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論其滿文版、漢文版之關(guān)系"/>
宋 剛
《圣經(jīng)》在中國的翻譯和流傳經(jīng)歷了長期的發(fā)展。唐初進入中國的景教已有“翻經(jīng)書殿”“經(jīng)留廿七部”等譯經(jīng)活動,現(xiàn)存敦煌文獻中《序聽迷詩所經(jīng)》就是基于福音書記載的耶穌生平的譯述之作①[日]佐伯好郎:《景敎の硏究》,東京:東方文化學院東京硏究所,1935 年,第596—597 頁。有關(guān)景教文獻的近期研究,可參見吳昶興:《真常之道:唐代基督教歷史與文獻研究》,新北:臺灣基督教文藝出版社,2015 年;王蘭平:《唐代敦煌漢文景教寫經(jīng)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6 年。。元代羅馬天主教方濟各會傳教士經(jīng)絲綢之路到中國,負責東方教務(wù)的大主教孟高維諾(Giovanni da Montecor?vino,1247—1328)在汗八里(今北京)傳教三十余年,曾將《新約》和《詩篇》譯成韃靼文字(蒙古語或維吾爾語)②Christopher Dawson,The Mission to Asia:Narratives and Letters of the Franciscan Missionaries in Mongolia and China in the Thirteenth and Fourteenth Centuries,London:Sheed and Ward,1955,p.227.。晚明時,新一批天主教傳教士經(jīng)海路到中國,以耶穌會士為代表,積極推動中西文化交流,掀起西書中譯的高潮,出版了以《圣經(jīng)》武加大譯本(Biblia Sacra Vulgata)為參照的一系列節(jié)譯、編譯文本①關(guān)于晚明清初天主教的譯經(jīng)文本,尚未有綜合性的研究問世。節(jié)譯文本以《圣經(jīng)直解》為代表,相關(guān)研究可參見[日]塩山正純:《初期中國語訳圣書の系譜に關(guān)する硏究》,東京都:白帝社,2013 年,第39—67 頁;Chen Yanrong,“The‘Sheng jing zhi jie’:A Chinese Text of Commented Gospel Readings in the Encounter between Europe and China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Journal of Early Modern Christianity 1:1(2014),pp.165-193。編譯文本的代表作有《圣人行實》《圣母行實》《天主降生言行紀略》等,可參見李奭學:《譯述:明末耶穌會翻譯文學論》,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51—253頁;宋剛:《從經(jīng)典到通俗:〈天主降生言行紀略〉及其清代改編本的流變》,《天主教研究學報》2011年第2期,第208—260頁。。19世紀初,新教傳教士到中國開展宣教事務(wù),他們以譯經(jīng)為首要目標,成為近代《圣經(jīng)》漢譯的主導力量,至今廣為流行的《圣經(jīng)》和合譯本就是新教傳教士歷經(jīng)多年合作而取得的重要成果。
從宏觀角度考察《圣經(jīng)》在中國的翻譯和流傳,僅追溯至19世紀的譯經(jīng)興盛時期是不夠的。近代《圣經(jīng)》漢譯的繁榮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漸進的歷史過程,后世譯者時而借鑒和承繼前代的遺澤。被譽為開啟《圣經(jīng)》漢譯先聲的倫敦會傳教士馬禮遜(Robert Morrison,1782—1834)曾經(jīng)謄抄一份不知譯者姓名的《新約》抄本,作為譯經(jīng)工作的重要參考,而該抄本為源自清前期巴黎外方傳教會士白日昇(Jean Basset,1662—1707)與四川信徒徐若翰(?—1734)合作翻譯的《新約》譯本②關(guān)于白、徐《新約》譯本,參見Fracois Barriquand,“First Comprehensive Translation of the New Testament in Chi?nese:Fr Jean Basset(1662-1707)and the Scholar John Xu”,Societas Verbi Divini:Verbum SVD 49(2008),pp.91-119;[日]內(nèi)田慶市:《モリソンが元にした漢訳聖書——新しく発見されたジャン?バセ訳新約聖書稿本》,《アジア文化交流研究》2010 年2月第5號,第219—230頁;周永:《從“白、徐譯本”到“二馬譯本”——簡論白、徐〈新約〉譯本的緣起、流傳及影響》,《天主教研究學報》2011 年第2 期,第261—308 頁;Song Gang,“The Basset-Su Chinese New Testament”,in The Oxford Handbook of the Bible in China,edited by K.K.Yeo,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21,pp.79-94。。
清中葉法國耶穌會士賀清泰(Louis Antoine de Poirot,1735—1813)的《圣經(jīng)》譯本也與馬禮遜的譯經(jīng)工作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1816年,馬禮遜在寫給英國及海外圣經(jīng)公會(British and Foreign Bible Society)的一封信中,提到自己獲贈一部福音書的譯本,以白話文譯成,還附有注解,由當時住在北京的一位天主教傳教士翻譯。他沒有寫明傳教士的名字,然而在19世紀初仍留在北京的傳教士數(shù)目寥寥,從事《圣經(jīng)》漢譯的只有賀清泰一人,其譯本采用土語白話,在經(jīng)文后附有注解。因此,馬禮遜在信中提及的譯本應(yīng)該就是賀清泰所譯的《圣經(jīng)》漢文版③馬禮遜信中表示在得到譯本時該譯者仍在世,但賀清泰于1813 年底已去世,可能信息有誤。The Thirteenth Report of the British and Foreign Bible Society,London:Tilling and Hughes,1817,Appendix No.IX,“Letter from Rev.R.Morrison,Canton,China,June 8,1810”,p.15.。
由于教廷禁譯、清廷禁教等因素,賀清泰未能刊行他的《圣經(jīng)》譯本。即便如此,他已突破了在華天主教譯經(jīng)工作的局限,相繼譯出《圣經(jīng)》的滿文版和漢文版,在近代《圣經(jīng)》翻譯史上可謂獨樹一幟。其滿文版的流暢譯筆、漢文版的白話文體,加上與經(jīng)文相配的注解,引起后世譯者和研究者的廣泛關(guān)注。正是由于這些不同尋常的特色,使得賀清泰譯本成為近代中國天主教的代表性譯經(jīng)之作。
19 世紀晚期,賀清泰譯本進入天主教文獻目錄及教會史研究的視野。開先河者為費賴之(Louis Pfister,1833—1891)的賀清泰傳記,在后面的遺作列表中,賀清泰譯本漢文版被列為首條。費賴之稱其題為“古新圣經(jīng)”,是“一部譯就《圣經(jīng)》大部分且每篇后附有注解的白話譯本”,并列出當時徐家匯藏書樓所藏抄本共34 部經(jīng)卷的標題(以下稱徐家匯漢文抄本)。他又指出北京遣使會圖書館(即北堂圖書館)藏有其它七部經(jīng)卷,進而推斷賀清泰并未譯出《雅歌》及《以賽亞書》《但以理書》《約拿書》以外的先知書④Louis Pfister,Notices biographiques et bibliographiques sur les Jesuites de l'Ancienne mission de Chine,1552-1773,Tome II XVIII Siecle,Changhai:Imprimerir de la Mission Catholique 1932-1934,pp.968-969.費賴之提及徐家匯藏書樓的漢文抄本是在北京復制的,有可能在賀清泰譯本漢文版原稿的基礎(chǔ)上制作,亦可推知此抄本大概制作于費氏負責管理藏書樓的1870至1880年代。。20世紀中葉,徐宗澤(1886—1947)編寫明清間耶穌會士譯著文獻提要,馮瓚璋編寫北平北堂圖書館中文善本書目,兩者都將賀清泰譯本列入,并以《古新圣經(jīng)》為題①徐宗澤:《明清間耶穌會士譯著提要》,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 年,第13—14 頁;馮瓚璋:《北平北堂圖書館暫編中文善本書目》,《上智編譯館館刊》1947 年第2 卷第4、5 期,此處引自重印版,載趙建敏編:《天主教研究論輯》第3輯,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6 年,第319頁。。方豪(1894—1955)在賀清泰小傳中也列出徐家匯漢文抄本經(jīng)卷標題,并提到所缺部分經(jīng)卷“已從北平本抄補完全”②方豪:《中國天主教史人物傳》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8 年,第99—100頁。。這些著述提供了賀清泰譯本漢文版的收藏信息,為其后的研究奠定了基礎(chǔ),不過只是抄錄經(jīng)卷標題或序言,卷數(shù)統(tǒng)計各不相同,對重出抄本也少有著墨。此外,Nikolaus Kowalsky(1911—1966)、Fran?ois Bontinck(1920—2005)等人援引羅馬教廷傳信部(Sacra Congregatio de Propaganda Fide)的文獻,指賀清泰曾致函傳信部,聲稱已將《圣經(jīng)》大部分經(jīng)卷譯成了滿文和漢文,但傳信部禁止出版他的譯本③Nikolaus Kowalsky,“Die S.Congregatio‘de Propagande Fide’und die übersetzung der HI Schrift”,Die Heilige schrift in den Katholischen Missionen,edited by Johannes Becknann,Sch?neck,Beckenried:Neue Zeitschrift für Missiionswis?senschaft,1966,pp.29-32;“Die S.Congregatio de Propagande Fide und die Bücherzensur der Apostolischen Missionare”,Neue Zeitschrift für Missionswissenschaft 9(1953),p.43.Fran?ois Bontinck,La lutte autour de la liturgie chinoise aux XVIIe et XVIIIe siècles.Louvain:Nauwelaerts,1962,pp.383-384.。
還有學者從譯經(jīng)史角度介紹和評價賀清泰譯本漢文版。賈立言(Alphonse J.Garnier,1889—1935)將其列為近代天主教未出版的《圣經(jīng)》漢譯本之一④賈立言、馮雪冰:《漢文圣經(jīng)譯本小史(Chinese Versions of the Bible)》,上海:廣學會,1934年,第17頁。。鐘鳴旦(Nicolas Standaert)追溯明清時期天主教的譯經(jīng)活動,指出賀清泰譯本以武加大譯本為源本,因為沒有正式出版,所以很難稱其為早期天主教譯經(jīng)嘗試的代表作⑤Standaert,“The Bible in Early Seventeenth-Century China”,in Bible in Modern China:the Literary and Intellectual Impact,edited by Irene Eber,Sze Kar Wan,and Knut Walf,Sankt Augustin:Institut Monumenta Serica,1999,pp.32-33.。尤思德(Jost O.Zetzsche)將賀清泰譯本稱為馬禮遜等人開啟基督新教譯經(jīng)時代之前的天主教遺存,對其白話文體有所關(guān)注⑥Jost Oliver Zetzsche,The Bible in China:The History of the Union Version,or,The Culmination of Protestant Mission?ary Bible Translation in China,Sankt Augustin:Monumenta Serica Institute,1999,pp.27-28.。進入21 世紀,更多研究將賀清泰譯本納入譯經(jīng)史的研究范圍,如陳少蘭和蔡錦圖提到此譯本采用“通俗”“有北方俚語”的文體,任東升據(jù)譯本序言歸納賀清泰的翻譯原則和策略⑦陳少蘭:《中文圣經(jīng)翻譯簡史》,香港:環(huán)球圣經(jīng)公會有限公司,2005年,第16頁;蔡錦圖:《圣言千載:圣經(jīng)流傳的故事》,香港:基道出版社,2011 年,第228—229頁;任東升:《圣經(jīng)漢譯文化研究》,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64—166頁。。這些研究將賀清泰譯本視為清代天主教的重要譯經(jīng)成果之一,不過缺少詳細考證和分析,對其評價不高,難以與后世包括和合譯本在內(nèi)的基督新教的主要譯本相提并論。
近十年來,關(guān)于賀清泰譯本漢文版——通稱為《古新圣經(jīng)》——的研究明顯增加,角度和方法也趨向多元,延伸至翻譯學、語言學、文學、跨文化研究等學科。崛井(Toshikazu S.Foley)分析了譯本中出現(xiàn)的四字成語,證明譯文帶有明顯的口語化特征⑧Toshikazu S.Foley,“Four-character Set Phrases:A Study of their Use in the Catholic and Eastern Orthodox Versions of the Chinese New Testament”,Hong Kong Journal of Catholic Studies,No.2(2011),pp.77-81.。鄭海娟、李奭學對《古新圣經(jīng)》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考察,提出富有啟發(fā)性的觀點。首先,賀清泰選擇白話語體譯經(jīng),有早期天主教以通俗拉丁文譯經(jīng)的先例,也涉及清中葉禁教時期天主教傳教重心的轉(zhuǎn)變。其次,他們重點解析了賀清泰譯本的語言特色,認為譯文融合白話俗語和歐化文法的元素,體現(xiàn)出文白夾雜、中西參半的雜糅性。雖然是一種不穩(wěn)定的處于過渡形態(tài)的混合語言,卻可以從中看到現(xiàn)代白話文的雛形。此外,他們還闡述《古新圣經(jīng)》與前代譯經(jīng)文本的關(guān)系,以及對后世主要譯本的影響,強調(diào)其在《圣經(jīng)》漢譯史中承前啟后的地位。簡言之,《古新圣經(jīng)》集明清天主教白話文著述之大成,其語言的雜糅性是不同文化、語系交匯的結(jié)果,帶有早期“現(xiàn)代性”的特征,因此可視為清末至五四白話文運動的先聲,也間接影響到近現(xiàn)代中國語言的變革①參見鄭海娟:《賀清泰〈古新圣經(jīng)〉研究》,北京大學2012 年博士學位論文。她其后發(fā)表了幾篇相關(guān)論文,包括《文本之網(wǎng):〈古新圣經(jīng)〉與前后代〈圣經(jīng)〉漢譯本之關(guān)系》,《清華中文學報》2014 年第11 期,第261—298 頁;《薪傳與新詮——〈古新圣經(jīng)〉的解經(jīng)之道》,李奭學、胡曉真編:《圖書、知識建構(gòu)與文化傳播》,臺北:漢學研究中心,2015年,第95—130 頁;“De Poirot’s Chinese Bible and Its Influence”,in The Oxford Handbook of the Bible in China,pp.95-111。李奭學的研究可參見《近代白話文·宗教啟蒙·耶穌會傳統(tǒng)——試窺賀清泰及其所譯〈古新圣經(jīng)〉的語言問題》,《中國文哲研究集刊》2013年3月第42期,第51—108頁。在李、鄭二人主編的《古新圣經(jīng)殘稿》中“導論”部分,對其主要觀點也作了重新論述,見《古新圣經(jīng)殘稿》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90頁。。
鄭海娟、李奭學的研究提升了學界對賀清泰譯本的關(guān)注度。在文獻整理方面,徐家匯漢文抄本的影印版、點校排印版先后出版,近期漢譯本手稿照相版殘卷和滿漢合璧版抄本殘卷也有圖文對校本出版②鐘鳴旦、杜鼎克、王仁芳編:《徐家匯藏書樓明清天主教文獻續(xù)編》,臺北:利氏學社,2013 年,第28—34 冊;李奭學、鄭海娟主編:《古新圣經(jīng)殘稿》,北京:中華書局,2014 年;[日]內(nèi)田慶市、李奭學編:《古新圣經(jīng)殘稿外二種——北堂本與滿漢合璧本》,大阪:關(guān)西大學出版部,2018年。。此外,對賀清泰譯本的研究持續(xù)進行,學者大多傾向于從《圣經(jīng)》漢譯史的角度認識和評價譯本的價值。王朔豐參照鄭、李的研究,闡述《古新圣經(jīng)》的現(xiàn)存藏本、源本、內(nèi)容和結(jié)構(gòu)等問題,以及賀清泰采取的翻譯策略。她提出參照佛經(jīng)研究的對勘方法,將《古新圣經(jīng)》的福音書與武加大譯本和現(xiàn)代《思高圣經(jīng)》譯本并列,進行逐句對勘,并從詞匯和概念的角度分析賀清泰譯本的語言特色③王碩豐:《賀清泰〈古新圣經(jīng)〉研究》,北京外國語大學2013 年博士學位論文。。徐若夢從文化交流的角度切入,分析《古新圣經(jīng)》的章節(jié)編排和語言特色④徐若夢:《古代〈圣經(jīng)〉漢譯與中西文化交流》,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4年,第146—153頁。。余雅婷將賀清泰的《古新圣經(jīng)》與多部天主教、新教的《圣經(jīng)》漢譯本進行比較,主要從宗教術(shù)語、名詞、數(shù)量詞等方面探討幾種譯本的關(guān)系⑤余雅婷:《〈古新圣經(jīng)〉の研究》,關(guān)西大學2018 年博士學位論文;《19 世紀の漢訳圣書と〈古新圣經(jīng)〉について》,《東アジア文化交渉研究》2018 年第11 期,第111—125 頁。。筆者也有一篇論文,追溯賀清泰譯本的存世抄本,將其與前代天主教譯經(jīng)文本比較,分析賀清泰采取的直譯原則、俗語原則和解經(jīng)方法,指出譯文存在硬譯、漏譯、衍譯等問題,而序言和注解是以耶穌會學者拉比德(Cornelius a Lapide,1567—1637)的解經(jīng)著作為參照,配以適應(yīng)中國文化的語境化詮釋,形成了一種別具特色的綜合式解經(jīng)法⑥宋剛:《“本意”與“土語”之間:清代耶穌會士賀清泰的〈圣經(jīng)〉漢譯及詮釋》,《國際漢學》2015年第4期,第23—49頁。。
