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

關鍵詞：卡夫卡 《城堡》 空間 隱喻

小說《城堡》是卡夫卡生前最后一部長篇小說，也是最為著名的一部作品。有關《城堡》的解讀無數(shù)，有宗教的，有政治的，有精神分析的，有傳記式解讀的，五花八門，盡管種種理論分歧不斷，但都無法繞開《城堡》的空間問題而自說自話。毫無疑問，《城堡》首先是一部有關空間的寓言，不但如此，小說中的“城堡”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空間意象，一切情節(jié)要素都圍繞著“城堡”展開：主人公要到“城堡”去，“城堡”則拒絕其進入，“城堡”與“村莊”形成了判然有別的“內(nèi)與外”“上與下”的空間結構，小說中的一切隱喻與象征都通過其空間形式而得到表達。

一、空間秩序的展示

空間是小說《城堡》中最值得關注的要素之一，整部小說是一個關于空間的寓言。在《城堡》中，一個自稱土地測量員的外鄉(xiāng)人K 趁夜來到城堡所在的村莊，可是村莊里的人既不承認他，也不接納他，甚至聲稱根本不需要土地測量員。最為詭異的是，《城堡》里根本不存在方位和尺度，整個世界仿佛遭遇了奇異的變形。這樣一種特殊、奇異的敘述突出了空間在全書的重要意義。

首先，小說中“城堡”的空間和人物身份形成了兩種權力秩序的對抗。《城堡》從人物的出場，到情節(jié)的展開，各種沖突的發(fā)生，以及整個敘述都與空間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主人公在開場部分所宣稱的“土地測量員”這個身份，“其限定詞‘土地測量’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一種空間聯(lián)想?！挥型ㄟ^實踐活動，以科學測量手段，理性地認知與把握外在空間，才能獲得自己的存在價值以及客觀真實”a。換言之，“土地測量”伴隨著對空間秩序的干預，而小說的整個敘述進程就是建立在主人公爭取他自己所聲稱空間權力的基礎上，如果城堡承認他的身份，那么就代表承認了他測量土地的權力，也即意味存在著他對于城堡所在村莊的這個空間進行規(guī)劃與計量的可能性。在這一意義上，《城堡》里的空間成為一種有待確認的存在。測量土地不僅僅是一種地理學上的認識活動，而且是暗含著在空間中重新制定秩序的企圖。正如有研究者指出：土地測量“是對具體城邦設計的考察，涉及了具體的立法”。因此“這一敏感的職業(yè)暗指了K 對城堡政制存在‘僭越’的危險”b。值得留意的是，初闖入伯爵領地的主人公K 幾乎剛出場（在遭到村民驅(qū)趕之后）就毫不猶豫地向村民們表示自己是城堡請來的“土地測量員”，而這一（虛構的）身份幾乎構成了對城堡權威的一種挑釁，因為“村子是城堡的產(chǎn)業(yè)”，城堡對整個空間擁有絕對的權力，如果承認了K的身份就等于交出了為空間立法的權力，所以K遭到拒絕幾乎是毫無懸念的結果。只不過在小說中，城堡的拒絕卻表現(xiàn)得相當隱晦。

“城堡”的權力關系并不直接通過人與人的互動得到體現(xiàn)，而是突出為一種看不見的空間秩序。小說《城堡》大體上講述了一個外鄉(xiāng)人闖入村莊并希望留宿村莊的故事，但是這個故事令人驚異的部分并不在于這個事件本身，而在于這個被闖入的空間所具有的奇怪秩序。在《城堡》中，空間仿佛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操縱著，它時而伸展，時而收縮，時而回旋，時而扭曲。K 走在城堡的土地上，遭遇了一系列的阻礙，可是這些阻礙卻不是來自任何一個具體的對象，而是來源于這一空間。就這樣，“無名”（K）之人闖入“無名”之地，被一股“無名”的力量所擺布。這令我們聯(lián)想到卡夫卡在1921年4月寫給勃羅德的信中所描述的一個場景：“有時候我想象自己是一個匿名的希臘人，不想去特洛亞而去特洛亞。他在那里還沒有環(huán)顧，就已經(jīng)處于人聲鼎沸之中……并在城周圍被拖著走?！眂在《城堡》中，K 就像這個無名的希臘人，不想闖入而闖入了城堡的領地，沒有環(huán)顧，“就已經(jīng)處于”這個氣氛詭異的村莊，一個具體的事件就這樣毫無前因后果地發(fā)生了，幾乎沒有辯解的余地。從處境來說，K 進入了一個超越了主體與客體關系的空間，這個空間的形式既不服從于某種主觀的意志，也不具有絕對的客觀形態(tài)。它雖然隨著人物的行動而鋪展開來，卻又由于人物的行動而產(chǎn)生巨大的阻力，空間有一種說不清的滯重感，人物只能被迫地在某種力量的推動下行動。

