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麗
荷塘其實是水田的一個角落,大約三四平方米,是父親花了一天的工夫,用鋤頭挖出來的,里面盛滿了父親的汗水。
兩年前的春天,父親來電,說他要挖一個荷塘,以后我們在家門前就可以看荷花。我以為父親只是說說而已。誰知,他是說真的。
第二天,父親便選了水源好、離家近的水田。他用鋤頭先將泥土挖出來堆在田坎上,再在坑的底部鋪上一層膠紙,后將泥土又回填到膠紙上,灌入一定的水,并用腳將泥踩軟、踩細(xì),最后種入藕秧,施一定的肥,保持荷塘里有水,就只等荷慢慢生長了。
日子很慢,荷也偷懶,一天兩天三天都不見動靜。父親每天早晚都去荷塘邊走走,下雨天塘里的水多了,他就戴著斗笠,披著蓑衣,打開荷塘的缺口,將水放走一些。連晴數(shù)日,荷塘里的水蒸發(fā)很快,他又怕那些荷干死,便赤著腳去小溪上游的堰溝里引一些水下來。堰溝是30多年前修成的,近些年鄉(xiāng)親們不種莊稼,便不再引水,溝里漏水的地方很多,因此放一程水,要往返幾趟。母親說,父親不是在種荷,而是在養(yǎng)兒子,怕它淹死,怕它干死,只差把它捧在手心里。父親在一旁瞇著眼笑,70載光陰爬滿他的臉頰,呈現(xiàn)無數(shù)橫七豎八的褶皺,令人心疼。
不知過了多少日子,父親給我發(fā)信息,說荷葉已有小碗那么大了,10多片漂在水面上,末尾還配上幾個大笑臉表情。隔著手機(jī),我能感受父親的那份欣喜。
7月里,小城的西山園內(nèi),五洲池旁,荷葉田田,輕舟蕩漾,荷花粉紫紅白,次第開放,我一次次沉醉在荷的優(yōu)雅與亭亭玉立間。夜色下,母親來電,興奮得像個孩子說:“荷塘里已經(jīng)有一個粉色的花苞了?!蹦赣H的情緒感染了我,翌日便回家。
還沒進(jìn)家門,我便奔向荷塘。遠(yuǎn)遠(yuǎn)地,我瞧見了高出荷塘1米左右的荷,它們似一個個悄悄長大的鄉(xiāng)村姑娘,頭挨頭,根連根,密密實實,遮擋住整個塘。一朵粉色的荷花,似仙子般超塵脫俗,悄悄降臨在塘中央,被一池荷葉捧在心尖,讓人移不開眼。不大的荷塘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顯得綠意盎然,生機(jī)勃勃??磥恚赣H把他的這些孩子們養(yǎng)得很壯,很漂亮呀!
早些年,父親在廢棄的青石水缸里試種荷。一口長方形的石缸,放在小院里,歷經(jīng)風(fēng)雨,缸壁用鏨子打過的痕跡還清晰可見,只是爬滿了綠色的苔。父親在缸里面放入一定的泥,注入少許水,再種入荷苗,就不再管了?;蛟S是水長期不流動,日子久了,竟生出臭味,引來不少蒼蠅、蚊子,父親不得不將已有小碗大的荷連根帶葉清理掉。此后數(shù)年,他便不再養(yǎng)荷。
幾場秋風(fēng)秋雨后,天開始冷了起來,樹上的葉子掉光了,荷葉也枯萎了,驚喜卻在塘內(nèi)。那些天,父親天天催促我回家,說荷塘里的藕能吃了。我應(yīng)著,擇日回家。夜幕下的鄉(xiāng)村,寂靜安然,在離荷塘兩米左右的小道上,我看見躬著身的父親。他單薄的身子彎成弓,褲腳卷起老高,污泥沒過了膝蓋。他赤著腳站在荷塘里,用一雙粗糙的大手摳藕。有時藕的根長得很深,父親使勁摳也摳不動,他的身子就會因為用力過大而搖晃起來。那一刻,我急壞了,幾步跨越,便來到荷塘邊。父親聞聲回過頭來,見是我,笑著說:“回來啦!”我埋怨道:“小心點,別摔著了?!备赣H見我緊張,又說:“沒事,別總擔(dān)心我?!币慌缘暮商量采弦逊帕瞬簧僬礉M污泥的藕,似小孩的胳膊,一節(jié)一節(jié)的。我小聲說:“爸,已經(jīng)夠了,快上來吧,水很冷,別凍著了?!备赣H又摳了幾節(jié)藕,便用力提起陷在污泥里的腿,在塘里搖晃著走了幾步跨上了塘坎。我把藕裝進(jìn)撮箕,父親拎著,我們一道往回走。父親在前,我在后,我看著他拖著疲憊的身子,緩緩地走在鄉(xiāng)村的田梗上,恍然,我好似看見他那艱辛的70載歲月在我眼前晃動。
父親蹲在家門前的河溝旁,用稻草把藕都清洗干凈了??伤稚弦驗榕毫粝聻鹾诘暮圹E,擦了幾遍肥皂都洗不掉。吃飯的時候,父親伸出仍然布滿污跡的雙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我們一眼說:“怎么都洗不掉?!彪S后,他又將雙手在衣服上揩了又揩,才小心地坐了下來。
我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起了轉(zhuǎn),趕緊用筷子夾一片藕放在嘴里嚼起來,有一絲甜味,好像還夾雜著一絲泥土的腥味。無數(shù)藕絲在嘴巴里飛揚(yáng),淚水交織成絲線,不禁自語:“父親的藕,父親的荷塘……”
(編輯 耿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