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東,陸勤毅
吳金鼎是中國現(xiàn)代考古學史上“值得大書特書”(1)孫華:《蒼洱考古拾零》,《考古與文物》2009年第6期,第17頁。的人物,但與之相關的研究性成果卻屈指可數,僅有林錦源、吳魯鋒、朱斌、劉長秀等先后梳理了吳金鼎的生平、研究經歷和學術貢獻(2)林錦源、陳淑玲:《吳金鼎在中國史前考古學上的貢獻》,《考古與文物》2003年第3期;吳魯鋒:《吳金鼎學術人生述論》,聊城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年;朱斌:《民國學術史上被湮沒的一頁——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述論》,山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7年;劉長秀:《吳金鼎:最有成就的現(xiàn)代考古學家之一》,《中國檔案》2018年第6期。CNKI收錄以吳金鼎為主題的文章共24篇,其中將吳金鼎作為研究對象的僅以上4篇。從篇幅和研究深度觀察,吳魯鋒的《吳金鼎學術人生述論》一文具有重要價值。此外,吳魯鋒另有脫胎于學位論文的《吳金鼎與傅斯年學術交誼述論》(《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學刊》2021年上卷)一文,探討吳金鼎與傅斯年的學術交往。。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除了他離世過早以外,史料匱乏的影響尤為嚴重。目前可見的吳金鼎相關史料大致為三類,分別是藏于臺灣省“中研院”史語所的檔案(書信、電報),學人回憶、紀念性文章(3)夏鼐:《追悼考古學家吳禹銘先生》,《中央日報·泱泱副刊》(南京)1948年11月17日,第6版;石璋如:《田野考古第一吳金鼎先生》,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七十周年紀念文集——新學術之路》,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8年。以及山東省檔案館(4)山東省檔案館藏齊魯大學檔案總量較多,包含課程設置、教師學生履歷、公私信件等多個方面,但是涉及吳金鼎個人情況的內容極少,朱斌直言“吳金鼎在齊魯大學讀書時的情況,因缺少直接材料無法詳述”(朱斌《民國學術史上被湮沒的一頁——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述論》,第96頁);抗戰(zhàn)勝利后吳回到齊魯大學任教后留存的檔案多為年度報告、學術成果、教學計劃等,如《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1947—1948年年度報告》(齊檔J109-03-103)中的“1947年國文系課程設置”提及吳金鼎的任課情況。詳見魯娜、陶飛亞《齊魯大學的歷史資料及其研究》,《教育評論》1994年第1期。和山東大學檔案館藏齊魯大學檔案(5)齊魯大學是山東大學的前身之一,學校經歷戰(zhàn)亂和多次搬遷,很多檔案受損、丟失。另,石舒波先生告訴筆者,原齊魯大學麥考文樓曾因失火損失部分檔案,在搶救出的檔案中即有記錄吳金鼎入學成績的材料(可參看石舒波《圣地之光:城子崖遺址發(fā)掘記》,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2006年,第208頁)。,數量有限的史料難以補全吳金鼎履歷的缺環(huán),尤其是吳金鼎的個體史與歷史事件交匯的“拐點”,如志趣轉變、職業(yè)更替等與其人生發(fā)展方向息息相關的重大抉擇,仍有諸多模糊不清之處。鑒于可利用史料的局限,如何透過有限史料探討歷史事件背后原因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而“情感入史”的方式提供了一個可嘗試的路徑。
情感史是現(xiàn)代史學的重要分支之一,其發(fā)端可以追溯到20世紀初,但長期未受到史學界的足夠重視。近二十年來,隨著情感史的理論架構逐步完善,情感史的研究方法在西方史學界異軍突起(6)趙涵:《當代西方情感史學的由來與理論建構》,《史學理論研究》2020年第3期,第133頁。,并逐漸引起部分國內學者的關注。情感史有諸多研究面向,其中之一即強調通過歷史事件或人物相關材料的“文本細讀”,探討個人或群體的情感行為及其動機,在常見的歷史事件、歷史現(xiàn)象中考察情感的作用及其影響,將情感劃歸形塑歷史的重要因素。本文通過情感入史的方式,根據已有史料并發(fā)掘新材料,圍繞吳金鼎學術人生歷程展開分析,結合民國時代背景,嘗試重新探討吳金鼎人生關鍵階段選擇的動機及其影響。
吳金鼎,字禹銘,清光緒二十七年(1901)出生于山東省安丘縣景芝鎮(zhèn)萬戈莊村。景芝鎮(zhèn)與蘭陵鎮(zhèn)、顏神鎮(zhèn)并稱“齊魯三大古鎮(zhèn)”,吳金鼎便成長于此人文薈萃之地。以往的研究中,關于吳金鼎童年時期的論述往往語焉不詳,或一筆帶過,與吳金鼎長期共事的石璋如也直言“他的少年生活不詳”(7)石璋如:《殷墟發(fā)掘員工傳》,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7年,第233頁。。事實上,他的童年至青少年時期的成長經歷,對成年后的人生選擇影響匪淺。
吳金鼎祖輩以耕種為生,父親吳埍是晚清秀才,育有八個子女,吳金鼎年紀最小。吳埍重視子女教育,吳金鼎四個姐姐中,二姐畢業(yè)于濰縣文美女中,三姐、四姐是安丘縣立女中畢業(yè)。大哥吳金鰲畢業(yè)于山東大學林科,二哥吳兼三畢業(yè)于齊魯大學文理科,三哥吳金章畢業(yè)于山東大學醫(yī)科(8)許志杰:《吳金鼎:發(fā)現(xiàn)了龍山文化》,《大眾日報》2019年12月14日,第6版;同時依據吳金鼎本家吳耀輝先生提供的《吳氏族譜》修訂。。吳金鼎出生時,吳家已現(xiàn)頹勢,為供子女上學,吳埍甚至出賣田產40大畝(約合95畝)。此時,吳金鼎外祖母陳氏伸出援手。據后人回憶,少年吳金鼎“念書念的,碰到樹上都不知道,念書念得癡迷”(9)據仍居住在萬戈莊村的吳金鼎本家后人吳普浚老人口述。。陳氏“見其聰穎好學,慷慨資助,讓年幼的吳金鼎就讀于安丘德育小學、濰縣廣文中學”(10)王紹忠:《吳金鼎:龍山文化的發(fā)現(xiàn)者》,《齊魯晚報》2014年1月9日,第B02版。。