二、空間的異態(tài)化描述

自稱“土地測量員”的主人公K 與“城堡”處于一種特殊權力關系中，這種權力關系最集中地體現(xiàn)在：主人公要到“城堡”去，“城堡”則拒絕其進入。作為拒絕的手段，空間與時間的變形是“城堡”的主要力量體現(xiàn)。

首先是空間的變形。在小說中，一切景象似乎都被籠罩在一種灰蒙蒙的氣氛之中，連空氣也似乎更為稀薄。城堡所在的這個村莊里，天空總是晦暗昏沉，低矮破舊的房屋挨挨擠擠地排列著，一條道路無邊無際地伸向遠方?！冻潜ぁ防锏闹魅斯獽 在故事中所身處的是這樣一種狀況：表面上，K 擁有充分的自由，可是實際上卻處處碰壁;表面上，K 在這個空間中擁有自由移動的權限，實際上有一道無形的墻攔在城堡和他之間，給他的行動造成阻礙?！冻潜ぁ芬婚_頭就把我們帶入這個現(xiàn)實與幻景模糊的空間。當主人公K 在漆黑的夜晚來到城堡所在的村莊，這時“城堡山連影子也不見，濃霧和黑暗包圍著它，也沒有絲毫光亮讓人能約略猜出那巨大城堡的方位”，只能“佇立在”木橋上“舉目凝視著眼前似乎是空蕩蕩的一片”d。城堡那捉摸不定的形象由此確立。主人公K 在酒店度過一夜之后，第二天一早便踏上了尋找城堡的旅途，起先“他在明澈的空氣中看清了城堡的輪廓”，“從遠處看去，城堡的外觀大體與K 的預料相符”。到此為止，城堡似乎還有具體的外形和位置，至少還算符合K 的預期，但當K接著繼續(xù)朝前行走時，城堡的外形、位置、方向開始變得捉摸不定：“愈走近城堡，他就愈失望。那的確不過是一個相當寒酸的、看上去全是一色普通村舍的小城鎮(zhèn)。”路遇的小學老師告訴他：“農(nóng)民和城堡沒有太大的區(qū)別?！薄白咧咧l(fā)現(xiàn)，這條同時是村子主要街道的大路并不是通到城堡所在的山上去的，它只通到城堡近處，雖然眼看快到山腳下了，卻像故意作弄人似的在那里拐了彎，然后，盡管沿它走下去并不會離城堡越來越遠，卻怎么也無法再接近它一步?！毖矍暗那榫笆顾缓梅艞壆斕斓男袆?。我們從以上文字中可以發(fā)現(xiàn)空間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一種明顯的變形。

根據(jù)小說里的描述，小路的一頭通向城堡，一頭通向村莊，但是我們通過跟隨K的行動可以發(fā)現(xiàn)，城堡和村莊實際上以一種難以想象的方式糾纏在一起、無法分辨。城堡所在的地理空間只是一個小小的村落，可是村莊里的道路卻出奇的長，這是不符合常理的地方。更為重要的是，在這一歷程中，城堡自身的形象也隨著距離而發(fā)生改變，雖然崎嶇的山路會在一定程度上給人造成視覺上的偏差，但K的經(jīng)歷則過于離奇，已經(jīng)偏離了日常的經(jīng)驗，仿佛被某個強大得多的對象翻手覆手鬧著玩兒似的，于是在這一系列的“較勁”中，通往“城堡”的道路也就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礙。

其次是時間的變形。時間的變形在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并對敘事節(jié)奏產(chǎn)生影響的同時，更為直接地凸顯了城堡空間自身的特異性。城堡所在世界的晝夜更替與其自身的空間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這個世界白天令人吃驚的短暫，而夜晚則出奇的漫長，更值得玩味的是，黑夜似乎直接就來源于城堡。例如當K 準備乘坐雪橇返回酒店時，“山上的城堡這時已奇怪地暗下來”?！爱斔麄兛斓骄频辍炀谷煌耆诹恕！贝颂帟r間的變形并不體現(xiàn)在它足夠的短，而是體現(xiàn)在這個過程本身的悖于常理之處。在正常的邏輯下，根據(jù)地理學原理，山上的城堡理應是最后變暗的地方，因為越往高處視線所抵達的地平線就越遠，高處建筑物的日照時長總是要大過地面的日照時長，因而地面上的人總是會先感受到黃昏的到來。然而在小說所描寫的這個時空中，城堡卻首先被發(fā)現(xiàn)“奇怪地暗下來”，換言之，黑暗是從城堡逐漸蔓延到整個村莊的。如果我們把這個情節(jié)聯(lián)系到此后所發(fā)生的情況，那么小說中關于時間的悖謬就變得幾乎可以理解了，因為黑夜乃是城堡空間的氣質(zhì)之一，正是這種氣質(zhì)打亂了整個村莊正常時間的運行?？v觀《城堡》的全文，夜晚的情節(jié)要遠遠超過白天的情節(jié)，城堡官員在貴賓樓來來去去也總是在夜晚，還有那個房間內(nèi)巋然不動地處于睡眠狀態(tài)的克拉姆也是在夜晚出現(xiàn)，凡此種種，都與村莊的夜晚聯(lián)系起來，而這種黑夜氣質(zhì)則代表了城堡本身。在小說中，黑夜并不僅僅是一種時間現(xiàn)象，而且展示了一種空間上的氛圍。正如同K 剛來村莊時所見的景象——“城堡山連影子也不見，濃霧和黑暗包圍著它”，整個城堡所處的空間也被一種無名的氣氛所包圍。

