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中看過數(shù)不盡的落雪的日子,尤其難忘那個風雪彌漫的冬天。
那是1975年的冬天,天上紛亂地飄著雪??斓侥甑琢?,大隊書記忽然請人帶口信到我家,叫我弟弟速回大隊帶著介紹信去一家工廠報到。那段日子,弟弟正被派到棲霞堯化門工地挖河泥。
聽到消息,母親又喜又急。喜的是,小兒子調(diào)上來了,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能有點改善了。急的是,怎么去通知小兒子呢?又沒個具體的地址,只知道他在棲霞堯化門。傍晚,焦急的母親早早地在家門口迎著漫天飛舞的雪花,盼望著我下班回來。見到我,母親就急急地告訴這事,說著說著,在那個寒冷的天氣里額頭上竟沁出晶亮的汗粒。
我一邊安慰母親,一邊跟母親說,明天我剛好廠休,起個早,騎車去。母親說,那么遠的路騎車去吃得消?我說,年輕有氣力,沒事。往常您在江浦照應弟妹,我不都是騎車過長江大橋,沿著浦珠路,騎三小時去看你們。母親聽后,緊鎖的眉頭舒展了,嘴角悄悄上揚,臉上堆出了笑紋。
那晚我給自行車打足了氣,早早就上床睡了。窗外是呼呼的北風,透過燈影,看到窗外的雪比先前下得更猛烈。雪掃著墻根,風刮著窗欞,母親卻還在忙碌著。
弟弟是在1968年冬跟著妹妹一道去江浦農(nóng)村插隊的,他初中才上了一年,妹妹已讀完高一。我早早退學頂替去世的父親進了工廠,一轉(zhuǎn)眼已七年了,如今是二級鉗工。父親走后,母親苦苦地支撐著這個家。姐弟倆在農(nóng)村表現(xiàn)都不錯,妹妹沒幾年就調(diào)到大隊的一所小學當了教師,弟弟入了團,繼續(xù)在生產(chǎn)隊干農(nóng)活。這次能調(diào)上來,稱得上是百里挑一。
黎明時分我起床,母親給我炒了一大碗香噴噴的蛋炒飯,這碗飯母親嚴嚴實實地壓了又壓,我用筷子戳都戳不動。母親說,吃了有勁騎車子。臨走,母親給我一個書包,包里用紙包著幾塊燒餅,還熱乎乎的,是她在我吃早飯時出門買的。她叮囑著:餓了路上吃。
天色依舊灰蒙蒙的,下了一晚的雪此刻停了,北風呼嘯,大院門口皚皚白雪,前面有一行腳印伸向路口,那是母親去買燒餅時留下的。母親送我至院門口,一再叮嚀慢點騎。我回頭看到母親用粗糙的手掌在臉上抹去揩來,卻沒再說一句話。母親老了,怎么這么容易掉眼淚?我心里卻明白,她是心痛大兒子為節(jié)省一兩元乘車的路費,騎那么遠的路去。
到達棲霞堯化門,已是十點多了。馬路很窄,積雪經(jīng)車輾人踩,已成黑黑的泥水。只有屋檐、墻角還堆著厚厚的白雪。沒雪的地面騎車很輕松,我猛力踩著,沒多一會兒身上就暖和了起來。
我摸索著,終于在緊挨棲霞煉油廠附近的一處工地找到了弟弟。好幾個月沒見到弟弟,他瘦了,頭上戴著棉帽,身著母親早幾年給他縫的灰棉襖,腳上穿著工地發(fā)的高筒膠靴,褲腿上沾滿了斑斑點點的泥漿。他見到我,先是一愣。我看快到吃午飯的時間,就拉著弟弟在沿街的一家面鋪里坐下。面鋪不大,還賣油條和豆?jié){。屋里和屋外一樣寒冷。我買了兩碗陽春面,從書包里拿出母親給的燒餅,撕成幾塊泡在面碗里,告訴弟弟上調(diào)進廠趕快回去報到的事。弟弟從碗里搛了半塊燒餅塞進我碗里,哥,你待會兒還要騎那么遠的路回去。我推讓著,對弟弟說,你趕回大隊還要再趕回家,比我更累。
午后又飄起了雪花,我送弟弟坐上開往江浦的班車后,重又騎上車,迎著飄飛的雪花往回走。那吹在臉上和身上的風和雪花,一陣陣地透著寒氣,而我的精神卻格外地抖擻,那漫天飛舞的似乎不是雪花,而是我以往騎車去江浦看望母親和弟妹時,那田野上一片片黃燦燦的油菜花,充滿了春的希望。
弟弟后來到工廠報到的時間是1975年12月27日。一年多以后,知青全返城了。
歲月悄無聲息地過去了幾十年, 2015年,勤勞一生的母親離開了我們,我們兄妹仨也都步入古稀之年。我們?;貞浤遣豢盎厥椎耐拢劭衾镉瘽M淚水。至今我還記得那家面鋪里絳紫色的長凳和桌子,那蒸籠揭開時騰起的白霧,更記得的是在那個寒冷的冬天母親腦門上沁出的點點晶亮的汗粒。
那個飄雪的冬天,永遠刻在我生命里。
徐廷華: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雜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