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艾
(湖北工業(yè)大學 湖北 武漢 430068)
僅僅在一百多年前,上海還只是中國東南沿海的一個小縣城,與其它江南一帶的城鎮(zhèn)并無太大分別。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上海被歷史選中,由此開啟現(xiàn)代化的進程。歷經百余年的發(fā)展,上海從不起眼的漁港變?yōu)橹袊拿麒驳臇|方明珠,其繁榮的經濟、文化的多樣性以及發(fā)達的科技水平吸引著全世界人們的目光?,F(xiàn)代都市的實力往往以發(fā)達的科學水平為重要標志。如今,上海的科技水平躋身世界一流行列,無數(shù)高新技術企業(yè)在這里安營扎寨。從沿海的小漁村到中國的科技重鎮(zhèn),上海地區(qū)重科學研究、重探索發(fā)現(xiàn)的風氣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在近代中西文化不斷交匯碰撞的過程中,為何西方科學旅行至上海這個小漁港便落地生根,甚至迸發(fā)出強大的生命力?時代背景、地理環(huán)境、人文積淀,這些復雜的因素是否共同促成了近代以來上海作為西學集散地的命運?本文將從上海的地理條件、人文環(huán)境、學術傳統(tǒng)等幾個方面進行分析,試圖揭示上海成為晚清以來西學東漸碼頭的原因。
1840年,中英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由于多年閉塞和妄自尊大,清政府根本不了解外敵的軍事實力,官兵們使用的還是刀槍弓箭之類的冷兵器,他們所依賴的八旗體系腐朽不堪,持久的穩(wěn)定和實戰(zhàn)訓練的缺乏使得軍隊的戰(zhàn)斗力嚴重退步[1]。腐朽無能的清政府節(jié)節(jié)敗退,最終決定妥協(xié)退讓,接受英軍的議和條件,于1842年8月29日與英軍代表璞鼎查在英國軍艦康沃利斯號(HMS Cornwallis)上正式簽訂了中英《南京條約》?!赌暇l約》中第二條對五口開埠的條約原文如下:“自今以后,大皇帝恩準英國人民帶同所屬家眷,寄居大清沿海之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等五處港口,貿易通商無礙;且大英國君主派設領事、管事等官住該五處城邑,專理商賈事宜,與各該地方官公文往來;令英人按照下條開敘之例,清楚交納貨稅、鈔餉等費”。根據(jù)這一條款,除廣州外,中國應向英國開放另外四個港口,允許英國商人在各口岸城市從事貿易并合法居住,英國政府也將派領事官員前往各港口進行管理。在1858年清政府與俄、美、英、法正式簽訂《天津條約》之后,英國傳教士也正式得到許可,可進入中國內地旅居游歷。
根據(jù)周育民[2]的梳理,在條約簽訂后,各口岸事實開埠的日期是不同的。廣州開埠時間最早,為1843年7月27日,這一日期甚至早于《南京條約》補充的新海關稅則的簽訂日期。自1757年乾隆頒布一口通商政策后,廣州便作為中國唯一正式對外開放的口岸。因此,經過了近百年與西方的貿易往來,廣州已有相對系統(tǒng)的對外通商制度。英商在此地寄居和貿易數(shù)十年,對當?shù)氐娘L土人情比較了解。在條約規(guī)定的幾個港口中,廣州開埠的條件相對最成熟,從而成為最早開埠的口岸城市。第二個開埠的口岸是廈門,正式開埠日期為1843年10月26日,英國任命記理布(Henry Gribble)為廈門領事。此后不到一月,上海于11月17日正式開埠,駐上海領事巴富爾(George Balfour)在上海道臺宮慕久的安排下租賃了顧家的四層樓房敦春堂①,暫設為英國領事館。寧波開埠日期為1844年1月1日,福州開埠最晚,為1844年10月。
自五口開埠后,來自西方的新思想、新知識和新文化不斷地輸入口岸城市,并與當?shù)匚幕佑|反應,最終形成特定時期的口岸文化。正是在這一階段,英美的新教傳教士陸續(xù)進入中國,他們從沿海深入內陸,大力開展出版、醫(yī)療、教育活動。從1843到1844一年間的時間里,五個港口陸續(xù)開埠。商業(yè)貿易的開放帶來了新的思想文化,傳教士主導的西學東漸活動也隨之開啟。上海雖然不是第一個開放的通商口岸,但在西學涌入后,上海地區(qū)的科學傳播活動卻是最蓬勃的,西學翻譯出版行業(yè)也遠遠領先于其它口岸城市。據(jù)熊月之[3]統(tǒng)計,1860年以前在上海翻譯出版的西方科學書籍遠遠多于其它四個港口,共計33冊;而其它四個城市則分別為:廣州13冊,廈門1冊,寧波20冊,福州16冊[4]。為何科學翻譯活動在上海尤其繁榮呢?按理說,在幾大口岸開埠時間前后相差不大的情況下,各派傳教士進入各港口的幾率類似,科學翻譯活動的進度也應相對平均。并且,廣州開放的時間遠遠早于當時尚為一座縣城的上海,與外部接觸往來之風氣已有百年歷史,正如熊月之所說,廣州最有條件成為傳播西方科學的中心,但為何歷史偏偏選擇了上海呢?
