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將《論語》的理論框架比作一棵樹,將“仁德”“學習”“政治”“孝悌”“禮樂”“君子”六個方面與樹的不同部位相對應,利用思想背景解讀文本,利用文化背景提升思辨能力,讓《論語》不再“難讀”“難背”“難講”,提升讀者的文言文學習能力和國學素養(yǎng)。
子曰:“剛、毅、木、訥近仁?!?13·27)
《論語》中的這句話接近于從抽象層面來定義“仁”了,不過這個定義還是打了折扣的,因為最后兩個字是“近仁”,意思就是說,它還不是“仁”,是接近于“仁”,所以它還不是一個對“仁”的精確定義。我們只能先從這個“近仁”來循序漸進地感受到底什么是“仁”。
“剛、毅、木、訥”四字,有《論語》注者認為“剛毅”和“木訥”是兩個詞,不是四個字,不過,大部分《論語》注者還是認為這是四個獨立的字。我更同意后一種說法,因為漢語發(fā)展的歷史中以單音節(jié)詞為主,后來才逐漸地向雙音節(jié)詞轉變。在孔子的時代,大部分都是單音節(jié)詞。
那么,這四個品性的含義是什么呢?
首先看“剛”,我們可以用《論語》中的話來解釋。孔子說“吾未見剛者”,有人就問孔子,申棖(chéng)是否算“剛者”,孔子說:“棖也欲,焉得剛?”這里的意思很明顯,有“欲”的人不能稱之為“剛”,反之就是“無欲則剛”?!皠偂敝覆槐蛔约旱挠刂贫p易放棄自己的原則,不屈于任何誘惑,頗類于孟子所說的“威武不能屈”,這樣的人就是“剛”,和現(xiàn)在所說的剛烈、剛強、剛硬也有類似的地方。一個人要能堅持自己的原則,這樣的人就近于“仁者”。
其次來看“毅”,我們現(xiàn)在一般將“毅”理解為“毅力”,不過,何晏解為“果敢”。這兩個說法應該如何解釋呢?皇侃說“毅者性果敢,仁者必有勇,周窮濟急,殺身成仁,故毅者近仁也”,說得也比較清楚,“果敢”與“勇”接近。當然,如果一個人只是逞一時之勇,自然難以被稱為仁者,所以對于仁要有堅持,這就是朱熹對“毅”字的延伸性解釋,叫“強忍”,也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毅力”了。
接下來,“木”和“訥”這兩個字在一般的用法里都有點貶義色彩,但是在孔子的思想中,它們卻是“近仁”的。
“木”的含義和現(xiàn)在所說的“木”差不多,一個人挺“木”的,就是說這個人挺笨的。其實,在《論語》里,“木”指的是“質樸”。雖然從某種意義上講,質樸就是有點木、有點笨的意思,一個人花里胡哨,他就不會質樸,也不會“木”。但在孔子看來,花里胡哨的人離“仁”是比較遠的,你越質樸,就越接近于“仁”,這就是“木”。
“訥”這個字則有更多的分析,孔子的理解與現(xiàn)在的認知相比,好像差別很大。以現(xiàn)在的認知來說,“訥”指的是表達能力不好,說話比較遲鈍的人。但是,在孔子的理解中,“訥” 指的是“慎于言”的人。“訥”本來是一個負面詞匯,但是,在《論語》中被使用了之后,后世有很多人給自己起名為“訥”,以示自己警告自己,言語不要太花哨,要沉靜下來,要謹慎。沉靜謹慎的人,在孔子看來也是“近于仁”的。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眴栔W釉唬骸爸??!保?2·22)
在不同的章節(jié)中,孔子的很多弟子都曾問過孔子“仁”是什么。但是,不同弟子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孔子的回答都不一樣。不是孔子沒有標準答案,而是他的“因材施教”——這個弟子需要什么,他就在回答中側重什么。