安丘德育小學和濰縣廣文中學都是當地著名的教會學校。安丘德育小學(11)1889—1916年,安丘縣陸續(xù)成立教會軍屯學堂、洼里育英書院、縣城(南關)德育小學(由布道所辦的義務班改辦)、萃文女子小學等教會小學校11所(參見山東省安丘縣地方史志編纂委員會編《安丘縣志》,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525頁),其中,同時滿足設立在安丘縣城,招收男性且明確稱為“小學”的僅安丘德育小學。安丘德育小學成立于1914年,吳金鼎入學之時依然是布道所開辦的義務班。吳金鼎入讀該校與家境窘困息息相關。由安丘基督教會布道所開辦的免費傳教義務班改制而成,而布道所是教會傳播教義的主要機構之一。就讀小學期間,吳金鼎便受到“福音”的耳濡目染。濰縣廣文中學(12)濰縣廣文中學最早可追溯到1893年濰縣“文華館”,義和團運動中被毀。1904年新建廣文大學的同時重建中學部,分為男女二部,分別稱為文華中學、文美中學,1931年兩校與培基小學合并為廣文中學。嚴格意義上說,吳金鼎就讀時期應被稱為文華學校(1911—1915)和文華中學(1916—1931)。成立于1883年(13)廣文中學五十周年紀念大會籌備委員會編輯部:《山東濰縣廣文中學五十周年紀念特刊》,廣文中學事務部,1933年,第1頁。,是齊魯大學的前身之一——廣文學堂(又稱廣文大學)的中學部,也是濰縣唯一的教會中學。吳金鼎在成長的關鍵時期與教會學校結下不解之緣。廣文中學雖是教會學校,奉行“在強烈的宗教影響下進行教育”,但始終強調“用中國語言施教”,提出教會學校必須使用漢語教學,“實施完整教育”,讓學生通曉文、理、工、倫理、宗教等各方面真理(14)王智玲:《傳教士:近代中外文化交流的使者——北美長老會傳教士狄考文個案研究》,山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年,第26~28頁。。在中西學問相長等教育理念的影響下,吳金鼎既適應了西方文化教育體系,也得到了良好的國學教育,這一點可以從吳金鼎被齊魯大學文理學院預科錄取的考試成績中得到印證(表1)。
表1 1918年齊魯大學預科招生考試吳金鼎各科成績(15) 山東大學檔案館存1918年《齊大招考分數簿》,轉引自石舒波《圣地之光:城子崖遺址發(fā)掘記》,第209頁。
1918年,齊魯大學文理科預科共招收安丘籍學生三人,吳金鼎的考試成績居首(16)山東大學檔案館存1918年《齊大招考分數簿》,轉引自石舒波《圣地之光:城子崖遺址發(fā)掘記》,第209頁。。從具體的考試科目成績分析,吳金鼎國文科目成績極優(yōu),顯示了扎實的國學根基,作文、植物和英文科目的得分尚佳,反映出吳金鼎較好的語言組織能力,對西方近代科學的濃厚興趣和不俗的英文功底,以至于進入清華國學研究院后陳寅恪稱贊“吳金鼎英文好極了”(17)戴家祥:《致李光謨》,李光謨編:《李濟與清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172頁。。雖然這份齊魯大學的入學成績單無法完整反映吳金鼎在中學的學業(yè)水平,但是窺斑見豹,吳金鼎在小學和中學接受到良好的教會學校教育,夯實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近代文化的雙重基礎。此外,成績單上吳金鼎的中國史成績一般,然而在讀完預科后,他卻選擇了歷史政治學系。
良好的家庭教育觀念從本質上塑造了吳金鼎讀書深造的執(zhí)著信念。教會學校的長期教育首先使吳金鼎在窘困家庭經濟狀況下能夠繼續(xù)學業(yè),其次在西方教育理念和模式的加持下吳金鼎打下了扎實的文化基礎,最后教會學校的“福音”促使吳金鼎存續(xù)了感恩母校的強烈情感。這些背景對吳金鼎此后的人生歷程產生了重要影響。
吳金鼎就讀齊魯大學時,歷史政治學系與教育學系、物理學系等同屬文理學院。文理學院學系設置較為穩(wěn)定,僅在1925—1931年間做過調整,將文理學院劃分為文學院和理學院兩個獨立學院,文學院中新增宗教系(后撤銷),對英語系進行了一定改革,同時增強了學院師資(18)黃登欣:《齊魯大學立案研究》,曲阜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年,第22~24頁。。除師資力量調整以外,歷史政治學系基本沒有實質性變動。歷史政治學系主任一直由奚爾恩(John J. Heeren)擔任,他主要教授西洋史和政治學,在國際史學界和政治學界均有名(19)楊懋春:《齊魯大學校史》,齊魯大學校友會:《齊魯大學八十八年(1864—1952)——齊魯大學校友回憶錄》,北京:現(xiàn)代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53頁。。在他的帶領下,“該系為該校文科之冠”,“久已馳名于齊魯”(20)《山東齊魯大學消息》,《興華》1924年第2期,第20頁。,歷史政治學系實力較強可能也是吳金鼎選擇該系的重要原因。鑒于歷史政治學系的穩(wěn)定結構,通過1931年歷史政治學系課程目錄可以管窺吳金鼎大學期間的學習內容(表2)。
表2 1931年齊魯大學歷史政治學系課程(21) 根據《山東濟南私立齊魯大學文理兩學院一覽》(齊魯大學印刷所,1931年)第59~65頁制作。
齊魯大學歷史政治學系的教學科目以歷史學為主,在師資有限(22)1931年整個學系主要教師共四人:奚爾恩、胡約瑟、張立志、張維華。的情況下,課程基本覆蓋了歷史學科的各個領域,相對更偏重西方史學也符合教會學校的特征。吳金鼎在該系就讀期間,中國史和經濟學方面造詣頗深的約翰·希倫(23)約翰·希倫即奚爾恩(John J. Heeren),時任歷史政治學系主任。和馮文修對吳金鼎影響甚大(24)褚承志:《齊魯大學》,齊魯大學校友會:《齊魯大學八十八年(1864—1952)——齊魯大學校友回憶錄》,第9頁。。希倫到濟南以后遍訪齊魯各地的名勝古跡,對山東的風土人情、人文地理非常贊賞,有時還帶著吳金鼎和他的同學一起出行,這對吳金鼎喜歡野外訪古影響至深(25)許志杰:《吳金鼎:發(fā)現(xiàn)了龍山文化》,《大眾日報》2019年12月14日,第6版。。
1923年吳金鼎從齊魯大學畢業(yè)后(26)石璋如:《殷墟發(fā)掘員工傳》,第233頁。有學者認為吳氏肄業(yè)于齊大歷史政治學系,是值得商榷的,見林錦源、陳淑玲《吳金鼎在中國史前考古學上的貢獻》,《考古與文物》2003年第3期,第71頁。,因學業(yè)成績優(yōu)秀,留校擔任助教,講授社會學、統(tǒng)計學和經濟學,每周16課時,每月工資大洋50元(27)石舒波:《圣地之光:城子崖遺址發(fā)掘記》,第209頁。。歷史專業(yè)畢業(yè)的吳金鼎講授社會學、經濟學課程似乎不合情理,然而原齊魯大學文學院院長楊懋春進一步證實,齊魯大學成立初期,“教社會學者為美籍教授巴克爾(Parker)及中國人吳金鼎”(28)楊懋春:《齊魯大學校史》,齊魯大學校友會:《齊魯大學八十八年(1864—1952)——齊魯大學校友回憶錄》,第53頁。。顯然,吳金鼎大學期間選修了社會經濟系的課程并且取得不俗成績。齊魯大學對選修各個學系課程的要求較為寬松,“關于上列各課程,無論何學系學員,如能將預修之課程讀畢,可任意選習”(29)《山東濟南私立齊魯大學文理兩學院一覽》,第65頁。,楊懋春1925年進入齊魯大學求學時,即主修社會學,副修歷史學。這客觀上為吳金鼎選修社會學課程創(chuàng)造了條件。