2.1地理環(huán)境
實際上,早在英國政府商議通商口岸選址之前,就曾派人趁行商之機在中國東南沿海進行調查:1832年,英國商船“阿美士德號”沿海岸北上,在沿海城市盤旋半年之久,順勢對廈門、福州、寧波和上海各港口的地形、氣候以及當?shù)匚锂a經濟進行了詳細的觀察記錄。從地理位置上看(如圖1所示),上海地處中國東部海岸線的中間位置,長江三角洲最東部,東臨東海,南臨杭州灣,扼守長江入???,下接黃浦江,左接揚子江,上接京杭大運河。因此,與其它幾個港口城市相比,上海的水上運輸條件最為優(yōu)越,縱橫交錯的內河水系提供了天然的便利條件,使上海可以輻射整個中原腹地——通過長江可以直達南京、九江和武漢,而京杭大運河則可以到達山東、天津和北京,通過黃河還可以輻射河南、陜西等地。而作為港口城市,上海的位置去往海外國家也同樣航行便利,順風的時候東至日本或者南下至南洋馬六甲地區(qū)都十分快捷。在季風季節(jié),從上海搭乘船只,三天即可抵達琉球群島。
圖1 中國水系圖(局部)②
不僅如此,上海地處溫帶,上海港屬于內河型海港,較少受到海潮和臺風的影響,即使在冬季港口也不會結冰,因此可以四季通航。從英國政府的角度看,他們的規(guī)劃是在未來的殖民區(qū)建立一個據(jù)點,這個據(jù)點的輻射面積大、影響區(qū)域廣泛。上海四通八達的交通水路則正好符合這一條件,為商品貨物和思想文化的輸出提供了便利條件。雖然在一口通商時期,廣州壟斷了歐洲的貿易市場,但上海卻與日本和南洋地區(qū)貿易往來頻繁,因此也建立了相對成熟完善的貿易機制。此外,上海物產豐富,很早就向江南其它地區(qū)輸入絲綢、茶葉、大米、棉布等產品。綜合來看,上海便利的交通與豐饒的物產資源是上海脫穎而出的前提條件。
2.2文化氛圍
在開埠之前,上海的文化氛圍與江蘇、廣州甚至武漢的都無法相提并論。正如白吉爾[5]所說,“上海從來就不是一座閃光的文化重鎮(zhèn)”。在開埠之前,上海并沒有形成極具本地特色的文化特征。關于這一點,可以從上海老城的建筑布局得到印證。從上海老城的地圖可以發(fā)現(xiàn)(如圖2),上海的區(qū)域規(guī)劃與北方四四方方、排列有序的城市布局完全不同,在環(huán)形的城墻內,居民區(qū)、市場和縣衙都隨意地拼湊在一起,看不出任何“體現(xiàn)政治意愿的”城市規(guī)劃,也找不到與傳統(tǒng)文化或帝國意識形態(tài)相關的痕跡[5]。松散隨意的建筑布局反映出當?shù)鼐用耠S和通達的思想態(tài)度。如果外來的思想觀念旅行至此,一般不會受到強烈的排斥或抵抗,至少所受到的阻力將會遠遠小于北方那些有著深刻帝國統(tǒng)治痕跡的城市。
圖2 1882年上海老城地圖③
從人群性格特點來看,上海居民性情溫和穩(wěn)健,對待外國人的態(tài)度也比較友善,這一點與其它幾個口岸有所不同。廣州是鴉片戰(zhàn)爭的首要陣地。在大大小小抵抗英軍的戰(zhàn)爭中,清朝軍隊傷亡慘重。因此,當?shù)匕傩諏τH有怨恨,對英商強烈疑忌和排斥,就連夷商寄居和貿易的十三行也不時遭到挑釁。雖然《南京條約》后,廣州最先開埠,但廣州人民始終堅決反對外國人入廣州城。從1842年到1849年,中英雙方因此事大小摩擦不斷。與之對比,上海在鴉片戰(zhàn)爭中,受損輕微。雖然英軍占領了上海,但傷亡較低,損毀財物不多,因此上海人對英國人并沒有廣州百姓那樣相對強烈的憎恨及不滿。福州與廣州類似,一直以來較為閉塞,且民風強悍,對夷人缺乏了解,沒有建立起良好的溝通交流機制。