類似的場景。比如:北周天和三年(568),周武帝宇文邕迎娶突厥木桿可汗(土門可汗之子)公主阿史那氏為皇后,贈予的陪嫁中,除了各種奇珍異寶之外,還有一支炫人耳目的龜茲樂隊??蓜e小看了這樣一支西域樂隊,他們來到中原,尤其是漢族文化的腹心地帶,對于形成后來唐代多姿多彩的音樂屬性,影響不可估量。
絡繹不絕的商隊來往于長安與撒馬爾罕甚至更遠的地方,駱駝和絲綢之間,胡姬魅影閃閃爍爍,開始進入詩人的視野。最早寫及胡姬的,當數東漢詩人辛延年,他在《羽林郎》詩中,第一次為我們展現了胡姬的美與烈性:“昔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頭上藍田玉,耳后大秦珠。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余。不意金吾子,娉婷過我廬。銀鞍何煜爚,翠蓋空踟躕。就我求清酒,絲繩提玉壺。就我求珍肴,金盤鲙鯉魚。貽我青銅鏡,結我紅羅裾。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男兒愛后婦,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貴賤不相逾。多謝金吾子,私愛徒區(qū)區(qū)?!痹娭兴鶎懙鸟T子都即馮殷,大將軍霍光的管家,生得一表人才,工于權術,甚得霍光寵幸,深度介入霍光的政治領域。一時之間,朝廷百官爭相與之交結,卑身服事。馮子都仗著霍光的門面,舉止放縱為所欲為。一天,馮子都路過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胡姬開設的酒館。從詩中所述可知,馮子都并非偶然路過,而是有備而來,還準備了用以調戲的道具(青銅鏡)。接下來,詩人并沒有直接描寫馮子都的“調笑”行為細節(jié),而是用極富民歌情調的夸飾手法,為我們描畫出一個十五歲西域少女無與倫比的美麗:充滿愛情意味的(連理與合歡)長裾和廣袖,頭上耀眼地閃著異域光澤的珠玉以及昂貴的烏黑雙鬟!“金吾子”即執(zhí)金吾(漢代負責京師治安的禁衛(wèi)軍官員),這里用以借稱并未做過執(zhí)金吾的馮子都。將軍家奴的派頭十足,出行有銀鞍翠蓋,飲食有金盤玉壺,出手闊綽一擲千金。但是,這些并沒有打動胡姬:“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边@兒的“裂”字,我認為是不能用通常人們愛引用的《廣雅》中的那個“裁”義來解釋的——并不是馮子都從織布機上裁剪下一整匹布帛要送給胡姬——而是“撕裂”的意思。馮子都在兩次“就我”,一次“貽我”及“結我”之后,行為越來越放肆,得寸進尺,步步緊逼,以至于產生了肢體騷擾。剛烈的胡姬不惜冒著紅裙被撕裂的危險,義正詞嚴地予以回擊:毀掉一條裙子算得了什么,為了尊嚴,我可以死給你看!胡姬不僅是美麗的,像西域的葡萄酒一樣醉人;也是凜冽的,如同一團勇敢的玫瑰。
從現存文獻資料來看,西域胡姬主要在兩個行業(yè)出現:一個是歌舞表演行業(yè),一個是酒館飯店行業(yè)(直接做老板或成為其中的招待員)。陳寅恪先生在《元白詩箋證稿》總結說:“自漢代以來,旅居華夏之中亞胡人,頗以善釀著稱,而吾國中杰出之樂工亦多為西域胡種。則此長安故倡,既居名酒之產區(qū),復具琵琶之絕藝,豈所謂‘酒家胡’者也?”