賀清泰譯本的滿文版及滿漢合璧版是日本及韓國學者的重點研究對象。在Nicolas Poppe、Leon Hurvitz、岡田英弘(Hidehiro Okada)所編的日本東洋文庫藏滿文及蒙文獻目錄中,列有賀清泰譯本滿文版的一部抄本(以下稱東洋文庫滿文抄本),題為《新舊約圣書》,用羅馬字母轉(zhuǎn)寫了25 部經(jīng)卷的標題⑦Nicolas Poppe,Leon Hurvitz,and Hidehiro Okada,Catalogue of the Manchu-Mongol Section of the Toyo Bunko,Tokyo:Toyo Bunko,1964,pp.297-298.。龐曉梅(Tatjana A.Pang)對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藏的另一部滿文版抄本(以下稱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文抄本)做了編目,根據(jù)其中簽注指出抄本是由俄羅斯東正教第十屆(1821—1830)北京傳道團的修士大司祭卡緬斯基(Archimandrite Peter[Kamenskii],1765—1845)在駐留北京期間復制和審閱⑧Tatjana A.Pang,Descriptive Catalogue of Manchu Manuscripts and Blockprints in the St.Petersburg Branch of the Institute of Oriental Studies Russian Academy of Sciences,Wiesbaden:Harrassowitz in Kommission,2001,p.164.。在W.Simon和Howard G.H.Nelson所編的收藏在倫敦的滿文書籍目錄中,列有英國及海外圣經(jīng)公會派員至圣彼得堡抄錄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文抄本《舊約》部分而得的兩種重抄本(以下稱圣經(jīng)公會滿文重抄本),其一是由史維廉(William Swan,1791—1866)和巴羅(George Borrow,1803—1881)抄寫,另一種則由施德華(Edward Stallybrass,1794—1884)抄寫①W.Simon and Howard G.H.Nelson,Manchu Books in London,A Union Catalogue,London:British Museum Publi?cations Ltd,1977,pp.27-28.。
從20 世紀70 年代開始,Erling V.Mende、松村潤(Matsumura Jun)、金東昭(Kim Dongso)等人發(fā)表一系列關(guān)于滿語及通古斯語《圣經(jīng)》的研究,賀清泰譯本滿文版被列為其中一部重要譯作。松村潤糾正了渡部薫太郎(Watabekaoru Taro)將滿文《圣經(jīng)》的譯者說成是東正教第九屆北京傳道團修士大司祭比丘林(Archimandrite Hyacinth[Bichurin],1806—1821)的錯誤。他還比較了史維廉、巴羅的滿文重抄本及東洋文庫滿文抄本,指出前者出現(xiàn)不少抄寫錯誤,后者像是出自滿洲人之手的寫本,因此兩者源自不同的系統(tǒng)②[日]松村潤:《滿州語譯の圣書について》,《東洋文庫書報》1976 年第7 期,第37—53 頁;《東洋文庫所藏〈滿文附注新舊約圣書〉》,[日]神田信夫(Nobuo Kanda)編:《日本所在清代檔案史料の諸相》,東京:東洋文庫清代史研究室,1993 年,第15—26 頁。。Mende 論述了圣經(jīng)公會兩種滿文重抄本的制作過程,又以史維廉、巴羅重抄本中的《約伯傳》第14 篇為例,指出滿文譯文基本上是武加大譯本原文的直譯③Erling V.Mende,“Einige Bemerkungen zu den Druckausgaben des mandjurischen Neuen Testaments”,Oriens Extre?mus 19,Wiesbaden:Otto Harrassowitz,1972,pp.215-221;“Problems in Translating the Bible into Manchu:Observations on Louis Poirot’s Old Testament”,in Sowing the Word:The Cultural Impact of the British and Foreign Bible Society,1804-2004,edited by Stephen Batalden,Kathleen Cann and John Dean,Sheffield:Sheffield Phoenix Press,2004,pp.162-168.。金東昭整理現(xiàn)存的滿語圣書文獻,分別列出六種已出版的及六種未出版的存世抄本。他主要以東洋文庫滿文抄本為研究對象,對此前編目中經(jīng)卷標題的羅馬字母轉(zhuǎn)寫作出訂正,并以經(jīng)卷中繪法精致的插圖等理由,推測《滿文附注新舊約圣書》是賀清泰手書的原稿④[韓]金東昭:《東洋文庫藏滿洲文語圣書稿本研究》,載《神父全達出會長花甲紀念論叢》,大邱:每日新聞社,1992 年,第77—97 頁;《東洋文庫藏現(xiàn)存滿文圣經(jīng)稿本介紹》,《滿族研究》2001 年第64 輯,第92—96 頁;《最初中國語·滿洲語圣書譯成者賀清泰神父》,《阿爾泰學報》2003年第13期,第15—39頁;《最初漢語及滿洲語〈圣經(jīng)〉譯者——耶穌會士賀清泰》,《國際漢學》2015年第2期,第109—120、130頁。。
近期也有中國學者關(guān)注滿文《圣經(jīng)》譯本的歷史。趙曉陽將利波夫措夫(Stepan Vaciliyevich Lipoft?soff,1773—1841)譯本及賀清泰譯本作為兩部代表性的譯作加以介紹,而對后者只簡述了英國圣經(jīng)會派員到圣彼得堡抄寫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文抄本的過程,未考察此抄本如何制作、如何從北京轉(zhuǎn)至圣彼得堡等問題⑤趙曉陽:《滿語圣經(jīng)譯本考述》,《滿族研究》2017年第3期,第80—83頁。。
至于賀清泰譯本的滿漢合璧版,目前僅存東方文獻研究所收藏的《如達國眾王經(jīng)尾增的總綱·卷一下》一冊殘卷(以下稱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漢文抄本)。沃科娃(Volkova M.P.)在東方文獻研究所藏滿文善本編目中列出此抄本的信息,指出譯者為賀清泰⑥Волкова М.П.,Описание маньчжурских ксилографов Института 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я АН СССР,Москва:《Наука》,ГРВЛ,1965,p.33.。內(nèi)田慶市(Uchida Keiichi)比較滿、漢文抄本與徐家匯漢文抄本中相同的段落文字,認為是由同一人抄寫,異體字的寫法也非常近似。雖然仍有少數(shù)字詞寫法不同,但因為意思接近而在漢文書寫中經(jīng)常混同。通過文本比較,他發(fā)現(xiàn)徐家匯漢文抄本的用字比滿、漢文抄本更準確,由此推斷滿、漢文抄本在前,漢文抄本在后,且對前者文字進行修正,表述風格更自然。內(nèi)田慶市還以元代“擬蒙漢語”為參照,論及《古新圣經(jīng)》受到滿語影響的可能性,但清中期滿人的語言已高度漢化,難以斷定“滿(清)文直譯體”是否在賀清泰譯本中有明確體現(xiàn)⑦[日]內(nèi)田慶市、李奭學編:《古新圣經(jīng)殘稿外二種》“導論”,第13—16頁。。
竹越孝(Takashi Takekoshi)、余雅婷等人對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漢文抄本也做了專門研究。他們輯錄了滿文經(jīng)文(羅馬字母轉(zhuǎn)寫),提供日文翻譯,同時參照東洋文庫滿文抄本和徐家匯漢文抄本進行對勘和校注,還做了語詞索引。竹越孝假設(shè)了滿文版、漢文版、滿漢合璧版的三種可能先后順序,通過比對各版之間相同或有差異的字詞和語句,認為可能性最高的順序是滿文版在先,漢文版其次,最后是滿漢合璧版,其推論不同于內(nèi)田慶市認為滿、漢文抄本先于漢文抄本的觀點。陳曉分析滿、漢文抄本中漢文語匯的特征,認為口語化傾向明顯,多有反映北京話或北方話的詞匯。齊燦比較滿、漢文抄本與其他三種19 世紀《圣經(jīng)》譯本的詞匯和語句,認為賀清泰譯文中的白話比施約瑟《舊約全書》中的白話更加“純粹”,而與另外兩種譯本的文言文體差異明顯①[日]竹越孝等:《滿漢合璧版〈古新圣經(jīng)〉の研究》,東京:好文出版,2021年,第183—238頁。。這些研究表明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漢文抄本在某種意義上成了連接滿文版和漢文版的橋梁。
由以上綜述可見,學界此前關(guān)于賀清泰譯本的滿文版、漢文版及滿漢合璧版的研究已相當可觀,涵蓋歷史語境、語體特色、版本??钡确矫妗2贿^,賀清泰譯本在后世流傳的情況非常復雜,目前尚有多種滿文及漢文抄本散藏于各地,相關(guān)研究仍存在疑問和疏漏之處。本文通過詳細的文獻考證和例證解析,追溯賀清泰譯本各版存世抄本的次第源流,其中包括筆者新發(fā)現(xiàn)的一種漢文版抄本,以全面展示這部天主教譯本的傳播網(wǎng)絡(luò)。在此基礎(chǔ)上,筆者重點考察在此前研究中被忽視了的滿文版、漢文版之間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從新的角度切入賀清泰譯本所呈現(xiàn)的多語交錯的文本網(wǎng)絡(luò)。在掃清此前研究中的盲點、推進版本??惫ぷ鞯耐瑫r,也能更清楚地認識和評價清代天主教傳教士在困境中進行的具有開拓性的譯經(jīng)活動。
在分析賀清泰譯本的各種版本之前,有必要了解賀清泰從事譯經(jīng)工作的背景。研究者已對賀清泰生平及在華傳教活動進行了詳細介紹,因此下文僅撮其概要,重在揭示賀清泰在乾隆朝至嘉慶朝期間所面臨的困境,以引出與其譯經(jīng)過程相關(guān)的問題。
賀清泰1735 年生于法國洛林?。↙orraine),早年隨家遷居意大利,1756 年進入耶穌會佛羅倫薩神學院接受教育②Pfister,Notices biographiques et bibliographiques,p.966.。1769 年來華,受乾隆皇帝詔令,1771年到北京③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中前期西洋天主教在華活動檔案史料》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925頁。。當時仍處于禁教期間,只有少數(shù)傳教士憑借天文歷算、水法、律呂、繪畫、鐘表等技藝在清廷供職,尋找時機恢復傳教事務(wù)。
賀清泰頗具語言天賦,很快就通曉漢文和滿文,以通譯身份參與清廷對外事務(wù)。因為中俄外交往來頻繁,他曾負責翻譯圣彼得堡和北京之間傳遞的文書④Pfister,Notices biographiques et bibliographiques,p.966.。1793年,英王喬治三世(King George III,1738—1820)派馬嘎爾尼(George Macartney,1737—1806)訪華,名為慶賀乾隆帝八十壽辰,實則要提出與中國通商的要求。在使團留京期間,賀清泰與其他幾位傳教士負責接待和翻譯。他奉命與遣使會士羅廣祥(Nicolas J.Raux,1754—1801)將乾隆帝回復英王的第二道敕諭譯成拉丁文。為了不使中文諭中的傲慢言辭激怒英王,賀、羅二人在譯文中改用和緩的語氣,并添加向英王致敬的語句,以符合歐洲外交禮俗⑤王宏志:《馬戛爾尼使華的翻譯問題》,《“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9年第63期,第110—117、134—135頁。。
賀清泰還擅長繪畫,無師自通,精于繪寫山水、花鳥及人物,是繼郎世寧(Giuseppe Castiglione,1688—1766)之后清廷御用西洋畫師之一。他多次奉乾隆帝御旨臨摹郎世寧的作品,也隨時受命為圓明園的西洋樓繪制裝飾性的畫作,另外還制作過描繪清軍拓疆戰(zhàn)事的版畫。因得到乾隆帝的賞識,賀清泰獲封“六品頂戴”,在皇家畫院如意館行走,頗受禮遇⑥李奭學:《近代白話文·宗教啟蒙·耶穌會傳統(tǒng)——試窺賀清泰及其所譯〈古新圣經(jīng)〉的語言問題》,《中國文哲研究集刊》2013年3月第42期,第55—57頁。。他也借機推進傳教事務(wù),曾于1780年上疏陳情,得到乾隆帝特許,可在京城內(nèi)向有意入教的漢人說教施洗,但未經(jīng)父母準許的貴族、官員子弟除外⑦Pfister,Notices biographiques et bibliographiques,p.966.。
賀清泰生不逢時,在入華后不久就面臨耶穌會遭解散的窘境。1773 年,教宗克萊蒙十四世(Clem?ent XIV,1705—1774)頒布《吾主救世主》(Dominus ac Redemptor),下令解散耶穌會。次年11月15日,教皇敕令正式傳達給在北京的耶穌會士。喪失會籍的賀清泰地位大不如前,頗有寄人籬下之感。他對恢復會籍念念不忘,曾于1802年致信教宗及耶穌會會長,請求加入俄羅斯的耶穌會,并獲得準許①Pfister,Notices biographiques et bibliographiques,p.967,969.。
直至乾隆朝末年,賀清泰仍在宮廷承擔職任。嘉慶帝即位后,他的繪畫才能已不再受重視,而且不久連譯員的身份也失去了。由于傳教形勢嚴峻,在京天主教傳教士只可自行奉教,不得擅出西洋堂。1811 年清廷頒令,只留下精通天文的傳教士繼續(xù)供職,其余的人都發(fā)送至廣州,待有西洋船只到粵,即遣送回國②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中前期西洋天主教在華活動檔案史料》第2 冊,第922—925 頁。。賀清泰此時已是風燭殘年,因體弱多病而無法遠行,被特許留京終老。他幽居北堂一隅,直至1813年12月13日辭世③據(jù)“嘉慶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的奏折,賀清泰“于本年十一月二十日病故”,即公歷1813 年12 月13 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中前期西洋天主教在華活動檔案史料》第3 冊,第996 頁。。
賀清泰的譯經(jīng)工作大概在1780 年代初開始,用時二十余年,先后以滿文和漢文譯出了《圣經(jīng)》的大部分經(jīng)卷。當時天主教傳教事業(yè)陷入低谷,他為何要在非常不利的困境中翻譯《圣經(jīng)》呢?此處不妨比照一個先例。早在1702 年,巴黎外方傳教會士白日昇曾寫了一篇題為《中國福傳建議書》(Avis sur la Mission de Chine)的論文,核心觀點就是漢譯《圣經(jīng)》與中國傳教事業(yè)的存亡休戚相關(guān)。因為耶穌會士更看重西方科技類著作的譯介,對承載基本教義的經(jīng)典置之不顧,結(jié)果產(chǎn)生諸多問題。醫(yī)治福傳癥結(jié)的良方在于翻譯中文《圣經(jīng)》,并改用中文舉行彌撒等圣事,為祝圣中國司鐸開辟道路④Fran?ois Barriquand et Joseph Ruellen,Jean Basset(1662-1707):Pionnier de l’Eglise au Sichuan Précurseur d’une Eglise d’expression chinoise,Correspondance(Oct.1701-Oct.1707),Avis sur la Mission de Chine(1702),Paris:éditions You Feng Libraire&éditeur,2012,p.207.。基于此前瞻性的想法,白日昇找到文人信徒徐若翰,兩人合作翻譯《新約》??上?707年不幸染病去世,譯經(jīng)工作也遽然停止⑤宋剛:《小人物的大歷史:清初四川天主教徒徐若翰個案研究的啟示》,《國際漢學》2017年第1期,第40—41頁。。賀清泰可能并不了解大半個世紀前白日昇進行的譯經(jīng)工作,但他心中肯定有跟白日昇相同的想法,希望能貢獻一己之力,促成“拉丁通行本圣經(jīng)”漢譯本的刊行。
有了譯經(jīng)的動機,還要考慮賀清泰為何要選擇滿、漢兩種文字翻譯《圣經(jīng)》。他并未就此作出明確解釋,僅能從已知的相關(guān)史料中推斷可能的答案。如前所述,賀清泰在北京留居超過四十年,長期在清廷供職,滿、漢文皆通,這是他用雙語譯經(jīng)的先決條件。既然滿語是清朝的官方語言之一,漢語——尤其北京的土語白話——也是大多數(shù)民眾的日常用語,那么譯出可供滿人閱讀的滿文《圣經(jīng)》和可供漢人閱讀的漢文《圣經(jīng)》,顯然合乎賀清泰對目標讀者的預(yù)期。此外,下文的分析表明,他選擇先滿后漢的順序譯經(jīng),應(yīng)該也考慮到雙語譯本之間的參照效應(yīng)。
賀清泰譯經(jīng)持續(xù)二十余年,還需考察時間線的問題。他何時開始滿文翻譯,尚未發(fā)現(xiàn)明確的記載,筆者推測大概在1780 年代初,當時他已熟練掌握滿文,而且是乾隆帝重用的御用畫師,經(jīng)常入宮作畫。與他共事的另一位耶穌會士畫師潘廷璋(Joseph Panzi,1733—1821)在1790 年的信中提到,賀清泰將《圣經(jīng)》譯成滿文,并附有注解⑥Pfister,Notices biographiques et bibliographiques,p.967,969.。研究者一般據(jù)此將賀清泰完成《圣經(jīng)》滿譯的時間定在1790年,并推測他同年開始漢譯工作。
1803年,賀清泰致信教廷傳信部,報稱譯完了24卷滿文《圣經(jīng)》,漢文翻譯則進展到《出谷紀》。鐘鳴旦提到《古新圣經(jīng)》約在1803年譯就,時間上不符合賀清泰信中所言的進度⑦Standaert,“The Bible in Early Seventeenth-Century China”,p.30.。鄭海娟、李奭學根據(jù)徐家匯漢文抄本的《圣徒瑪竇萬日略》第27篇注解中出現(xiàn)的“本從一千八百年到今”,認為賀清泰譯《新經(jīng)》部分大約在1800 年以后,并推測嘉慶十年(1805)可能是他完成譯稿的下限①鄭海娟:《賀清泰〈古新圣經(jīng)〉研究》,第13—14頁;李奭學、鄭海娟主編:《古新圣經(jīng)殘稿》“導論”,第22—23頁。。然而,緊接“本從一千八百年到今”之后,還有“耶穌血的報在如德亞人身上,散在天下各方”等數(shù)句。其中“耶穌血的報”當指耶穌被釘十字架受難的時間,即在他33 歲發(fā)生的事??梢娪米⒔庵兴浴耙磺О税倌辍弊鳛槠鹚銜r間,不應(yīng)直接默認為耶穌誕生的公元元年,而是他受難的公元33 年。這樣看“一千八百年”只是約略的說法,并非精確時間,否則譯本完成時間將延后至1833年,顯然也不合理。
