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侗
傍晚時分,天空像被誰捅漏了,雨珠像黃豆粒滾落下來,一個點兒地砸到地上嘭嘭亂響。我的聲音追逐著電話線上極速滑動的水珠,在電閃雷鳴中顫動著下落。母親說老屋結(jié)實著呢,放心吧。老屋在去年的雨季里到處滴漏,今年春天里我雖然回去一趟,把漏的地方全都修補了,有的地方還苫了一層厚葦箔,泥也抹得均勻,再用塑料布搭上,可我心里還是空落落的,隔半個小時就打一次電話,幾次三番讓母親到鄰居家借住一晚??赡赣H總說還是在老屋睡著踏實安穩(wěn),幾輩人都住過了,就不允許我住這一時半刻!我無奈地說您聽著動靜,千萬別睡沉,屋門也別關(guān)嚴實。
雨那么大,這是老家人常說的關(guān)門雨,除了如鼓如鑼般的雨聲蛙鳴,我不知道母親是否能聽見其他動靜。母親說屋里有什么動靜我還不清楚!睡著了還能把我漂走。我擰不過母親,母親最后說你們安心睡吧,甭掛念,我一個人好湊合,這屋我親手蓋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幾十年過去,身子骨都長一塊了,它能不厚待我!母親說得輕松溫暖。
母親說能上墻的泥土都是能站立起來的。挑起這樣的泥土要頗費力氣,一個中午也就能摞起一拃高的墻。墻砌一段了,父親就用排刷把墻里外刷平整。父母親是用了夏秋兩季,才把老屋蓋起來,那還多虧著親鄰相幫,有時候母親累得拿著水瓢家里家外找水瓢。老屋浸潤著父母親的心血?,F(xiàn)在老屋幾乎成了村里最老最低矮丑陋最寒酸孤單的屋子了。父親離世后,我們弟兄幾個勸母親離開老屋,跟著哪個兒女都能生活??赡赣H就是不松口。
一夜滂沱大雨,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天剛露明,雨住云收,我坐第一班公交車趕回老家。路上還不斷想著,母親這一夜是怎么過的。大雨過后老家已經(jīng)坑滿壕平,蛙鳴如鼓。我推開虛掩著的院門,院里靜悄悄的。我小聲喊了聲娘,沒有人應(yīng)。院子里沒有積水,母親把柴垛、家用品拾掇得清爽,只是樹枝上滴下一滴雨水,砸在蓋柴垛的塑料布上,分外驚心。屋門敞著一條縫,一人剛好出入。娘——我高聲喊著,還是沒有人應(yīng)。我推開屋門,急切地在屋里踅摸著,雨水從屋頂漏下,滴答聲格外響亮。娘!娘!東間的床上是空的,席子被掀起卷在床的一頭,我胡亂扯開,里面沒人。我的心怦怦跳得山響。西面兩間是通間,緊靠北墻是一溜糧甏,衣櫥靠著西墻,再沒什么了。我走到衣櫥前面的老式嬰兒車跟前,一把掀開上面的塑料布,瘦小的母親正蜷縮在里面酣睡。
我已是滿頭汗水,長喘一口氣。母親剛好醒了,斜著折起身子,滿臉愧疚地說人老不中用了,撐到天麻麻亮就再也撐不下去了,自己還給自己念叨,千萬別睡沉別睡沉,可又睡死過去了。我攙扶著母親站到地上,母親活動著兩只腳,手卻用力揪住我的衣襟。母親的腳麻了。