到了唐代,胡姬出現于詩文中的頻率越來越高,這與唐代的開放政策密不可分。很多學者認為唐代的開放具有先天的優(yōu)勢。說得再具體一點,就是唐代的開放來自于統(tǒng)治者的血緣關系。的確,唐王室及眾多名將大臣,很多來自關隴地區(qū),他們和異族有著天然的深刻融合,很多人血管中本身流淌的就是異族之血。唐朝統(tǒng)治者李氏,從族屬上來看肯定是漢族,但已非純粹的漢族,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已經混入了少數民族血液:李淵父親李昺娶鮮卑族獨孤信第四女獨孤氏為元貞皇后;李淵本人又娶胡姓竇氏為皇后;李世民的皇后亦為鮮卑長孫氏。在這祖孫三代中,鮮卑族的血液幾乎占據了一半。
在古代中國,很難找到第二個像唐代這樣對外來人員和文化持完全開放態(tài)度的朝代。長安的胡姬,如同一個血肉豐盈的比喻,讓唐代的世界性得到了最完美和生動的表達。
唐代詩人中,與胡姬關系最深的,非李白莫屬。個中原因很多,但李白出生于中亞碎葉城(吉爾吉斯斯坦北部托克馬克)的個人背景,是最為內在的原因。這種與生俱來的親近感無可取代:從某種意義上來看,李白去胡姬們那兒飲酒尋歡,就是一次想象中的故鄉(xiāng)之旅。李白筆下的胡姬大方又美艷:“何處可為別,長安青綺門。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毕翊猴L中的芬芳:“琴奏龍門之綠桐,玉壺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與君飲,看朱成碧顏始紅。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笑春風,舞羅衣,君今不醉將安歸?”我最喜歡的美國漢學家薛愛華在《撒馬爾罕的金桃》中,用極具想象力的口吻描述道:“在這里,精明強干的老板娘會雇傭帶有異國風韻的、面目姣好的胡姬(比如說吐火羅姑娘或者粟特姑娘),用琥珀杯或瑪瑙杯為客人斟滿名貴的美酒。而這些姑娘則會使酒店的生意更加興隆。由胡兒吹簫伴奏的甜潤的歌唱表演和迷人的舞蹈,也是酒店老板增加銷售量的重要手段,友好和善的服務,正是招攬顧客的不可或缺的手段。這些溫順可人、金發(fā)碧眼的美人兒使詩人們心蕩神迷,從當時的文學作品中我們還依稀可以看到她們綽約的風姿。”胡姬的大膽和熱烈,是漢族女子所沒有的。道教詩人施肩吾在《戲鄭申甫》詩中寫道:“年少鄭郎那解愁,春來閑臥酒家樓。胡姬若擬邀他宿,掛卻金鞭系紫騮?!?/p>
胡姬和她們所在之地,不僅成了歡樂之地,也是離別憂傷之地。岑參在《送宇文南金放后歸太原寓居因呈太原郝主簿》詩中勸酒:“送君系馬青門口,胡姬壚頭勸君酒。為問太原賢主人,春來更有新詩否?!贬瘏⑸踔猎凇督杏雒坊ㄖ鳌吩娭姓f,就連鳥兒們也喜歡胡姬,她們是最懂得詩人之心的:“此鳥銜花胡姬前,胡姬見花知我憐。”
這些遠離故鄉(xiāng)的美人,有時也是孤獨和悲傷的。這一點很少有人看到,但是詩人李賀看到了。李賀《龍夜吟》:“卷發(fā)胡兒眼睛綠,高樓夜靜吹橫竹。一聲似向天上來,月下美人望鄉(xiāng)哭?!?/p>
公元七至八世紀,是絲綢之路最為繁盛的時代。長安古城西側的安遠門,則是這條文化商旅大道的起始點?!顿Y治通鑒》載:“是時中國盛強,自安遠門西盡唐境凡萬二千里,閭閻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稱富庶者無如隴右。翰每遣使入奏,常乘白橐駝,日馳五百里。”其時隴左道涼州府,是胡漢民族雜居集中地。很多中亞移民而來的昭武九姓(如安、石、康、米等國人),均在此休養(yǎng)生息。一部分胡姬,即從此進入長安,以經營或服侍于酒業(yè)為生,并聚集于長安西市及城東自春明門至曲江池一帶歌樓酒肆之中。
有人認為唐朝胡姬可能主要指的波斯女性,這也未必然。日本學者吉田豐根據一件粟特買婢契文認為,長安市上那些裝扮入時的酒家胡,可能很多都是絲綢之路上被粟特商人販賣到中國來的女奴。陳寅恪先生在其名著《元白詩箋證稿》中提出一個推論——《會真記》中的崔鶯鶯,就是酒家胡姬。崔鶯鶯出身為中亞粟特人,為唐代蒲州酒家胡姬,崔鶯鶯的原名為曹九九。近年來,葛承雍教授通過對故事發(fā)生地山西永濟唐代蒲州城普救寺的實地考察,輔以歷史文獻及考古出土碑刻的佐證,進一步坐實了陳寅恪的推測:崔鶯鶯所居的蒲州,即唐代河中府所在地。這兒恰置長安洛陽兩京交通要道,唐朝皇帝、官吏、文人、商賈均往返其間或駐留于此,亦是沿絲綢之路進入中國后中亞粟特移民的居住區(qū)。河中府治所官衙名為“綠莎廳”,“綠莎”可能是粟特語Xsevan的譯音,意即“首腦”,為胡人比照粟特語以統(tǒng)稱州府官衙的叫法。這說明,蒲州曾有大量的中亞胡人生活其間。