在東正教第八屆北京傳教團卡緬斯基(本屆僅為隨團學生)等人提交的1808年報告中,有提及當時北京四座天主教教堂的人員,北堂有南彌德(Louis Fran?ois Marie Lamiot,1767—1831)和吉德明(Jean-Joseph Ghislain,1751—1812),還有“賀清泰老神父,是一位學者和勤勞之人,將《圣經(jīng)》譯成了漢文和滿文。他被視為北京各天主堂聯(lián)會的秘書,并在理藩院擔任拉丁語譯滿語的通事”②Николай Адоратский(1849-1896),Православная Миссия в Китае за 200 лет ея существования:Опыт церковно-историческогоисследованияпоархивнымдокументам.Вып.2,Казань:типографияИмператорскогоУниверситета,1887,p.354.。北京傳道團的成員與在京天主教傳教士長期保持聯(lián)絡(luò),因而這條記錄的可信度較高。由此可以推斷,賀清泰完成滿文、漢文譯稿的時間不晚于1808年。
賀清泰從事譯經(jīng)多年,是完全憑借個人之力,還是像此前白日昇那樣,有助手在旁協(xié)力翻譯?因為沒有史料佐證,此前研究者或略而不談,或根據(jù)賀清泰兼通滿、漢雙語的特長,認為他獨自完成譯經(jīng)工作。鄭海娟發(fā)現(xiàn)《古新圣經(jīng)》譯文中有矛盾之處,比如《化成之經(jīng)》將以色列始祖名字“Abraham”譯為“亞巴拉杭”,在《救出之經(jīng)》后譯名卻被統(tǒng)一改成了“亞巴拉哈母”,因而懷疑《古新圣經(jīng)》是否為賀清泰一人獨力譯出③鄭海娟:《賀清泰〈古新圣經(jīng)〉研究》,第16—17頁。。這個看法雖有道理,但也有可能是譯者本人疏于修訂所致,因此需找到更多同類的例證,并將滿文版與漢文版詳加對照,方能做出適當?shù)呐袛唷?/p>
另一個重要的問題是賀清泰譯經(jīng)時所用的源本。在漢文版再序中,賀清泰講述教會史上早期拉丁教父的代表人物圣熱羅尼莫(E.S.Hieronymus,ca.346—420)翻譯《圣經(jīng)》的典故,而圣熱羅尼莫的通俗拉丁文譯本就是后世所謂的武加大譯本,在1592年教宗克萊蒙特八世(Clement VIII,1536—1605)授權(quán)出版了經(jīng)重新修訂的譯本,即其后通行近四百年的標準版武加大譯本。不過,賀清泰將情節(jié)改成圣熱羅尼莫采用古羅馬演說家西瑟羅(Marcus Tullius Cicero,106—43 B.C.E.)的“高文法”譯經(jīng),因不合天主圣意而夢見遭到天神懲罰,借此為他的“俗語”譯經(jīng)原則辯護。盡管他沒有明言圣熱羅尼莫的譯本是教會的權(quán)威版本,卻用“前轍既覆,后車宜鑒”成語暗示出自己的白話譯本與以通俗拉丁文翻譯的標準版武加大譯本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北京北堂的藏書樓有多部武加大譯本,對居于北堂的賀清泰來說無異于近水樓臺,可隨時取用作為譯經(jīng)的參照④據(jù)北堂藏書目錄,以Biblia sacra Vulgatae Editionis 為標題的標準版武加大譯本超過十部,此外也有幾部在標準版武加大譯本之前出版的巴黎版武加大譯本(Vulgate.Parisian ed.)和魯汶版武加大譯本(Vulgate.Louvain ed.)。相關(guān)版本信息,參見Hubert Germain Verhaeren,Catalogue de la Bibliothèque du Pé-Tang,Pékin:Imprimerie des Lazaristes,1949,pp.289-295。。
此前研究者采取例證分析和文本對勘的方法,證明賀清泰以標準版武加大譯本為源本譯出漢文版——即《古新圣經(jīng)》。然而,他們都忽略了一個重要因素,即不論滿文版或漢文版,賀清泰譯本各經(jīng)卷的首篇都有序言,每篇之后都附有注解,這些文字是武加大譯本所沒有的,故此不宜簡單地視其為賀清泰參照的唯一源本。下文舉例分析滿文版與漢文版的關(guān)系,顯示兩版共有經(jīng)卷的序言和注解在用詞及表述方面密切對應(yīng),而經(jīng)文部分的翻譯也時常出現(xiàn)滿、漢對應(yīng)而與拉丁文原文相左的地方,可見漢文版的部分經(jīng)卷——以《舊約》的經(jīng)卷為主——是以滿譯文本為參照,武加大譯本作為直接源本的可能性大大降低。當然,從賀清泰譯本的整體看,即便漢文版以滿文版為參照,武加大譯本毋庸置疑仍是賀清泰譯經(jīng)初期用以參照的源本。
賀清泰耗時二十年,先后以滿文、漢文翻譯《圣經(jīng)》,然而最終未能得到教廷的正式認可。1803年教廷傳信部回復賀清泰,指他從事譯經(jīng)工作沒有獲得長上許可,而1615 年教宗保祿五世(Paul V,1552—1621)準許以漢文譯經(jīng)的敕令也早已失效。賀清泰的勤奮和熱情值得嘉許,但他翻譯的滿文版及漢文版《圣經(jīng)》卻不可出版①Kowalsky,“Die S.Congregatio de Propagande Fide und die Bücherzensur der Apostolischen Missionare”,p.43.。自己多年的努力付之東流,可以想見賀清泰的失望之情。所幸的是,他的滿文及漢文譯稿在后世相繼出現(xiàn)多部抄本,甚至有以抄本制作的重抄本。這部未出版的天主教譯本竟然得以持續(xù)流傳,在《圣經(jīng)》漢譯史上也屬罕見之例。
清中葉,習用滿文已成為在華耶穌會士尤其是在京供奉內(nèi)廷者的傳統(tǒng),滿文對傳教事業(yè)的重要性不亞于漢文。賀清泰1771 年甫至中國就被傳召至京,入內(nèi)廷供職。他跟從耶穌會士的傳統(tǒng)學習滿語,長期擔任拉丁語、滿語的通譯,翻譯北京與圣彼得堡之間傳遞的外交文書。他還為后來的梁棟材(Jean-Baptiste-Joseph de Grammont,1736—1812)和羅廣祥(Nicolas J.Raux,1754—1801)等人講授滿文,并將滿文版的《庭訓格言》譯為意大利文,可見滿語水平不低。到1780 年代初,賀清泰留京已達十年之久。如果他在此時開始滿文譯經(jīng)工作,肯定足以勝任。以下列出其譯本滿文版的現(xiàn)存抄本及重抄本,比對各抄本的卷目、滿文書寫及用語風格,并辨析滿文版原稿存世的可能性。
目前可確認的滿文版最早抄本是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文抄本,書目編號為C 32 mss。此抄本為四孔線裝,外觀醒目,以明黃色云龍紋緞書衣,類似內(nèi)府書籍的裝幀。共21 冊,分裝在三個函套內(nèi),第一函5冊,第二函8 冊,第三函8 冊,函套外也用明黃色云龍紋緞。書版尺寸為32×21.5 cm,比一般的線裝書大。書內(nèi)紙張原印有紅色雙邊影格,白口、雙魚尾。滿文書寫是從上至下、從左至右,書頁翻檢的順序與漢文線裝書相反。手書文字有的在格線上,每頁10行,有的在格線之間,每頁11行。經(jīng)文與注解字體大小相同。
抄本有卡緬斯基的親筆簽注,為追蹤其源頭提供了重要信息。在第一函第一冊后面的簽注寫明“滿文《創(chuàng)世紀》,1826 年,修士大司祭彼得核校。1825 年”,而在第三函最后一冊的末尾有同樣筆跡的簽注寫明“滿文《宗徒大事錄》,由倍受尊敬的天主教神父賀清泰翻譯,1825 年抄錄,北京斯列坦斯基修道院之修士大司祭彼得核校,9月8日”②Pang,Descriptive Catalogue of Manchu Manuscripts,p.164.。中間各卷冊末尾也出現(xiàn)了卡緬斯基的簽注,時間都是在1825年或1826 年。前已述及,在東正教第八屆(1794—1807)北京傳道團駐京期間,賀清泰仍然健在。當時卡緬斯基只是傳道團的學生,可能與賀清泰有過直接交往,因此在1808 年報告中記錄了賀清泰將《圣經(jīng)》譯成滿文和漢文。1821年,卡緬斯基又以修士大司祭身份帶領(lǐng)第十屆北京傳道團進駐北京。從他的簽注看,這部滿文抄本抄錄自賀清泰原稿,其抄寫和核校工作大概是在1825年至1826年間完成的。
下面表1列出這部滿文抄本的經(jīng)卷標題,并與武加大譯本及《思高圣經(jīng)》譯本的經(jīng)卷標題對應(yīng)。
表1顯示這部抄本共21冊,涵蓋《圣經(jīng)》的26卷經(jīng)書,其中《舊約》24卷,《新約》只有《瑪竇福音》前半部分(1至14章)和《宗徒大事錄》。以武加大譯本為參照,此抄本未包括《舊約》里的《圣詠集》《箴言》《依撒意亞》《哈巴谷》《匝加利亞》等22卷經(jīng)書,及《新約》里的福音書、保祿書信等25卷經(jīng)書??赡芤驗榘媸捷^大的緣故,抄本每冊所容文字篇幅也相應(yīng)增加,因而第一函中《創(chuàng)世紀》《肋未紀》等5卷經(jīng)書都是獨立成冊,即通常所謂的“摩西五經(jīng)”。其后有一些篇幅較短的經(jīng)卷,如《多俾亞傳》《友弟德傳》《艾斯德爾傳》3卷,就被合訂為一冊。
表1 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文抄本、武加大譯本、《思高圣經(jīng)》譯本經(jīng)卷標題對照
這部抄本經(jīng)卷的手寫滿文筆跡不同,是由多人抄寫。東正教北京傳道團入華之初,隨團學生需學習滿語、漢語,后來傳教團所有成員都必須完成語言學習任務(wù)。有些成員熟練掌握了滿語,就動手編寫學習滿語的手冊和詞典,供后來者參考??ň捤够堑诎藢脗鞯缊F的學生之一,駐京期間自然以學習滿語為要務(wù),他在返回俄羅斯后編寫了一部《漢蒙滿俄拉丁詞典》可見滿語達到相當高的水平①肖玉秋:《俄國傳教團與清代中俄文化交流》,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19—121、140—142頁。。雖然難以確定他是否也親自抄寫了其中的部分經(jīng)卷,至少上述簽注表明所有經(jīng)卷抄錄后都由他本人核校。
值得注意的是,滿文抄本前面只有一篇序言。與下文論及的徐家匯漢文抄本首篇序言比較,兩者內(nèi)容不是逐字對應(yīng),而大部分文句表述的意思卻相當接近。最明顯的不同出現(xiàn)在結(jié)尾對譯文體例的解釋。滿文抄本說到正文有大、小字的分別,用了一句,意為滿洲話尚未完成,漢文抄本用了“中國話說不完全”。兩句意思一致,只不過因為譯出語不同,需要做出相應(yīng)的改動②筆者感謝龐曉梅博士(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幫忙認讀和比較這篇序言的滿文和漢文表述。。其后兩版都言及在文中加入小圓圈的標記序號,是為方便對應(yīng)正文之后的注解,說明正文中較難理解的地方。漢文抄本中標記方式是將序數(shù)等順次標出,似乎并無問題。滿文是縱向書寫,不論基數(shù)詞或序數(shù)詞都很長,不可能放在小圓圈內(nèi),因此在序號上用六個元音字母,即而不用數(shù)字序號。當注解數(shù)目超過六個時,則用輔音配元音組合方式,如以此類推(參見下文表7—8中的例證)。這種特殊方式應(yīng)是賀清泰的獨創(chuàng),既符合西文書籍的注解格式,又兼顧了滿文實際書寫的需要。至于經(jīng)文中出現(xiàn)的人名、地名、器物、天神等專有名詞,滿文抄本用單線或雙線在詞旁標識,漢文抄本也是如此,但多了天神用點點、邪神用三線的特殊標識。
卡緬斯基制作的這部滿文抄本意義非凡,裝幀類似內(nèi)府出版的書籍。1830 年,作為第十屆北京傳道團領(lǐng)班的卡緬斯基完成了第二次駐北京的使命,他返程攜帶的行李中應(yīng)該就有這部三函21冊的滿文抄本。
與卡緬斯基親自審閱并簽注的滿文抄本相比,東洋文庫滿文抄本來歷不明,難以進行溯源。松村潤提及此抄本是經(jīng)一位在北京收買中國古籍的書商松村太郎之手,于1934年進入東洋文庫的收藏。不過他未提供更多信息,只是在列出經(jīng)卷標題之后推測,由于抄本缺少《創(chuàng)世紀》《出谷紀》,所以賣書的西洋人要將《瑪竇福音》和《宗徒大事錄》放在前面補足①[日]松村潤:《滿州語譯の圣書について》,《東洋文庫書報》1976 年第7 期,第37—39 頁。。
筆者翻檢這份抄本時,在《編年紀·下》(表2中第14冊)的后面夾頁中,發(fā)現(xiàn)一張手寫的紙條,內(nèi)有中文“寫得者前后共八十篇原底仍剩?一下有紙十八篇”數(shù)語,意為已完成80 張(頁)的抄寫,原稿剩下21張,下面還有18張紙。有意思的是,紙條上“?一”的寫法是俗稱“蘇州碼子”的計數(shù)方式,在民間商業(yè)中應(yīng)用廣泛,此處用于計算抄書的頁數(shù),可能是為方便計價。據(jù)此,筆者懷疑松村太郎在北京得到的只是一部抄本,而他如何得知其所在、經(jīng)何人之手購買都不清楚。如果真是賀清泰的手稿,就難以解釋為什么卷中夾有這張紙條,顯示他在“抄寫”和計算自己譯稿的張數(shù)。
盡管來歷不明,這部滿文抄本反映賀清泰譯稿的內(nèi)容,仍然非常重要。表2 顯示抄本共20 冊,每5冊1帙,分為4 帙。尺寸為30×18.5 cm,內(nèi)紙薄而透明,可以見到對頁的文字。底紙空白無影格,正文每頁10 行,無頁碼。與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文抄本一樣,各經(jīng)卷都有序言、經(jīng)文、注解三部分。經(jīng)文用較粗字體,注解用較細小字體,看起來與下述部分漢文抄本中經(jīng)文用單行大字、注解用雙行小字的樣式近似。
從表2 可見,這部抄本的經(jīng)卷排列次序不同于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文抄本,是將《瑪竇福音》(分為兩冊)和《宗徒大事錄》放在前面,其后接續(xù)《舊約》的經(jīng)卷。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文抄本有足本的《創(chuàng)世紀》《出谷紀》,這兩卷不見于東洋文庫抄本,而東洋文庫抄本就有《瑪竇福音》的下半部分(15至28篇),為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文抄本所無。此外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文抄本將《申命紀》放在《創(chuàng)世紀》之后、《肋未紀》之前,與武加大譯本排序不同。兩部抄本大部分經(jīng)卷內(nèi)容重合,反映了賀清泰譯本滿文版的全貌。
表2 東洋文庫滿文抄本、武加大譯本、《思高圣經(jīng)》譯本經(jīng)卷標題對照
東洋文庫滿文抄本中有一幅手繪的地圖,在《戶籍紀》第33 篇末出現(xiàn),題為,意思是“以色列子孫四十二站圖”。整幅圖為長方形,大小剛好占據(jù)一張紙。圖中地理范圍以西奈半島為中心,西至埃及、東至阿拉伯半島、北至地中海、南至蘇伊士灣和阿卡巴灣。這片地區(qū)正是《出谷紀》和《戶籍紀》中描述以色列人離開埃及并穿過紅海之后經(jīng)過的曠野,他們輾轉(zhuǎn)漂流四十年,最后進入上主應(yīng)許之地迦南。圖中根據(jù)經(jīng)文記載的地名,繪出以色列人曠野行程的42 個主要站口,各站都以圓圈中加圓點標識,站與站之間用虛線顯示行經(jīng)路線,從尼羅河上的拉默斯)開始,途經(jīng)西奈意山)火耳山),最后進入加南地方)。這幅圖采用西式地圖繪制方法,源本可能是18世紀耶穌會史學家貝魯耶(Isaac-Joseph Berruyer,1681—1758)所著《上帝子民的歷史》(Histoire du peuple de Dieu)中的“以色列人曠野行程圖”(Carte du vo?age des Israelites dans le desert)②Isaac-Joseph Berruyer,Histoire du peuple de Dieu,depuis son origine jusqu'à la naissance du Messie,Tirée des seuls livres saints,Second Age,Tome 2,Paris:Chez Bordelet,1742.。從地域范圍、地形勾勒、路線標識等方面比較,兩幅圖顯示高度的一致性,不過原圖中的法文地名在新圖中被譯為相應(yīng)的滿文,而原圖右下方的標題部分在新圖中被去掉,留下方形的空白。這幅圖應(yīng)是中國天主教史上首見的滿文《圣經(jīng)》地圖,盡管僅收錄在東洋文庫滿文抄本中,也從未出版過,但對傳教史和地圖史的研究具有特殊意義。
除了地圖,東洋文庫滿文抄本也有七張手繪插圖,在《列王紀·上》卷末出現(xiàn),描繪第6、7篇中記載的所羅門王建于黎巴嫩山上的圣殿和林宮以及祭壇、銅海、銅盆、王座等物品①[韓]金東昭:《最初漢語及滿洲語〈圣經(jīng)〉譯者——耶穌會士賀清泰》,《國際漢學》2015年第2期,第113頁。。這些插圖與地圖看似出于同一人之手,不論山丘、宮室還是器物,都用透視法和明暗對比,形態(tài)逼真、技法嫻熟,像是精于繪畫、制圖者所作。考慮到圖像內(nèi)容的獨特和制圖的精致程度,不排除賀清泰本人繪制的可能。以上地圖和插圖都未收錄在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文抄本中,因而從內(nèi)容上看東洋文庫滿文抄本似乎更完整。不過在發(fā)現(xiàn)其他直接證據(jù)之前,仍難以就此斷定后者是賀清泰親筆所寫的原稿。
就經(jīng)文的翻譯而言,東洋文庫滿文抄本應(yīng)該是以武加大譯本為參照的源本。下文以《編年紀·上》(漢文版標題為《如達斯國眾王經(jīng)尾增的總綱·卷一》)第13 篇中的經(jīng)節(jié)為例,將滿文與拉丁文及漢文進行比較:
5.congregavit ergo David cunctum Israh?l,a Sihor ?gypti usque dum ingrediaris Emath,ut addu?ceret arcam Dei de Cariathiarim.6.et ascendit David,et omnis vir Israh?l,ad collem Cariathiarim,quae est in Juda,ut adferrent inde arcam Domini Dei sedentis super cherubim,ubi invocatum est nomen eius.7.inposueruntque arcam Dei super plaustrum novum de domo Abinadab Oza autem,et fratres eius minabant plaustrum.8.porro David,et universus Israh?l,ludebant coram Deo omni virtute in canticis,et in citharis,et psalteriis,et tympanis,et cymbalis,et tubis.9.cum autem pervenissent ad aream Chi?don,tetendit Oza manum suam,ut sustentaret arcam,bos quippe lasciviens paululum inclinaverat eam.10.iratus est itaque Dominus contra Ozam,et percussit eum,eo quod contigisset arcam:et mortuus est ibi coram Domino.11.contristatusque David,eo quod divisisset Dominus Ozam,vocavitque locum il?lum Divisio Oz?,usque in pr?sentem diem.