老屋漏雨的地方還真不少。母親說挪不動床,坐到大半夜實在坐不住,就拉出你們從小用過的嬰兒床湊合著躺會兒。說完母親的臉忽然紅了。我們站到院子里,仔細看著屋頂,我還踩到柴垛上伸長脖子瞧,瓦片規(guī)整,壓得嚴絲合縫,只是老屋起脊低矮,雨大如注,來不及流下,汪成水汪,從瓦縫里倒灌進去,漏下的雨水就是洇透葦箔滲過去的。
我和母親房前屋后轉(zhuǎn)悠了兩圈,在屋頂上沒發(fā)現(xiàn)大問題,因起了微微的北風(fēng),把后墻潲濕了,墻中那些螺殼蚌殼被沖刷,顯出明亮的灰白色。母親頗有些得意地說要住還是老屋吧。跟你們說不用擔(dān)心就不用擔(dān)心。我心里有數(shù),有人住的屋再老都不老。
但老屋依然讓我揪心,老屋里面住著七十多歲的母親,老屋里有我們幾十年共同生活的時光,老屋里有那輛陳舊的老式嬰兒車,這些幾乎就是我們生命的源頭。我掏出手機先給嬰兒車照個相,又給老屋照個相。我知道老屋在,那些曾經(jīng)的笑聲哭聲就在,那些經(jīng)歷的冷暖風(fēng)雨就在,母親就在。就像那輛嬰兒車,多少年過去了,母親都不舍得丟棄。
陽光明亮,一群麻雀落在院子里,小小爪子印兒,被濡濕未干的泥土緊緊抓住。我回頭看著滿頭白發(fā)的母親,忽然想起母親躺在嬰兒車里的樣子,安恬,酣然,我的心卻疼了一下,轉(zhuǎn)瞬又暖了一下。母親已經(jīng)風(fēng)燭殘年,我忽然明白了母親不跟隨我們生活的原因,守著兒孫看著他們長大,是一件幸福的事,但兒孫已經(jīng)長大,能獨自在風(fēng)雨中行走;而讓兒孫守著自己,看著自己老去,卻是一件殘忍和疼痛的事。母親在為我們著想,我替母親委屈。我無法抓住什么,只能讓淚水緊緊抓住眼睛。
這一天我一直陪伴著母親,母親有話時就聽她絮叨,母親沒話時就陪她沉默。中午我爬上屋頂,把瓦片弄周正,又覆蓋了一層厚厚的塑料布,四角用瓦片壓結(jié)實了。我是在黃昏時分離開的,沒再提讓母親跟我們生活和翻蓋老屋的事,讓母親注視著自己親手蓋起的老屋,在瞬間轟然倒塌,那是一件多么殘忍的事情。母親內(nèi)心有著怎樣的不舍與疼痛,我不想猜測了。就讓老屋,老屋里的嬰兒車,嬰兒車里的老人靜靜地待在塵世的時光中吧。我相信多少年過去,我還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我家的老屋。就讓老屋見證我們的存在與缺席,憂傷與遺忘。
夕陽真美,照耀著老屋,有著透明的不舍和離開時的疼痛。我想母親這會兒一定在屋里屋外拾掇著。
老屋,老人,嬰兒車,夕光分明在勾勒出鄉(xiāng)愁的影像。
父親還在用地窨子窖藏地瓜。我兒子說爺爺太“out”了,可喝起地瓜米粥,他卻像只貪吃的小獸,每次肚子被撐得圓滾滾的。
父親已七十有六,種著半畝地瓜。地瓜種在老河灘的沙土地里,黃沙瓤,皮薄面甜,無筋無絲。老河灘里幾十畝地,淤土沙土都有,好像只有那塊地里能長這樣的地瓜。分地那陣兒,父親纏了村干部好幾天,都沒分到。父親只好舍了臉面用好地換來半畝地。二十多年了,那半畝地只種地瓜,從沒換過茬。地瓜收了,父親把地瓜秧子在地排車底厚厚地鋪一層,車幫上又掛一層,然后把地瓜輕拿輕放到地排車廂里。放進一些,父親再鋪一層地瓜秧子。父親生怕地瓜蹭破皮。父親拉著地排車,走得緩慢小心。車胎里的氣都要放掉一些,父親說那樣車子不顛,不晃。車子悠乎顫乎,地瓜就少受罪。拉到家里,父親把它們送進地窨子里。想吃了,要送人,父親就下到窨子里,用筐吊上來一些。