簡而言之，通過對空間和時間的變形，主人公與“城堡”處于一種無止境的力量的對抗之中?？臻g的變形使主人公永遠處于艱難地跋涉之中，而時間的變形則加劇了空間上不可捉摸的特性，進一步延宕主人公的行動，兩者合力使人物無法超越其所身處的空間秩序。

三、空間的隱喻性表達

此外，幾個特殊空間意象的隱喻性表達也是《城堡》里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小說中的“橋”“路”“門”都是極為重要的空間意象，三種意象分別對應了人物一路上所遭遇的三種阻礙。

首先是橋的隱喻。主人公K 剛出場時是通過一條木橋才來到了故事中的這個村莊，而小說中的酒店名字叫“大橋酒店”，這兩個細節(jié)暗示“橋”在小說中既代表開端，又表示連接和過渡。但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橋”失去了作用，連接兩個世界的橋梁被“路”取代。而到后來，甚至連“路”也失去了價值。細讀文本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城堡》中的這條“路”根本是一條走不到盡頭的路，主人公始終處于在外圍兜圈子的尷尬處境，并且一再地返回“橋”（大橋酒店）。這在一定意義上呼應了卡夫卡的那句名言：“我們之謂路者，乃躊躇也?！眅起到聯(lián)通作用的橋成為永恒的起點，而代表方向的路則永無盡頭。

除了“橋”和“路”，小說中“門”的意象則是更為重要的存在，門具有將村莊的混亂、嘈雜與城堡所代表的秩序分隔的作用。K 與弗麗達在貴賓樓行歡樂之事時，一門之隔的房間內(nèi)克拉姆如雕像一般陷入睡眠，此處的門具有強烈的非現(xiàn)實意味。而面對這個一門之隔的克拉姆，主人公竟然需要依靠電話和信使來與其聯(lián)系——現(xiàn)實的邏輯讓位于虛構的邏輯，門因而成為無法逾越的障礙。

更值得關注的是，《城堡》的原文標題Das Schloss本意就是“鎖”，結合鎖與空間的關系及《城堡》與《在法的門前》的互文性，我們未嘗不能這樣解釋：K 通往城堡正是為了打開這把“鎖”從而進入“法的大門”，因為只有通過這扇門，這個自稱“土地測量員”的K 才能給空間“立法”。最終這三個主要的空間意象——代表開端的“橋”、代表過程的“路”、代表入口的“門”構成了主人公前往目標“城堡”所必須越過的三重障礙，而這也進一步凸顯了人物無法擺脫的困境。

四、結語

卡夫卡作品中的每一個主人公都處于一種特殊的境遇之中，他們與某種未名的事物抗爭，做著徒勞的掙扎，這些抗爭本身又與某種空間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威廉·埃姆里希曾指出，卡夫卡的作品“形象地反映了包羅萬象的生活現(xiàn)實”，同時又“具有不可名狀的一直不可見的命運力量”f。在卡夫卡的作品中，人與空間處于一種對立又融合的狀態(tài)中，生存空間的廣闊性與個人力量的渺小形成張力。

冷漠、孤獨、荒誕和超現(xiàn)實是卡夫卡作品的一大特點，但這種超現(xiàn)實性往往凸顯比現(xiàn)實更為真實的一面。在《城堡》里，卡夫卡雖然描寫了一個看似離我們十分遙遠的超現(xiàn)實空間，但這個空間并不因其荒誕、反常而失去真實性?？ǚ蚩ㄔ趯懡o密倫娜的信中描寫了這樣一座神秘的村落：“這村落在那里顯得那么孤零零，幾乎與世隔絕，離維也納那么遙遠?！@種想法我稱之為愚蠢。難道它真的很遠嗎？”g“孤零零”“與世隔絕”是對山村的物理描述，但卡夫卡顯然不認同這種物理意義上的真實。恰如這個神秘的村落，《城堡》中的村莊同樣孤獨而充滿了非現(xiàn)實色彩，但是正是這種“非現(xiàn)實”反映了最切近的現(xiàn)實?？ǚ蚩ㄍㄟ^種種空間形象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充滿障礙和阻力的世界，也表現(xiàn)了人在強大外力下的渺小與無助。在某種意義上，卡夫卡是用最荒誕的表象為我們描述了最深刻的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