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 尤

一

“驢子，你快點(diǎn)兒跑，興許就能追到你面前的這顆蘋果了?！?/p>

驢子跺跺前蹄，從鼻子里噴出一口氣來：“你以為我不知道，我永遠(yuǎn)追不上懸在我面前的這顆蘋果嗎？”

少年仰著天大笑起來：“驢子，想不到你很聰明啊。”

“那你說，為什么我走兩步蘋果就走兩步，我跑兩步蘋果就跑兩步？”

“那你跑三步試試?！?/p>

驢子白了少年一眼。

少年不管這個(gè)白眼，繼續(xù)說：“既然吃不到，干嗎還總是望著前面的蘋果?！?/p>

“向前的路那么長，總覺得有可以觸碰的念想?！斌H子邊說邊往前走，身后的少年仰望著星空。

“小子，你走到前面的村子再發(fā)呆成不?！鄙倌暧袝r(shí)候看著一朵花，有時(shí)候盯著一只螞蟻，有時(shí)候望著夕陽……少年說：“我得停下來找找自己一起上路。”少年每次這么說，驢子都在心里默默地想，一定要到城里找個(gè)好的腦科醫(yī)生給這孩子看病。

電視里說，城里可以包容一切夢想。

于是，少年帶上驢子和蘋果，要去城里。

二

“驢子，前面就是城市了?！?/p>

“是的，前面就是城市，你已經(jīng)說了18遍了?！?/p>

“驢子，我有點(diǎn)兒緊張?！?/p>

“第十……哈？小子，你是不是把自己弄丟了？喏，”驢子努努嘴，“那兒有一塊石頭，你盯一會兒去？”

少年斜了一眼驢子。

“哇！驢子，城里真的有好多漂亮姑娘，電視里果然沒欺騙我?！?/p>

“你不是因?yàn)閴粝雭淼膯?？”驢子白了一眼少年。

人的眼睛在人身上，驢子的眼睛自然在驢子身上，可是驢子眼里見不到驢子。

“小子，你看跟在人們身邊的都是馬。”

少年看著城里人身邊站著的馬，一順的皮毛油光水亮。

“那馬背上的皮墊子真好看，還有它們戴在腦袋上的圈圈繩繩看起來很潮哎。它們還穿著鞋子……”驢子在少年旁邊大驚小怪。

少年卻成了沉默的少年。

“驢子，你有沒有覺得人們好像在嘲笑我們。”

驢子看了看周圍，來來往往的人們微微仰著頭，偶爾朝他們看一眼，這一眼跟他們停留在任何一張臉上的時(shí)間差不多長短。

少年嘆口氣，搖搖頭。伸手摘下驢子面前的蘋果遠(yuǎn)遠(yuǎn)扔掉。

“你干嗎？那是我的念想?！?/p>

“都蔫了，換新的。”少年捋著一臉怒氣的驢子的毛說道。

“這是你說的?！?/p>

“我說的?！?/p>

驢子搖著腦袋環(huán)視了一圈道：“我不要蘋果，我要那馬身上的那套裝備?！?/p>

“好?！鄙倌甑脑捯徽f出口就被風(fēng)吹散，這個(gè)城市的空氣都縹緲了些。

三

姑娘從電腦屏幕前拔出腦袋，站起來跺了兩步，響亮地拍了兩下手，全辦公室的腦袋都抬了起來。

“我知道一家新開的馬場，今天折扣，晚上要不要去嗨一下?！惫媚锏玫剿腥说膽?yīng)和，除了少年。

少年的腦袋還埋在屏幕前，他說，“你們?nèi)グ?，我還要加會兒班?！?/p>

姑娘們并不在意少年的拒絕，她們忙著對著黑掉的屏幕一邊補(bǔ)著口紅，一邊說著“可惜可惜下次下次”之類的話，然后一群人歡歡喜喜地離開了。

辦公室安靜下來，少年站起來，伸了個(gè)懶腰。他走到窗前，剛好看見姑娘們正一腳踏進(jìn)車?yán)?，然后將另一只腳收進(jìn)去。街上看起來十分喧囂。