表3 1931年齊魯大學社會經濟學系社會學方向課程(30) 根據《山東濟南私立齊魯大學文理兩學院一覽》第72~80頁制作。
根據社會經濟學系社會學方向的課程目錄,社會學課程包含了一部分人類學的內容,尤其是人種學、遺傳學的課程設置,為吳金鼎在清華國學院跟隨李濟從事人類學的學習奠定了基礎。人類學及考古學作為選修課,主要內容“包括人類學原理,現(xiàn)代及原始民族的心性、體格、道德、戰(zhàn)術、經濟術及游戲術等并注重采訪及鑒別人類學上的資料之方法”。實際上吳金鼎就讀齊魯大學時,尚無專業(yè)的人類學師資,而考古學的授課遲至1932年加拿大學者明義士任職于齊魯大學國學研究院時才正式開啟(31)郭查理:《齊魯大學》,珠海:珠海出版社,1999年,第218頁。。此外,社會經濟學系尚在經濟學方向開設了16門課程,根據吳金鼎擔任助教時的授課內容和其論著中統(tǒng)計方法應用的熟稔程度,大學期間他對統(tǒng)計學課程亦應有所涉獵。
1926年,吳金鼎考入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國學研究院招生廣開生源,“(甲)國內外大學畢業(yè)生,或具有相當之程度者;(乙)各校教員………”(32)《清華學校研究院章程》,《清華周刊》第339期,1925年3月13日,第53頁。均可報考,但是報考資格要求極為嚴格,“報考者需先將各項證書及其所著書籍、論文、詩文或讀書筆記,寄到清華,以便資格審查,合格者始發(fā)給‘準考證’”(33)蘇云峰:《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 (1911—1929)》,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294頁。,考試科目包括“經史小學”“論文”和“專門科學”,并且吳金鼎投考的當年,“清華校務會議通過提議,要求研究院……學生錄取從嚴”(34)李光謨:《從清華園到史語所:李濟治學生涯瑣記》,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109頁。。吳金鼎憑借扎實的中、西學功底脫穎而出,成為清華國學院第二屆36名學生之一,并選擇與自己興趣相投的李濟作為研究生導師,從事人類學研究。巧合的是,李濟的研究領域恰在吳金鼎求學清華期間出現(xiàn)偏轉。1925年,李濟在研究院的普通演講題目為“人文學”(即人種學),1926年變更為“普通人類學”和“人體測驗”,所指導的學科范圍是“中國人種考”(35)清華學校研究院編:《國學論叢》1927年第1卷第1號,上海:商務印書館,1927年,第293頁。,因此吳金鼎所登記的專題研究亦為“中國人種考”(36)王巍主編:《20世紀中國知名科學家學術成就概覽·考古學卷》(第一分冊),北京: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122頁。。然而,1927年李濟在國學研究院普通演講題目由“普通人類學改為考古學”(37)清華學校研究院編:《國學論叢》1927年第1卷第1號,第293頁。,教學內容的變化標志著李濟學術方向由人類學轉向考古學。這種轉向的起因可追溯到安特生的發(fā)掘活動,但直接原因是1926年底李濟在西陰村的考古發(fā)掘。李濟回國之后雖在新鄭、晉南進行過考古調查,但主要工作仍是圍繞體質人類學展開,甚至在山西考古調查期間還在介休“對當地居民作了一些人體測量”(38)李濟:《山西南部汾河流域考古調查》,《考古》1983年第8期,第759頁。。西陰村考古發(fā)掘,使“李濟完成了從人類學家向考古學家的轉化”(39)孫慶偉:《追跡三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4頁。,他意識到解決新石器時期“文化的來源以及它與歷史時期中國文化的關系……只有把中國境內的史前遺址完全考查一次”(40)李濟:《西陰村史前的遺存》,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山西省考古學會編:《三晉考古》(第二輯),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66頁。。李濟學術方向的轉變也直接導致吳金鼎對考古學產生濃厚興趣,并作為一生志趣,他寫道:“當李博士發(fā)掘西陰村史前遺址時,我正就讀于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李博士將發(fā)掘成果帶回學校,典型器物的展覽和歡迎會上,李博士、袁教授關于發(fā)掘工作生動有趣的講述,使我情不自禁想象,某一天我也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遺址,研究、發(fā)掘并撰寫它的歷史。”(41)Wu G. D.: Prehistoric Pottery in China, London: Kegan Paul, 1938, p7.吳金鼎離開清華后,回到齊魯大學擔任教授(42)佚名:《山東發(fā)掘譚國古城》,《申報》1930年12月4日,第7版。,從“平陵訪古”起,從事考古工作近20年。
根據以上敘述和分析,可以總結出兩條關鍵線索。其一,吳金鼎自小學起,接受了十余年教會學校教育,對教會學校,尤其是齊魯大學存有深厚的感情,這對于吳金鼎抗戰(zhàn)結束后的工作選擇影響甚大。其二,吳金鼎在大學期間關注人類學和歷史學,研究生階段受業(yè)于李濟,受李氏研究方向轉變的影響,最終選擇考古學作為研究志趣。吳金鼎考古學取向的建立,實際上是自我認知形成和情感依托確立的過程,在其此后的考古生涯中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