因此達味從厄日多國的西豁耳到厄瑪?shù)眠吔?,聚了依斯拉耶耳的民,要自加里亞弟亞里默挪來陡斯的柜。達味同依斯拉耶耳后代上如達斯地方有的加里亞弟亞里默的山嶺,要拿坐在克魯賓上的主陡斯的柜,那里呼天主圣名求旨意。從亞必那大伯家請陡斯的圣柜,放了新車上,阿匝及他的弟亞希約兩個趕車。論達味,連依斯拉耶耳眾民,在陡斯前盡力用琵琶、琴、鼓、鑼等號器歌唱,發(fā)顯自己的悅樂。到了雞東的打糧食場里,因為牛忽后腿踢圣柜略歪,阿匝伸手要扶柜,天主惱阿匝摩柜,罰他,他就在天主柜前死了。達味心里憂悶,因為天主罰了阿匝,給那地方取名叫阿匝的罰,如今還有這名。
從引文可見,滿文經(jīng)常有動詞、介詞后置,所以滿文譯文的語序與拉丁文原文不同,漢文譯文則與原文的語序較為接近。不過這并不影響滿文表述跟從原文的意思。如第10 節(jié)中的“向……發(fā)怒)(摸柜)懲罰他)死于……前面)基本上與原文保持逐句對應(yīng)。另外,原文中出現(xiàn)了“Deo/Dei”“Domini Dei”“Dominus/Domino”三種稱謂,滿文分別以“譯出,漢文則譯為“陡斯”“主陡斯”“天主”,三者的對應(yīng)相當明確。東洋文庫滿文抄本采用這種方式,按照武加大譯本的稱謂差異而對譯,符合賀清泰所強調(diào)的直譯原則。比較而言,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文抄本和滿、漢文抄本對這些稱謂差異不加區(qū)分,幾乎都以”譯出,也許是因為東正教傳教士在神格稱謂上采取統(tǒng)一的立場,所以在制作滿文抄本時改動了原譯中遵循天主教經(jīng)典的譯名。
不過,在同一段滿文譯文中,也可看到賀清泰不盡遵循直譯原則之處。有幾處衍譯的例子,包括阿匝及他的弟亞希約),原文沒有給出“的名字,只是在此前經(jīng)卷中提到兩兄弟,此處賀清泰有意將其名字加上。原文結(jié)尾處的短語“usque in pr?sentem diem”被擴充成了一整句話“直譯:這名字今天還在)。最明顯的是在第8 節(jié)之后,多出了原文所沒有的一句話“直譯:彰顯自己的喜悅),看似揣摩大衛(wèi)與以色列民眾奏樂歌唱的心情而添加的。此外,在第9節(jié)還有意譯的例子,將形容拉車牛放縱的“l(fā)asciviens”譯為直譯:后蹄向后掃踢),是對一個不確定意指的動詞進行了具象化的解釋。從這幾個例證可見,賀清泰的衍譯和意譯沒有明顯改變原文的意思,只是為了讓滿文表述容易理解而做了靈活處理。更重要的是,從滿文譯文的衍譯和意譯之處可見到與漢文譯文密切對應(yīng),這種顯在的關(guān)聯(lián)性表明賀清泰先譯就的滿文譯文被用作后來漢譯的直接參照。
圣經(jīng)公會的滿文重抄本源自卡緬斯基制作的滿文抄本。兩者的關(guān)聯(lián)既有偶然性,也屬意料之中。1814 年,圣經(jīng)公會與倫敦傳道會(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派駐俄羅斯的傳教士帕特森(John Paterson,1776—1855)和平克頓(Robert Pinkerton,1780—1859)提議在西伯利亞的伊爾庫茨克(Irkutsk)設(shè)立傳教基地,以開辟通往蒙古、中國的新通道。他們認為基地的重要目標是在滿洲人中宣揚福音,原因在于滿洲人多過蒙古人,而且是中國的統(tǒng)治者。滿語為滿清帝國的官方語言之一,如果有了滿文《圣經(jīng)》譯本,將會有利于推進在滿洲甚至整個中國的傳教事業(yè)。他們還了解到,滿語語法有規(guī)律可循,借助在歐洲出版的滿、法詞典,應(yīng)該不難掌握,而在伊爾庫茨克學習滿語也很容易①Mende,“Problems in Translating the Bible into Manchu”,p.159,156-157,158.。
圣經(jīng)公會和倫敦傳道會支持兩位傳教士的提議,將翻譯和出版滿文《圣經(jīng)》作為推進遠東傳教事業(yè)的一部分。1820年,倫敦傳道會的史維廉在恰克圖(Kyakhta)見到以東正教第十屆傳教團領(lǐng)班身份前往北京的卡緬斯基,他們論及《圣經(jīng)》漢譯的問題,卡緬斯基傾向于耶穌會士翻譯的文本,對馬禮遜的新譯本有所不滿,而史維廉看到卡緬斯基展示的一部耶穌會士譯著,對其經(jīng)文夾雜注解的樣式也頗有微詞。史維廉還建議精通滿語的卡緬斯基翻譯一部滿文《圣經(jīng)》,卡緬斯基答復說不是自己的任務(wù),而且在滿人中間傳播《圣經(jīng)》并不實際,婉拒了史維廉的提議。這次會面沒有達成具體成果,卻為十年后史維廉與卡緬斯基交涉重抄賀清泰譯本的滿文抄本打下了伏筆。
平克頓也受圣經(jīng)公會委托,負責在圣彼得堡開展《圣經(jīng)》滿譯的工作。1821 年,他找到了曾與卡緬斯基同為第八屆東正教北京傳道團學生的利波夫措夫,協(xié)議由后者以滿文翻譯《新約》。1822 年,利波夫措夫譯出《馬太福音》,并在圣彼得堡刊印了550 本。1825 年,他完成了整部《新約》的翻譯,但因俄羅斯政府的審查而未能出版②③Mende,“Einige Bemerkungen zu den Druckausgaben des mandjurischen Neuen Testaments”,pp.216-217,218-219.。
1830年代初,圣經(jīng)公會繼續(xù)推進滿文譯經(jīng)工作,沿《新約》《舊約》兩個方向同時進行。《新約》是在利波夫措夫的初譯本基礎(chǔ)上修訂,《舊約》則通過史維廉與剛返國不久的卡緬斯基聯(lián)系,抄寫他收藏的賀清泰譯本的滿文抄本,為日后可能的出版做準備。圣經(jīng)公會于1833 年初聘用通曉多種語言的作家巴羅,在他學習滿語半年之后,派他前往圣彼得堡,先與史維廉一起抄寫滿文抄本的《舊約》,而后與利波夫措夫合作修訂《新約》譯本。1834 年,俄羅斯政府批準出版利波夫措夫和巴羅修訂的《新約》譯本,次年整部滿文《新約》正式出版③Mende,“Einige Bemerkungen zu den Druckausgaben des mandjurischen Neuen Testaments”,pp.216-217,218-219.。但《舊約》部分由史維廉和巴羅做的重抄本被送回了倫敦,在圣經(jīng)公會收藏,未能按計劃出版。
1849年,圣經(jīng)公會應(yīng)在華傳教士郭實臘(Karl F.A.Gützlaff,1803—1851)的請求,委派將《圣經(jīng)》譯成蒙古文的施德華前往圣彼得堡,再次抄寫卡緬斯基的滿文抄本中的《舊約》部分,希望由郭實臘在中國修訂后出版。此重抄本于1851 年完成,而郭實臘在同年去世,出版計劃再度擱置。圣經(jīng)公會還與倫敦傳道會的麥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1796—1857)聯(lián)系,詢問在中國出版滿文《舊約》的可能性,其后亦沒有結(jié)果④Mende,“Problems in Translating the Bible into Manchu”,p.159,156-157,158.。
圣經(jīng)公會未能在兩種重抄本的基礎(chǔ)上出版滿文《舊約》,可能與譯文修訂的難度太大有關(guān)。一方面,賀清泰翻譯滿文版依據(jù)的底本是武加大譯本,即便是在那些與基督新教主流《圣經(jīng)》譯本共有的經(jīng)卷中,譯文也多有差異,需要進行繁瑣的版本???,依據(jù)新教的標準版本修訂。另一方面,史維廉、巴羅的滿語都不夠精熟,難與卡緬斯基、利波夫措夫等人相比,施德華通曉蒙古文,但滿文與蒙古文接近而實不同,所以他對自己滿文抄寫的準確性也沒有信心。此外,施德華和史維廉在抄寫過程中發(fā)現(xiàn)原滿文抄本出現(xiàn)很多拼寫的錯誤,僅僅校對這些錯誤就要耗費大量的時間⑤Mende,“Problems in Translating the Bible into Manchu”,p.159,156-157,158.。
這兩種《舊約》滿文重抄本藏于劍橋大學圖書館內(nèi)的圣經(jīng)公會圖書館,編號分別為MSS 349 和MSS 351。史維廉、巴羅的重抄本有兩套,兩人合作抄寫一套,巴羅自己抄寫一套。兩套都采用線裝書前期裝訂的樣式,以歐式大張毛邊紙(多數(shù)為六張一個單位)對折,在中線穿孔綁扎,做成雙倍版面抄寫,計為一件。合抄的重抄本共114件,其中巴羅抄寫的只有《厄斯德拉·下(乃赫米雅)》《約伯傳》《達尼爾》《約納》四卷書(計13件),其余部分都為史維廉抄寫。紙上有框線及格線,滿文寫在格線上,每頁11行。巴羅自抄的重抄本共41件,包括《盧德傳》及其后的經(jīng)卷。紙上無框線而有格線,滿文寫在格線上,每頁12行。施德華的重抄本是在前兩套重抄本的基礎(chǔ)上再次抄寫,并進行了核校,共32 件,包括摩西五經(jīng)及《若穌厄書》《民長紀》七卷書。紙上有框線及格線,滿文也寫在格線上,每頁11 行①有目錄顯示施德華重抄本共70 件,見W.Simon and Howard G.H.Nelson,Manchu Books in London,A Union Catalogue,pp.27-28.不過筆者查核圣經(jīng)公會圖書館藏的施德華重抄本,只看到32件,而其中包括的恰恰是巴羅自抄的重抄本中所缺的摩西五經(jīng)、《若穌厄書》《民長紀》七卷書。所以或者施德華重抄本的其余經(jīng)卷已遺失,或者只抄寫了一部分,可以與巴羅自抄的重抄本拼合,形成如同史維廉、巴羅合抄的重抄本那樣一整套。。這兩種重抄本并未完全復制卡緬斯基的滿文抄本,不但去掉了被基督新教認為是次經(jīng)的《多俾亞傳》《友弟德傳》《瑪拉基亞》,而且也刪除了原譯各經(jīng)卷的序言和注解。整體上看,圣經(jīng)公會為了出版目的而制作《舊約》部分的重抄本,已不能完整地呈現(xiàn)賀清泰譯本滿文版的原貌。
關(guān)于賀清泰譯本漢文版——《古新圣經(jīng)》——的原初手稿,此前研究大多追溯至民國時期的雷永明神父(Gabriele Maria Allegra,1907—1976),他于1935 年在北平北堂見到了賀清泰的手稿,并制作了照相版。后來這部手稿的去向成疑,研究者曾提出若干推測,至今仍未確定其下落②Zetzsche,The Bible in China,p.27;李奭學、鄭海娟主編:《古新圣經(jīng)殘稿》“導論”,第74頁。。然而,從賀清泰完成譯稿到雷永明重見其譯稿的一百多年間,這部手稿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遷移歷史,同樣值得關(guān)注。
馬禮遜在1816 年獲贈一部漢譯福音書的抄本,很可能錄自賀清泰譯本的原稿。下文也將指明,卡緬斯基在1820 年代初制作了滿文版的抄本,實際上他同時抄錄了漢文版的部分經(jīng)卷。這些記錄表明,在賀清泰去世后的十年內(nèi),其滿譯、漢譯的手稿尚在北堂,也就是蠶池口的老北堂。
1826 年,遣使會的畢學源(Cajetanus Pires,1763—1838)主教從老北堂轉(zhuǎn)到南堂主持教務(wù),同會的高守謙(Verissino Monteiro Sera,?—1852)也離開了北京,只有華籍會士薛瑪竇(1847—1893)駐留老北堂。1827 年,老北堂被查封和拆毀,薛瑪竇等人被迫搬走,將傳教中心遷移到長城以外的西灣子村。1835 年,遣使會的孟振生(Joseph-Martial Mouly,1807—1868)從澳門進入內(nèi)地,在前往西灣子途中經(jīng)過正福寺,看到老北堂的藏書。其后他請中國助手和信徒到正福寺,陸續(xù)將部分書籍秘密運到西灣子。1838年,因為被官府發(fā)現(xiàn),正福寺的書籍都被埋入地下。這十幾年間,如果賀清泰的手稿仍與老北堂其他藏書在一起,則有兩個可能的去向,或在正福寺,或在西灣子③Verhaeren,“Aper?u historique de la Bibliothèque du Pét’ang”,in Catalogue de la Bibliothèque du Pé-Tang,pp.XVII-XIX.。
1857年,孟振生被任命為北京和直隸北區(qū)主教,1860年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結(jié)束,清廷歸還此前沒收的教堂、墓地等教產(chǎn)。在孟振生接收老北堂之后,有一部分曾保存在西灣子的書籍回到老北堂,而自1830年代起由東正教北京傳道團代管的南堂藏書也被歸還至老北堂④柳若梅:《俄羅斯檔案館藏北堂西文書目考》,《文獻》2020年第2期,第67—77頁。。1864 年1 月9 日,老北堂發(fā)生火災(zāi),據(jù)孟振生記載,此前制作的賀清泰漢文版的抄本被燒毀,但他沒有提及賀清泰手稿的所在⑤Hubert Germain Verhaeren,“La Bibliothèque Chinoise du Pet’ang”,Monumenta Serica,Vol.4,No.2(1940),pp.622-626.。1867 年,孟振生在老北堂原址重建了一座教堂,作為主教座堂。1886 年,清廷為慈禧太后(1835—1908)在中南海附近興造宮苑,要求將蠶池口的北堂遷走。兩年后,北京教區(qū)遷至西什庫新建成的主教教堂,即新北堂⑥Pierre-Marie-Alphonse Favier-Duperron,Peking:Histoire et Description,Péking:Imprimerie des Lazaristes au Pé-t’ang,1897,pp.306-320.。從1838年到1888年的半個世紀,雖然期間歷經(jīng)很多變故,所幸賀清泰手稿并沒有遺失,最終得以存留在新北堂。
1935 年,雷永明神父到訪北堂(西什庫教堂),看到賀清泰的手稿,并請人制成攝影版,封裝成冊。后來由于戰(zhàn)亂,近30 冊相片大部分散失,僅留兩冊幸存。1948 年,思高圣經(jīng)學會從北京南遷,將包括賀清泰手稿相片在內(nèi)的學會藏書運到香港①雷永明著,韓承良譯:《雷永明神父回憶錄》(再版),香港:思高圣經(jīng)學會,2001年,第91—93頁。。至于賀清泰的手稿原件,馮瓚璋于1947 年出版北堂圖書館中文善本書目時,指自己“就前人在卡片上所標出之善本”編寫,其中錄有賀清泰的《古新圣經(jīng)》37冊,不過他以“清初抄本”稱之,似乎并未見到賀清泰的手稿②馮瓚璋:《北平北堂圖書館暫編中文善本書目》(重印版),第319頁。。當時手稿原件是否仍存于北堂圖書館,是否在1958年北京圖書館接收北堂的外文藏書時也一同被移交,至今仍不清楚。
從上述賀清泰漢譯本手稿的遷移歷史,可知其與北堂的特殊關(guān)系。因北堂有老北堂和新北堂之分,所以賀清泰最初完成譯稿的北堂并不是雷永明見到譯本手稿的北堂。在多番輾轉(zhuǎn)過程中,孟振生、雷永明曾為這部手稿制作復本,可惜前者的抄本毀于火災(zāi),而后者的照相版僅存殘卷。此外還有幾種漢文抄本,包括反映了漢文版全貌的徐家匯抄本,盡管難以確定抄寫的時間,也應(yīng)該是在手稿遷移期間制作。
雷永明制作的漢譯本手稿照相版殘卷,現(xiàn)藏于香港思高圣經(jīng)學會圖書館。殘卷中的經(jīng)卷比較零散,都出自《舊約》,計有《救出之經(jīng)》第40篇殘頁(僅1頁)、《數(shù)目經(jīng)》第1至36篇的部分、《第二次傳法度經(jīng)》第2至31篇、《眾王經(jīng)》卷1第17至31篇、《眾王經(jīng)》卷2第1至24篇。