鄉(xiāng)下老家?guī)缀跫壹叶加械伛孔?。這些地窨子多半掏在老運河堤上,幾米深淺,口圓而小,只容得一人上下,底下卻豁然,能容得下一頭牛,對著面各平行挖出一米左右的藏洞。如今地窨子被廢棄,十里八鄉(xiāng)好像只有我家的地窨子還在用。那些出窨子的地瓜像出土的文物,父親稀罕著哩。
掀開一塊石蓋板,地窨子里頓時冒出濕漉漉的熱氣。父親要讓我?guī)б恍┑毓匣爻恰N疑祛^看下去,黑咕隆咚的,卻被那股濁氣逼退。父親并不急著下去,坐在石蓋板上把繩子在筐的提手上挽了幾扣,來回拉拽幾下,系結(jié)實了。父親早已在筐里鋪了麥秸。父親抬頭看看天,天近傍晚,云拴在遠處一動不動。地窨子里冒出的濁氣逐漸消散干凈,父親這才說好了,新鮮空氣下去了。我恍然大悟,父親剛才等待新鮮空氣和濁氣在秘密的交換。
父親不讓我下去,坐在窨子口上,對我說看見繩動就往上拉,悠著點,千萬別使愣勁兒。父親雙臂一挺,腿打著晃垂下去,就將身子吊進了窨子。父親緩慢地在窨子里下移著,釘在窨子沿兒的雙手不見了,上身隱入窨子里了,頭隱入窨子里了。父親消失在窨子里的黑暗中。這時候我不敢出聲,關(guān)心則亂。我跪著雙手扒住窨沿兒,把頭伸向窨子里。
我的心吊著。一團黑影下移著,我的心倏地戰(zhàn)栗起來。我瞅著無法融進窨子中黑暗的那團黑。因為那團移動著的黑有著溫度和聲音,那團黑揪扯著我的目光。我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那團黑說放筐。雖然沉悶?zāi):抑滥菆F黑已經(jīng)落到了窨子底。我的眼睛濡濕了,小心翼翼地放著筐。直到窨子底亮起一團光,父親打開了筐里的手燈。
繩子像蛇一樣抖動著,“起筐!”我一庹一庹拔著繩子。眨眼間,一筐地瓜就吊出來了。有了晃動的微光,我的眼睛急切地捕獲著那團黑。雖然那團黑更濃了,但我沒了剛才的恐懼與不安。橫向的洞里直不起身,父親跪著把空筐拿進去,把裝滿了地瓜的筐挪出來。每筐中間,我雙腿跪著,手扒窨沿往下看。
幾筐地瓜吊上來,父親也要上來了。我盯著窨子里的那團黑緩慢上浮著。先是父親伸出的雙手,手指甲下侵滿黑泥土。接著花白的頭晃動著浮上來。父親的頭發(fā)越發(fā)稀疏,頭頂蹭滿了土、屋衣(蛛網(wǎng))。臉上滿是汗水,有汗順脖子流下來,我看見一道一道的汗流兒。父親衣服上也沾滿了土。我一把鉗住父親的胳膊,父親雙手摁牢了一撐,他穩(wěn)穩(wěn)當當坐在窨沿兒上,雙腿甚至悠閑地晃蕩幾下。
我?guī)透赣H拍打著衣服上的土,順勢挨在石蓋板上陪父親坐一會。父親喘著粗氣看了一眼窨口旁的一堆地瓜,笑了。父親真的老了,往常他出窨口就會起身拾掇,而現(xiàn)在他要坐一會喘勻氣。上下地窨子已讓父親盡顯老態(tài)疲態(tài),但父親那一抹微笑和眼神里,掩藏著父親的滿足和高興。