1937年,吳金鼎獲得英國倫敦大學考古學博士學位,并于年底回國,擔任國立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以下簡稱“中博院”)專門設計委員。在李濟的授意下,吳金鼎代表“中博院”陸續(xù)與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以下簡稱“史語所”)考古組、中國營造學社等機構合作,在長沙、云南、四川、西康等地開展考古調查,組建“蒼洱古跡考察團”發(fā)掘了云南蒼洱地區(qū)的多處遺址,1941年調任“史語所”副研究員后,合作組建“川康古跡考察團”發(fā)掘川康地區(qū)崖墓,1943年與上述機構并四川省博物館組建“琴臺整理工作團”主持成都“永陵”的第二階段發(fā)掘。吳金鼎參與的田野考古工作“時間上下數千年,地區(qū)縱橫數萬里,涉獵經驗之豐,文化貢獻之多,直到現(xiàn)在為止,在田野工作上來說,有哪一個人能比得上他呢?稱得起是田野考古第一人”(43)石璋如:《田野考古第一吳金鼎先生》,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七十周年紀念文集——新學術之路》,第637頁。。吳金鼎作為屈指可數擁有海外考古學博士學位的中國考古學家,本應在國內大展拳腳,負擔起建設中國新考古學的責任(44)夏鼐:《追悼考古學家吳禹銘先生》,《中央日報·泱泱副刊》(南京)1948年11月17日,第6版。,卻在抗戰(zhàn)勝利的前一年突然丟下田野考古工作,從軍報國。1944年3月6日,吳金鼎給傅斯年寫信,下定決心參與抗戰(zhàn)服務工作。
孟真先生賜鑒:
手教敬悉。承示所中經費情形,鼎深能體會。數年來深感經濟壓迫,近月間蓉市物價遠非昔比,最便宜之伙食非千五百元莫辦。自去年終,琴臺經費告罄,鼎自理炊事,備嘗米珠薪桂之苦,幸喜琴臺報告已有眉目,聊足自慰耳。近中亞東戰(zhàn)局漸入佳境,然國內經濟狀況已達嚴重階段。此中一切早在先生洞鑒,勿待喋喋。憶當年多蒙大力提攜,得留學英國,費國帑巨萬。歸國后承濟之先生(李濟)賜予機會,參加田野工作,身受國恩及師長教誨,刻骨銘心,義在必報。當前國家情形至如此地步,而兩先生所處境地又如此窘苦,鼎捫心自問,不忍偷安。幸賤軀頑健,牽掛尚少,再三思考,現(xiàn)已決意投身軍委會戰(zhàn)地服務團,以申素愿,□寓一大義所在,諒先生必能見允。至于鼎經手事務,結束辦法另函濟之先生商籌之,請勿念。(45)吳金鼎函傅斯年(1944年3月6日),傅斯年圖書館藏史語所檔案,檔案號:李14-22-1。以下檔案如無特別標注皆出自史語所檔案。
實際上早在當年1月間,吳金鼎已向傅斯年表達過從軍意愿:
琴臺發(fā)掘報告,鼎所擔負部分約于本年三四月間可以草就,此間事完結后,再一步工作維何,極盼所中早日指派以便預先籌備……再三思維,乃認清素日志愿,在今天情勢下暫難實現(xiàn),必待抗戰(zhàn)勝利,一切有辦法。故為現(xiàn)實自身之期望,為考古事業(yè)之將來,為個人身心之寄托,遂決意參加抗戰(zhàn)。(46)吳金鼎函傅斯年(1944年1月12日),檔案號:李22-30。
此時的吳金鼎去意已決,并提醒傅斯年安排好后續(xù)事宜,然而并沒有引起傅斯年的足夠重視。直到接到吳金鼎3月6日信件后,傅氏方才發(fā)覺事態(tài)嚴重。傅斯年沒有馬上回信,而是“思之半月”,并且“托作民兄代勸吾兄打消原意”(47)傅斯年致吳金鼎(1944年3月29日),檔案號:李14-22-3。。夏鼐與吳金鼎同為留英博士,二人交往密切,關系頗為融洽。吳金鼎給夏鼐的回信中,告知“擬參加戰(zhàn)地服務之事由”,并且強調“擬短期請假,并非辭職,凡中研、中博兩院所托事務仍負責辦理,一切如常”(48)吳金鼎函夏鼐(1944年3月25日),檔案號:李14-22-2。。
學界關于吳金鼎放棄熱愛的考古事業(yè)、履職軍隊的原因,主要有兩種理解,一種觀點認為“吳先生激于愛國的熱忱”(49)夏鼐:《追悼考古學家吳禹銘先生》,《中央日報·泱泱副刊》(南京)1948年11月17日,第6版。。“吳先生由英國得了博士學位學成返國時,適值抗戰(zhàn)已起……吳先生并沒有離開他的崗位,為了使國內田野考古學的炬火不熄滅,在困難萬分的情形下,吳先生仍是每年出來做田野工作?!?50)夏鼐:《追悼考古學家吳禹銘先生》,《中央日報·泱泱副刊》(南京)1948年11月17日,第6版。吳金鼎自是愛國的(51)關于吳金鼎的愛國情結可參看劉承軍《愛國考古學家吳金鼎——從幾封書信談起》,《國學茶座》第19期,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50~60頁。,他清楚“留學國外”目的是“以便有所貢獻與國人”(52)傅斯年致張鴻烈(1932年9月19日),檔案號:元97-9。,醉心于中國考古事業(yè)即最好的愛國方式。1938年初,“史語所”在長沙面臨內遷的局面,考古組李景聃、尹達、祁延霈、王湘等人先后離開史語所,奔赴前線或后方從事抗戰(zhàn)工作,而此時的吳金鼎,冒著侵華日軍的飛機轟炸,與梁思永在長沙展開考古調查。在史語所考古組顛沛流離“支離破碎”的時刻,吳金鼎選擇堅守,更遑論會在反法西斯戰(zhàn)爭局勢向好的背景下選擇用參軍的方式報國。因此,吳金鼎的愛國之心并非其從軍的真實原因。
另一種觀點認為,吳金鼎因被任命為“技正”,導致對傅斯年產生某種抵牾,甚至將“這一待遇自然地看做傅斯年故意對自己的侮辱和輕慢,從而對傅大為不滿并滋生怨恨之情”(53)岳南:《南渡北歸·北歸》,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89頁。,怒而從軍以泄憤懣。李濟之子李光謨曾對這一事件提出自己的看法:
吳金鼎離開李莊或許有些別的原因。他原來是專任副研究員,1942年史語所給他轉成“技正”。不知這會不會對他的積極性有所挫傷?他們兩口子特別恩愛。在山東做考察也帶著夫人,那是在出國以前了。后來夫婦倆都去了英國。夫人陪讀是自己掏錢?;貋砗?,為了照顧吳金鼎,幫助整理材料,幫著分類,但是夫人從來不要公家的薪水,完全是盡義務。給他轉為“技正”,這么限制他,他肯定留不下來。像吳先生這么一個優(yōu)秀的考古學家為什么傅斯年不留他?這些事好像都可以找到原因,但要細分析起來又什么都說不清楚。(54)李光謨口述。岱峻:《李濟傳》,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202頁。
“技正”是民國時期從事技術事務人員的最高級職稱,國民政府個別部門在“技正”之上設置的“技監(jiān)”是行政性職務,而非正式職稱。中央研究院“研究人員職稱與大學之教授至助理情形相等”(55)傅斯年致劉次蕭(1942年8月7日),檔案號:李3-2-4。,分為研究員、副研究員、助理研究員和助理員,而“技正”是等同于研究員的高級職稱,如時任國民政府經濟部部長翁文灝,就將任命“劉蔭茀為技正”與委派經濟部商業(yè)司司長“章元善為參事”作為同等重要內容記錄在案(56)李學通等整理:《翁文灝日記》(上),1938年5月11日,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45頁。,只是由于中研院更重視學術研究而非技術,所以薪酬介于研究員和副研究員之間,吳金鼎獲得“技正”職稱后薪資和“米貼”會比副研究員高。事實上,由副研究員改任“技正”,傅斯年曾親自致函吳金鼎加以解釋,并且有審慎的思考:
去年吾兄重來本所,屈以副研究員(前于彼時決定,以最近有重要著作為必要條件),此在地方工作或有不便,而于兄之老資格,尤覺歉然。去年院中修訂章則,有“技正”之設,此與研究員幾無何等差別,僅最高兩級薪無之耳(即600與560兩級,技正無之,技正最多520,而研究員為600),在外工作尤便。地質調查所之最高級亦只有技正也。上周開所務會議,由弟提出,此時通過,請院長發(fā)技正之聘書,茲預述其原由如此。(57)傅斯年致吳金鼎(1942年1月29日),檔案號:李44-6。
由此可知,吳金鼎晉升研究員的唯一阻礙即近期沒有“重要著作”,傅斯年無法為吳金鼎破例,只能盡可能迂回照顧,他對吳金鼎的愛護和認可之情昭然可見。
除此之外,仍有幾個方面原因需要考慮。其一,傅斯年認為“在三組青年同事中,寫報告之技術尚待陶镕,‘吳、石二位目下似均不能獨立寫報告’”,并與李濟多次討論此事,李濟“并無不同之意見”(58)傅斯年致李濟(1942年7月28日),檔案號:李13-3-8。。在傅斯年看來,相較于寫發(fā)掘報告,吳金鼎更擅長田野工作,“技正”職稱使得“在外工作尤便”。其二,傅斯年肯定吳金鼎的能力,但也認為吳金鼎與專任研究員還有差距,“吳金鼎兄,論其資歷,恐怕在若干所早為專任研究員矣(齊大十二三年畢業(yè),梁任公、王靜庵時之清華研究院畢業(yè),濟之當時惟一之學生。在本所任助理五六年,出洋數年;倫敦Ph.D.,回國又數年;作考古工作未斷,年齡四十多歲),但弟堅持其不可。為此在前年、去年之所務會議中,與梁思永大起爭論”(59)傅斯年致陶孟和(1943年1月16日),檔案號:II:137。,并非故意刁難。其三,吳金鼎短時間內無法評為研究員,轉為“技正”能夠獲取比副研究員更高的收入(60)除了信中已指出的收入水平,另1942年,史語所專任研究員的月薪為“六百元外加暫加薪四十元”[參見《傅斯年致葉企孫》(1942年8月6日),檔案號:III:60],副研究員的月薪“當在三百以上”,這里的“以上”與研究員暫加薪相似,為通貨膨脹的臨時補貼(參見傅斯年《致葉企孫》,歐陽哲生編:《傅斯年全集》第七卷,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72頁)。因此,按照基本收入,“技正”應比副研究員收入高近二百元。1943年5月7日,李莊米價為每市斗65元,200元可購買約40斤大米。大米在抗戰(zhàn)后期屬于“實物通貨”,因此中研院會額外發(fā)放“米貼”作為通脹補助。米價參見《傅斯年致朱家驊》(1943年6月22日),檔案號:李61-5-11。和“米貼”??箲?zhàn)時期“史語所”人員流失成為常態(tài),“板栗坳的生活很苦……人員容易流失。像李景聃的家眷住在山下,眷口頗多,為了養(yǎng)家活口便離開史語所”(61)陳存恭等訪問、任育德記錄:《石璋如先生口述歷史》,北京:九州出版社,2013年,第209頁。。吳金鼎夫婦二人獨居,但是王介忱并無固定工作,生活依然拮據。其四,吳金鼎由“中博院”到“史語所”本屬“臨時借調”,抗戰(zhàn)結束后,“中博院”正式成立時依舊會返回原單位,不影響今后的職稱評定。吳金鼎之所以被借調是因為“去年(三十年)1月,博物院鬧窮,弟正在李莊(病前),對濟之云‘可撥一位過來,自郭子衡至王孤鉀,隨濟之意,依我看夏鼐最好,不過仍可由兄決定’。濟之決定撥吳金鼎過來”(62)傅斯年:《致葉企孫》,歐陽哲生編:《傅斯年全集》第七卷,第272頁。。李濟也清楚“既要我辦博物院,我也要留個好的”研究人員,所以在1941年,夏鼐得以暫時留在“中博院”擔任專門委員。吳金鼎也清楚自己與“中博院”的關系,1942年還表示“盡力代博物院搜集標本”,“希于三年期內愿見中央博物院所有藏品在全國居首位”(63)《吳金鼎致李濟》,李光謨編:《從清華園到史語所:李濟治學生涯瑣記》,第316頁。。
從另一個方面來說,轉為“技正”后,吳金鼎沒有絲毫怨言,表示“屢蒙先生及所中師友一再嘉許獎勵,嗣后更當努力學業(yè)以報知遇之雅”(64)吳金鼎函傅斯年(1942年2月12日),檔案號:李44-7。。吳金鼎表示要“更當努力學業(yè)”,應是傅斯年告知其不能晉升為專任研究員的原因后做出的反饋。吳金鼎在后續(xù)彭山崖墓、牧馬山漢墓和琴臺遺址等發(fā)掘工作中一直盡心盡力,兢兢業(yè)業(yè),并未表現(xiàn)出懈怠。如發(fā)現(xiàn)牧馬山墓地后,吳金鼎斗志昂揚宣稱“擬于短期內多開幾墓,冀天從人愿,在江水大退前獲有特殊重要發(fā)現(xiàn)”,并在三年內“在漢代考古學上得有一知半解”(65)《吳金鼎致李濟》,李光謨編:《從清華園到史語所:李濟治學生涯瑣記》,第316頁。。
因此,將吳金鼎的職稱由副研究員變更為“技正”,傅斯年有自己的原則和思考,吳金鼎也并未受到不利影響。李光謨猜想轉為“技正”是傅斯年限制吳金鼎的說法值得商榷。相反,傅斯年對吳金鼎十分器重。傅斯年和吳金鼎是山東同鄉(xiāng),因龍山文化遺址的發(fā)掘,傅斯年對其青睞有加。吳金鼎能夠獲得山東官費留學與傅斯年等人的努力爭取大有關系(66)吳魯鋒:《吳金鼎學術人生述論》,第14頁。。1932年,吳金鼎曾數次致函傅斯年,請傅幫助解決留學事宜(67)吳金鼎致函傅孟真(1932年5月17日),檔案號:元97-2; 吳金鼎致函傅孟真(1932年7月24日),檔案號:元97-6;吳金鼎致函傅孟真(1932年7月28日),檔案號:元97-7。。此時的吳金鼎僅是史語所助理員,但他的請求得到了奉行“拔尖主義”的傅斯年的積極響應,能夠看出傅斯年對吳金鼎天賦的認可。為了促成此事,傅曾致函時任山東省教育廳廳長、北大校友何思源,感謝他將吳金鼎申請官費留學的“事要提出來了”(68)傅斯年致何思源(1932年9月19日),檔案號:元97-9。,致函有投票權的山東省府委員張鴻烈,請他在省府會議中“助以一言,以便玉成此事”(69)傅斯年致張鴻烈(1932年9月19日),檔案號:元97-9。,甚至請蔡元培親自致函教育部證明“吳金鼎在我院成績確系優(yōu)異”(70)吳金鼎公費留學案(1932年5月11日),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檔案號:393/83。,保舉推薦吳金鼎爭取官費留學的名額。傅斯年對吳金鼎的關懷非同一般。
從另一封信中也可略見端倪。收到吳金鼎從軍的申請后,傅斯年給吳金鼎回復一封長信,總結了四個不同意吳金鼎離開史語所奔赴軍隊的理由,并給出解決辦法:
一、兄之家累不重,尚不至迫而他圖。
二、研究所不可開此例。(即研究人員,因研究所窮而鬧改行。)
三、你所要做的事并非抗戰(zhàn)。
四、工作未結束,前功盡棄。