這一章的原文較長,因為后半部分我們后邊會涉及,這里就只引前半部分了。樊遲先問了“仁”,又問了“知”,孔子的回答從某種程度來看有點文字游戲的味道。弟子問“仁”,他就用與“仁”同音的“人”來回答“愛人”;問“知(智)”,他又以與“知(智)”同音的“知”來回答“知人”。這種回答很是機巧,所以這個字“遲”的弟子有些反應不過來。
“仁者愛人”是《論語》對“仁”的重要描述,很多人覺得這是一個正面界定,實際上并不是?!皭廴恕笔恰叭收摺钡谋憩F(xiàn),不是“仁”的本質。一個有“仁”的人若看外在表現(xiàn),就是會去愛別人。這種判斷與中華文化有關,只從行動也就是外在表現(xiàn)來評判一個人,而不作誅心之論。比如說你自己心里想要去救濟孤兒,但是你沒有去做,那就談不上“仁”,因為誰也不知道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所以,“仁”本來就是一種表現(xiàn)。
有人認為,“仁”這個字就是“人”,又有人認為“仁”的偏旁是一個“人”,另一邊又有一個“二”,意思實際上指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這些說法從文字的構造來看也許不是非常合適,但卻有一定道理?!墩f文解字》中說“仁,親也。從人, 從二”,說得很清楚。所謂“親”,就是“親愛”之意,指人與人之間應該有相互親愛的關系,這就是“仁”了。也就是說,單獨的人是無法體現(xiàn)“仁”的,品德的好壞必須在社會中才能體現(xiàn)。
我們評判一個人的好壞、善惡,就是評判他對其他人好還是不好?!皭廴恕敝傅氖恰皭蹌e人”,不是愛自己。在《論語》的語境中,“人”都是指“別人”,自己一般說“己”,你愛別人才算“仁”。比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薄凹核挥笔遣弧坝眲e人恨你,而“欲”別人愛你,那你當然也要愛別人,這是一個人生活在社會上的一個本質的立場,不是強加給別人的。所以“仁者愛人”這個解讀看上去是《論語》對“仁”的正面定義,實際上并不是,這應該是孔子針對樊遲這個弟子來說的,孔子希望這個弟子在“愛人”方面要更加勤修,他可能認為這個弟子在這方面做得不夠好。
《100個日常俗語中的古代社會史》許暉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2/88.00元
自由作家。主要作品包括《這個詞,原來是這個意思》(一、二、三、四、五輯)、《這個字,原來是這個意思》(一、二、三、四輯),以及《古人原來是這樣說話的》《植物在絲綢的路上穿行》《香料在絲綢的路上浮香》《100個漢語詞匯中的古代風俗史》《100個成語中的古代生活史》。
本書向源頭追溯日常俗語的根系,尋訪如今或已鮮為人知的古代社會生活。從吳地小兒新年叫賣“癡呆”的趣味盎然,到“紅口白牙”說瞎話的活潑形象,從“五毒”竟然是良藥的樸素真理,到“白日見鬼”原來是指清水衙門的恍然大悟……在100幅與100個俗語一一對應、意趣相映的精選古畫中,俗與雅、下里巴人與陽春白雪水乳交融,為活的語言打開了美的疆野。
人們常說“吃一頓飯”“一天三頓飯”“罵了一頓”等等,說起來習以為常,但是仔細一想問題就出來了 :“頓”為什么能夠作為計量單位呢?