而廈門和寧波此前與外界交流不多,在綜合實力和地理優(yōu)勢上更無法與上海和廣州相比。總之,在上海生活的外國人,可以得到比其它幾處口岸更充分寬松的生活和貿易空間,相對來說也更加自由和安全,至少不會遭受當面的侮辱甚至毆打,而這種情形此前在廣州是較為常見的。正如周武[6]所認為的,19世紀的上海文化已經具備一定現(xiàn)代性,生長于這種社會文化空間的上海人更易于接受環(huán)境的變遷,對外部的思想觀念適應性更強,甚至已經明顯具有“海洋民族的性格特征”。因此,開埠之初,外國人在廣州、福州等口岸,與在上海遇到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待遇。顯然,后者以更開放包容的姿態(tài),得到了外國人的肯定和推薦。
上海位于江南地區(qū)的邊緣地帶,雖然此前雖然沒有形成獨特的文化氣質,但多少都會受到江南文化的渲染。開埠之前,江南文化圈的核心是蘇州和杭州,蘇杭之地的富饒秀美使之成為近代中國最精華的區(qū)域。江南文化是界定天下雅俗的尺度標桿,即便是在軍事力量上頗有優(yōu)越感的滿族統(tǒng)治階級,面對江南優(yōu)雅的氣質和藝術品味也不由得英雄氣短。鐘靈毓秀的水土孕育出厚重的文化底蘊,繁榮的農業(yè)生產以及蓬勃的貿易市場造就了這一地區(qū)濃厚的學術風氣,使之成為備受矚目的科甲之鄉(xiāng)。
2.3學術傳統(tǒng)
清朝后期,學者們的研究重心逐漸轉向了對經書典籍的考據(jù),經義和文章成為士人最關注的焦點,江南地區(qū)的學子自然也不例外。然而,在經學之外,江南地區(qū)卻在一個特殊的科學研究領域出類拔萃,幾乎代表著當時中國學者在此領域的最高成就。這就是傳統(tǒng)天學和算學研究,二者相輔相成、密不可分。
從明清兩代上溯至久遠的漢唐時期,(與其它學科相比)天文學和算學在中國一直享有崇高的地位。這是因為,天文與政治在封建時代被賦予了一種特殊的聯(lián)系,能否準確預測天象和歷法一直與封建統(tǒng)治者執(zhí)政的合法性有著某種密切相關。每當新王朝成立,新的統(tǒng)治者往往試圖推翻舊的歷法,以此告知天下百姓新的權力中心和話語秩序的到來。為了保證成功地預測日食、月食等天文現(xiàn)象并及時做出合理的解釋,或者為了保證農業(yè)生產,指導農民們在恰當?shù)募竟?jié)播種灌溉,對天文現(xiàn)象的觀測以及對自然氣候的預判,便成了封建時代除醫(yī)學外唯一一項被歷代官府重視支持的科學活動。而算學知識作為歷書計算的支撐性條件,在諸多科學類別中,相對受到統(tǒng)治者的關注較多。并且,算學的發(fā)展與工商業(yè)的發(fā)展也有一定的呼應。比如,唐代時科考的科目中就設有算學一科④;宋朝雖未將算學列入正式科考科目,但由于工商業(yè)的繁榮和對理工人才的實際需求,十分重視算學人才,因此宋朝產出了大量的數(shù)學著作。
江南地區(qū)算學與天學研究的鼎盛之風,受到了統(tǒng)治者的褒獎與青睞。從1684到1707年,康熙六次南巡,頭兩次就與天文相關。康熙曾多次登臨南京北極閣觀星臺,與福建籍學士李光地、耶穌會士洪若翰(Jean de Fontaney)以及在南京守制的熊賜履等人討論天文[7]。在1702康熙南巡至德州,通過李光地認識了清初歷算第一名家梅文鼎,閱讀其著作《歷學疑問》后十分贊嘆。1705年康熙再次南巡,期間于德州運河舟中召見梅文鼎三次,討論歷算與天文,康熙被梅文鼎深厚的學術功底折服,大力稱贊并支持他復興傳統(tǒng)歷算、融合中西天文學的事業(yè)