其實,隋唐之際的胡人,包括胡姬的族屬身份,常常是不確定的。胡姬并不是某一特定民族女姓的稱謂,而且各個朝代的胡姬族屬也不完全相同??梢钥隙ǖ卣f,波斯和粟特是胡姬的主要故鄉(xiāng),但有時也很難將之區(qū)別開來。很多胡人既有波斯薩珊王朝的風格,也有粟特的文化因子(這可能與粟特人曾附屬于波斯有關)。開皇十二年(592),在今山西晉陽古城遺址南六公里的晉源區(qū)王郭村,經過多年的修造,一座精致的散發(fā)著異族光彩的墳墓聳立起來。墳墓的主人叫虞弘,聽上去好像沒有什么特別之處。這座雕飾華彩的墓地在沉睡了一千四百多年后,于二十世紀末被人們重新發(fā)現:虞弘并不是漢族人,而是遙遠而神秘的中亞魚國人。酈道元《水經注》中提到一個魚國,位于奉節(jié)魚復故城一帶,肯定不是虞弘的故鄉(xiāng)。元人周致中在《異域志》中記載了很多國名,白花國、浡泥國、奔沱浪國、陀盤地國等,其中有個師魚國。學者榮新江指出:虞弘的國籍魚國,是一個史書失載的古國。從出土墓志文中追敘其先世為有虞氏,后“派枝西域”等記載來看,魚國處于西域或中亞某個區(qū)域。石槨圖案中的人物,毋論侍者、射獵奏樂者,還是宴飲者,皆深目、高鼻、黑發(fā),多須髯,均為西域人種,與志文“派枝西域”相吻合,可作為魚國曾處西域的證據。
根據太原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考古調查記載,虞弘墓內出土一套完整的彩繪漢白玉石槨、石雕樂傭和墓志。其中的彩繪石槨為漢式仿木結構建筑形式,主要由槨頂、槨壁、槨座等三部分構成,槨壁之上則遍布浮雕,內容為墓主宴飲、狩獵、出行、宗教儀式等內容。造型生動奔放,洋溢著濃烈的中亞薩珊氣息。石刻后壁中部一幅被命名為《主人宴飲圖》的主浮雕中,具有濃厚波斯文化色彩的構圖中,出現了粟特的短發(fā)男侍者以及六名粟特男樂工,他們都梳著短發(fā)飾有項圈。所使用的樂器有小銅鈸、束腰鼓、豎箜篌、橫笛、篳篥、曲頸琵琶。這一事實說明,波斯與粟特已經完全混合在一起了。
石刻圖案中最令人震驚的是人獅搏斗情景:畫面右部,一頭雄獅躍起,撲向一個武士,張著大口把武士的頭咬在口中。該武士迎著獅子沖去,盡管頭部被雄獅咬入口中,仍然保持左手高舉右手在下的姿勢——似乎手握一柄短劍,要將短劍刺進雄獅的胸部。畫面左部也是內容相同的場面,一頭雄獅將武士的頭咬入口中,該武士右腿發(fā)力,彎腰弓背,右手握一把帶格長劍,由下至上,將劍鋒直接插入獅腹,前半截長劍又從獅背穿出,慘烈而英勇。其刺激和血腥的場面,在中原漢族文化中十分罕見。
這種驚艷的異域風物與氣質,對中國藝術乃至中國文化而言,均是一股強勁而鮮活的血液,和胡姬的爛漫風姿一起,為唐代文化,尤其是唐代詩歌注入生生不息的澎湃激情。
我們應該還記得那個曾給大唐的詩歌、音樂、舞蹈和書法帶來深刻影響的公孫大娘吧?公孫大娘的出身很神秘,我推斷公孫大娘極有可能就是胡姬,甚至可能就是中亞粟特人。唐代宮廷教坊樂工的出身比較多源,有來自樂戶的(如唐崔令欽《教坊記》所載任氏四女),也有來于民間樂工的(如唐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所載張紅紅、韋青等)。此外就是胡人樂工,《教坊記》中載有一個以善翻“筋斗”入籍的裴承恩,這個人就是一位胡人。還有一個名叫顏大娘的,亦善歌舞,眼重、臉深,有異于眾。很明顯,長于歌舞和化妝的顏大娘,就是一位胡姬。
橫貫中西方文明的絲綢之路,不僅給中國的大唐帶來自由、開放和繁榮,也帶來了氣象萬千的異質文化。穿行其間的胡姬,如同穿花的蛺蝶或翠鳥,作為一種血肉豐盈的美的存在,為唐代詩歌舒展、幻化、催生出璀璨的、令人意醉神迷的萬千魅影。
讓我們回到李白的《少年行》吧,那樣的韶光時代,那樣的得意揚揚,那樣的旁若無人,那樣的純粹和放縱: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
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