所以目下只有請兄繼續(xù)寫《琴臺報告》,迅速寫好后,即回李莊,目下只有此一法,所以請假兼事等等,皆恕不能同意,此事無磋商之余地,兄必不肯迫弟做弟絕不愿做,而有時為維持研究所最低格之紀律計,不得不做之事也。至于在蓉吃飯一點,弟初不知川博不供給了,既不供給,自三月份起,由研究所津貼兄在蓉寫報告時期中之伙食費,其數目不能超過李莊大廚房數(目下約千元)。此雖不等于出差支公費,然在兄亦無失。仍當速了速反,萬勿兼事,如已兼了,須即日辭去,俟兩種報告寫好,兄如仍愿“抗戰(zhàn)”,當為介紹真正與抗戰(zhàn)有關之工作,此時斷乎不可也。濟之先生與弟所望于兄者甚大,此時必須“苦撐”。尚念吾兄慮及此日國家之艱難,為學術界存亡繼絕之事業(yè)中,盡一分力,經濟上之困難,姑且忍之,此弟等之深幸,亦研究所之深幸也。(71)傅斯年致吳金鼎(1944年3月29日),檔案號:李14-22-3。
傅斯年對知識青年從軍是贊賞和支持的,他對三侄傅樂德說“你這次從軍,實在是好事。此時的青年人總當以愛國為第一,立起志氣來,做與國家有益的事情”(72)傅斯年致傅樂德(1943年5月22日),檔案號:I:84。。傅斯年不惜筆墨,從個人前途、事業(yè)理想、國家局面和民族大義出發(fā),言辭懇切地勸說吳金鼎不要放棄考古工作,他深知吳金鼎對中國考古事業(yè)的巨大作用。正如前文所述,傅斯年的確打動了吳金鼎,但是脫離軍籍已非易事。傅斯年對于史語所人員請假規(guī)定相當嚴格,“本所副研究員要請假四月,弟以太長,怕開院之先例……回來查休假辦法不合,又請示,總干事批交院務會議,弟亦覺得甚妥”(73)傅斯年致陶孟和(1943年1月16日),檔案號:II:137。。雖然傅斯年言之鑿鑿絕對不會同意請假,但還是網開一面。1944年4月,吳金鼎辭職失敗后,只得請假五個月,傅斯年對吳金鼎“允打消前意,實至感激”,表示“只有允此五個月之假,決不能再續(xù),假滿必須返所”(74)傅斯年函吳金鼎(1944年6月20日),檔案號:李14-22-6。。然而吳金鼎依然無法脫離軍籍,并于此后多次請假(75)“請準續(xù)假四個月”(1944年9月13日),檔案號:李14-22-8;“再呈請孟真先生續(xù)假三月”(1945年1月12日),檔案號:李14-22-10;“懇準予續(xù)假三月,仰乞照準”(1945年3月9日),檔案號:李14-22-12。,傅斯年對吳金鼎施以極大包容。此外,傅斯年直接寫信給馮漢驥為吳金鼎“打抱不平”,馮漢驥專函“解釋停止吳金鼎君伙食之誤會”(76)馮漢驥函傅斯年李濟(1944年9月□日),檔案號:李22-35。。
綜上所述,傅斯年將吳金鼎職稱由副研究員轉為“技正”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與吳金鼎相比,傅斯年對夏鼐更為倚重,“期望頗殷”(77)夏鼐:《夏鼐日記》卷3,1943年9月3日,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31頁。,但并不存在對吳金鼎的輕視,恰恰相反,性格耿直、工作負責的傅斯年默許吳金鼎多次請假,他和吳金鼎的情誼自始至終沒有發(fā)生顯著變化。因此,吳金鼎選擇參軍并非由于遭傅斯年輕視。
回看吳金鼎向傅斯年辭職和回復夏鼐的信件,根據內容可以總結三個要點:其一,吳金鼎從軍的信念一度十分堅定;其二,吳金鼎強調暫時離開考古工作崗位的行為是請假,而非辭職;其三,吳金鼎自述從軍的理由是琴臺發(fā)掘經費籌措困難而心灰意冷。
首先,之所以說“一度”是因為1944年4月底,吳金鼎在傅斯年誠懇勸說下,已經有辭去軍職的舉動,“念先生之令,往戰(zhàn)地服務團懇辭原允擔任之職務”,只是因“邱少將苦苦挽留,再度懇辭仍無結果”(78)吳金鼎函傅斯年(1944年4月24日),檔案號:李14-22-5。,傅斯年也對吳金鼎“允打消前意,實至感激”。其次,1944年,國際反法西斯戰(zhàn)爭已經進入反攻階段,同盟國獲勝的趨勢十分明顯,作為高級知識分子的吳金鼎對抗戰(zhàn)勝利充滿信心,感到戰(zhàn)后續(xù)寫考古事業(yè)篇章指日可待,很快能夠重新從事考古工作。最后,琴臺經費短缺導致意欲暫離考古工作是可以理解的,1943年夏秋兩季,吳金鼎數次致函傅斯年,匯報發(fā)掘情況并陳述經費困難,8月初四川省政府“張主席偕其夫人來琴臺一游”,答應解決預算8萬元,吳金鼎方才“如釋重負”(79)吳金鼎函傅斯年(1943年8月9日),檔案號:李22-25。,并且這樣的撥款“已至少是二期工程的第四次撥款,戰(zhàn)爭中進行大規(guī)模考古發(fā)掘,經費極度緊張,每次撥款數額均極其有限,其中之困難,主持人吳金鼎必有深切體會,這想必也是其后來急于從軍的一個直接原因”(80)王方捷:《成都永陵(王建墓)考古年表(1937—1964年)》,《四川文物》2019年第8期,第84頁。。
然而,考古經費的欠缺并不是琴臺發(fā)掘時才出現(xiàn)的狀況。民國時期田野考古工作中,經費短缺問題是制約考古發(fā)掘的難題之一,無論是殷墟、蒼洱地區(qū)還是琴臺,經費的籌集、接續(xù)、使用、核算等是考古學人通信中老生常談的問題。吳金鼎在琴臺的發(fā)掘的確受到經費的困擾,考古發(fā)掘工作不順利成為他對考古工作心灰意冷的誘因之一??脊抨爟炔康牟缓椭C則是促其轉職的重要原因。
“王君對吳禹銘君之主持發(fā)掘事務,表示不滿。又言及馮漢驥君與吳君二人發(fā)生互相背后暗罵之現(xiàn)象,以馮君對于吳君主持其事,頗生妒意,而吳君延遲工作,不肯依馮君之意于6月間結束,更引起馮君之不滿,馮君謂吳君之發(fā)掘,猶如豬入泥淖,東碰西撞,全無系統(tǒng)”(81)夏鼐:《夏鼐日記》卷3,1943年8月27日,第130頁。?!巴蹙奔赐跽耔I是“中博院”專門設計委員,由李濟派遣赴琴臺參與發(fā)掘并負責工程設備方面事宜,他與吳金鼎同在李濟麾下,本應是親密“戰(zhàn)友”卻生嫌隙,王振鐸回李莊后還對李濟抱怨,在吳金鼎處“未領到旅費”,李濟也了解他們曾不止一次“鬧意見”(82)李濟致吳金鼎(1943年9月11日),李光謨輯:《李濟與友人通信選輯》,《中國文化》1997年第Z1期,第374頁。。馮漢驥和吳金鼎的矛盾更甚,根據琴臺整理工作團的決定,第二階段發(fā)掘主持人為吳金鼎,參與發(fā)掘的隊員有劉紹和、卿光鴻、蘇毅程、王振鐸、王文林五人及技工數人,發(fā)掘第一階段主持人馮漢驥被排除在外,自然“頗生妒意”,也成為二人矛盾根源。在發(fā)掘過程中,馮漢驥和吳金鼎的矛盾擴展到發(fā)掘方法、工作進度等方面。吳金鼎雖然沒有發(fā)掘過大型帝王墓葬,但是考古學博士的學識和豐富的田野工作經驗,尚不至于如馮漢驥所言“全無系統(tǒng)”?!鞍l(fā)掘人員分為兩組,一組在墓外南側掘土,揭露墓門;墓門掘出后,又在墓頂、墓前挖水溝并筑土壟,防止雨水灌入墓室。另一組在第一期發(fā)掘基礎上,自后室向前,清挖墓內淤土。墓室內空間,按各道石券劃分為14段,自南向北編號為A至N,用來描述施工及古物出土位置?!?83)陳策能:《監(jiān)察琴臺工作整理團工作記事》,四川省檔案館藏,檔案號:民041-02-3894,轉引自王方捷《成都永陵(王建墓)考古年表(1937—1964年)》,《四川文物》2019年第8期,第84頁。根據當時的工作記錄,吳金鼎對工作分配合理有序,并無明顯不妥。馮漢驥的“控訴”在吳金鼎請假半年后依舊在延續(xù),1944年9月馮漢驥給傅斯年的信中“陳吳君于發(fā)掘工作過程之所作所為”(84)馮漢驥函傅斯年李濟(1944年9月□日),檔案號:李22-35。。發(fā)掘團內部矛盾和發(fā)掘經費的困頓使吳金鼎意氣消沉。