其實上下地窨子并不容易,窨子壁濕滑,深冬季節(jié)窨口的一兩個蹬坑都會結(jié)冰,滑膩而堅硬。蹬坑已被蹬踏二十多年,蹬窩早已淺平,在黑暗中,只能用腳尖試探著找,倘若一腳蹬空……但父親不會失腳,他說自己的腳尖已長出眼了。即便一腳打滑蹬跐了,雙手和另一只腳會牢牢地釘住自己。即便另一只腳打滑蹬跐了,雙手也會摳緊窨壁,手指摳進窨壁的土里,而掌根緊緊頂在窨壁上,身子懸空,但雙腳瞬間就會找到蹬坑。這是父親的本事,而我無法擁有。
一生沉默的父親摳著手指甲縫的土說道夠你們喝三五十天了。父親說吃地瓜都會說喝。因為母親說父親的地瓜金貴著呢,我都是熬粥時砍上幾塊。他不讓放開肚皮吃,除非你和孩子來。母親壓低聲音說這些地瓜都是他跪著種的,跪著挖坑,插苗,澆水,培土。
父親的地瓜從不賣,要么自吃,要么送人。
最近幾年父親見老了,但他從不允許我們下去。他不是在證明身體棒,父親每次都說那些地瓜都像熟睡的孩子,是父親把它們一個一個送到窨子里,它們在窨子里睡得酣然恬靜。也只有父親下窨子,它們才不會被驚嚇。父親說只有我能喊醒它們。父親是它們最親近信賴的人。
起風(fēng)了,天涼下來。父親的汗已收,我?guī)透赣H披好棉衣,拾掇好地瓜。我一步也不想離開父親。而歲月不會停留在此刻。在父親下到地窨子的那陣子,我在上面驀地發(fā)現(xiàn),我是那樣孤獨無奈,需要依靠那團黑和繩子的抖動才能確認父親的存在,當我連那團黑也看不見的時候,那陣抖動就鉗住了我疼痛的神經(jīng)。我終于明白有多擔(dān)心就有多疼,就有多愛。有多孤單就有多想回家,就有多想回到父母身邊。
在回城的車站,街口,我總能看見一些人似曾相識,那面孔總是那么溫暖親切,總讓我的眼里蓄滿淚水。親情總是那么似曾相識,讓我不斷靠上去,連距離也那么溫暖,雖然我心里清楚親情是無比孤獨的。
在微風(fēng)中,那些云似乎離我們越來越遠。我心里清楚,其實他們并未消散,始終在那里。只是被降臨的黑暗遮起來了。
回到家,妻子打開燈,黑暗沒有跟上來,我卻帶著暗中積蓄的有些野蠻的力量,把一袋子地瓜拎上樓,和歡天喜地的兒子一起一個一個洗干凈,又小心地放入冰箱里。冰箱里竄出來的冷,讓我淚眼蒙眬,心底里的那些暖瞬間彌散成天底下的心事蒼茫。
地窨子里的那團黑和那個沉默寡言的人是我一生的牽掛。
五爺跟五奶奶說話幾乎沒好腔調(diào),五奶奶說跟吃了槍藥似的“玍古”,說一句話就把人頂南墻上?!斑@院子里一天到晚晃來晃去就我們兩個,成天裝啞巴?院子里就少了人氣。你再玍也得跟你說,不跟你說跟誰說去!”五奶奶叨叨著,把茶杯往桌上猛一蹾,又說:“伺候你吃喝,說句話噎死人。噎死人也得跟你說?!蔽迥棠淘秸f話越稠,帶著霸道與嗔怒,五爺偷笑著呷一口濃茶,往躺椅上一靠,哼起了梆子調(diào)。
“我說了一火車,被攮顙了一肚子氣,你這可好,徐庶進曹營,又一言不發(fā)了。幸虧還有小蟲,在房檐上聽著叫著?!毙∠x是我們那地方對麻雀的稱呼。一群麻雀落在屋檐上,歪頭斜腦地觀眾般看著他倆老小孩。他們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是教師,一家在北京,小兒子一家在深圳打工,一年到頭難得有團聚的機會,不是大兒子有事,就是小兒子心疼來回路費,逢年過節(jié)只打電話問候。
