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偉
作為一名職業(yè)演唱者和聲樂教育工作者,我在多年的藝術實踐及擔任“金鐘獎”評委工作時,深切感受到選手們對這一賽事的珍視和渴望。每一名參賽選手,特別是專業(yè)藝術院校的學生和藝術院團的音樂新秀,參加“金鐘獎”比賽不僅是其音樂生涯中一次重要的經歷,更是其沖擊和攀登專業(yè)高峰的難得機遇。我與諸多同人一道見證著一批批青年歌者的成長,為他們的成功感到自豪和驕傲。然而,對于更多的學習者來說,在敲響金鐘的孜孜探索中,如何結合自身特點在一條對的路上破繭而出?回顧自己的藝術之路,結合參加大大小小聲樂比賽的體會,我將自己的一些思考予以梳理概括,以饗讀者。
“金鐘獎”作為一種技藝比拼,選曲是關鍵。在作品的選擇上不僅需要展現(xiàn)自己高超的演唱技術、豐富的內涵修養(yǎng),也需要兼顧各種風格,每位歌者必須尊重藝術規(guī)律,量體裁衣。臺下多年的苦練,要在臺上短短幾分鐘內進行全面展示,作品選擇的重要性可想而知。有的選手認為難度大、音域寬、篇幅長的作品更能展示自己的水準,更容易獲高分。但是,往往事與愿違。試想,我們記憶中的經典作品,無論是《花非花》還是《長城謠》,音域都沒有超過兩個八度,難道它們的成功是因為技術難、篇幅長?歌劇《運河謠》中的《來生來世把你愛》,《白毛女》中的《恨是高山仇是?!罚@些歌劇人物的內在張力也不是憑高音、聲音厚重來表現(xiàn)的。我個人認為有些選手在這個問題上并沒有做追問。年輕選手如果對生活缺乏深刻的認識,對于“喜、怒、哀、樂”情感體驗不深刻,那么藝術表現(xiàn)就會相對單一;如果對業(yè)務學習缺乏廣度和深度,聲樂學習只關注唱歌,唱歌只關注怎么解決聲音技術,對音樂理論缺乏學習上的認知,對相關學科更是“高高掛起”,那么藝術觀就會產生偏差;如果對家國大事、對社會問題缺乏關心、缺乏責任心,那么歌聲中就會流露出一種漠然……這些問題都將集中反映在個人的舞臺呈現(xiàn)中,也會影響選擇曲目的精準度與匹配度。
當然,我并不是說比賽就不能唱高難度的作品,恰恰相反,在“金鐘獎”這個角逐激烈的比拼中,技術難度大是獲得成功的一大重要保障。在“金鐘獎”的舞臺上有許多男高音演唱《西部放歌》《紅蓮啊,你在哪里……》《大江南》《故土情》等,這些作品在技術難度上可謂男高音的試金石,音域都很寬,如《西部放歌》唱到High降E,要演唱這些作品光是解決高音技術就需要花費相當長的時間。技術訓練是枯燥而艱辛的,有些可能一輩子也無法真正突破,在聲樂學習的道路上有鮮花和掌聲,但更多的是荊棘挫折和一次次的再堅持、再出發(fā)。近年來,我欣喜地看到許多男高音歌手突破了技術難關,解放了聲音,獲得了很強的演唱能力,他們在舞臺上能夠揮灑自如的表達作品。在揮灑自如的背后,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新生力量對歌唱藝術的熱愛和堅韌不拔的品質。我想,這是中國聲樂發(fā)展的希望,是未來!