圖1為《數(shù)目經(jīng)》中的兩張相片,右下方顯示攝影編號74、75。相片標準尺寸為11.8×8.7 cm,相片中的文字圖片尺寸為11.3×8.2 cm,不過無法由此推知手稿原件的尺寸及裝訂情況。從版式看,手稿底紙為白紙,無影格和邊框,每頁大字經(jīng)文8 行,每行約30 字;小字注解則每頁可多至11行,每行約40字。
圖1 香港思高圣經(jīng)學會藏照相版殘卷之《數(shù)目經(jīng)》中的兩張相片
照相版殘卷有重復的相片,看似以原膠片進行了兩次洗印。在統(tǒng)計相片總數(shù)時,如果將重復的相片計算在內(nèi),應(yīng)為314 張,如不計重復的相片,則為310 張。李奭學、內(nèi)田慶市編的《古新圣經(jīng)殘稿外二種》中復制了照相版殘卷,未包括重復的相片在內(nèi),總計309張,缺失了《數(shù)目經(jīng)》中的一張相片。筆者將圖片中文字轉(zhuǎn)錄如下:
注解
一單數(shù)從二十歲以后能戰(zhàn)的男子們記載數(shù)目冊內(nèi),論小孩、婦人們沒有數(shù)。二因為郭肋的兒子,父親的叛亂內(nèi)沒有他們的分兒,所以也沒有遭父親的災(zāi)禍。地正開口,郭肋連他的賬房都墜下去的時候,他們暫且懸掛,沒有下地口內(nèi)。地又復合,他們的腳才站地上。三依斯拉耶耳后代彼此分開加南地方,防備他們忌妬爭斗,天主教他們抽簽受分。雖如此,那一支派的人多,受的土產(chǎn)也多,那一支派的人少,得的產(chǎn)業(yè)也少,因為簽是天主引導的。
第二十七篇
撒耳法得的女孩名呌瑪哈拉、諾娃、黑克拉、默耳加、得耳撒,去到和睦結(jié)約殿門口,會見每瑟、祭祀總首耶肋亞匝肋,并眾民的頭目。撒耳法得原是黑費耳的兒子,加拉得的孫子,瑪寄耳的二代孫子,瑪那斯的三代孫子,論[瑪那斯,是若瑟甫的兒子。這五個女孩望他們說,我們的父親在壙野死了……]
這張相片編號為71,其后無編號為72、73的相片,只接續(xù)圖1中所示編號為74、75的相片①筆者十年前曾得到一份照相版殘卷相片的復印本,在版本核校中發(fā)現(xiàn)這張相片不見于現(xiàn)在思高圣經(jīng)學會所藏的原版相片,可能由于某種原因在近年遺失。內(nèi)田慶市、李奭學在《古新圣經(jīng)殘稿外二種》中的相片復制版也未能收錄在內(nèi)。。從內(nèi)容可知為《數(shù)目經(jīng)》第26篇注解及第27篇首兩節(jié)經(jīng)文。
照相版殘卷與其他現(xiàn)存漢文抄本的筆跡都不相同,字體大致工整,而行與行之間的字沒有刻意對齊,運筆書寫方式時而有生硬、滯澀之處,看起來是一部譯經(jīng)稿本。其中一些字詞——尤其以人名居多——有被挖補和修改的痕跡,集中出現(xiàn)在《數(shù)目經(jīng)》中,例如“亜諾能”的后兩字被涂改,變成單字“隆”,即拉丁文名字Aaron 的對譯,看來譯者在稿本上直接進行修改。比照徐家匯抄本的相應(yīng)地方,都寫為“亜隆”,應(yīng)該是依據(jù)修改后的稿本抄寫。筆者目力所及,同一經(jīng)卷中的很多人名都有被修改過的痕跡,包括“亜默蘭”“黑柏隆”“莫黑里”“那匝肋阿”“亜西耶則耳”“栢德畧”等,原譯詞大多因為被涂抹而不可辨識,而修改后的譯詞與徐家匯漢文抄本一致。
前述卡緬斯基制作賀清泰譯本滿文版的一部抄本,在學界中已眾所周知。筆者近年在俄羅斯國家圖書館又發(fā)現(xiàn)了賀清泰譯本漢文版的一部抄本,雖然僅有《圣徒瑪竇紀的萬日略》兩卷(圖2),但在此前研究中尚未有人提及。這一新發(fā)現(xiàn)表明,目前所知卡緬斯基于1820年代初制作的抄本不僅限于賀清泰譯本的滿文版,他同時也抄寫了部分漢文版的經(jīng)卷。只不過這些同期制作,而且可能也是同時運回圣彼得堡的抄本,后來分散至不同的地方收藏,滿文版抄本在東方文獻研究所,而漢文版的《圣徒瑪竇紀的萬日略》抄本在俄羅斯國家圖書館。
圖2 俄羅斯國家圖書館藏《圣徒瑪竇紀的萬日略》抄本上卷封面、序言首頁
這部稀見抄本現(xiàn)藏于俄羅斯國家圖書館的亞非文獻部(以下稱俄圖漢文抄本),編號為ОЛСАА.КИТ.4-345,訂為兩卷線裝,書版尺寸為26.8×22.6 cm,略小于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文抄本,不過裝幀和書內(nèi)版式都很相似。書衣也用明黃色云龍紋緞,封面另用紅簽書寫標題,外無函套封裝。書內(nèi)紙張同樣印有紅色雙邊影格,白口、雙魚尾。與滿文抄本不同的是,漢文抄本的文字寫在格線中間,每頁11 行。在下卷最后一頁下方,有兩行手寫的簽注“с подлинною рукописью сверено 1824 года Архимандрит Пётр”,意即“依照原稿校對、1824年、大司祭彼得”。這個卡緬斯基的簽注證明此漢文抄本是1824年經(jīng)他本人校對的抄本,與滿文抄本抄寫和校對的時期相合。簽注下方的印戳有“1937 г.”及“АКТ.No.460/88”字樣,應(yīng)該是圖書館的編目信息。在雅洪托夫(К.С.Яхонтов)所編Российская национальная библиотека:Китайские рукописи и ксилографы Публичной библиотеки:систематический каталог(《俄羅斯國家圖書館藏漢文抄本及刻本公共圖書館綜合目錄》)中,關(guān)于此條的說明未提到卡緬斯基或賀清泰的名字,而且抄本標題中從拉丁文音譯成漢文的“萬日略”被錯譯為“一萬日”(десяти тысяч дней),但后面又注明了“瑪竇福音書并序”(Евангелие от Матфея с предисл)②К.С.Яхонтов,Российская национальная библиотека:Китайскиерукописи иксилографы Публичной библиотеки:систематический каталог,СПб:Российская нац,б-ка,1993,p.111.??赡芤驗闆]留意到此抄本是由卡緬斯基校訂過的漢譯《圣經(jīng)》抄本,也無從追溯賀清泰譯本的漢文版,結(jié)果這部抄本一直藏于書庫之內(nèi),長期無人問津。
俄圖漢文抄本上卷為第1 至第15 篇,下卷為第16 至第28 篇,正文從起始至末尾共136 張。版式的尺寸較大,每頁11行,字體也較大,每行18個字。下文論及的其他漢文抄本不論有無影格,都是大字經(jīng)文、小字注解的形式,而俄圖漢文抄本的經(jīng)文、注解的字體大小相同,每格都單行抄寫。比較特別的是,注解序號采用方形外框,如序號大于個位數(shù),方框就變成直立的長方形,在經(jīng)文和注解中間比較醒目。經(jīng)卷文字寫得相當工整,行與行之間的字也基本對齊,看似為職業(yè)抄寫者所寫。字體風格和筆畫細節(jié)不同于上述照相版殘卷,與其他漢文抄本的文字也都明顯有別,因而可以判定抄寫者另有其人。
從版本研究的角度看,這部漢文抄本有兩方面的特殊價值。其一是與賀清泰譯本手稿的密切關(guān)系??ň捤够c賀清泰及其他在京天主教傳教士交往,得以使用賀清泰的滿譯和漢譯手稿制作抄本。不但裝幀細致,而且抄寫之后還經(jīng)卡緬斯基本人核校,可見制作過程相當嚴謹。這部抄本的內(nèi)容與賀清泰漢譯原稿非常接近。雖然樣式上做了若干改動,經(jīng)文和注解不分大小字,注解序號用方框代替圓圈,但與譯文內(nèi)容相關(guān)的重要樣式仍依照原稿復制,尤其是序言提到的人名用單線標識、地名用雙線標識、邪神用三線標識,便于區(qū)分譯文中不同類的專有名詞。比較而言,其他現(xiàn)存的漢文抄本大多未依照序言所說做出這些劃線標識。
其二,俄圖漢文抄本有助于版本校勘的工作。因為照相版殘卷不包含《新約》部分的經(jīng)卷,無法與原稿的內(nèi)容對照?,F(xiàn)存包含《圣徒瑪竇紀的萬日略》的漢文抄本,只有下文論及的徐家匯漢文抄本(第一類)。即使研究者在已出版的點校重排版中對徐家匯抄本進行了校勘,仍不免很多疏漏和訛誤。以俄圖漢文抄本進行文字對勘,不但可以訂正明顯的錯誤,而且一些隱藏的問題也能得到解決。限于論文篇幅,下面表3僅舉出序言至第五篇中勘誤的部分例證:
表3 俄圖漢文抄本、徐家匯漢文抄本及《古新圣經(jīng)殘稿》點校重排版的《圣徒瑪竇紀的萬日略》序言至第五篇勘誤舉要
表3 的勘誤例證可分三類。第一類是徐家匯漢文抄本的字缺筆不全或缺字,點校重排版未能正確校補。比對俄圖漢文抄本可知原字,如“天主圣名”“不知此事”。第二類是徐家匯漢文抄本出現(xiàn)明顯訛誤,點校重排版或做出正確的勘誤,或做出勘誤也未能訂正。比對俄圖漢文抄本,可知其訛誤所在,如“福音”“妄講人”“《圣經(jīng)》篇篇”“走泥”“隨奴”“定他罪”“經(jīng)內(nèi)無有”等。第三類是徐家匯漢文抄本未明確顯示表述有問題,點校重排版不經(jīng)勘誤而原樣錄入。比對俄圖漢文抄本,可以發(fā)現(xiàn)徐家匯漢文抄本及點校重排版之失。如“可惡的仇”“為養(yǎng)他們”“把本妻送人”等。按照這三類模式對《圣徒瑪竇紀的萬日略》的經(jīng)卷進行全面的校訂,就能勘核出更接近賀清泰原初譯稿的文本。
盡管新發(fā)現(xiàn)的俄圖漢文抄本只有《圣徒瑪竇紀的萬日略》兩卷,卻對推進賀清泰譯本漢文版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一方面改變此前通常以為東正教北京傳道團只做了滿文抄本及滿、漢文抄本的認知,另一方面因內(nèi)容更接近賀清泰譯本的原稿,在版本??鄙弦簿哂刑厥鈨r值。
目前中國國家圖書館(即北京圖書館,1998 年更名)藏有賀清泰譯本漢文版的兩部抄本殘卷,分別收錄了《舊約》部分經(jīng)卷(以下稱國圖抄本一)及《新約》部分經(jīng)卷(以下稱國圖抄本二)。由于經(jīng)卷標題、冊頁數(shù)都符合馮瓚璋在北堂圖書館中文善本書目中的描述,下面參照其書目信息加以說明。
馮瓚璋書目有記:“圣經(jīng):泰西賀清泰譯,抄本,編號一八七三。存一卷(卷一),一冊二十四頁?!雹亳T瓚璋:《北平北堂圖書館暫編中文善本書目》(重印版),第319頁。其中的信息符合國圖抄本一的情況。國家圖書館用不同的書目編號(原書號為71262,古籍館索書號為138843),而國圖抄本一的書口有《圣經(jīng)》標題,而且是一冊24頁(序5頁,經(jīng)文19頁),可以判定就是馮瓚璋書目中所指的抄本。此抄本尺寸為23.6×13.5 cm。版式為雙邊、白口、單魚尾,每頁8行,序言每行23字,經(jīng)文及注解每行25字,都標有頁碼。經(jīng)文字體較大,每格單行;注解字體較小,每格雙行。抄本前面是序言,書口中間有“總序”二字,但缺了第一頁,其后是“再序”。譯文從《化成之經(jīng)》第一篇開始,至《化成之經(jīng)》第五篇中“瑪拉肋耳到了六十五歲,生了亞肋得,生了亞肋(得后)”一句為止。
馮瓚璋書目又記:“圣保祿論羅馬教友的書札:泰西賀清泰譯,抄本,編號一八七二。四冊,頁數(shù):九十二,四十六,六十五,四十四頁?!雹隈T瓚璋:《北平北堂圖書館暫編中文善本書目》(重印版),第319頁。國圖抄本二符合書目的信息,只是國家圖書館書目編號不同(原書號為70815,古籍館索書號為138594)。書口的標題也是《圣保祿論羅馬教友的書札》,共四冊,每冊張數(shù)與馮瓚璋所記頁數(shù)相同,可知其所指即為此抄本。四冊都是線裝,尺寸為23.6×12.7 cm,用空白底紙,無邊框、魚尾,不標頁碼。每頁8行,每行32字。各冊經(jīng)卷文字的書寫風格一貫,而與國圖抄本一及照相版殘卷字體筆跡明顯有別。抄本在每冊前面都標明所含經(jīng)卷的拉丁文標題,不能確定是抄寫者寫的,還是后來編目者所加。國圖抄本二收錄《新約》的保祿書信之后22 部經(jīng)卷,但不包括前面四卷福音書和《宗徒大事錄》。
如果將國圖抄本二與徐家匯漢文抄本(第一類)比較,兩者的字體都相當工整,像是專職抄寫者所寫,乍看之下有些近似,但從筆畫的平斜、長短、收筆等細節(jié)可辨認出差異。還有某些常見字的習慣寫法也不同,如圖3所示《圣保祿諭札》第一篇的開始:
圖3 國圖抄本二、徐家匯抄本(第一類)中《圣保祿諭札》第一篇開頭比較
四行文字中寫法明顯不同的有七個字。國圖抄本二寫為“權(quán)”“達”“寵”“憑”“復”“真”“為”,徐家匯抄本(第一類)寫為“”“逹”“”“”“”“”“”。以《康熙字典》收錄的字匯為參照標準,國圖抄本二的前五個字是按正字書寫,后兩個字為俗字寫法。徐家匯抄本(第一類)前兩個字為俗寫,其后四個字有筆畫訛寫,只有最后一個字與《康熙字典》的“爲”字接近③《康熙字典》,臺北:文化圖書公司,1994 年,第491(權(quán))、1190(達)、221(寵)、330(憑)、297(復)、733(眞)、617(爲)頁。。在徐家匯抄本(第一類)的經(jīng)卷中,上述個別字偶爾也按本字書寫,但異寫的俗字或訛字占絕大多數(shù)。其實遠不止這七個字,徐家匯抄本(第一類)有數(shù)量龐大的俗字、訛字等異體字,不僅每頁都有,甚至在一句中出現(xiàn)多個異體字,頻密程度可見一斑,堪稱此抄本的一大特色。反觀國圖抄本二的文字,一般都按正字規(guī)范書寫,異寫的俗字或明顯的訛字并不占多數(shù)。由此可見,兩部抄本的筆跡實非“酷似”,應(yīng)該不是同一人抄寫①李奭學持此看法,見[日]內(nèi)田慶市、李奭學:《古新圣經(jīng)殘稿外二種:北堂本與滿漢合璧本》“導論”,第19頁,注30。。
不過,圖3 的比照顯示這兩部抄本也可能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國圖抄本二是在空白底紙上書寫,而徐家匯抄本(第一類)是寫在印有影格的底紙上,兩者的尺寸接近,而正文每面行數(shù)和行字也整齊對應(yīng),甚至句讀標記都絲毫不差。這說明要么兩部抄本遵照同一部源本的版式抄寫,要么其中一部抄本是用另一部抄本作為參照而制作的重抄本。
現(xiàn)存賀清泰譯本漢文版的抄本多為散卷或殘卷,而最能體現(xiàn)漢文版——《古新圣經(jīng)》——全貌的是藏于徐家匯藏書樓(1956年并入上海圖書館)的漢文抄本。前述部分已將其與俄羅斯國家圖書館及中國國家圖書館的漢文抄本進行文字和書寫的比較。事實上,徐家匯漢文抄本的卷冊數(shù)目多,雖然都是線裝,但版式不一,還有重出的經(jīng)卷,依據(jù)版式和抄寫筆跡的不同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抄本尺寸為23×13 cm,四面雙邊、白口、單魚尾,每頁8 行,每行32字,書口下標頁碼。經(jīng)文用大字,每格單行,注解用小字,每格雙行。經(jīng)卷封面上寫出中文標題,《舊約》部分從《化成之經(jīng)》下卷開始(缺失的上卷以第二類抄本補足),中文標題旁寫有相應(yīng)的拉丁文標題(圖4)。從內(nèi)文筆跡看,字體平直方正,大量俗字的習慣寫法相同,應(yīng)是由一人抄寫。第一類抄本數(shù)目最多,包含賀清泰已譯出的《舊約》經(jīng)卷的大部分以及《新約》經(jīng)卷的全部。
圖4 徐家匯漢文抄本第一類起始經(jīng)卷《造成經(jīng)之總論》及首頁