天近黃昏,麻雀像時間投出的小石子,一群群飛回村里,在院墻屋檐上嘰嘰喳喳地飛起,飛落;飛落,飛起。五爺哼唱著:“一千只小蟲,就有一千條回家的路?!蔽迥棠獭班汀币宦曊f:“這哼的哪門子調(diào)?”“咱家的調(diào),我愿怎么哼就怎么哼?!闭f完,五爺閉上眼長嘆一聲。五奶奶眼里起了蒙,嘆息落在地上發(fā)出一聲鈍響,五爺說又想哭是不?五奶奶憋睖憋睖眼,撩起衣襟把眼角的淚擦去。她清楚他心里藏著一個淚海,只是不想在人面前掉眼淚。
“都回來了?”五爺抬頭看著屋檐下的兩窩麻雀,自言自語著。五奶奶說你沒聽見它們跟你打招呼?“都回來了好。咱也進屋吧,省得它們害怕?!彼麄兂聊?,起身走進屋里。風(fēng)的手指彈撥著樹葉,鳥鳴安靜祥和,天地間的合唱讓人心安。
五爺?shù)姆孔佑形迨嗄甑臍v史,土墻,二指厚的葦箔苫頂,葦箔上再攤平三指厚的混著麥秸的沙泥,被周圍鋼筋混凝土高大氣派的樓房遮掩,顯得矮小、孤獨和丑陋。兒子多次想翻蓋,都被五爺阻止。五爺說住在自己親手蓋的房子里安心,土房也養(yǎng)人哩。麻雀在東西兩邊窗子上方的屋檐下做窩。開始它們一點一點啄碎葦箔、沙土,“啪啪”響得五奶奶心煩意亂,她奓開兩臂揮動著,嘴里“啾啾”不停地驅(qū)趕著。它們膽戰(zhàn)心驚地飛上飛下,嘰嘰喳喳的叫聲被風(fēng)吹亂。五爺說這是相中咱這地了,你看看村里哪還有咱家這樣的屋檐,就允給它們一個家。五奶奶說咱這老屋破家的,有什么好?再說你不怕它們啄透了漏雨,老胳膊老腿的怎么修?五爺說在這些小生靈眼里,咱家就是它們的風(fēng)水寶地。為了讓麻雀放心做窩,五爺領(lǐng)著五奶奶到老運河堤上溜達。沒多少時日,窩做好了??伤鼈兩祛^縮腦地看著五爺五奶奶在院子里走動,膽顫頭憷地驚飛驚落。五爺估量著大小截了兩塊長條木板,又找人花錢焊了兩個不銹鋼支架,架在鳥窩下面。五奶奶埋怨著說閑的,還舍得花錢。任憑五爺怎么哄勸,她堵著氣不幫忙。五爺笑著豎起梯子,爬高上梯安裝好,他們在院子里走動,麻雀看不到了,少了驚嚇,麻雀叫得更歡實了。五爺說你就那么忍心看它們猶猶豫豫地不敢回家,在家外徘徊。五奶奶反唇相譏說不見它們急切地回家身影,你啥也不能干了?五爺說無論是人還是生靈,只要不驚慌就好。兩窩麻雀已經(jīng)在屋檐下生活了好幾年,每年生養(yǎng)幾只小麻雀。而小麻雀扎翅成長,翅膀硬了就飛走了,再也沒回到屋檐下的老窩里。
每天早晨鳥鳴像第一抹晨光,映照在窗戶上。五爺醒了,麻雀奓翅飛往村外。五爺起床,打掃庭院,澆花澆菜,然后出門去老運河堤上溜達一圈。秋天越來越深,麻雀在草叢中啄食著草籽昆蟲。有麻雀飛過頭頂,五爺認得嗉子最鼓的那只,就是自家的。五爺會在橋頭停下,坐進那群老人堆里。一時有話,他們談得興起,唾沫橫飛;一時無話,他們耐得住沉默,一個個戴起墨鏡。他們回憶起小時候摸麻雀,端了它們的老窩,把雛鳥攥在手里,老麻雀上下翻飛著,嘰嘰喳喳叫出一堆碎玻璃。他們不理會,繼續(xù)團玩著雛鳥,直到雛鳥死去。