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鄰
1
五年前的一個晚上,忽然收到晚年定居天津的詩人老鄉(xiāng)發(fā)來的微信。
他從不用微信,甚至很長時間也沒手機。有人用傳呼機時候,他調(diào)侃,屁股上掛一個鑼,誰想敲,男男女女,都可以敲一下。老鄉(xiāng)有微信,該是女兒給下載的。
這些年,出國時髦。女兒生活寬裕,希望陪著他去國外走走。女兒數(shù)次提起,他總是拒絕。女兒生氣,說,熱臉貼了個冷屁股。女兒厲害,嘴不饒人。數(shù)次之后,老鄉(xiāng)只好允諾,那就去一次埃及、土耳其吧。我沒聽他說起過埃及和土耳其。也許他想看看金字塔,看看神廟,埃及國王和王后,看看那些古老泥板上的神秘文字?看看土耳其浴室?不知道。學過美術(shù)的他,卻沒想著要去看看古希臘和古羅馬的藝術(shù)。寫到這兒,忽然想起,他一生沒隨著所謂的作家代表團去過國外。他沒資格么?當然有。
幾年了,知道他有微信,卻從沒在微信里聯(lián)系過。覺得不祥,遂趕緊打開,只一句:老鄉(xiāng)身體不大好!微信無疑是老鄉(xiāng)夫人發(fā)來的。電話過去,知道他已在醫(yī)院一月有余。夫人不多哀傷,只略述老鄉(xiāng)的病,看來大夫早交代了,她知道無力回天。最初的驚恐、痛苦、哀傷,已是無奈的接受。
老鄉(xiāng)退休,去了天津,本心他是不愿的,只是順命。天津是另一派繁華浮躁,津門津語,動不動的“您”,河南伊川出生、西北數(shù)十年的粗糲樸素,那些講究,他是過不慣的。尤其是這邊一眾朋友、男女學生,多年來詩酒唱酬,忽然讓他如清代黃軒祖《游梁瑣記》里的“但見香煙裊篆,花朵搖蕩,戛然曲終”,豈不惆悵??墒菚r也,命也。夫人老家在天津,多年前,知青的她從天津到邊疆的兵團,幾千里迢迢,及至有機會返回口內(nèi),也不過是出疆,到了仍是西北的蘭州。夫人思鄉(xiāng),女兒小也出生不久,即將她送返天津,跟著姥姥。女兒稍大,回蘭州上學,之后依舊去了天津。老鄉(xiāng)、夫人雙雙退休后,女兒已在那邊立業(yè)成家,二人天津安身,是不二選擇。
老鄉(xiāng)在蘭,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們即有往來。我和陽飏初次拜訪,他還只有三十八歲。那日,老鄉(xiāng)正忙些什么,半晌門開,卻不全開,他堵在開了一尺的門里。我們進去沒有,忘了,只記得一個小個子男人堵在門口的認真固執(zhí)。后來熟悉,甘肅河南,話語間,他還是留戀故土伊川。伊川古老,神農(nóng)時,伊川縣地域即有一國之稱,唐堯時稱伊侯國,虞舜時稱伊川。伊川有地名,鴉嶺、常川、高山、平等、鳴皋、酒后、葛寨、白元、水寨、彭婆,我尤喜歡“酒后”。老鄉(xiāng)嗜酒,曾說,伊川一地某年挖出一塊古碑,記載杜康在此地釀酒。西北豪爽,大碗喝酒,中間一個津門的“哏”,哪里習慣。
老鄉(xiāng)瘦小低矮,他曾借一段類乎“自傳”的文字里自嘲:尖嘴猴腮,以丑為本;話里找話,人中尋人。
老鄉(xiāng)喜酒,亦頗有量。有人提前離席,他呼啦揮一下手說,愛惜身體的都走,愛惜榮譽的留下!留下的人,聽他開玩笑說,喝酒的人,沒有菜怎么辦?簡單啊!豁拳,誰輸了,自己卸下一條胳膊,咬一口,喝一口酒。多瀟灑。
一次我們在外面吃飯,旁邊一桌上滿了菜,七八個男女,卻沒一個人喝酒。老鄉(xiāng)覺得大逆不道,氣憤地說,光是吃,吃,不喝酒,有啥意思??!