第二類抄本有三冊經(jīng)卷,分別為《圣依撒意亞先知經(jīng)》一冊,《多俾亞經(jīng)》《如弟得經(jīng)》《厄斯得肋經(jīng)》合一冊,《智德之經(jīng)》《祿德經(jīng)》《約那斯經(jīng)》合一冊。其中前兩冊的四卷經(jīng)書不見于第一類抄本,而第三冊的三卷經(jīng)書與第一類抄本的經(jīng)卷重復。從版式上看,第二類抄本的尺寸與第一類抄本相同,內(nèi)文格式同樣是每頁8 行,每行32 字,經(jīng)文單行,注解雙行。格線的外框不是四面雙邊,而是左右雙邊,在書口處無魚尾,但標出了經(jīng)卷題名及頁碼。經(jīng)卷封面上沒有寫出標題(圖5)。
從筆跡看,第二類抄本各經(jīng)卷的字體前后一致,筆畫圓轉(zhuǎn)變化,時而側(cè)斜,是由一人抄寫。其字體不同于第一類抄本經(jīng)卷的文字,很多常見字比如《祿德經(jīng)》第一篇中的“祿”“隆”“慈”“麼”“遭”等的習慣寫法也迥然有別,因而可以斷定抄寫者另有其人。經(jīng)文抄寫格式則與第一類抄本基本相同,而人名、地名、邪神名分別用單線、雙線和三線標識,符合譯本序言的體例說明。注解序號也不像第一類抄本用紅色小圓圈,而是用縱向的方括號。此外,第一類抄本的《智德之經(jīng)》《祿德經(jīng)》中有若干遺漏的字句,以紅筆補抄,而第二類抄本的經(jīng)卷抄寫齊全,沒有遺漏。
第三類抄本包括《化成之經(jīng)》《救出之經(jīng)》《數(shù)目之經(jīng)》《達味圣詠》《厄格肋西亞斯第個經(jīng)》《厄斯大拉經(jīng)》六卷經(jīng)書,都出自《舊約》,因與第一類抄本的經(jīng)卷重復,可視為重出抄本。這些抄本都用空白底紙,沒有影格框線,封面皆無標題。各卷的版式尺寸和內(nèi)文格式不盡相同,字體也有別于前兩類抄本。以下逐一說明各卷的情況,并輔以相應(yīng)的圖例進行比較。
1.《化成之經(jīng)》的重出抄本三冊,分為A、B 兩種版本。A 版本只有上卷一冊,從第一篇至第二十五篇。尺寸為23×13.5 cm,與第一類抄本接近。每頁8行,每行32至37字不等。書口標有頁碼。經(jīng)文、注解的文字大小一樣。在《再序》之后是正文起首,題為“化成之經(jīng)”。A 版本單冊的出現(xiàn)可能是因為第一類抄本缺失了首冊,故以此重抄本補足。B 版本包括上卷、下卷兩冊,尺寸為27.5×16 cm。內(nèi)文每頁8行,每行22至26字不等。經(jīng)文、注解的字體大小一樣,而筆跡與第一、二類抄本及A版本重抄本都不同。B 版本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就是抄寫者在書口標記的頁碼使用蘇州碼子,上卷大概有十個,如以“〦〩”“〧〢”表示69、72,下卷大部分頁碼都用蘇州碼子或蘇州碼子與通行數(shù)字寫法的拼合,如以“”表示149,以“”表示215。這種標識頁碼的方式比較特殊,不見于其他的抄本(圖6A、6B)。
圖6 A 第三類抄本A版本《化成之經(jīng)》首篇
圖6 B 第三類抄本B版本《化成之經(jīng)》首篇
2.《救出之經(jīng)》:重出抄本一冊,版式尺寸為27×18.5 cm。其內(nèi)文書寫的字體與《化成之經(jīng)》A 版本重出抄本相同,為同一人書寫,不過排版方式有所區(qū)別。經(jīng)文大字,每頁8 行,注解小字,每頁16行(即小字雙行相當于大字單行),每行經(jīng)文或注解均為24 字,行字對應(yīng)比較整齊。書口標有頁碼(圖7)。
圖7 《救出之經(jīng)》重出抄本第一篇
3.《數(shù)目經(jīng)》:重出抄本一冊,尺寸為27.5×21 cm。每頁9 行,每行22 至24字。注解字體較經(jīng)文字體略小,不過都用單行。書口未標頁碼。此抄本是文字寫法異于其他抄本,而且以第十六篇為分隔,前后兩部分的字體風格也有變化,看似為不同的人抄寫。內(nèi)文樣式也有特別之處,經(jīng)文、注解中應(yīng)標出數(shù)字序號的地方留下空白,而不見相應(yīng)序號,因此更像是尚未抄完的重出抄本(圖8A、8B)。
圖8 A 《數(shù)目經(jīng)》重出抄本第九篇
圖8 B 《數(shù)目經(jīng)》重出抄本第十九篇
4.《達味圣詠》:重出抄本兩冊,與第一類抄本《達味圣詠》(現(xiàn)藏于“中研院”傅斯年圖書館)的三冊有別。尺寸為27.7×18 cm。每頁9行,每行23字。書口不標頁碼。注解較經(jīng)文字體略小,不過都用單行。從內(nèi)文筆跡看,此抄本與《數(shù)目經(jīng)》重出抄本前半部分的字體一致,應(yīng)該出自同一人之手,而且在本應(yīng)標出數(shù)字序號的地方也留下了空白(圖9)。
圖9 《達味圣詠》重出抄本上卷第一詠、下卷第七十二詠
5.《厄格肋西亞斯第個經(jīng)》:重出抄本一冊。尺寸為29×17 cm。每頁8 行,每行24 字。書口標有頁碼。內(nèi)文字體形態(tài)瘦長,不同于其他抄本(圖10)。
圖10 《厄格勒西亞斯第個經(jīng)》重出抄本首篇
6.《厄斯大拉經(jīng)首》:重出抄本一冊,尺寸為27×16 cm。每頁8 行,每行24 字,與《厄格肋西亞斯第個經(jīng)》重出抄本相同,而且書寫筆跡高度一致,應(yīng)該是同一人抄寫(圖11)。
圖11 《厄斯大拉經(jīng)首》重出抄本首篇
從上述說明可見,徐家匯漢文抄本的《舊約》部分包括不同類別的經(jīng)卷,各類的版式大小、內(nèi)文樣式、書寫字體都各不相同。下面表4 將三類抄本的信息匯總,可以清楚顯示經(jīng)卷分布的情況。
以整冊計數(shù),第一類抄本有24 冊,第二類抄本有3 冊,第三類抄本有9 冊。第一類抄本缺少《化成之經(jīng)》(上卷)、《圣依撒意亞先知經(jīng)》《多俾亞經(jīng)》《如弟得經(jīng)》《厄斯得肋經(jīng)》,需用第二類及第三類抄本的經(jīng)卷補齊。至于后兩類中的重出抄本,因出自不同人之手,且制作時間不明,難以推測為何只選取個別經(jīng)卷重新抄寫。
以上的分類整理和分析表明,徐家匯漢文抄本的情況相當復雜。雖然第二類、第三類抄本只涉及少量經(jīng)卷,卻有特殊價值:一方面補充第一類抄本缺少的經(jīng)卷,另一方面也有助于版本??惫ぷ鳎迩宀煌悇e抄本的關(guān)系,還可以更正此前研究中的疏漏和誤解。如李奭學、鄭海娟提出《古新圣經(jīng)》中的《創(chuàng)世紀》有《化成之經(jīng)》《造成之經(jīng)》兩卷,分別指天主“化成天地”與萬物以及亞伯拉杭以后人類的繁衍或“造成”①李奭學、鄭海娟主編:《古新圣經(jīng)殘稿》“導論”,第74頁。。這個解釋在邏輯上較為牽強,亞伯拉杭在上卷第十一篇中就已出現(xiàn),不必等到下卷第二十六篇開始,其子孫后代的繁衍才合乎“造成”的意思。此誤解恰恰是由于混淆了不同類別的抄本。根據(jù)表4 的對照,可以看出是抄寫者的誤寫所致。第一類抄本的《創(chuàng)世紀》只有下卷,所以采用卷末附加的一篇《造成經(jīng)之總論》的標題,寫在書冊封面。但根據(jù)第三類抄本,A 版本和B 版本的上卷封面都無標題,只是在兩篇序言后以“化成之經(jīng)”作為首卷的標題。B 版本下卷的封面也無標題。換句話說,賀清泰原稿的第一部經(jīng)卷是以《化成之經(jīng)》為題,而卷末附加的《造成經(jīng)之總論》篇題不應(yīng)被視為此卷經(jīng)書的原有標題。在漢文版序言中明確提到每瑟創(chuàng)造了《圣經(jīng)》五本,頭一本即“化成之經(jīng)”。此外在國圖抄本一中也有《化成之經(jīng)》為題,可佐證此點。
表4 徐家匯漢文抄本《舊約》部分的三類抄本經(jīng)卷分布
續(xù)表
賀清泰譯出了《新約》的全部經(jīng)卷,在徐家匯藏書樓存有完整的一套,包括上文提及國圖抄本二中所缺的五卷。這些經(jīng)卷都屬于第一類抄本,沒有重出抄本。不過,因為經(jīng)卷的篇幅長短不一,在卷冊分配上做了特別處理。獨立成冊的經(jīng)書有四卷“萬日略”福音書和《諸徒行實》(即《宗徒大事錄》),共五冊,而合訂成冊的經(jīng)書共四冊:圣保祿、圣亞各、圣伯多祿、圣如達寫的書札訂為三冊,圣若望寫的書札與《圣若望默照經(jīng)》(即《默示錄》)合為一冊。在四冊合訂的經(jīng)書中,每冊的經(jīng)卷篇目及先后次序與國圖抄本二完全一致,這再次表明兩部抄本之間可能存在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甚至可能其中一部抄本是用另一部抄本作為參照而制作的重抄本。
經(jīng)過了“從北平本抄補完全”的過程,徐家匯漢文抄本被視為能體現(xiàn)賀清泰譯本漢文版全貌的版本,其篇目安排和卷冊數(shù)目也是需要解決的重要問題。此前研究者對各冊經(jīng)卷的編排次序產(chǎn)生疑問,其實不見得是譯者賀清泰刻意而為。他對武加大譯本的篇目順序是了然于胸的,也會視乎需要解釋某部經(jīng)卷所在特殊位置的原因。只不過《圣經(jīng)》各書卷的篇幅長短不一。篇幅長者如《創(chuàng)世紀》(《化成之經(jīng)》)有五十章,篇幅短者像《猶達書》(《圣如達之札》)僅一章。這些經(jīng)卷被譯出后,如以一部經(jīng)書裝訂成一冊線裝書的做法,就會遇到問題:《化成之經(jīng)》有170 張(第二類抄本A 版本與第一類抄本下冊26—50 篇的組合),甚至是216張(第二類抄本B版本),訂成一冊太厚重,不便翻閱。而《圣如達之札》)僅有一章,如制成一冊又過于輕薄,容易散落。為方便翻閱和收藏,裝訂時需調(diào)整原來卷目的編排次序,將篇幅長的書卷分開,或?qū)⑵痰臅砗喜?,因而出現(xiàn)重新編排次序的情況。
關(guān)于徐家匯漢文抄本的卷冊數(shù)目,此前研究也有不同說法,經(jīng)常出現(xiàn)混淆。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經(jīng)卷的名稱不統(tǒng)一,《舊約》經(jīng)書用卷、本,《新約》經(jīng)書除了卷、本之外還稱書、札。名稱有別,在卷冊統(tǒng)計時就容易產(chǎn)生混淆。二是未能明確辨識各類抄本在裝訂及版式上的復雜情況,如一部經(jīng)書分訂兩冊、一冊之內(nèi)有多部經(jīng)書、重出抄本的冊數(shù)不同等,結(jié)果導致在卷冊統(tǒng)計時出現(xiàn)誤記。
筆者認為,如果將卷數(shù)、冊數(shù)分開統(tǒng)計,就可以解決數(shù)目混淆或誤記的問題。首先以武加大譯本的篇目為參照,可統(tǒng)計徐家匯漢文抄本所涵蓋經(jīng)卷的數(shù)目。武加大譯本的《舊約》有46卷經(jīng)書,表4顯示賀清泰譯出30 卷。至于《新約》27 卷經(jīng)書則被全部譯出。也就是說,武加大譯本73 卷經(jīng)書(不計次經(jīng)3卷),賀清泰共譯出其中57卷,未譯出的都在《舊約》,包括《雅歌》《耶肋米亞》等16卷書。
其次是冊數(shù)上的統(tǒng)計?!缎录s》部分共有9冊,計數(shù)時比較明確。不過《舊約》部分就要考慮三類抄本的存在,選擇不同類的抄本會有不同的計數(shù)結(jié)果。如果以第一類抄本為主體,計入“中研院”傅斯年圖書館的三冊本《達味圣詠》,而后用第二類、第三類抄本補足第一類抄本所無的三冊,即《化成之經(jīng)》(上卷)一冊、《圣依撒意亞先知經(jīng)》一冊及《多俾亞經(jīng)》《如弟得經(jīng)》《厄斯得肋經(jīng)》合一冊,則《舊約》部分共有27冊。這樣整理出一套完整的徐家匯漢文抄本共有36冊,與馮瓚璋在1947年編目所記的37冊接近。
具體分析徐家匯漢文抄本的分類情況,可以看到賀清泰譯本漢文版經(jīng)歷了多次的抄寫和重抄。這有助于認清漢文版為不同抄本拼合的性質(zhì),并能更正此前研究的誤解、誤記和混淆之處。這些抄本的交雜、并存,表明即便賀清泰譯本未能正式出版,也仍然通過反復抄寫的方式得以持續(xù)流傳。
賀清泰將《圣經(jīng)》先后譯成了滿文版及漢文版,兩版各自獨立,分別有多部抄本流傳后世。目前已知的史料并無賀清泰曾經(jīng)將滿、漢譯文拼合在一起的記載。然而,兩版譯文之間有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以至后來的抄寫者有意制作了二合一的滿漢合璧版,成為賀清泰譯本成形之后的衍生版本。目前發(fā)現(xiàn)僅存的一冊滿漢合璧版抄本,藏于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近期研究者從多個角度對其進行考察,不過在版本方面仍有一些尚未解決的疑問和爭議,比如滿漢文抄本由誰制作、哪些經(jīng)卷被抄錄、內(nèi)容如何與單獨的滿文及漢文抄本比較、幾種不同版本孰先孰后等。下文將針對這些問題詳加解析。
前文述及,史維廉在1830 年代初利用與卡緬斯基的關(guān)系,重新抄寫他在北京復制的賀清泰譯本的滿文抄本。實際上,在復制卡緬斯基抄本的時候,史維廉還與另一位東正教第十屆北京傳道團的成員沃伊謝霍夫茨基(Iosif Voitsekhovskii)聯(lián)絡(luò)。后者曾擔任傳教團的醫(yī)生,而他也有一部賀清泰譯本的抄本。該抄本采用滿文、漢文對照的樣式,包含《舊約》及《新約》的經(jīng)卷,卷目編排與卡緬斯基的滿文抄本非常接近。據(jù)史維廉記載,沃伊謝霍夫茨基曾試圖向圣經(jīng)公會售賣自己的抄本,但他更關(guān)注《圣經(jīng)》的滿譯本,況且可以免費用卡緬斯基的滿文抄本制作重抄本,故此拒絕了沃伊謝霍夫茨基的提議①Mende,“Problems in Translating the Bible into Manchu”,pp.154-155.。
盡管未達成交易,史維廉卻抄錄了沃伊謝霍夫茨基抄本首頁的拉丁文說明,從而留下關(guān)于這部滿漢文抄本的重要信息。其拉丁文原文如下:
Partes sacrae Scripturae veteris ac novi Testamenti in Chinense et Manzurica linguis proxime at tex?tum sensum ac verbum S.Scriptura medio,aequali ideoque ad intelligendum uniuscuiusque Chinensium lectorum faciliori stylo,in capitali Chinensium urbe Bey-dzin(vulgo Pekin)versae,cum vasto in unum?quodque caput quam sensus tam verborum explicatione,immediate unumquodque caput concomitante,ac in utraque linguarum in meliori Chinensi charta,accurato penicillo,linealiter conjugatim transcrip?tae,ita ut textus Chinensis eidem textui Mandzurico ubique correspondit.