他們從不說出捏死過雛鳥的手,一輩子都會出汗。等他們做了父母,看見兒孫團玩麻雀的雛鳥,他們會大聲喝止,把雛鳥送回老窩里。麻雀一群群飛過老運河,再飛回來。他們聽慣了它們的嘰嘰喳喳,它們飛遠飛近,都牽扯著他們的目光。坐到傍晚,他們一個個收起馬扎,把墨鏡戴周正,跟在麻雀后面,緩慢地走進村里。麻雀用鳴叫和高飛低翔,鋪設(shè)了一條回家的路。即使有落單的一只,它也不會驚慌失措,它認得哪片屋檐是家。炊煙四起,高過了浮在半空中麻雀的窩,而麻雀的叫聲似乎打斷了炊煙變換為云的夢,喚醒炊煙,它的根在屋里。
走進小院,門口的樹墩挽留住了五爺?shù)牟铰?,在屋檐下再坐一會兒,聽著麻雀在窩里不再撲騰,天已黑得干凈透徹,時間像魔術(shù)師,把五爺兩人連同小院,一起藏進安靜的深井。一聲嘆息伴隨著一絲燈光亮起,噓——他們折身而起的身影也是悄無聲息的,就是一陣緊似一陣的咳嗽,也被緊緊捂在手心里。而屋檐下傳來麻雀躁動不安的些許動靜,噓——都會讓他們的夜成了篩子,擔(dān)心像火粒,在他們的睡眠里滾動。第二天在昏沉中醒來,五爺呆怔地坐著躺著,好像腦袋不是自己的了,仿佛靈魂被誰領(lǐng)走,直到麻雀的碎叫聲響起,五爺才回過神來。
手機響了,是二兒子。五爺被安排到鄰村去幫兒子隨禮。人不到,錢必須到。兒子指令一般。五爺苦笑著搖搖頭念叨著人到錢到,豈不更好!世上哪有這稱心如意的事兒。五爺立即否定著自己。
它們在咱家六年了。我記得清楚著哩。五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把五奶奶嚇一跳,“誰?誰在咱家!”五爺指指正奓翅飛出院子的麻雀,五奶奶有些懊惱地說沒你是不是它們早死了。不過話說回來,這小蟲活六年,也夠久的。五奶奶絲毫未察覺,五爺不知從什么時間起,與她說話不再那么“玍古”。人老其實就是藏起刀鋒的過程,再過幾年,五爺也許連刀背也不再露出來。
是我們的陪伴讓它們活得那么長。五爺望著麻雀飛過的天空,硬生生把這句話咽下。五奶奶正縫補著一件大兒子穿過的呢外套,天漸漸冷了,她打算縫好給五爺穿,嘴里埋怨著五爺說真是大早晨就癔癥了。生活似乎漏洞百出,親情是否能縫補齊整?五奶奶縫好了,前后里外看著,這件被時間浸透又被時間珍藏的呢外套,現(xiàn)在看著正正規(guī)規(guī)地像樣了。
“夜里下了濃霜,天冷得緊,穿上吧?!蔽迥棠逃蔡自谖鍫斏砩?,這里扯扯那里抻抻,五爺頗有些煩躁地說你掙歪啥。五奶奶說看看多合身。五爺說合身倒是合身,穿上兒子的衣服,就是心里不舒服。五爺說著走出去,腳底下沒有動靜,像踩著回憶。在走出門的剎那,五爺轉(zhuǎn)過身來,像被腳底下的霜粒冰了下,沒頭沒腦地說:“今天農(nóng)歷十月二十六,是二兒子的生日。這個孩子偏巧一早打來電話也沒說,咱也忘了。唉老嘍老嘍!”五爺搖晃著腦袋,悶著頭走出門去。五爺老成了屋檐,泊在兒子的天空中。