通人阿城亦是喜酒,說過這樣的話,一個人若是能狠心到把酒戒了,此人必不可交。
蘭州期間,老鄉(xiāng)的繼父和妹妹君婷曾來小住。農(nóng)閑之余采藥打獵的繼父,也許并不識字,形神觀之,卻是《論語·堯曰》里“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的高大結(jié)實。老鄉(xiāng)形諸的低矮瘦小,是母親和生父的遺傳。可一口鍋里攪飯的繼父,內(nèi)心的儼然卻給了他。文聯(lián)一地,老鄉(xiāng)多默然,間或的嬉笑怒罵,背后襯著硬氣的良善。
定居天津的老鄉(xiāng)雖名聲在外,卻是悄然默然。偶爾,文友登門,或是邀約,老鄉(xiāng)自然是誠摯相待,可心里的話卻是,老了,愿意說話的人越來越少,就那么幾個老朋友,結(jié)識新朋友,沒時間了。
天津的日子,老鄉(xiāng)甚至幾次說,封筆,不寫了。不滿意,可總沒徹底放下。偶爾問起,說是寫了幾首,還得放放,改改。那樣短短的幾行字,他寄托的太深太重。他的詩稿,也一律是用小楷抄錄了寄出。
每年酷暑,老鄉(xiāng)都回蘭州這邊住幾個月。老鄉(xiāng)待人大氣,如風過流水,心里卻是無限明白,而其背后,是快意的人事明鑒。老鄉(xiāng)識人,一面即有鑒別。這也讓我想起曹公,能寫透賈雨村,寫透王熙鳳,亦能寫透寶玉,寫透晴雯。老鄉(xiāng)的背后,于人世人心的透徹,恐不是我等所能知曉萬一的。老鄉(xiāng)多讀書,甚至對《易經(jīng)》亦有研究。凡事不爭不求,但遇強者,絕不示弱,而逢其弱者,令人如沐春風。
老鄉(xiāng)亦有別樣的機智。一年,我等一起外出,在一小飯館用餐,與老板的言談間,語言的玄妙機鋒,竟然促成,為店里一端盤擦桌子的小姑娘加了工資。
每年的蘭州,老鄉(xiāng)都要住到天快涼了,夫人女兒幾次督促,才戀戀回去。最初幾年,老鄉(xiāng)一如往常,席間很少吃菜,卻總是陪著我們大口喝酒,邊喝邊聊。他酒間的話語,多有妙句。我們幾個人曾遺憾,他為何不寫隨筆。他隨口的話,若是付諸文字,當是一卓然大家。可他不,只是戲稱自己是味精,隨口說幾句玩笑而已。
后來幾年,他的肺部可能已經(jīng)不大好,煙是依舊抽,茶是很濃地喝,酒卻是漸漸少了。六七年前,他再次回來,因由氣喘,只住了一周,就黯然回去。
每次回來,分別時,看他轉(zhuǎn)身慢慢走,腳下踢啦踢啦,抬不起腳的樣子,知道他身體不好,卻總覺得他的日子還長著呢。
他鬼著呢,別說勾魂的小鬼,閻王也說不過他。
2
放下電話,想想,老鄉(xiāng)七十三了。七十三、八十四,他真的熬不過七十三這個坎么?
給幾個朋友和老鄉(xiāng)的學生打了電話。大家約好,訂明天一早的飛機。
晚上,快零點了,還睡不著。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想起他說起在新疆當話務(wù)兵的時候,記得他當時模仿著發(fā)報,用彎著的食指第一節(jié)有節(jié)奏地“滴滴、滴滴滴”點著的動作。也還記得看到他第一次用洗衣機洗衣服,滿缸的衣服雜亂卷著,也并沒有清水滌凈,就撈出來,濕答答地搭在衣架上。老鄉(xiāng)一邊搭,一邊說,他在新疆的時候,衣服都是一起當兵,后來在新華社任職的曹永安給他洗的。老鄉(xiāng)笑著說,曹永安實在是看不過去了,一邊給我洗,一邊罵我是豬。老鄉(xiāng)亦給家里買過一臺冰箱。送冰箱的人走了,他才發(fā)現(xiàn)冰箱側(cè)面凹進去一個坑。這事常人自然是要追究的,老鄉(xiāng)卻說,不礙事。老鄉(xiāng)亦曾給夫人買過一件帶有毛皮的冬衣,風格也許是他不喜歡的,可他知道夫人喜歡。他懂這個。
最初拜訪他的時候,他住在文聯(lián)和文化廳的辦公樓上。后來,他分得兩室的一套住宅,滿心歡喜地寫了《天倫》一詩——
我被擠出一種境界 我可以
伸胳膊伸腿了
我買到了江山
我買到了江山 買到了
十五平方米的高層房間
我要發(fā)光 發(fā)60瓦的光芒
照耀我的小天小地 我的
二十年河東 三十年河西
夾著鋪蓋卷的妻子兒女
涌進門了 我飽含熱淚
舉起偉人般的手掌
拍了拍我的人民
他跟夫人的臥室,大約就是十五平方。