少年關(guān)掉燈，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

“驢子，你現(xiàn)在都不出門迎接我了?！鄙倌觋P(guān)上門，把一袋子蘋果放在桌子上。

驢子躺在窩里哼唧了一聲。

少年走進(jìn)來看看驢子，問道：“病了？”

“是啊，得了一種不知道自己能做啥的怪病?！?/p>

“驢子，你不用做啥，我養(yǎng)你就成?！?/p>

“小子，我的蘋果丟了。”

“沒關(guān)系，我今天又買了一袋?！?/p>

驢子看著少年。

少年穿著白襯衣、筆直的牛仔褲、干凈的白球鞋，一眼看去，像這個(gè)城市的人。驢子心里的那句“我的少年也丟了”，卻始終沒有說出口，它只是不斷地說“我的蘋果丟了”。

少年看著驢子，像看著曾經(jīng)生活的一切，那個(gè)蹄子一揚(yáng)就奮力奔跑的生活……少年伸出手，從手指的縫隙里看見買給驢子的那套裝備躺在一旁。少年走過去，笑著說：“我給你戴上吧！”

“不要了，背在身上沉，套在腦袋上喘不過氣?！?/p>

驢子還是病懨懨的樣子。

四

“你回來了。”

今天，少年進(jìn)門就見到迎在門邊的驢子。

驢子說，“小子，我想回家。”

少年愣了愣，抬起頭說，“這里不就是你的家？”

“這里不是。家讓我茁壯成長，而這里讓我蒼老。”驢子回答。

少年看著驢子的眼睛，問道，“這是你用生命也想要完成的事嗎？”驢子也看著少年的眼睛，良久它說，“是的，我想回家?！?/p>

“你還記得回家的路嗎？”少年聲音有些干澀。

“怎么不記得，沿路的許多樹我都嘗過，我記得?！?/p>

少年一笑，眼淚就從眼睛里溢了出來：“我送送你?！?/p>

“還有蘋果嗎？”

“你想吃蘋果嗎？”

“不，小子，你再綁個(gè)蘋果在我面前，路上總得有個(gè)念想?！?/p>

“回家不就是念想嗎？”

“回家的路太長，這個(gè)念想太大，得有個(gè)仿佛可以觸碰的念想，才走得下去?！?/p>

五

少年看著驢子走進(jìn)人群，一個(gè)面前掛著蘋果的驢子走在一群腦袋上套著圈圈繩繩的馬之間，然后走出人群。人們朝驢子看了一眼，這一眼跟他們停留在任何一張臉上的時(shí)間差不多長短。

驢子走出城門的時(shí)候只看見一片黃沙，驢子低頭對黃沙說，“奇怪，這里沒有花花草草，我一見到你們就覺得無比輕松。”驢子抬頭的時(shí)候面前的蘋果向西邊晃了一下，驢子說，“那就走這邊好了?！?/p>

“保護(hù)地球，人人有責(zé)?！彪娨暲锏漠嬅媸且黄S沙，植被死亡，土地沙漠化，風(fēng)卷起黃沙砸向攝影機(jī)鏡頭，然后新聞以主持人動(dòng)情的呼吁作結(jié)。眼淚落在少年的白色襯衣上，落在地上，然后少年的眼淚就止不住了。城外的土地早已沙漠化，但那些驢子啃過的樹會不會幸存下來了呢？

他知道，驢子老了，驢子的皮毛告訴了他，老了的驢子怎么走得回家鄉(xiāng)？

驢子倒下的那一刻，蘋果也在地上磕碎了，驢子嗅到蘋果的芬芳，它想起和少年的最后一段對話：

“小子，你的夢想是什么？”

“是啊，我的夢想是什么？”

“我不知道啊，小子，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