事實上,江南地區(qū)發(fā)展天文歷算之風由來已久。南宋著名數(shù)學家秦九昭少年時期隨父親在杭州居住,其父秦季槱為工部侍郎,掌管各項工程、屯田、水利、交通等事物,因此秦九昭從小便耳濡目染,在江南地區(qū)廣泛學習星象、音樂、算術等知識。1247年九月,他在湖州完成了著名的《數(shù)書九章》,該書提出的秦九韶算法遠遠早于英國數(shù)學家威廉·霍納求解一元高次多項式的霍納算法。南宋數(shù)學家楊輝為浙江錢塘人,著有《詳解九章算法》《日用算法》《楊輝算法》等書,他發(fā)現(xiàn)了幾何序列中的“楊輝三角”規(guī)律,早于西方的“帕斯卡三角形”393年,代表著中國數(shù)學史的偉大成就。這些數(shù)學家誕生或成長于經濟發(fā)達富庶的江南地區(qū),承襲了江南的算學研究傳統(tǒng),同時也不斷發(fā)展這股學術風氣。
與外部文化的交流使得江南地區(qū)對外來學術思想持有更包容的態(tài)度,在明末耶穌會士來華時就有不少江南人士熱衷、倡導西學。與利瑪竇共同翻譯《幾何原本》的徐光啟就是當時的松江府上??h人,他身體力行,引入了大量的歐洲科學書籍。明末著名的“圣教三柱石”中的另外兩人李之藻和楊廷筠都是浙江杭州人。明朝之后,江南地區(qū)的士人繼承了這種倡導西學、中西會通的學術風氣。然而,到了康熙朝后期,出于政治目的或其它原因,“西學中源”逐漸成為流行的觀念,在清朝士大夫之間廣受歡迎,梅文鼎、阮元等學者對此大力闡揚。于是,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學者和士大夫們花費大量時間精力回溯中國古代典籍,將中西算學思想進行對比、穿鑿附會,試圖從天文歷算古籍中證實西學中源說,試圖以此維護民族自尊心,或增強民族自信心。而這一學術風潮間接促進了中國古代數(shù)學復興,進而孕育了清末江南區(qū)域的數(shù)學家群體[8]。
綜上,在以江浙滬為核心的江南地區(qū),士人眼界相對開闊。明末與耶穌會士的接觸開啟了中西知識觀念會通融合的傳統(tǒng),也使得這一地區(qū)對西學研究產生濃厚的興趣。在天文和歷算等學科上,江南地區(qū)的學者一方面是中國正統(tǒng)學術研究精英群體的代表,往往具有很高的學術素養(yǎng);另一方面,受明清之際學術思潮的影響,他們有一定的西學基礎,還具有較強的學術包容性。這一特征是廣州、香港等地的知識分子或士大夫所沒有的。
19世紀50年代,上海逐漸成為西方科學、文化和觀念進入中國的碼頭。上海的科學譯書事業(yè)的繁榮程度遠超過其它口岸,成為口岸科學的杰出代表。上海優(yōu)渥的地理交通條件、適宜的氣候、對外國人自由友好的態(tài)度以及深厚的歷算傳統(tǒng)為此提供了條件。實際上,除了這些地理人文等條件之外,上海的租界也同樣對上海出版業(yè)和西學傳播的繁榮有促進作用。1845年之后,上海逐漸成為西方人士在中國最大的居住地,租界一方面搭建了中外人士和中西文化相遇溝通的平臺,另一方面則提供了一塊相對穩(wěn)定、自由的土壤,從而孕育出上海這顆中國東南沿海的明珠。通過以上種種分析,我們也就能夠理解為何開埠以后,上海的西學傳播事業(yè)迅速發(fā)展,逐漸超越廣州、福州等省會城市,最終成為西學東漸運動的前沿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