天亮了。我跟慶國一起,在路口等翰存一起去機場。本來機場大巴就好,翰存買了新車,非要妻子開車送我們。斟酌著,時間很近了,車還沒到。等車到了,去機場,卻因不熟悉,一路問著,到機場已來不及了。時間的耽擱,現(xiàn)在想,也許就是我們和老鄉(xiāng)的距離吧。中間隔著的時空,是我們和老鄉(xiāng)之間的人世蒼茫,是尊敬,也是隔著一層的神秘茫然。這樣一個小個子的詩人,他的背后還隱藏著那么多我們不能認知的。幾個學生時常會覺得,僅僅寫詩,他是一個太過浪費的人??伤粚懺姡渌囊膊⒎遣恍?,而是奇怪地不為。雁過留痕,他不留痕。他似乎只是習慣于存在于他的詩句里,半露半隱地藏著,由人們?nèi)ゲ孪?。瞞得住的,他只是遺憾,瞞不住的,給我們驚鴻一瞥。也許,是他覺得,但凡說透,即便是說得如何,也都是破綻。
之前,我兩次去天津。酒后,兩個人說話到半夜,從空間到時間,老鄉(xiāng)說了很多,多半我不得其解,也不過是偶爾懂得處,接上幾句。
老鄉(xiāng)善談話,要言不煩,而我記得他曾說,女兒出嫁前,他跟女婿談話半夜。那么長時間,不知道他們父子倆談了一些什么。只是偶爾的透露,語言的縫隙,我聽出一些。女婿做生意,家底豐厚,但老鄉(xiāng)知道,風云變幻,他只是希望女兒能夠安安穩(wěn)穩(wěn)做一個小百姓,平靜生活。做一個小學教師,他說,多好,一輩子足夠了。他的《飯前的要求》即是他的內(nèi)心——
大人物干大事,剩下的小事
給我 與其說掙錢吃飯
不如說我用自己的汗珠
掙自己的格言
甘心吃苦 萬一因吃苦
而淪落到吃草的地步
那就當一次老黃牛吧
無非是再挨幾頓鞭子
但請執(zhí)鞭者 請你給我
暫且閃開——
我要立即干活
我會把米粒大的小事
粒粒干得飽滿 這絕非一句空話
而是一頓米飯對一個普通人
飯前的要求
3
那天因誤機,另訂了航班,下午才落地。女婿派車接我們,酒店安頓住下,然后去醫(yī)院。女婿的想法,不讓,至少是盡可能不讓老鄉(xiāng)知道是癌癥,把他安排在一家職業(yè)病醫(yī)院的單間病房。
到了老鄉(xiāng)住的樓層,迅疾走著的我,忽地忍不住,眼淚要下來,于是讓他們幾個人先去,我要靜一下。
我進去的時候,已經(jīng)有幾個人在病房里,古馬、重慶來的娜夜、北京來的青梅、娜仁琪琪格,都圍在床邊。高凱也代表作協(xié)從另一處趕來。老鄉(xiāng)躺在床上,灰白稀疏的頭發(fā)稍亂,眼神卻是無畏地明亮。他自然是明白,這幾個人來做什么,可還是故意問。幾個人忽地慌了,之前約過,就說是來天津開會。待他問起,卻惶然,不知道怎么才說得圓。老鄉(xiāng)只一句,就不露聲色,轉(zhuǎn)個話頭,閑談起來。
很快六點了。老鄉(xiāng)安排女兒帶我們?nèi)コ燥?,一一交代,把某某、某某叫上,他擔心落了一個。
晚飯,安排在女婿公司的一處私宅。菜很豐富,氣氛似乎因為老鄉(xiāng)的病不過是堅持的延宕,一切就等著發(fā)生,并不大壓抑。似乎無可奈何的死亡,在那里一寸寸臨近,誰也沒辦法,也就成為自然而然的事。
喝點酒吧!靜默一會,難免還是有點壓抑。有人提議。
酒打開,人們喝著,漸漸話多起來。亦有人說起構(gòu)思的挽聯(lián)。老鄉(xiāng)在醫(yī)院那邊,可會覺出這些人的心思,覺出那些腹稿擬就的句子。他可是善于打腹稿的啊!一個可以在肚子里改稿子的人,無疑會知道的這幾個人,今晚除了吃飯,還會想些什么。一會,有人品評爭論,某句如何,某句如何。我看看老鄉(xiāng)的女兒小也,有些擔心。畢竟,一個桌上,她能聽見。而那些句子不論多么富有文采,而根子上說的是一個人的死亡。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老鄉(xiāng)寫過一首《勸架》,言人言己,一派坦然——
別吵了 我們大家
能在地球上見次面
多么不易呀
別吵了 別跟云彩吵了
別跟石頭吵了
別跟胎兒吵了
友好吧
見過大世面的太陽
告誡我
為了健康
一切少說
有什么好說的呢?人生不過是一場旅行,不過是“在地球上見次面”,有的人將近終點,更多的人,也不過是正在接近終點,或是在路上,而路的終點,由不得任何人選擇。
入夜,大家回酒店休息。天剛亮,還不大亮,有電話忽然來,老鄉(xiāng)走了。前一天他的安排,原來就是跟我們的告別??!遺憾,昨天臨走時候,該跟他多說幾句話的??烧f些什么呢?是啊,說些什么呢?說希望,還是說說誰都無法逃離的死亡?