好的音樂不是交給耳朵,是送給心靈的。有了好的技術,還要有好的情感,好的情感并不高深,“真”最寶貴!要唱好《西部放歌》光有輝煌的高音是遠遠不夠的,西部大開發(fā)的戰(zhàn)略壯舉讓閉塞、落后的西部大地煥發(fā)出新的生機,如何在演唱中融入作品的時代表達,把握這種大格局、大胸懷的藝術格調是唱好這首歌的關鍵。我從新疆來,能深刻體會到新疆人民對生活的熱愛,對經濟發(fā)達、交通便利的向往,這種植根于內心的樸素之愛,使我在演唱作品時“小我”得到升華,充滿了對這個美好時代的感恩,也唱出了西部大開發(fā)的大氣磅礴。歌劇《運河謠》中的唱段《紅蓮啊,你在哪里……》是作曲家印青老師對男主角秦嘯生最生動、最深刻、最立體的刻畫,也是該劇戲劇沖突最強烈的地方,一個文弱書生眼看著深愛的水紅蓮為救自己被燒死在船頭,那種失去愛人的切膚之痛,對張水鷂的恨,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怨,對世道不公的責,到最后要一同赴死的絕望,如何通過不同層次的表演將這些百感交集的復雜心理表達出來?需要對人物做感同身受的剖析,產生共情,讓真情實感自然流淌。然而,通過幾屆“金鐘獎”比賽現(xiàn)場來看,很多選手在唱這個選段的時候,人物表現(xiàn)非常機械、古板,甚至膚淺,全然沒有唱到觀眾的心里,甚至出現(xiàn)笑場。事實證明,心動是藝術之美,不真誠卻是藝術之殤。
郭蘭英老師演唱的《我的祖國》傳遞出崇高的信仰力量,郭淑珍老師演唱的《黃河怨》爆發(fā)出一個民族的不屈精神,胡松華老師演唱的《贊歌》表達出直抵人心的民族豪情……老一輩歌唱家們的歌聲為什么能經久不衰,成為一代人的記憶?是因為他們用最“真”的情感體驗唱出了自己的心聲,那種樸素、真摯的情感通過藝術創(chuàng)造在廣大的人民群眾中形成普遍的共識,引起巨大的藝術共鳴。然而,我們現(xiàn)在的許多選手歌唱時“不走心”——唱愛情不心動、唱悲情不心痛,歌唱如果缺乏了心動的感覺,那談何藝術創(chuàng)造呢?舞臺是生活的凝練,是對演員人品、藝品的綜合考量。舞臺上的一舉一動,都透露出演唱者對作品的理解,任何脫離人物的動作和表情都會使表演失去支撐,而離開規(guī)定情境的表演就算再用力、再用情,結果往往是越努力越錯。大到歌劇選段,小到藝術歌曲,都是一個道理,如果大家能將一首藝術歌曲當成一個歌劇選段來設計人物的情感和情景,我想在演唱中就會更有的放矢。
曲目積累不足是參賽選手表現(xiàn)出的重要問題。持續(xù)關注“金鐘獎”賽事的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許多選手都是熟面孔,他們都有自己的保留曲目,不少選手用同一組作品參加了多屆比賽?!笆昴ヒ粍Α惫倘皇撬囆g精品打造的必經之路,但十年“只磨一劍”也反映出選手們對待比賽狹隘的成功觀。選手們更應該將每一次比賽都當作全新的開始,而不是年年“吃老本”。
此外,比賽作品選擇的高度雷同也值得我們關注。我記得在一場比賽中,有一半以上的男高音選擇了《漁翁》。難道這些男高音都適合唱這首作品?《漁翁》真的能展示出每一位男高音選手的優(yōu)勢?近年來,男聲的歌劇作品《我的愛人,你可聽見》《愛永在》,女聲的歌劇作品《來生來世把你愛》《蒼天把眼睜一睜》《山鬼之歌》等,成為參賽選手逢賽必選的熱門曲目。這些作品本身毫無疑問都是優(yōu)秀的聲樂作品,但優(yōu)秀作品并不一定適合眾多選手,相反,我們看到很多選手選擇這些作品后暴露了自己很多的缺點。這反映出選手對自身的情況并不完全了解,對自己的演唱上的不足和條件上的限制認識不夠,不能做到揚長避短,而歌唱恰恰需要揚長避短。優(yōu)秀作品并不拘于一格、不形于一態(tài)、不定于一尊,只要有正能量、有感染力,能夠溫潤心靈、啟迪心智,傳得開、留得下,為人民群眾所喜愛,就是優(yōu)秀作品,我們就應該大膽選用。高水平的演唱是可以聽出歌者的智慧,這種智慧首先表現(xiàn)在“自知”,唯有“自知”才能在努力后呈現(xiàn)出事半功倍的效果,否則只會南轅北轍。每個人的聲音條件、技術技巧、語言能力、人生閱歷都是獨一無二的,只有充分的認識自己才能有方向的打造好自己,找到自己的獨特風格。
