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浩成
近年來,多起未成年人嚴重暴力犯罪案件由于兇手未滿14周歲而“逍遙法外”的結果,引起了法學界關于法定刑事責任年齡制度的嚴肅討論。刑法修正案(十一)對此做出了正面回應,規(guī)定“已滿12周歲不滿14周歲的人,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罪,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情節(jié)惡劣,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追訴的,應當負刑事責任”。這一修正不是簡單地法定刑事責任年齡的下調,由于“核準”程序的存在,前款的罪名和情節(jié)并不當然地決定刑事責任的有無,因此它與14至16周歲年齡段“限縮式”的未成年人刑事責任模式也存在明顯的差別。
由此產生了新的問題,既然罪名和情節(jié)的規(guī)定不能完全決定12至14周歲年齡段人刑事責任能力的有無,“核準”也絕非僅僅是對罪名和情節(jié)的再次確認,那“核準”程序的真正作用是什么?“核準”的本質和標準應當是什么?從英美法系“惡意補足年齡”的青少年犯罪處理模式中獲得啟發(fā),本文認為可以此構建我國“推定式”的未成年人刑事責任能力模式,在罪行法定原則的基礎上,以達到真正的罪刑相適應。
“惡意補足年齡”原則的本質是刑事責任制度“責任主義”原則的例外。與“有責任就有刑罰”的積極的責任主義相對,消極的責任主義認為“沒有責任就沒有刑罰”。消極的責任主義限定了犯罪成立的條件是責任,沒有責任就沒有犯罪。法律推定一定年齡以下的未成年人不具備刑事責任能力,也就限制了未成年人犯罪成立的必要條件。然而這樣粗糙的處斷方法并不能滿足實踐的需求,還需對未成年人刑事責任的理論進行完善。
杰里米·邊沁的功利主義哲學思想為此提供了依據。功利主義刑罰觀認為認知上存在嚴重困難或意志能力混亂的人不會由于刑罰的威懾而停止其犯罪行為,因此針對這類人施加的刑罰無法達到刑罰的目的。也即是說,對不具備刑事責任能力的人施加刑罰,受其認知能力的限制,達不到矯正和預防的刑罰目的。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青少年不具備刑事責任的推定,就來自于功利主義關于兒童認知能力的考量。但反言之,對存在認知能力的人,無論其年齡如何,都可以達到矯治和預防的刑罰目的。
“惡意補足年齡”原則作為刑事責任制度的補充原則,是在責任主義基礎上的延伸。法律對未成年人無刑事責任能力的推定是針對廣義上的一般青少年,面對個案中存在實質辨認和控制能力的未成年人,可以通過刑罰達到的矯正和預防目的。因此,允許檢方通過舉證推翻法律對其廣義上無責任能力的推定,排除對其精神障礙的認定,撤銷法律對其犯罪成立的責任條件的限制,依照其實質的刑事責任能力對其定罪處罰。
值得一提的是,“惡意補足年齡”原則對部分未成年人刑事責任能力的肯定,并不等同于“有責任就有刑罰”的積極的責任主義,而僅僅是消除了消極的責任主義對其“沒有責任”的限制,恢復了未成年人犯罪成立的可能性。此處的責任僅僅是限制刑罰的要素,并不是為刑罰提供根據的要素。
“惡意補足年齡”原則起源于英國。公元5世紀初到1066年的英國處于央格魯撒克遜時期,當時最低刑事責任年齡為12周歲,12至14周歲的人的刑事責任能力由他的辨別和控制力的發(fā)展情況來決定,這是“惡意補足年齡”原則的雛形。14世紀后,英國法律認為7周歲以上兒童缺乏刑事責任能力的推定可以被能夠證明其“惡意”的證據推翻。到了17世紀,普通法中未成年人刑事責任能力的“三分法”體系逐漸確立,第一,7周歲以下的兒童任何情況下都被認為不具有刑事責任能力。第二,7周歲以上、14周歲以下的兒童被推定為無刑事責任能力,但該推定可以被個案中的“惡意”證據推翻。第三,14周歲以上的兒童具有與成年人相同的刑事責任能力。正如18世紀英國法學家威廉·布萊克斯通所言“作惡或犯罪的能力與其說是以年齡來衡量,不如說是以犯罪者的理解力和判斷力來衡量”。國家可以推翻未成年人不具備行為能力的推定,但是在所有這些情況下,要證明其具有足以補足年齡的惡意,應當是證據確鑿無疑。