…Partes S.Scripturae sunt sequentes:1.Geneseos libri 4;2.Exodi 2;3.Levitici 2;4.Numeri 2;5.Deuteronomii 2;6.Josue 1;7.8.Judicum et Ruth 2;9.Regum 1 2;10.Regum 2 2;11.Regum 3 2 ;12.Regum 4 2;13.Paralipomenon 1 2;14.Paralipomenon 2 2;15.Tobias 1;16.Ju?dith 1;17.Esther 1;18.Job 2;19.Daniel 2;20.Machabeorum 4;21.Evangelium Mathei 4;22.Acta Apostolorum 2.(Subscrip.Missionis Russico-Chinensis Medicus Josephus Woycechofsky)①Mende,“Problems in Translating the Bible into Manchu”,p.156.
這段說明強調(diào)了抄本的幾個主要特色:翻譯忠實于《圣經(jīng)》原文;譯文風格平易;在北京制作;經(jīng)文后附有注解;采用滿、漢譯文并行的樣式。前四個特色都與賀清泰譯本的情況相符,最后一點更加醒目,顯然是指一部滿漢合璧版的譯經(jīng)抄本。考慮到沃伊謝霍夫茨基從1821年至1830年在北京駐留,而史維廉在1832 年抄錄這段拉丁文說明,因而此抄本應(yīng)該是沃伊謝霍夫茨基在北京制作,其后在使團返俄時帶回了圣彼得堡。他何時制作并完成抄本,是以賀清泰原稿為底本,還是以卡緬斯基抄本為底本,都不得而知。
如果與東方文獻研究所及東洋文庫的兩種滿文抄本比較,可見拉丁文說明所列的篇目與賀清泰譯本滿文版的篇目基本呼應(yīng)。以《舊約》部分為主,包括23 卷經(jīng)書,比滿文版少了《厄斯德拉》《乃赫米雅》和《約納》三卷。《新約》部分有《瑪竇福音》和《宗徒大事錄》兩卷經(jīng)書,與滿文版一致。其余經(jīng)卷可能因為只有漢文版而無滿文版,未收錄在這部滿漢合璧版抄本中。值得一提的是,在篇目后面都附有數(shù)字,部分是用作經(jīng)卷序數(shù)的數(shù)字,其他數(shù)字則指該部經(jīng)卷的冊數(shù),篇幅較長的《創(chuàng)世紀》《瑪竇福音》分訂四冊,篇幅較短的《多俾亞傳》《友弟德傳》《艾斯德爾傳》各訂一冊。由于滿、漢文并行,經(jīng)卷的篇幅必然大幅增加,所以經(jīng)卷的冊數(shù)大多是滿文或漢文抄本相應(yīng)經(jīng)卷的兩倍,少數(shù)滿文或漢文抄本中合訂的經(jīng)卷,在滿、漢文抄本中就單獨成冊。
沃伊謝霍夫茨基制作的滿、漢文抄本是滿漢合璧版的開始。目前除了史維廉在1832年寫的信件記錄外,尚未發(fā)現(xiàn)其他相關(guān)信息。整部抄本去向不明,不過下文論及東方文獻研究所藏的滿、漢文抄本,極有可能是沃伊謝霍夫茨基滿、漢文抄本散落的殘卷。
藏于東方文獻研究所的單冊本滿、漢文抄本是目前僅見的滿漢合璧版抄本,書目編號為C 11 mss。抄本沒有用通常的線裝樣式,而是用紙卷搓成的兩條細繩,在封面近書脊處上下部分各穿兩孔,穿過封底捆綁而成(圖12)。尺寸為34×23.5 cm,較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文抄本略大。外無函盒,卷內(nèi)紙張與同在該所的滿文抄本一樣印有紅色影格,四面雙邊、白口、雙魚尾,每頁11格,滿文、漢文都寫在格線上,滿文在先(左)、漢文在后(右),先后交替各5行,每頁共10行。其書寫方式也與滿文抄本一樣是從上至下、從左至右。正文前后共101張。
圖12 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漢文抄本封面裝訂、第十三篇首頁及扉頁的拉丁文注記
圖12顯示,這部滿、漢文抄本的滿文書寫相當流暢,卷首標題、篇目和“注解”以端正的楷書體(或稱恭書體)書寫,正文則使用帶有抄寫者個人風格的行書體,兩種字體區(qū)分醒目①關(guān)于滿文書法的特點及類別,參見橘玄雅:《滿文的過去與滿文書法》,《紫禁城》2015年第1期,第126—137頁。。比較而言,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文抄本中各經(jīng)卷的滿文字體有所不同,不過都屬于有連筆的行書體,標題、篇目、“注解”與正文文字的區(qū)分不很明顯,因而在上下各加小圓圈,以提示與正文有別。東洋文庫滿文抄本的各經(jīng)卷書寫字體一致,同樣用行書體,因底紙沒有格線作基準,字形寫得不夠筆直,常出現(xiàn)側(cè)斜。標題、篇目、“注解”用粗體大字,上下加圈,以與正文區(qū)別。從書寫筆跡看,兩部滿文抄本和滿、漢文抄本各不相同,應(yīng)是由不同的人抄寫。
進一步比較滿、漢文抄本的滿文部分及東洋文庫滿文抄本,會看到兩版抄本中的滿文譯文存在更多的差異。筆者將一部分明顯不同的滿文詞語整理列表如下:
表5 顯示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漢文抄本有一些明顯的錯誤:音譯人名如等的拼寫與拉丁文名字發(fā)音不符,而東洋文庫滿文抄本的音譯名與拉丁文更為接近。有些詞拼寫不準確,比如異端)錯寫為精壯)錯寫為“趕氈的棍)錯寫為“今日)錯寫成分開一班一班)錯寫為“在東洋文庫滿文抄本中,這些詞的寫法都是正確的。再將漢文譯詞與兩版的滿文對照,可以看到與東洋文庫滿文抄本緊密對應(yīng),并反襯出滿、漢文抄本的錯誤②筆者也查校了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文抄本中與表5 所列相應(yīng)的詞語,拼寫都正確??梢姈|方文獻研究所滿、漢文抄本的抄寫者可能不很精于滿文,或疏于校對,因而出現(xiàn)了較多拼寫錯誤。。
表5 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漢文抄本與東洋文庫滿文抄本相異的滿文詞語對照
滿、漢文抄本的漢文部分文字書寫工整、一貫,應(yīng)該是一人抄寫。內(nèi)田慶市進而將其與徐家匯漢文抄本(第一類)比較,認為兩部抄本是由同一人抄寫,異體字的寫法也非常近似③[日]內(nèi)田慶市、李奭學:《古新圣經(jīng)殘稿外二種》“導論”,第12頁。。筆者在比較字跡之后,發(fā)現(xiàn)很多常見字的筆畫寫法有明顯差異。比如“篇”字在滿、漢文抄本的篇題中寫作“”,但在徐家匯漢文抄本(第一類)中寫作“”。很多人名、地名音譯詞的寫法也不同,在滿、漢文抄本中的“西割耳”“拉法意莫”“亞塞亞”“撒莫亞斯”“亞西耳”“阿柏得多莫”“亞塞費”“厄尼亞他”“厄里耶則耳”等譯詞,在徐家匯漢文抄本(第一類)分別寫為“西豁耳”“拉法意默”“亞賽亞”“塞默亞斯”“亞漆耳”“阿柏得多默”“亞撒費”“厄里亞他”“厄里耶匝耳”。至于在兩版抄本中頻繁出現(xiàn)的俗字、異體字,寫法不一致的例子遠多過一致的例子。因此,東方文獻研究所的滿、漢文抄本與徐家匯漢文抄本(第一類)不太可能是由同一人抄寫。
從譯文內(nèi)容看,這部滿、漢文抄本的漢文部分與滿文部分基本上保持對應(yīng),不過如果與徐家匯漢文抄本(第一類)對勘,會發(fā)現(xiàn)兩版的文字都有問題。滿、漢文抄本顯示漢文抄本中的若干遺漏和訛誤,如第21 篇中“因王交付的事不合約亞伯的意,未數(shù)肋未、柏尼亞明的男子”一句,漢文抄本漏掉了“未數(shù)肋未”。反之,漢文抄本也顯示出滿、漢文抄本的一些遺漏和訛誤,如第16篇中“一千四馬的車”在滿、漢文抄本中誤寫為“一千四百馬的車”,而第18篇中有三個注解,但在滿、漢文抄本中就不見了最后一個。
滿漢合璧版的出現(xiàn)令賀清泰譯本的后世流傳軌跡更復雜。研究者對滿文版、漢文版及滿漢合璧版的先后次序持不同觀點。內(nèi)田慶市提出先有滿文版,其后是滿漢合璧版,漢文版最晚出現(xiàn)。竹越孝比較三版抄本中的語匯,推論可能性最大的次序是滿文版在先,漢文版其次,最后是滿漢合璧版①[日]竹越孝:《満漢合璧版〈古新聖経〉の成立について》,[日]竹越孝等:《滿漢合璧版〈古新圣經(jīng)〉の研究》,第183—196頁。。后一種觀點更具說服力,在上述例證分析中也發(fā)現(xiàn)更多的證據(jù)。目前可知最早的滿、漢文抄本是由沃伊謝霍夫茨基在1820年代制作,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漢文抄本單冊也極有可能出自沃伊謝霍夫茨基的抄本,就時序而言,滿漢合璧版應(yīng)該是最晚出現(xiàn)的一個衍生版本,由東正教北京傳道團成員在賀清泰已完成的滿譯本和漢譯本的基礎(chǔ)上匯編而成。
此前研究者分別對賀清泰譯本的滿文版、漢文版及滿漢合璧版進行了深入研究,但尚無專論探討滿文版與漢文版的關(guān)系。本文前面各部分已經(jīng)分析了若干例證,指出兩版之間存在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鑒于此議題的重要性,筆者認為有必要做出更多的文本比較和辨析,以闡明漢文版的翻譯如何受到了滿譯文字的影響,進而修正一直以來將武加大譯本視為漢文版的直接源本的片面觀點,并重新審視此前認為漢文版——即《古新圣經(jīng)》——的白話文體受武加大譯本影響而出現(xiàn)所謂“歐化”或“拉丁化”傾向的論斷。
然而,漢文版的第二篇序言并不見于滿文版的抄本。為何要多一篇序言,此前的研究未曾論及。筆者認為最大可能是在翻譯漢文版時特意加上的,因為排在《〈圣經(jīng)〉之序》后面,故名《再序》。序文的前半部分提到兩種看書人,一種人講求“奇妙的文法”,有文采、悅耳目卻無道理,不過是“一口空噓氣”,另一種人重視“當緊的道理”,正符合天主以俗語教人的目的,無論賢愚都懂得這些“道理”,并付諸實行,結(jié)果使靈魂得益。后半部分講述了熱羅尼莫因模仿西瑟羅的“高文法”譯經(jīng)而受天神懲罰的典故,以此解釋為何不用“高文法”,而用“俗語”翻譯《圣經(jīng)》。清中葉的漢語書面語仍有文言文、白話文的分野,賀清泰此處所謂的“高文法”即指文言文,相對的“俗語”即指白話文。綜觀整篇序言,其主旨為針對當時漢語文體的特殊情況,申辯以白話文譯經(jīng)的必要及重要。比較而言,作為清代官方語言的滿語也存在口語與書面語的分別,但滿語書面語為全音素文字,與口語對應(yīng)程度高,不存在像漢語書面語中文言、白話分離所形成的巨大差異。既然“高文法”“俗語”的文體之別與滿文譯經(jīng)沒有太大關(guān)系,滿文版在首篇序言后就無需連綴一篇,故此漢文版的《再序》應(yīng)是賀清泰為澄清自己對白話文譯經(jīng)語體的選擇而特別加上的。
其次要辨析譯本的經(jīng)文部分與序言、注解部分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如果滿文版及漢文版分別以武加大譯本為參照譯出,兩版的譯文按理也會保持大致的對應(yīng)。不過,在兩版中時常有滿譯、漢譯文字一致而與武加大譯本原文無從對應(yīng)的情況,這表明兩版的譯文存在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此外,武加大譯本原文只有經(jīng)文,各卷經(jīng)書前無序言,每篇經(jīng)文后也無注解,顯然不可能作為賀清泰譯本中序言、注解部分可資直譯的參照。不論是滿文版還是漢文版,都統(tǒng)一采用卷前序言、篇后注解的形式,這兩部分的文字在整部譯本中占相當高的比例。從序言、注解內(nèi)容看,賀清泰既參照了拉比德的解經(jīng)著作,也有根據(jù)中國文化語境而做出的解釋。兩版共有經(jīng)卷的序言、注解文字緊密對應(yīng),可以推知至少漢文版在序言、注解部分參照了先行譯就的滿文版。假如賀清泰在翻譯漢文版時并未參照滿文版,而是單獨編譯了漢文序言和注解,兩版文字不可能達到如此高度一致。從另一個角度看,最后出現(xiàn)的滿漢合璧版抄錄前兩版的經(jīng)文、序言及注解,并以滿文、漢文前后并列的格式抄寫,這個衍生版本之所以成型,同樣需要前兩版共有經(jīng)卷各部分能夠緊密對應(yīng)作為先決條件。
就經(jīng)文部分而言,可以先重點分析一段特別的文字,即《編年紀·上》——滿文、漢文《如達國眾王經(jīng)尾増的總綱·卷一下》——第16 篇中達味王命亞撒費滿漢合璧版寫為亞塞費)和他的弟兄們向天主詠唱的贊美詩。這首詩共28節(jié),其中17節(jié)的滿譯、漢譯的文字表述一致,基本上可與拉丁文原文對應(yīng)。不過仍有11節(jié)—占全詩三分之一篇幅—的滿、漢文表述緊密對應(yīng),同時又與拉丁文原文有明顯差異。為便于比較,下面表6 略去了滿、漢譯文與原文對應(yīng)的經(jīng)節(jié),只列出滿、漢譯文一致卻與原文相異的11個經(jīng)節(jié)。
表6 《編年紀·上》第16篇武加大譯本拉丁文與滿譯、漢譯文本比較
續(xù)表
從表6 可見,拉丁文原文與滿、漢譯文的差異可分為四類。第一類是滿文譯文有衍譯的字詞,與漢文譯文表述一致。如第8 節(jié)中“妙意”對應(yīng)“直譯:深奧的識見)、第15 節(jié)中“不可忘了”對應(yīng)“直譯:不要忘記),第21節(jié)中“雖這樣”對應(yīng)“直譯:就是這樣),第35節(jié)中“仇支派的手”對應(yīng)直譯:仇敵的手)。這些詞句并未在原文出現(xiàn),只是根據(jù)原有經(jīng)節(jié)的意思而衍生的。
第二類也有衍譯的傾向,不過滿、漢譯文對應(yīng)的表述帶有本土化的成分。如第14 節(jié)中拉丁文原文“in universa terra”意指全地或世界,滿文譯文是“,意為天下的大小事,與漢譯的“普天下大小事”一致。后兩者并非直譯原文,而用中國文化中常見的“天下”一詞進行意譯。盡管“天下”的意涵廣泛,此處譯文用以指稱全地,將其接入中國本土語境中,更易于理解。在第31 節(jié)中,拉丁文“Do?minus regnavit”的意思是上主統(tǒng)治,后面未明示統(tǒng)治的對象,漢譯“天主掌管”之后有“上天下地”,對應(yīng)滿譯的“直譯:天上天下),同樣借用了中國文化中常見的天地觀念。
第三類涉及拉丁文原文中一些特殊概念和專有名詞,滿文、中文都用描述性的詞組或分句進行意譯。比如第15、17 節(jié)中出現(xiàn)的拉丁文詞“pactum”,意為合約或盟約,滿文譯為“直譯:和睦的道理或禮儀)和“直譯:遺言或遺囑),漢文譯詞“和睦結(jié)約”及“遺言”與其對應(yīng)。在第26 節(jié)中,拉丁文“idola”指稱異端宗教的偶像,這個概念在滿文中沒有含義完全相同的詞匯,結(jié)果滿譯用了描述句意為“沒有神靈、沒有才能、虛假的形象”,與漢譯的描述句“無靈、無能的像”若合符節(jié)。在第36 節(jié)中的例子最為特別,武加大譯本用“Amen”一詞,以示在唱過贊美詩后眾人同聲表達了同意和肯定。這個詞在猶太教、基督教中用于唱詩、禱告等儀式的結(jié)尾,是教會傳統(tǒng)中的習用語。晚明時期天主教傳教士入華宣教,在其漢譯的經(jīng)書、祈禱書、教理問答著作中都用音譯,以“亞孟”或“阿孟”譯出“Amen”。賀清泰肯定知道這個通行的音譯詞,但他的滿譯“直譯:真是這樣)卻用意譯而非音譯,漢譯也未使用音譯詞“亞孟”,而是譯為“真是這樣”,與滿譯表述絲毫不差。
第四類涉及漢文譯文出現(xiàn)不符合漢語通常表述的詞語,其生硬的表達方式是由于照翻滿譯詞匯而導致。在第17節(jié)中,拉丁文原文“constituit”意為確立或任命,漢譯用了“堅穩(wěn)”一詞,表達不太自然,而滿文譯詞“原形作為動詞有鞏固、擔保的意思,與“堅穩(wěn)”意思接近。在第30 節(jié)中,拉丁文“fundavit orbem”意為建立世界,漢譯用“堅結(jié)定的地球”對應(yīng),表達相當拗口,而且用“orbis”的本意直譯成“地球”,難以與經(jīng)文表達的意涵相配。在清代白話文中像“建立”“世界”這樣的詞語很常見,賀清泰可以輕易用于翻譯,因而此句的生硬譯文令人費解。不過,只要比對滿文譯文(直譯:固定堅實的地球),就可看到漢譯與滿譯的表達相互契合。因此可以判定,至少相當一部分漢譯的文字是從滿譯直接翻版而來。
實際上,與上述幾類相符的例子在滿文版及漢文版的共有經(jīng)卷中隨處可見。還可以再舉一個《舊約》中的例子,出自《厄斯德拉下》——滿文漢文《厄斯大拉經(jīng)》第2 卷——的首篇頭兩節(jié):
Verba Nehemi? filii Helchi?.Et factum est in mense Casleu,anno vigesimo,et ego eram in Susis castro.Et venit Hanani,unus de fratribus meis,ipse et viri ex Juda:et interrogavi eos de Jud?is qui re?manserant,et supererant de captivitate…
黑耳詩亞斯的子,奈黑米亞斯的話:王亞耳大塞耳塞第二十年、加斯樓月里,我那時住在蘇撒城。我的一弟哈那尼同如達斯族的數(shù)人來看我。我問他們,從擄地方回的人怎樣……
在《新約》部分,滿文版和漢文版有兩部共有經(jīng)卷,其中也出現(xiàn)很多滿譯、漢譯一致而與拉丁文原文不對應(yīng)的詞句。以《瑪竇福音》——滿文漢文《圣徒瑪竇紀的萬日略》——的首篇第一節(jié)為例:
Liber generationis Iesu Christi filii David filii Abraham.