如何做好曲目積累?我想,歌者應據(jù)其藝術特質做好不自覺積累與自覺積累的結合。所謂不自覺積累就是要把自己置于自然、文化、歷史等大背景下,將對音樂文化(比如民間音樂文化)的感知潤物無聲地吸納到自己藝術涵養(yǎng)的無意識深處,這是一種“大”的曲目積累,需要經年日久地下“大”功夫。比如,中國的民歌、戲曲、曲藝博大精深,作為演唱者(特別是民族聲樂演唱者)要積極吸納與借鑒。來自河南的選手應熟悉豫劇、曲劇、河南地方小調和民歌等。來自河北的選手應熟悉河北梆子、河北民歌,以及鄉(xiāng)野俚曲等。來自新疆的選手應熟悉維吾爾族、哈薩克族、回族、蒙古族、塔塔爾族、烏孜別克族等多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語言、習俗……多種聲腔曲調,熔于一爐,集其大成,必將受益終身。所謂自覺積累,當然就是在平常的聲樂學習中,要挑選大量適合自己的不同風格、不同語言的作品,反復練唱,不斷激發(fā)自己的聲音和情感充分發(fā)揮。久而久之,就會提高對作品的駕馭能力,進而磨練出穩(wěn)定的心理素質,最終用“厚”的曲目積累形成個人獨特的藝術風格。
在“第三屆深圳聲樂季”中指導年輕歌手(2021)
近些年的比賽使我強烈地體會到選手們對“新”的熱衷和追求。作品新、表演新、服裝新、演唱新,種種“新”撲面而來。改編民歌、改編戲曲成了選手們的“座上賓”,似乎很多選手認為民間歌曲結構小、張力不夠,不能充分展現(xiàn)自己的能力,因此紛紛加入炫技段。也有選手大概覺得新創(chuàng)作的作品太“生”,觀眾接受度低,于是將作品新舊結合,演唱上也有“民美”“民通”這些跨越??陀^地講,這些嘗試都是值得鼓勵和支持的,“創(chuàng)新是一個民族進步的靈魂,是國家興旺發(fā)達的不竭動力”,這句話同樣適用于聲樂界。創(chuàng)新是文藝的生命,但創(chuàng)新并不能單純地為“新”而“新”。文藝創(chuàng)新是觀念和手段相結合、內容和形式相融合的深度創(chuàng)新,是各種藝術要素和技術要素的集成,是胸懷和創(chuàng)意的對接。我希望選手們能將目光聚焦到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民族唱法的選手們,特別應該聚焦到傳統(tǒng)戲曲、古詩詞、民間歌舞等,這些都是我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藝術源泉,是支撐藝術發(fā)展的重要源動力。
“金鐘獎”致力于選拔各種有潛力、有希望的年輕聲樂演員,摒棄千人一聲、千人一面的演唱。去年比賽中有一位陜西選手,初賽時她演唱的《槐花幾時開》《小桃紅》,很有民歌韻味兒,讓人眼前一亮??吹揭黄ァ昂隈R”,評委們不約而同地打出了高分。但是,在第二輪藝術歌曲和歌劇選段中她演唱的《楓橋夜泊》《秦生啊,你還好嗎?》卻名落孫山。這名選手對陜北民歌駕輕就熟,但在偏向西洋唱法風格的古詩詞、歌劇作品的詮釋中難以勝任,于是優(yōu)勢陡轉成劣勢,遺憾地止步半決賽,這應當引起大家的反思。我認為聲樂發(fā)展中不僅需要“學院派”的全能型人才,也需要有個性、有鮮明民族民間風格特質的聲樂人才,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做到“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做到這一切,就需要我們用“新”去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以古人之規(guī)矩,開自己之生面”,實現(xiàn)中華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最后,我想跟奮斗在聲樂道路上的年輕歌者們說:天賦卓絕,也只能驚艷一時;修為深厚,方可受用一世。歌唱家的成長不僅是聲音技術更迭的日趨完美,更重要的是如何在這個新的時代找到支點,厚德方能載物,根深才能葉茂。豐富的聲樂藝術表現(xiàn)力在很大程度上有賴于表演者自身整體素質的提高,要有深刻的思想、豐富的人生體驗和廣博的文化藝術修養(yǎng),這樣才能更加完整地表達歌曲的內涵。
未來,中國聲樂藝術之路就在每一位歌者腳下,走上對的路,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