基于英美法傳統(tǒng),美國也采納了“惡意補足年齡”原則作為未成年人犯罪刑事責任能力認定的補充,但各州的法律實踐不盡相同。在適用普通法的州,一般7至14周歲可以作為相對辯護事由,推定為無刑事責任能力,但該推定可以被檢方的舉證所推翻。受到重罪指控的未成年人可以通過缺乏足夠的理解能力來進行辯護,即被告在實施犯罪行為時并未認識到其行為的錯誤性以及在此基礎上繼續(xù)實施犯罪行為。如若檢方能夠提供證據證明其具備足夠的認識能力則需要承擔罪責,但證明其有認識能力的證據必須具有足夠的證明力。
進入21世紀以后,我國香港地區(qū)的刑事司法也引進了“惡意補足年齡”原則作為未成年人刑事責任的重要補充。香港地區(qū)的刑事責任年齡分為三類,第一,完全無刑事責任年齡段:2003年通過的《少年犯條例》訂立了一項不可推翻的推定:10周歲以下兒童不能犯罪。第二,相對負刑事責任年齡段:香港刑法規(guī)定10周歲以上、14周歲以下兒童首先推定他們?yōu)闊o刑事責任能力人,除非其行為社會危害性明顯且在實施行為時明確知曉行為的錯誤性仍然決定為之,則檢方可以舉證推翻對其無刑事責任能力的推定。(但是未滿14周歲不能犯強奸罪,此規(guī)定不能反駁)第三,完全刑事責任年齡段:年滿14周歲的人承擔完全的刑事責任。當檢方要求推翻10至14周歲的兒童無刑事責任能力的推定時,“推翻這一推定所要求的的證明力度隨著年齡越接近上限而降低?!币簿褪钦f,行為人年齡越小,推翻其無刑事責任能力推定所需的證據要求就越嚴格。
1.惡意的定義以及認定
在英美法中,“惡意”的定義并不統(tǒng)一,主要有:知道特定行為不是單純的頑皮或惡作劇而是嚴重的錯誤;無正當理由或借口而故意實施錯誤行為等等,但沒有本質上的分歧。核心內容就是行為人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辨認和控制自己行為的能力。對于惡意的認定,主要涉及的是檢方對證據的搜集問題。類似關于犯罪過程中的特殊情節(jié),例如犯罪事前預謀、領導團伙作案、隱匿毀滅證據、栽贓陷害他人等,以及專業(yè)機構的心理測評、行為人的犯罪前科,甚至延伸至周圍人對他的品格評價,都可能成為法官判斷其“惡意”存在與否的證據。
2.“惡意”的證明標準與規(guī)則適用
當國家在立法層面確立了未成年人刑事責任的“惡意補足年齡”原則,司法實踐中最核心的問題就是如何證明行為人“惡意”的存在。能否確立“惡意”的證明標準是決定該原則是否真正具有生命力的關鍵,而“惡意”證明標準的高低直接決定著未成年人刑事責任的有無。因此具有證明責任的檢方必須提供有力證據將關于未成年人實質上的理解與判斷能力的事實證明到法定程度,否則該待證事實將被裁判者否決。在英國和美國的司法實踐中,“惡意”的證明標準主張有四種,第一,“排除所有懷疑”(beyond all doubt),第二,“排除合理懷疑”(beyond reasonable doubt),第三,“清楚且有說服力”(clear and convincing),第四,“優(yōu)勢證據”(preponderance of the evidence)。四種標準的證明力度依次遞減。在未成年人犯罪的刑事審判中,對于檢方推翻行為人無刑事責任能力推定的證明標準,英國普遍采納“排除所有懷疑”和“排除合理懷疑”標準,美國由于各州的司法實踐不統(tǒng)一,尚存在不小分歧。
另外,“惡意補足年齡”原則的規(guī)則適用中,基于對未成年人人權的特殊保護,僅在入罪階段考慮主觀上的“惡意”是否存在,在量刑階段不再對主觀惡意進行考量,以避免該原則的擴大使用對未成年人人權造成過度損害。
刑法修正案(十一)之后新的未成年人刑事責任能力規(guī)定如表1所示:
表1
由表1可見,14至16周歲年齡段未成年人的刑事責任能力可以認為是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限縮,但在12至14周歲年齡段因為有了“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追訴”這一規(guī)定的存在,所以滿足罪名和情節(jié)規(guī)定的行為人并不當然地構成犯罪。因此不能簡單地看成是刑事責任能力的進一步限縮,而應當認為是無刑事責任能力推定的動搖。也就是說,刑法首先推定12至14周歲的人為無刑事責任能力人,但若其實施了《修正案(十一)》規(guī)定為犯罪的行為,經“核準”,可以推翻原先對其無刑事責任能力的推定,因此應當受到追訴。相應的,如果最高檢認為其不具備相應的刑事責任能力,則即便存在危害行為也不能對其進行追訴。這是一種“可推翻”的刑事責任能力規(guī)定,一種“推定式”的刑事責任能力模式。