《說文解字》:“頓,下首也。從頁,屯聲?!币簿褪钦f,“頓”是一個會意兼形聲的字,“頁”指頭部,“屯”是聚集、滯留之意,因此“頓”會意為叩頭至地而止,所謂“頓首”是也?!邦D”因此而引申為停留、屯駐、止息。
據(jù)《隋書·煬帝紀》載:“帝性多詭譎,所幸之處,不欲人知,每之一所,輒數(shù)道置頓,四海珍羞殊味,水陸必備焉?!彼鍩坌郧樵幾H,每到一處,在好幾條道路上都“置頓”,生怕被人知道。這里的“頓”是名詞,指停留、止息的宿食之所,“置頓”的意思就是設立住宿和飲食之處,也稱作“頓所”,指軍隊屯駐的營房或館舍。
古代有九種跪拜的禮節(jié),稱作“九拜”,其中第二拜叫“頓首”,叩頭至地,不加停留,一觸地就抬頭,“頓”一下而已。由此引申出“頓”當作量詞使用的“一次”。
《世說新語·任誕》記載了襄陽太守羅友年少時的一則趣事:“襄陽羅友有大韻,少時多謂之癡。嘗伺人祠,欲乞食,往太早,門未開。主人迎出見,問以非時何得在此,答曰:‘聞卿祠,欲乞一頓食耳。’遂隱門側。至曉,得食便退,了無怍容?!?/p>
春祭曰“祠”。羅友想趁著祭神的時候乞食,但到得太早,還沒開門。主人家問他還不到時候在這里干嗎,羅友回答道:“聽說您要祭神,我只是想乞求一頓食而已。”“怍(zuò)容”指慚愧之色,羅友即使乞食也沒有慚愧之色,因此被列入“任誕”的行列。果然,有奇才、不拘小節(jié)的羅友后來得到了重用。
“一頓食”即吃一次飯?!邦D”作為計量單位就此流傳了下來。杜甫有詩《戲作俳諧體遣悶二首》,其中吟詠道:“家家養(yǎng)烏鬼,頓頓食黃魚。”“烏鬼”是什么東西?歷代聚訟紛紜,有說是鸕鶿,有說是烏鴉,有說是烏蠻鬼,有說是豬。不過從下句“頓頓食黃魚”的描述來看,更有可能是鸕鶿。南方水鄉(xiāng),家家養(yǎng)有鸕鶿,用以捕魚,因此每頓飯都能吃上黃魚。
“上當”是指中了別人的奸計而受騙吃虧,這人盡皆知,但是為什么把受騙吃虧叫作“上當”,就很少有人能說得清了。
“上當”這個日常俗語的權威解釋來自清人徐珂編撰的《清稗類鈔》,歸入“譏諷類”的“自上當”一條講述了一個有趣的故事:“清河富室王氏設質庫于邑城,累世矣。代遠,子姓繁,有仍擁巨貲者,有仰此自給者,營業(yè)之事,則擇一人主之?!?/p>
江蘇清河王氏是靠鹽業(yè)起家的世家大族,同時也經(jīng)營“質庫”,“質庫”指的是把錢借給典押物品的人以收取利息的店鋪,俗稱當鋪。
“光緒時,主之者為壽萱觀察錫祺。壽萱好學,好刻書,嘗刊《小方壺齋輿地叢鈔》,于營業(yè)不甚措意?!蓖蹂a祺,字壽萱,光緒年間著名的編輯家,曾捐過一個刑部候補郎中,故尊稱“觀察”。他最有名的著作就是研究世界地理的《小方壺齋輿地叢鈔》??上攵?,這樣一位學者花費在當鋪經(jīng)營上的精力十分有限。
“而族眾忌之,意其主持有年,必增益多金,思有以傾之也。乃各出其長物,典于質庫,而必取重值。庫伙以典物者之亦主人也,不得不如數(shù)以應之,凡若此者,幾于無日蔑有,而因應窮矣?!?/p>
王氏家族的人認為王錫祺主持當鋪多年,一定收益良多,才會有這么多的金錢用在刻書、藏書的事情上,就很嫉妒他。這些股東們想了一個餿主意,將家里多余的東西都拿到當鋪里去典當,預先估算的價格都高于實際價值。當鋪的伙計哪里敢駁回股東們自己定的高價呢,只好如數(shù)給付。一來二去,當鋪的資本就漸漸被抽空了。
“架本不足,壽萱則以假貸資挹注,久之,遂破產(chǎn)。時人為之語曰:‘清河王,自上當?!w質庫一曰典當,俗謂質物曰‘當’,為人所欺曰‘上當’。王氏之當,非壽萱一人所設,族眾亦主人,而各以己物往質,故為‘自上當’也?!?/p>
由此可見,清代民間早已把典當物品給當鋪而為當鋪所欺,或者當鋪為典當者所欺稱為“上當”。不過,王錫祺的“上當”卻屬于為自己家族所欺的“自上當”,可謂異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