匆忙過去。剛上二樓,小也踉踉蹌蹌,從我身后飛奔過去,撲進病房。我進去的時候,小也在埋怨媽媽,怎么不早點喊我!她沒想到,父親會突然走了,還沒跟她告別,留幾句話,就突然走了。
靠近床邊,看著他的眼睛還半睜著,倔強的嘴也沒合攏。我伸出手,抹下他的眼皮,闔上他的眼睛,再用手托著他的下巴,闔上了他的嘴。認識他三十多年,從來沒有觸碰過他的肉體。他的臉還是溫熱的,下巴則是微微的涼。
他的學生翰存,用毛巾給他擦了臉。
很快,他的臉上苫上了一塊,不知道是誰拿來的白色手帕。也許,我這記憶是錯誤的,不過是醫(yī)院的人,將白布的單子,往上拉拉,遮蓋了他的臉。
4
他伊川的弟弟和妹妹君婷兩口子也到了。君婷十七八歲時候來過蘭州,皮膚白皙,有幾分好看,這會兒再見,已經(jīng)是中年婦人了。
我不大知道老鄉(xiāng)的家事。他說過這個繼父,說是會打獵,采藥。說過家鄉(xiāng)伊川,很是惦念的樣子,說村子邊上有小河,翻起石頭,會有藏匿的小螃蟹。
靈堂已經(jīng)布置起來了,陸續(xù)有人來吊唁。至于生死,老鄉(xiāng)大約是無畏的。他的坦然,讓我想起另一個人,最后的病榻上,我去看望,他的臉轉(zhuǎn)向里面,一直到我離開,都沒有轉(zhuǎn)過來。
老鄉(xiāng)有詩《死后一分鐘》——
死了 就該及時
閉上眼睛
誰來悼念無關(guān)緊要
從云縫里發(fā)現(xiàn)的題材
多是天堂之類的文物
這 對你沒用
對一般的鬼們沒用
大家動動手吧
快把死者的眼瞼闔上
莫讓他在活人中
認出誰是鬼的
間諜
老鄉(xiāng)去了,可讀讀這首詩,覺得他似乎還活著,看著人世,調(diào)侃著。我想起我給他闔上眼皮,請他就此安睡,安睡于熙熙攘攘的塵世,卻因想起這首詩,總覺得他的眼皮依舊沒有闔嚴。他還在辨認,在縫隙里嬉笑著辨認。
向榮從珠海趕來,帶著酒。老鄉(xiāng)不愛喝醬香的茅臺,嫌有曲子味。我打開,老鄉(xiāng),你不愛喝,我們喝吧。我跟翰存各倒一杯,端到他的照片前,一飲而盡。喝著那杯酒,想起有一年我去天津看他,他指著柜子,說里面有酒,你自己挑。在蘭州亦是,他的住處,迎門高處有一個小吊柜,里面是酒。我們也曾搬個凳子,站上去,自己拿酒。
天津的詩友廣才、光安也來了,誰通知的,不知道。
5
第三天,是追悼會。不知怎么,寫悼詞的事給了我。悼詞不長,且允許我錄在這里——
今天,我們在這里追悼一個人,一個在詩里將自己稱之為“一雙筷子,一只碗,一個自食其力的老百姓”的人。他經(jīng)常是幽默的,善意的,但更多的是自嘲的,說自己是“一個喝酒喝高的高人,一個寫詩寫矮的矮人,一個河南耍猴的猴人”。但他的朋友卻評價他,說他是“一個把低低的酒喝得很高尚的人,一個和偉大的詩歌精神一樣高的人,一個大智若愚的慈悲的河南人?!?/p>
他的經(jīng)歷,可能比許多人復雜。他出生在貧窮的河南伊川農(nóng)村,在鄉(xiāng)間讀過書,在藝術(shù)學校學習過美術(shù),在艱苦的邊疆當過戰(zhàn)士,在企業(yè)接觸過體力勞動者,做了三十一年的詩歌編輯。但他坎坷復雜的經(jīng)歷,并沒有讓他的內(nèi)心變得粗硬冷漠,他的心是透明的,是熾熱和善良的。