我國12至14周歲年齡段刑事責任的規(guī)定中,“核準”的本質不是對罪名和情節(jié)的再次確認,而應當是對特定未成年人刑事責任能力的重新認定。當該年齡段未成年人的實際刑事責任能力高于法律對其無刑事責任能力的推定,則由最高人民檢察院推翻法律原先的推定,重新認定其刑事責任能力,使其受到應有的追訴。若特定案件中的未成年人雖然犯下嚴重罪行,但其實際并不具備相應的辨認和控制能力,則最高人民檢察院應維持法律對其無刑事責任能力的推定,不使其受到法律的追訴。
“核準”的本質是特定案件中未成年人刑事責任能力的重新認定,那么認定刑事責任能力的核心標準就應當是主觀惡意的存在。刑事責任能力是行為人辨認和控制自己行為的能力,在客觀上,特定案件的未成年人犯下了嚴重的暴力罪行,但光有客觀的危害行為不能推翻法律對其無刑事責任能力的推定,其主觀上的惡意才是決定其實際刑事責任能力的核心要素。在此,“惡意”應當指行為人明知自己行為的惡性和可能產生的危害結果,無正當理由而促使其實現(xiàn)。只有當特定案件中的未成年人明知自己的行為會產生嚴重危害他人的結果,仍然無正當理由地促使該結果的實現(xiàn)時,方可證明其事實上具有承擔該行為刑事責任的能力。
與實施“惡意補足年齡”原則的國家一樣,確定主觀惡意的證明標準是我國“推定式”刑事責任能力新模式具體實施的關鍵。檢方要指控12至14周歲的未成年人承擔故意殺人和故意傷害的罪名,就必須提供證據證明特定未成人具備實質上的辨認和控制自己行為的能力,最高檢在“核準”追訴時應當充分說理,實際公訴的檢察院也必須做到證據確鑿。任何12至14周歲的未成年人都不需要舉證證明自己不具有刑事責任能力,但是當檢方提供證據主張?zhí)囟ㄎ闯赡耆司邆鋵嵸|上的刑事責任能力,該特定未成年人及其監(jiān)護人、委托人可以提供相反證據證明其無刑事責任能力來為自己辯護。
關于所需證據的證明力標準,當檢方指控特定未成年人并提出證據證明其具有實質上的刑事責任能力時,其證據證明力應達到2018年修正的《刑事訴訟法》第五十五條的規(guī)定,即“(一)定罪量刑的事實都有證據證明;(二)據以定案的證據均經法定程序查證屬實;(三)綜合全案證據,對所認定事實已排除合理懷疑?!逼渲械闹攸c是“排除合理懷疑”,只有當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力標準,才可以推翻法律對特定未成年人不具備刑事責任能力的推定。但是相反地,當特定未成年人及其監(jiān)護人、委托人為反駁檢方對特定未成年人具備刑事責任能力的主張時,其所需提交的證據證明力只要能夠達到使之“存在合理懷疑”即可。另外,在12至14周歲的未成年人中,特定未成年人的年齡越小,推翻其無刑事責任能力推定所需要的證據證明力就越高。
關于未成年人刑事責任能力證據的內容,理論上應包括法定證據和酌定證據。其中法定證據應當包括:第一,具備專業(yè)資質的醫(yī)院對特定未成年人出具的精神狀況和智力水平鑒定報告,第二,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在案件調查過程中掌握的事實證據,比如能夠證明其有犯罪預謀、隱匿兇器、分尸藏尸、栽贓嫁禍他人或為犯罪團伙之領袖等能夠證明其具有辨認和控制自己行為的心理成熟度的犯罪情節(jié)。酌定證據內容不限,凡是能夠有助于證明其刑事責任能力真實狀況的證據皆可。可以包括:專業(yè)機構出具的心理測評報告(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進行心理測評,已經成為世界各國的普遍做法)、當事人個人人生經歷的自述和他述、有關特定群體心理發(fā)育情況的調查報告(如父母離異的子女、留守兒童、高智商早慧兒童等)、醫(yī)學等有關學科對青少年生長發(fā)育狀況研究的最新進展等等。
法定證據的證明力高于酌定證據,僅有酌定證據不能推翻對特定未成年人無刑事責任能力的推定。這些證據都是為了幫助對特定未成年人是否具有刑事責任能力進行論證和判斷,最高檢在“核準”特定案件對未成年行為人的追訴時,對其實際的刑事責任能力應當充分說理,以確保該條款不被濫用而損害未成年人的人權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