除了“琴臺發(fā)掘之種種糾紛”以外,李濟猜測“去年擬發(fā)表戰(zhàn)后考古計劃之受阻,吳太太欲返中博院工作之遭拒,及最近傅先生令其將來返李莊不要經渝返李,以省靡費”(85)夏鼐:《夏鼐日記》卷3,1944年3月18日,第166頁。等都成為吳金鼎對考古工作一度意興闌珊的原因。李濟所言每一條其實都有理可尋,如戰(zhàn)后考古計劃必然不會通過,因傅斯年要彌補抗戰(zhàn)期間欠下的考古發(fā)掘資料整理的賬,“舊賬必須先清,兩年半不做田野工作……出版考古報告”(86)夏鼐:《夏鼐日記》卷4,1946年11月22日,第166頁。;中博院經濟窘困之際也無法吸納新成員;“吳先生本來生活就很簡樸”,抗戰(zhàn)期間“更加節(jié)約”(87)石璋如:《殷墟發(fā)掘員工傳》,第248頁。,蒼洱地區(qū)發(fā)掘所租住之房屋四面漏風,吳金鼎“終日在樓上裱糊房子……自取勞苦,無非欲為公家省幾十塊錢”(88)南京博物院編:《曾昭燏文集·日記書信卷》,1939年3月17日,北京:文物出版社,2013年,第54頁。。當諸多問題短時間內同時涌來,“待人接物,總是那樣春風滿面,一團和氣”(89)夏鼐:《追悼考古學家吳禹銘先生》,《中央日報·泱泱副刊》(南京)1948年11月17日,第6版。的吳金鼎,也會受到強烈刺激。長期身處戰(zhàn)時環(huán)境,生活窘迫,藥品缺乏導致生命無法保障都使得學人精神長期緊繃,即便是李濟和傅斯年這對老友也會因為照相材料、藥品和“米貼”等瑣事相互指責,將筆墨官司達打到了“中研院”最高層(90)關于李濟和傅斯年的爭執(zhí),詳參岳南《那時的先生》,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219~240頁;吳魯鋒《吳金鼎學術人生述論》,第26~28頁。,更不用說在多重刺激下的吳金鼎。
吳金鼎選擇請假和從軍都給自己留下了回轉余地,請假在前文已略有分析,而從軍也是權宜之計。其一,知識分子從軍待遇較好,為了吸引知識青年參軍,蔣介石規(guī)定“青年軍大體仿照駐印軍的標準”,在“主食方面,可以保證吃飽;副食除了有足夠的油鹽調味品和蔬菜外,每人每天供給肉類二兩”(91)黃維:《關于青年軍的回憶》,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文史資料選輯》第九十六輯,北京:文史資料出版社,1984年,第63~64頁。,吳金鼎轉入“戰(zhàn)地服務團”的待遇更好。雖然吳金鼎直言自己進入“戰(zhàn)地服務團”是“跳糞坑”(92)傅斯年致吳金鼎(1944年3月29日),檔案號:李14-22-3。,但不能否認這樣的待遇也為吳金鼎提出從軍找到了合理的“心理臺階”。其二,知識分子從軍能夠享受多項優(yōu)待條件,其中“原任職于各級黨政教育機關者保留其職務”,參軍知識分子家屬“繼續(xù)享受服務機關有關優(yōu)待職員家屬之各項待遇”,知識分子退伍后“黨政教育機關及國營公營商營事業(yè)機關人員得依本人志愿仍回原機關服務,該機關不得借任何理由拒絕其復職,并須給予升遷之優(yōu)先機會”(93)《知識青年志愿從軍優(yōu)待辦法》,青年軍人叢書編輯委員會編:《征集概況》,軍事委員會全國知識青年志愿從軍編練總監(jiān)部印行,1945年,第39~40頁。,這樣的優(yōu)待條件既能夠保證吳金鼎退伍后繼續(xù)從事考古工作,又能給予其夫人王介忱一定的生活保障。吳金鼎未曾料到“戰(zhàn)地服務團”與他想象中的抗戰(zhàn)相距甚遠,也低估了自己對考古工作的熱愛程度和傅斯年的愛護之意,進入軍隊不久即后悔,但是脫離軍籍只有等抗戰(zhàn)勝利。
綜上所述,吳金鼎投筆從戎,是在生活、工作和人際關系的重壓之下,嘗試宣泄精神郁結和情感的一個“窗口”,是對抗周遭環(huán)境壓力的應激反應。在盟軍招待所工作的吳金鼎“手忙腳亂,體力日衰”(94)吳金鼎函傅斯年(1944年12月22日),檔案號:李14-22-9。,卻“不得脫身”(95)吳金鼎函傅斯年(1945年3月9日),檔案號:李14-22-12。。近二十年的考古工作經歷,吳金鼎對考古有無法割舍的熱情,然而直至去世他再也沒有返回“史語所”和“中博院”從事考古工作。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吳金鼎復員,有條件繼續(xù)從事考古工作,然而他選擇回歸齊魯大學,“勝利消息傳來,實可喜可賀,現(xiàn)已呈請上峰乞脫軍籍,諒可邀準,惟以母校齊魯大學年來迭經風波,擬趁機略盡綿薄,謹此請求準予解除技正職務,等半年或一年后,再聽命從事田野考古”(96)吳金鼎函傅斯年(1945年8月17日),檔案號:李14-22-13。。此時的吳金鼎尚保留了在“史語所”的職稱,而暫時離職也是吳金鼎經過深思熟慮后的決定。實際上,吳金鼎的確只是想暫時離開“史語所”,辭職后兩個月,吳金鼎給夏鼐的信中袒露自己的想法:“無時不在夢想著田野工作。俟一切安定,弟必及早返所陪諸兄再曬太陽也?!?97)夏鼐:《追悼考古學家吳禹銘先生》,《中央日報·泱泱副刊》(南京)1948年11月17日,第6版。
促使吳金鼎決定返回齊魯大學的主要原因即吳金鼎對教會和母校的深厚感情。從小學接受布道所教育至入職“史語所”前,吳金鼎在教會學校學習、工作近二十年,其中在齊魯大學讀書、任教七年,用情篤深。早在1943年,吳金鼎就曾應國學研究所教授胡厚宣邀請訪問齊魯大學,胡厚宣“邀請吳、王二君來齊魯大學,對于吳君介紹致辭,大加捧場”(98)夏鼐:《夏鼐日記》卷3,1946年2月28日,第27頁。。這次短暫回訪沒有留下更多的記錄,但當時吳、王二人是琴臺發(fā)掘團成員,吳金鼎代表“史語所”,王振鐸代表“中博院”,皆為相關領域最高學術機構,同時有胡厚宣親自“介紹致辭”,必然引起齊大校方或院方的關注,也為吳金鼎的回歸埋下伏筆。