臨近春節(jié),天陰沉得越發(fā)厲害。一場大雪正在路上。一群老人在橋頭,每天都能看見提著大包小包趕著回家的人。透過墨鏡,五爺看著由遠而近的人,怎么看都像兒子,曾有幾次他想起身打招呼,可走到跟前發(fā)現(xiàn)不是。好像每一個回來的人都是兒子的鏡子。他自嘲般地笑笑,再笑笑。幾天過來,五爺就不再看了,像悲傷在通往悲傷的路上消失了一樣。五爺心里不再起波瀾。風(fēng)中飛遠的麻雀似乎順便把五爺心中的百般滋味帶向遠方的草窠里。
不回來就不回來吧。反正我們也沒在他們身上拴繩子,想看了就拉到身邊,兒子們大了,又不是生靈。五爺在心里勸著自己。他和自己達成了和解?!敖裉炖罾衔鍥]來,他兒子昨天夜里到家了,兩年多沒回來,稀罕得緊,他還不得在家好好陪陪?!薄翱蠢罾衔逡淮蠹易佑姓f有笑,咱也饞得慌?!庇欣先舜舐曊f笑著,說著笑著,一群老人忽然就沉默下來。五爺晃動下身子,坐舒服了假寐起來。
黃昏的橋頭像曝光的膠卷,模糊不清。羊群被人趕著從老運河堤深處走回村子。趕羊人乏不邋遢地抱著鞭子,有一腳無一腳跟在最后面,羊群橐橐地走過去,它們認得家門。一群群麻雀也趕回村里。幾位老人不約而同地比往常回家更晚,他們陷在越來越濃的夜色里,不情愿般地掙扎著起身走回村里去。
一夜大雪。五爺剛把院子掃出一片白地,五奶奶迫不及待地撒下一大把麥粒。麻雀一個緊跟一個飛下來,它們找到幸福的入口般享用著,不用擔(dān)心有喝止和驅(qū)趕聲響起。五奶奶要掃下窗臺上的積雪,被五爺小聲阻止。那上面有麻雀的爪印,一個一個爪印清晰而亮堂,盛滿一汪晨光。五奶奶嗔怪地說多大的人了,還像個小孩似的稀罕這。別屈眼睛,把這些小爪印刻到心里去。五爺說我正往心里刻著哩。他把手指伸進爪印里,涼而溫暖,他索性捧起一個爪印,凝眸看著……忽然五爺把手掌里的雪合在一起,用力捏緊了,捏成一個雪球。他沒扔掉,緊緊攥在手里,攥出溫暖的水來。五爺聲音很低地自言自語著,話就說的疙疙瘩瘩囫圇半個。五奶奶面色沉郁,說知道你的心思,假如兒子們來了,你旮旮旯旯就稱心了。唉——他們也忙,忙得回不來家過年。不過話又說回來,誰不是把陌生的地方住成了家。五奶奶露出孩子般燦爛的微笑,把積攢的怨恨和滿院的孤獨消解掉了。
有風(fēng)落下來,這是打著旋的風(fēng),是回家的風(fēng)。幾陣風(fēng)過后,那些爪印幾乎被填平,像一道傷口不見了。那幾只麻雀“轟”飛起,“轟”飛落。五爺斂著衣服坐下,年輕時他曾走南闖北,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而現(xiàn)在他像一只經(jīng)風(fēng)沐雨的老得飛不動的麻雀,哪里都不想去了。有些麻雀敢在風(fēng)雨中亮出翅膀,而有些麻雀一輩子也不敢在風(fēng)雨中飛翔。想起兩個在外打拼的兒子,他笑了,又哼起了“咱家的”梆子調(diào)——一千只麻雀,就有一千條回家的路!
幾只麻雀今天似乎并不想飛出院墻飛到村外,五奶奶又撒下一把麥粒。懂事知心的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聲,像一粒一粒的陽光落下來,落在五爺五奶奶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