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王琛發(fā)
(閩南師范大學 閩南文化研究院,福建 漳州363000;馬來西亞道理書院,馬來西亞 檳城11600)
蒸汽船在亞洲出現(xiàn)以前,中華歷朝舟子商旅出入南海,正如南宋趙彥《云麓漫鈔》所言,都得服從自然規(guī)律,都要“候南風則回”。久之,華東南許多家族/宗族,凡有航海謀生者,在南海各處上岸,不能不停留數(shù)月半載,也多是聚族而居,更有不少人在海上兩頭置家置業(yè),子孫世代海上往來各處。宋朝趙汝適《諸蕃志》,記載印尼爪哇“打板”,便曾說當?shù)亍熬用窠ㄔ煳萦?,與中國同”,而明朝鄭和隨員馬歡的《瀛崖勝覽》繼續(xù)是說,再訪當?shù)?,“此處約有千余家……其間多有廣東、漳州人留居此地”。再到清朝謝清高的《海錄》,記述乾嘉事跡,說起“咭蘭丹國”具體例子,是以“閩人多居埔頭,粵人多居山頂”,描述海港商埠連接平原種植地帶與山上金礦聚落,船來船往。由此可知,中華與南海,自古便是有民間親情維系著生存共同體,經(jīng)貿(mào)相通,生活相依。
上溯晉朝《法顯傳》,《法華經(jīng)》普門觀音,此前早在絲路沿線已成為民眾崇敬的人格象征。此后《梁書》記載馬來亞狼牙修國,至唐宋,依然是天竺、漢地和南海諸邦的僧人隨乘商船訪學的中轉(zhuǎn)地,或會暫留當?shù)貙W習外語和譯經(jīng)。拙文《南海觀音:海上絲路與文明交流互鑒的共同印記》,是以諸邦崇祀不空罥索菩薩為海域守護本尊的大海洋時代,探討“南海觀音”的傳統(tǒng)意象。從信俗觀念來說,觀音凈土同時顯跡絲路東西兩端的神話,不論說南印度“補旦洛迦山”,或說浙江“普陀山”,都是在表述整片海域多元一體,精神相通。
這里還得關注Katherine Parker 撰寫的“A Mind at Work”。這批史丹佛大學圖書館David Rumsey 地圖中心的收藏,是意大利地圖學家Urbano Monte 在1587 年留下的手筆(見后頁圖1)。(1)轉(zhuǎn)引自Katherine Parker,A Mind at Work:Urbano Monte's 60-Sheet Manuscript World Map,Barry Lawrence Ruderman Antique Maps,Inc.CA:2017,p.23.(全圖局部)地圖亞洲部分,由華東南南下的海域,至轉(zhuǎn)由馬六甲海峽北上出緬甸海東岸,沿線是密密麻麻的海港與河港市鎮(zhèn)。以地圖上標示的許多地標,對照中國的《順風相送》等元明針路簿,這些地點可能如周達觀《真臘風土記》所載,是商旅舟子因應季候風停船之處,有者年年數(shù)月與當?shù)孛癖娋劬淤Q(mào)易,有者娶妻生子常駐久留。其中有些內(nèi)陸地標,也可能如《諸藩志》等書記載,分布有好些華人農(nóng)礦聚落,借重沿線港口對外交通。
中華民族分布南海各處,形成既集體又分散的傳統(tǒng)社會,長期以來與其他民族相濡以沫,有交流也通婚,因此不僅成全了家族/民族在南海的周邊開枝散葉,同時也鞏固著海域共同生存的親情與共。這也是許多華東南老族譜可以印證的。閩南漳州府海澄新垵社后人,同治癸亥年(1863)纂修本宗族《新江邱曾氏族譜》,其中記載第八世子孫當中有名叫“氏派”者,是在隆慶開海以前出洋,“卒于嘉靖六年六月二十日巳時,因往汶萊國,卒於彼處”;而族譜記載邱氏派的妻兒,以及他的嫂子和侄兒,則說他們都是守在閩南老家終老,歸葬當?shù)亍皫X路灣”。在1527 年,若非邱曾族人那時已經(jīng)分散在各處聚居,形成長期聲氣相通的跨境宗族社會,他們的族譜就不可能有如此詳細的記錄。在《新江邱曾氏族譜》之后,又記載了邱模量其人,生子天生、天株、天豹、天助等人。其中邱天株排行第二,約莫于1775 年出生在檳榔嶼,“娶妻蕃氏生二子,……公、氏生卒葬俱在檳榔嶼”。
圖1 意大利地圖學家Urbano Monte 1587年手繪圖局部
邱模量、邱天株常年來往海澄和檳城,可能多次會見福建等地家人,他們父子當年如果想選擇航路,應是如上述Urbano Monte 地圖上的顯示,是從福建漳州南下海南,往馬來亞東岸登陸,以后結(jié)合陸路河道往西部走,便能渡海抵達檳榔嶼。馬建忠1881 年撰寫的《南行記》,記載了他在檳榔嶼會見新垵社后人邱天德,還見著辜鴻銘家中堂兄辜尚達等人。這些商紳共同保持的祖輩記憶亦是如此:“彼皆生長于斯。其祖若父,率自瓊州乘東北信風至暹羅,越嶺而來,無逾一旬。”現(xiàn)在,馬來西亞檳榔嶼的海南漁民與海員后裔,至今年年延續(xù)祖輩的傳承,集體祭祀“山欽溫州海主侯王”。同一信俗,由明清浙江東海一路南下,轉(zhuǎn)向海南島東南方的萬寧縣山欽灣,連接著越南南部直至暹羅的航路,再從馬來亞東岸,以陸路傳入西岸的馬六甲海峽,在檳榔嶼繼續(xù)香火不綴,如此也能說明今人不忘祖德,以及絲路精神的源遠流長。
絲路沿線諸國,越南和中國地理接近,山水相通,長期汲取中華儒釋道文化、典章制度與歷史經(jīng)驗,豐富自身民族文化發(fā)展。阮氏黃鶯的《越南南方的儒家傳承——同奈省鎮(zhèn)邊文廟案例研究》,探討自元朝汪大淵《島夷志略》所見越南儒家傳統(tǒng),在17 世紀末的南方拓殖,是如何從鎮(zhèn)邊文廟歷史沿革,以及百姓家庭普遍供奉孔子,體現(xiàn)本國精神文化。不妨說,自李朝乙卯(1075 年)首次科試,至阮朝戊午(1918 年)最后一次科試,越南培養(yǎng)過許多儒生,以學習“四書五經(jīng)”回應自身處境與風土民情,即是越南儒學的本土化歷程。這表現(xiàn)在當代重建鎮(zhèn)邊文廟,是強調(diào)《論語》和《易經(jīng)》的“學習”與“文教”,為越南儒士建祠,附祀于文廟。
華人長期交往南海各地,也要主動學習他人文化,才能共謀福祉。關瑞發(fā)《以客家話閱讀馬來語:詞書編纂與民謠互譯探討》,從清末流行至1930 年代的客家話馬來文詞典,回顧了漢字方言單字音譯馬來文的歷史,說明母語學習馬來文普及有效。這后來,便有清代文學以馬來詞匯入舊體詩,又有客家山歌和馬來民謠按照雙方格律的相互譯作。
以上三篇文字,是從不同領域,探索南海海域各種具體文化交流現(xiàn)象。若以三文內(nèi)容互為參照,其整體呈現(xiàn)敘述脈絡,無疑也能反映中華民族和南海各民族的共同點:自古以來都是此處海域世界的參與者,共享區(qū)域文化的多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