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琴
秋生爹摔了一跤,哪里也去不得,情緒低落到極點,整天鐵黑著老臉,破鍋熬糊糊咕嘟不停,這也不吃那也不吃,末日一般。人老了骨頭比麻花還酥,擱年輕那陣跌倒了爬起就跑了,可他踩中了半截玉米稈,就把尾巴骨摔斷了。
秋生媳婦端來一碗豬肉茴香餃子。老爺子端著碗,筷子對準餃子挑來挑去,一個掉在膝蓋上,秋生丟給狗?;厣硪豢?,老爺子腿窩里又有一個。
“糟了!老爺子不僅不能動彈,還癡呆了。”秋生發(fā)愁。自從摔了跤,老爺子臉上皮多肉少,日益消瘦。
“要不請根子叔勸勸?”秋生媳婦沒說完,就被秋生截了,“胡鬧,根子叔做了手術(shù),前幾天化療剛回來。哪能來?”
“興許來一趟會好些?!?/p>
根子是坐著輪椅來的,手里提著一袋羊雜割,蔥花香菜和羊肉辣子配齊了。秋生看這么多湯,欲留一半,被根子攔著。
秋生說:“叔,你不敢吃這么多辣子?!?/p>
“就要這個味兒。”火柴盒大的一坨辣子丟進去,飄著綠盈盈蔥花香菜的汁立馬成了紅湯。那邊秋生爹看著眼前的景,嘴唇哆嗦得像挨了凍,老眼里流出的淚在皺紋里蛇爬。
“來!”根子遞給秋生爹一把半尺長的不銹鋼勺。老哥倆喝了幾口湯,吃了幾塊羊下水。秋生爹舀到一塊羊肝推給根子,根子勺里的羊肝推到另一邊。老哥倆專門撈羊肝,撈到就推過去。盆里的羊肝一塊沒動……
“就剩咱倆啦?!睖辉倜盁釟?,秋生爹舀了一塊羊肝倒進根子勺里,長嘆一聲。
“你也吃一塊?!备映酝?,也給秋生爹放了一塊?!澳悄晡椠垷?,咱倆舉龍尾,咱老大舉龍頭故意晃來晃去,害得咱倆滿場子跑,褲衩子都汗?jié)裢噶?。?/p>
“完了咱倆在老槐樹底下候他。咱老大那回作了一百八十個揖,咱才答應(yīng)跟他推羊肝?!鼻锷寖鹤影褱珶嵋幌?。
“他得了癱病后,每次推羊肝都是我背他。”
六十年前汾陽嶺水庫大會戰(zhàn),秋生爹和根子的突擊隊獲得上級嘉獎,除了獎狀還有五張電影票??赐辍稐罴覍ⅰ?,五個人被楊家兄弟的激情感染,根子提議大家拜把子,他們跪在廣場上磕頭拜月。懷里除了窩頭,只湊出五毛錢。幾個手搭著肩的年輕人橫著走進路邊羊雜割鋪子。錢只夠買一碗,湯隨便喝。他們要了一個大盆,湯底是一些下水,還有幾片羊肝。五個人舉著長把鐵勺,老大舀到一塊羊肝推過去,老二也推了一塊,最后盆里下水撈完了,剩下誘人的羊肝。老大給每人舀一塊,剩下的又分成五小塊,才把窩頭泡進去。他們嘻嘻哈哈說咱這是推羊肝弟兄。
每年都有幾次推羊肝,過生日、過年,但凡有節(jié)日就推。后來生活條件好了,他們額外要幾份羊肝。羊肝多了,還是推。推到最后,熱上三回,又互相舀,哥幾個開懷大笑。
老大癱了三年,兄弟幾個背他去鋪子推羊肝。他出殯那天,幫忙的親朋在院里吃炒菜,他們兄弟在靈前推羊肝。老大供桌上滿滿一碗羊肝。后來,老四和老二也走了,推羊肝的只剩下秋生爹和根子。
秋生爹給根子又舀了一塊說:“老五,你瘦多了,多吃幾塊補補肝?!彼み^身對根子兒子說:“娃,你爹咋瘦了?往后每天讓他吃兩個雞蛋?!?/p>
根子把一塊羊肝舀到秋生爹勺里,對站在一邊的秋生說:“娃,把你爹照顧好,他不能動彈,不要刻薄他。他發(fā)脾氣順著他,他不吃飯你找我……”
“放心吧!叔,等我爹過生日,再讓你老哥倆推一回羊肝?!?/p>
秋生爹過生日那天下大雪,雪花一片一片落在玻璃窗上,遠處的屋頂近處的柴火堆蓋了一層白被子。秋生爹坐在窗前,幾個小時不轉(zhuǎn)頭,面前的長壽面已經(jīng)涼成一坨。秋生說:“爹,我給你熱熱?!?/p>
“等你根子叔來了一塊吃?!?/p>
秋生爹在那里坐了一上午,一根長壽面不吃。他的臉貼著玻璃,鼻子壓得扁扁的,使勁往院門那里瞅。雪越下越大,他用袖子一遍一遍抹玻璃。秋生出去了,說一會兒就把根子推過來。老五你要穿暖一點兒,不要忘了打傘,身上還得蓋條毛毯。這天氣出來一趟千萬不要感冒了。
他又把玻璃擦了一遍,豎起耳朵聽門開的聲音。耳朵背,聽不見。他不停地揉眼睛,歪著脖子看看白茫茫的天,一輩子喜歡下雪的他,罵了一句:倒灶鬼天氣,咋還不停呢?
院門開了一條縫。秋生爹臉緊貼著冰涼的玻璃,渾濁的眼睛瞪得開開的。擠進來的人是秋生,提著一個塑料袋。秋生爹透過紛紛的雪,往兒子身后看了半天。門閉上了。
“你根子叔呢?”秋生爹劈頭就問。
“雪下這么大。根子叔感冒了。他來不了了?!鼻锷蜒螂s割倒進大盆,放些蔥花香菜,還有一勺辣椒油,端著羊雜割放在炕頭,說:“爹,我陪你推羊肝。”
“……老五沒了?”秋生爹腰塌垮下來,坐在窗前自言自語。
“根子叔說他感冒好了就來。今天這不下雪嘛?!鼻锷f給老爹一把長勺。
“一定是不在了。”秋生爹聲音越來越小。他張著嘴,這句話斷斷續(xù)續(xù)從里面送出來。他歪了,倒了,張著嘴,成了一尊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