亞巴拉哈母的后嗣、達味的孫耶穌基利斯督,按諸祖的次序紀的譜。
拉丁文原文的表述簡潔明了,連續(xù)用了兩個“filii”指明耶穌與兩位先祖的譜系關(guān)系,而這個詞從子輩的本義擴展為男性后嗣的衍伸義。滿文譯文卻未用兒子)對譯,而是用孫子)譯出,該詞也可以衍伸表示子孫后代的意思。譯詞選擇從子輩到孫輩的變化,在漢譯中有同樣的體現(xiàn),分別以“后嗣”“孫”與“filii”對應(yīng)。至于“l(fā)iber generationis”,意為世代之書,也就是家譜或族譜。滿譯其實可以用家譜)之類的詞組對譯,然而此處卻用一句描述性的從句直譯:依照祖先們的次序記錄的書)。漢譯也沒有使用家譜或族譜這樣可以直接對應(yīng)的譯詞,反而譯為“按諸祖的次序紀的譜”,表述上與滿譯文字相同,只不過因為滿文、漢文表達的語序不同而稍作調(diào)整。
上述經(jīng)文部分比較的例證表明,漢譯文本中出現(xiàn)了大量不見于拉丁文原文的衍譯以及不自然、拗口的硬譯,與武加大譯本中的表述方式和語言風格沒有直接關(guān)系,反而因漢譯以滿譯文本為直接的參照,很大程度上受到滿文用詞及表述方式的影響。
前已論及,滿文版和漢文版都包括卷前序言及篇后注解,不可能用只有經(jīng)文的武加大譯本作為源本,因而兩版序言、注解部分的文字對照格外醒目,為證明滿譯對漢譯的直接影響提供了更多切實的證據(jù)。的序言與漢文抄本《圣徒瑪竇記萬日略》的序言進行比較。兩篇序言的內(nèi)容緊密對應(yīng),主要闡述“萬日略經(jīng)”即福音書的由來和寓意,又以宣教的語氣勸勉信徒,奉行經(jīng)中記載的美德,遵從圣教的傳統(tǒng),并恭敬這部經(jīng)書。以下摘錄并比較滿文、漢文序言中解釋“萬日略經(jīng)”的來由及原罪概念的部分:
在序言方面,可以用滿文抄本《瑪竇福音》
我主耶穌升天后,十二宗徒彼此分往天下傳道之先,新教友要得吾主耶穌行實的總綱,好記著。圣瑪竇比別徒先合他們的意,用如德亞話紀了此經(jīng),名萬日略,此名恰好。若解萬日略的意,即福音。天主義怒,本為我們原祖亞當?shù)淖铮o閉天門,四千年不許一個上。反因我們?nèi)玖嗽锕?,棄我們?nèi)缈蓯旱某?、魔的奴,生前該遭各等禍,死后?yīng)受地獄永罰。
這兩段中,滿文與漢文的內(nèi)容和表述方式都高度一致,連詞的用法,如“之后)/“后(之前)/“之先誠然……緣故)/“本為反而……因為)”/“反因……故”,也都緊密對應(yīng)。不論是滿譯還是對應(yīng)的漢譯,表達都相當清晰、流暢。雖然滿、漢文抄本的《瑪竇福音》可能已不存于世,此處將滿文版及漢文版的譯文并列,也可作為“滿漢合璧”的示范①筆者感謝金由美博士(香港大學現(xiàn)代語言及文化學院)幫忙認讀和比較這篇序言中的滿文和漢文表述。。
在這篇序言中出現(xiàn)了一些天主教的專有名詞,比如“就……是)/“即天主原罪天堂)地獄福音圣神十字架)等。這些名詞大多早已見于從晚明時期開始傳教士翻譯的各種經(jīng)書、祈禱文、教理問答著作中,而對應(yīng)的滿文譯詞要在入清后才出現(xiàn)。即使?jié)M文序言完成在先,也有可能參用了前代的漢譯專有名詞。從此角度看,滿文版和漢文版的關(guān)聯(lián)更為復雜,隨著賀清泰拉丁文—滿文—漢文的翻譯行為,進入了一個多語交錯的文本網(wǎng)絡(luò)。
在注解部分,兩版的關(guān)聯(lián)性也很明確。上文提及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漢文抄本有注解或其中文字缺失的情況,不過并不多見,兩版共有經(jīng)卷的注解文字大部分都可以對應(yīng)。下面再以《編年紀·上》第16篇為例,經(jīng)文后面附有6個注解,在表7中摘錄滿文、漢文兩版進行比較。
表7 《編年紀·上》第16篇注解部分的滿譯、漢譯文本比較
從內(nèi)容和表述方式看,滿文與漢文注解保持了高度一致,句中的連詞如“或……或……)/“或……或……”和“……因為,所以……)/“因為……,故……”也相互對應(yīng)。兩者略有區(qū)別的地方,一是漢文注解用了天主教的“圣寵”和“先知者”兩個專有名詞,滿文注解以描述性詞語直譯:神圣的寵愛、輔佐直譯:知曉未來的賢者)分別譯出。二是滿文的直譯:亞各伯的兒子們)在漢文中被衍伸為“亞各伯的十二子”。三是滿文用了雙重否定的表達“直譯:沒有做不來),漢文用了肯定句“都容易作”。這些都是細微的差別,并未影響到滿文、漢文的整體一致性。不過,漢文注解6的結(jié)尾比滿文多出了“總祭首亞必亞大耳在這上頭獻祭,也在圣柜前做本分的事”一句。前面的第15篇經(jīng)文中提到亞必亞大耳是總祭首之一,第16篇之后也有數(shù)次提到亞必亞大耳,可能因其地位特殊,賀清泰在翻譯漢文版時特別加上了這句解釋。
注解部分比較的另一個例子,出自上文提及的《戶籍紀》第33篇,雖然篇后只有3個注解,但其中的滿文、漢文比較仍有值得留意之處。
表8顯示,漢文注解1中“把厄日多地方普通廟里所有的邪神像使倒地下破碎”一句相當拗口,不合通常的表述方式。與滿文比對,其中“普通廟里所有的”對應(yīng)“直譯:全部所有的廟),“使倒地下破碎”對應(yīng)“直譯:破碎倒落在地),可見漢文表述的不自然是因?qū)?yīng)滿文而受到影響。在注解3中,滿文用直譯:不同的怪樣/詭詐),漢文以“異端”對應(yīng),與前述《編年紀·上》第16 篇26 節(jié)經(jīng)文中的用詞一致(見表6)。注解中滿文也用到連詞“,漢文仍以“因為……故……”和“或……或……”對應(yīng)。這些構(gòu)成復合句的虛詞在滿譯、漢譯中有固定對應(yīng)的傾向,也可以印證兩版譯文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
表8 《戶籍紀》第33篇注解部分的滿譯、漢譯文本比較
據(jù)上述分析,不論是經(jīng)文部分還是序言、注解部分,都能發(fā)現(xiàn)大量滿文、漢文在用詞及表述方式上緊密對應(yīng)的例子。即便賀清泰沒有解釋自己譯經(jīng)的具體過程,這些文本例證足以證明他在翻譯漢文版時直接參照了早先譯就的滿文版譯文,而非此前通常認為的是以武加大譯本為參照的源本。換言之,賀清泰譯本成型的過程比較復雜,武加大譯本可能只作為最初滿文版經(jīng)文部分翻譯的源本,而序言、注解部分參照了拉比德的解經(jīng)學著作,也加入了賀清泰自己的解釋。其后在翻譯漢文版時,他已積累了滿文譯經(jīng)的經(jīng)驗,而且滿文譯稿——《舊約》《新約》共二十余部經(jīng)卷的經(jīng)文、序言和注解——更近在手邊,隨時都可以取用。就這些經(jīng)卷而言,賀清泰仍可能以武加大譯本為參照翻譯漢文版的經(jīng)文部分,不過更大的可能是他在譯經(jīng)時用滿譯作為直接參照,至于序言、注解部分則顯然是依照滿譯的文字翻版而成。
既然賀清泰譯本漢文版相當部分的經(jīng)卷是以滿文版為參照,就需重新審視此前研究者提出的論證方式和結(jié)論,即比較武加大譯本的拉丁文與漢文版——或《古新圣經(jīng)》——的白話文譯文,以推證后者受到前者的影響,形成開啟現(xiàn)代白話文先聲的一種“歐化”或“拉丁化”譯經(jīng)文體。這種論證預(yù)設(shè)的拉、漢直接對應(yīng)不但淡化了武加大譯本僅能用作經(jīng)文翻譯參照的局限,同時也忽略了早先譯就的滿文版被用作漢譯參照的可能。
實際上,漢文版中被認為是符合“歐化”的語法現(xiàn)象在滿文版中都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前文的例證中,復數(shù)名詞有家主們王們?nèi)藗儯徽Z有“主陡斯王達味),被動句有生前該遭各等禍,死后應(yīng)受地獄永罰),而在永遠記著他定的和睦結(jié)約,他所命我們千代子孫要守的法度,不可忘了)一句中,同時使用了定語從句和倒裝句式。漢文版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拗口甚至有語病嫌疑的表達,不見得是“歐化”的結(jié)果,更可能是受到滿文詞匯和句法的影響。
綜合上述版本溯源及文本比較分析,可見賀清泰譯本的滿文版、漢文版及滿漢合璧版有各自傳播的線索,散落在各處的存世抄本少則一、兩卷(或冊),多則數(shù)十卷(或冊)。表9匯總各版的稿本或抄本信息,顯示賀清泰譯本已不存或去向不明的稿本(原件)、抄本約有4種,目前存世的各版稿本及照相版、抄本、重抄本有10種。其多版共存、多次傳抄的歷史令人矚目,可謂近代天主教滿譯、漢譯《圣經(jīng)》工作的一項重要成就。
表9 賀清泰譯本各版稿本、抄本、照相版、重抄本情況概覽
從地域角度看,賀清泰譯本在后世的流傳已具備一個文本傳遞網(wǎng)絡(luò)的初步形態(tài)。譯本的原初譯稿由賀清泰在北京完成,其后卡緬斯基制作了滿文版、漢文版抄本,并且衍生了沃伊謝霍夫斯基的滿漢合璧版抄本。其中滿文抄本被帶回圣彼得堡之后,又被用作英國及海外圣經(jīng)公會派員制作重抄本的底本,再傳遞至倫敦。假如圣經(jīng)公會將滿文重抄本送給在華的新教傳教士正式出版的話,那么賀清泰譯本滿文版就會完成一個循環(huán)過程。東洋文庫滿文抄本因來歷不明而難以確證為賀清泰的滿譯原稿,但也可以視為文本傳遞網(wǎng)絡(luò)中的一個延伸節(jié)點。漢文版也經(jīng)歷了多次的傳抄,抄本有的留在北京,有的被送至廣州、上海,甚至輾轉(zhuǎn)到了臺北。其漢譯原稿還被制成了照相版,以新的樣式延續(xù)文本傳遞的過程。
本文綜合文獻考證和文本分析的方法,在理清賀清泰譯本各版源流的同時,更正此前研究中的錯誤和遺漏,也提出了一些新的發(fā)現(xiàn)。首先是對滿文版的兩部重要抄本——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文抄本、東洋文庫滿文抄本——進行溯源,比較二者的經(jīng)卷標題、版式及篇目次序,可知滿文版合共22 冊(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文抄本21冊加上東洋文庫滿文抄本的《瑪竇福音》下冊),包括了《舊約》24卷,《新約》2卷,附有一幅滿文地圖及若干手繪插圖。從內(nèi)容上看,滿文版譯文以武加大譯本為參照的源本,不過也出現(xiàn)了不少意譯和衍譯之處。
其次是對賀清泰譯本漢文版——或稱《古新圣經(jīng)》——的流傳及多種存世抄本進行全面的梳理。賀清泰的漢譯原稿在一百多年間隨著時局變化、北堂被毀和重建而多次遷移,從清末至民國初期曾一度在新北堂(西什庫教堂)收藏,但在1958 年北京圖書館接收北堂圖書之時,已不清楚是否仍然存留于世。從思高圣經(jīng)學會照相版殘卷的相片中,還能看到賀清泰的手書,部分經(jīng)卷的文字有挖補、修訂的痕跡,可以判定是原初的稿本。俄圖漢文抄本為筆者的新發(fā)現(xiàn),時間上與漢譯原稿最為接近,由卡緬斯基本人校對,盡管只有《圣徒瑪竇紀的萬日略》一卷,卻有相當高的??眱r值,可用來訂正其他漢文抄本——如徐家匯漢文抄本(第一類)——中出現(xiàn)的遺漏及訛誤。
中國國家圖書館和徐家匯藏書樓收藏的漢文抄本各有特色。比較國圖抄本二與徐家匯漢文抄本(第一類)的文字,筆跡有較大差異,而且后者抄文中出現(xiàn)的俗字、訛字遠多過前者,可以判定并非同一人抄寫。不過,兩者在版式、行字上高度一致,在《新約》部分的卷冊合訂及經(jīng)卷編次情況也相互吻合,顯示或許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甚至有可能其中一部抄本是用另一部抄本作為參照而制作的重抄本。徐家匯漢文抄本一直被認為代表了賀清泰譯本漢文版的全貌,從版本角度看則比較復雜,經(jīng)卷眾多且樣式不一,需按照版式和抄寫筆跡的差異分為三類,方能清楚辨析相互之間的關(guān)系。第一類抄本經(jīng)卷的數(shù)目最多,但缺失了若干經(jīng)卷;第二類、第三類抄本只有少量經(jīng)卷,卻能補足第一類抄本缺失的經(jīng)卷。后兩類抄本還有助于版本??惫ぷ鳎热缂m正對《化成之經(jīng)》《造成之經(jīng)》兩卷標題的誤解。這三類抄本可合成一套完整的漢文版,經(jīng)過卷冊數(shù)目的辨析和統(tǒng)計,可以確定賀清泰譯出了武加大譯本73卷經(jīng)書中的57卷,如按裝訂成冊計算,共計有36冊。
至于賀清泰譯本的滿漢合璧版,需特別留意沃伊謝霍夫斯基于1820 年代在北京制作的一部滿、漢文抄本,是最早出現(xiàn)的合璧版抄本。就時序而言,則應(yīng)視為在賀清泰已完成的滿譯本和漢譯本基礎(chǔ)上匯編而成的衍生版本。據(jù)史威廉所記的拉丁文說明,該抄本抄錄了賀清泰原譯的滿文、漢文共有經(jīng)卷共計23卷,分訂44冊。東方文獻研究所滿、漢文抄本僅有一冊,極有可能是沃伊謝霍夫斯基所制抄本中散落的殘卷。其滿文部分的書寫不如東洋文庫滿文版的書寫準確,漢文部分與徐家匯漢文抄本(第一類)的筆跡不同,并非同一人抄寫,而經(jīng)過??币部吹絻砂娓饔羞z漏、失誤之處。
在全面溯源、考證基礎(chǔ)上,本文針對此前研究中被忽略的滿文版及漢文版關(guān)系進行了專門探討,從兩版共有經(jīng)卷的經(jīng)文部分及序言、注解部分選取多個例證,加以詳細比較分析,證明了兩版的譯文有非常密切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總而言之,賀清泰在翻譯漢文版時直接參照了早先譯就的滿文版,而非通常認為的以武加大譯本為參照的源本。鑒于這種特殊的文字鏡像關(guān)系,僅將武加大譯本與漢文版直接比較,進而分析后者“歐化”白話文的語言特征,在論證上明顯有所欠缺。筆者認為,綜合考察賀清泰譯本制作過程中多語文本交錯的復雜情況,并開拓“滿化”白話文等新的角度和方法,將會為賀清泰譯本研究帶來更多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