齊魯大學在抗戰(zhàn)時期遷址成都華西壩,與燕京、金陵、華西、金陵女子四所教會大學并稱“華西壩五大學”。這幾所大學“屬‘姊妹’學校,主要教學設置都共用。由于主要都是‘學分制’,五校之間的課程和教授均可由學生自選認讀”(99)陳旗海:《也談在齊魯大學的日子》,馮克利主編:《老照片》第三十三輯,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第100頁。,加之“抗戰(zhàn)時期的華西壩有如天堂……儼然是世外桃源”(100)曹伯恒:《抗戰(zhàn)時期的齊魯大學》,《山東文獻》1984年第1期,第94頁。,使得華西壩學人薈萃,“如葉圣陶、顧頡剛、陳寅恪、鄧初民……”(101)陳旗海:《也談在齊魯大學的日子》,馮克利主編:《老照片》第三十三輯,第103~104頁。。然而,抗戰(zhàn)結束后,五所大學遷回原址,作為聯(lián)合體的優(yōu)勢不再,位于濟南的齊魯大學除醫(yī)學院外很難有匹敵北平、上海、南京高校的吸引力,安作璋直言“為了不至于落榜,最后我把目標鎖定在上海招生的齊魯大學”,“報考齊大的考生比上述幾所名牌大學相對較少”(102)安作璋:《我與齊魯大學》,王兆成主編:《歷史學家茶座》第五期,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14頁。。齊魯大學校方也清楚學校面臨的境況,因此,1945年新上任的齊魯大學校長就將聘請“第一流的學者在齊大國學研究所內工作”(103)吳克明致葉理綏(1945年8月14日),山東省檔案館藏,檔案號:J109-01-102,第33頁。列入近期計劃,擬聘學者中就包括吳金鼎、丁山、彭舉、常乃德和顧頡剛,其中擬請吳金鼎擔任文學院院長兼國學研究所主任(104)岱峻:《弦誦復驪歌——教會大學學人往事》,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91頁。?!坝捎谒趯W術上有了一些貢獻,同學們已久聞大名,何況他又是校友,又是山東籍,當時在校山東籍學生很多,對于吳院長能返校任教,嘉惠后生,非常的歡迎和高興”(105)曹伯恒:《抗戰(zhàn)時期的齊魯大學》,《山東文獻》1984年第1期,第97頁。。學生的歡迎,進一步促使吳金鼎“為了責任心重,在濟南繼續(xù)負責襄助辦理他的母?!?106)夏鼐:《追悼考古學家吳禹銘先生》,《中央日報·泱泱副刊》(南京)1948年11月17日,第6版。。
1946年2月底,吳金鼎代表齊魯大學赴重慶參加教育部的大學遷校復員會議,與夏鼐見面時“很高興,暢談將來田野工作計劃,希望將齊大復員事情辦妥后,便離校再‘挖古’去”(107)夏鼐:《追悼考古學家吳禹銘先生》,《中央日報·泱泱副刊》(南京)1948年11月17日,第6版。。開會期間,吳金鼎還去醫(yī)院探望梁思永(108)有學人引用《夏鼐日記》“吳君去后,余往謁傅先生,適容希白亦在坐,傅先生以其附逆,大加責備”(卷4,第27頁)證明傅斯年對吳金鼎的失望,實則這句話是說傅斯年批評容庚在偽北大任職。,并做東邀請夏鼐“偕同李先生一同出來用餐”(109)夏鼐:《夏鼐日記》卷4,1946年2月28日,第28頁。,種種跡象都表明吳金鼎并不希望與考古工作疏離。1946年10月,齊魯大學在濟南正式招生,但直至1947年10月,“教師隊伍尚不夠整齊,史社系歷史專業(yè)的教師有吳金鼎、楊勉齋……實際給我們上課的只有兩人”(110)安作璋:《我與齊魯大學》,王兆成主編:《歷史學家茶座》第五期,第116頁。。此時的吳金鼎身兼數職,“如加軛之牛,除飲食外,幾無余暇”(111)夏鼐:《追悼考古學家吳禹銘先生》,《中央日報·泱泱副刊》(南京)1948年11月17日,第6版。。吳金鼎長期高負荷的辛勞沒有白費,在他和學校各方的運作下,齊魯大學“文學院和理學院也稱得上中流水平”(112)安作璋:《我與齊魯大學》,王兆成主編:《歷史學家茶座》第五期,第114頁。。但吳金鼎的身體卻每況愈下,1948年,吳金鼎因胃痛赴北平協(xié)和醫(yī)院治療,但為時已晚,9月18日因胃癌逝世于齊魯大學。
吳金鼎幼時,家道中落,受教會學校恩惠和培養(yǎng),勵志成才,由國學入門,人類學進階,直至跟隨李濟投身考古工作,完成了第一次學術人生轉型。隨后,在傅斯年、李濟等人幫助下,由國家資助,負笈留洋,抗戰(zhàn)期間毅然回國,在炮火的威脅和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中,從事田野考古工作并取得重要成果,成為“中國田野考古學的正統(tǒng)派”,站在了學術人生的頂峰。面對工作與生活的多重刺激,希望投筆從戎“暫避鋒芒”卻困于軍旅無法脫身,后悔不已??箲?zhàn)勝利之時本想回歸考古工作,卻收到母校的“求援”,對教會教育的感激和無法割舍的母校情節(jié)促使他鞠躬盡瘁,帶著對考古工作美好前景的向往,倒在了工作崗位?!皡鞘戏驄D皆基督教徒,性格也較為保守”(113)曹清、張蔚星編:《曾昭燏年譜》(征求意見稿),南京博物院,2009年,轉引自岳南《南渡北歸· 南渡》,第376頁。,從后來的事實看,曾昭燏所言非虛,吳金鼎在工作、生活中遭遇的挫折甚至悲劇,與他的性格有很大關系(114)岳南:《南渡北歸·南渡》,第377頁。。
吳金鼎“留給人們的印象是和藹謙恭、樸實苦干、實事求是的考古精神”,也正是因為他“性純厚、務樸實”(115)石璋如:《殷墟發(fā)掘員工傳》,第233頁、250頁。,在夏鼐看來“有時似乎過于刻苦,或不必要的自苦”,“以忠厚對人,有時令人覺得太過于忠厚老實了”(116)夏鼐:《追悼考古學家吳禹銘先生》,《中央日報·泱泱副刊》(南京)1948年11月17日,第6版。。石璋如說吳金鼎“非常幽默,愛講笑話,不大聲音說話,可是說起話來卻很傳神。憑你怎樣發(fā)脾氣,看見他和顏悅色的樣子,脾氣就會消了”,而“有些人覺得吳金鼎先生只會說笑,不怎么欣賞他”(117)陳存恭等訪問、任育德記錄:《石璋如先生口述歷史》,第50頁。。這樣一個保守、敦厚、和善的人在精神受到重壓時,不會傾訴,也很少有人能夠理解,因此吳金鼎才會評價自己“生性愚鈍,不善自處”(118)吳金鼎函傅斯年(1944年4月8日),檔案號:14-22-4。,只能賭氣拋開眼下工作,心情平復便會后悔,傅斯年勸說吳金鼎的信函就是“減壓閥”,卻為時已晚。作為畢生志向,吳金鼎對推動中國考古事業(yè)發(fā)展念念不忘,回歸齊魯大學任職后,雖然兼理多項繁重的行政事務,但仍堅持給學生講授田野考古學的課程,并編寫了講義(119)吳金鼎曾在自己多年田野實踐的基礎上,結合國外先進的發(fā)掘理念,專門編寫了用于指導田野考古發(fā)掘工作的《田野考古大綱》,惜未能出版。王巍主編:《20世紀中國知名科學家學術成就概覽·考古學卷》(第一分冊),第129~130頁。。
由于吳金鼎英年早逝,史料缺失,無法通過提取史料完整地還原他的人生,本文以相關史料片段作為基礎,通過情感入史的方式,考察吳金鼎人生軌跡重要的轉折節(jié)點,希望這一方法能夠成為解決我國考古學史某些問題的有益嘗試。
附注:是文在寫作過程中得到岱峻、劉承軍、石舒波、岳南等學者的幫助,以及吳金鼎本家后人吳耀輝先生提供的資料,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