對老鄉(xiāng)來說,他一生的幸運,或者說他這一生的意義,都來自于詩神對他的眷顧。而這種眷顧所帶來的,是詩人于詩歌藝術(shù)嘔心瀝血的砥礪。他的詩里,一個個字的斬釘截鐵,一個個字的血肉魂靈,都來自于他于詩意探尋的永不滿足。他的《野詩》,即是煌煌見證。遍及黃河兩岸、大江南北的詩人和愛詩者對老鄉(xiāng)詩歌的熱愛,即是見證。
同樣,詩人于詩歌藝術(shù)的修習,詩人的獲得,并沒有因為這種詩意的獲得而忘卻了謙卑。我們看到的是,反而由于這種心靈的獲得,讓詩人老鄉(xiāng)更深地俯下了身子,俯到了塵土里。這個愛塵世,愛幾乎所有人的詩人——寫下過這樣的詩句:
一個彎腰駝背的人
雖想助你一臂之力
但他力不從心
一個力不從心的人,上蒼對他是悲憫亦熱愛的。詩人老鄉(xiāng)也是驕傲的,但這驕傲和謙卑一體。他靈魂的驕傲,是在世界的塵土紛披之中,發(fā)出的奕奕光芒。
有聲有色的地方有雷
在云的深層
震顫光芒
這就是詩人老鄉(xiāng)的詩歌光芒。我們唯一遺憾的是,他活得太短了,寫得太少了,他還沒有寫夠,他還沒有愛夠他的父母兄弟、他的妻子兒女、他的靈魂與共的朋友——盡管他已經(jīng)寫出了一些可以毫不猶豫稱之為杰作的詩篇。
貧窮的時代詩人何為?荷爾德林不無惶惑地在他的哀歌里寫到:
你說,但他們?nèi)缤粕竦纳袷ゼ浪荆?/p>
在神圣的黑夜里走遍大地。
作為終有一死者,詩人莊嚴地吟唱著酒神,
追蹤著遠逝的諸神的蹤跡,盤桓在諸神的蹤跡
那里,從而為其終有一死的同類
追尋那通達轉(zhuǎn)向的道路。
老鄉(xiāng)的詩,即是在幫助我們“追尋那通達轉(zhuǎn)向的道路”。
老鄉(xiāng)老鄉(xiāng),走了。這個世界,給我們每一個人都預(yù)留了通往未來的道路。這條道路,沒有歸途。正是這條道路的沒有歸途,我們才要更加珍惜,才要在短暫的一生中,好好過好自己,完成自己。好好愛人。愛這個并不完美可能也永遠不會完美的世界。
老鄉(xiāng)走了,走之前,沒有留下什么話。
但是,我們再讀讀老鄉(xiāng)的詩吧,其實,他早已經(jīng)在他的詩歌中向我們做了道別——
八月八百里 八百里刀光一閃
八百里馬蹄一亮
八輩子的酸甜苦辣
刷刷滾落地上
——老弟獻丑了
哥們 見諒
我們且把這詩句作為他跟我們的告別吧。
6
老鄉(xiāng)走了,一晃五年。
老鄉(xiāng)走的那年,是農(nóng)歷丁酉年,閏六月,384天,比尋常年景少了兩天。我總是覺得,一個中國人,似乎只有在那個古老時間,才是真的死亡。公歷那個,是虛浮的。
告別結(jié)束,老鄉(xiāng)火化如煙。小也抱著骨灰盒從大廳里面出來,似乎是怕驚擾了他,慢慢走著,一臉肅穆,一個人也似乎一個隊列。
墓地已經(jīng)提前買好了。第二天安葬?,F(xiàn)在想起來,覺得奇怪,我們幾個人竟然都訂了第二天返回的機票,似乎都忘了去墓地的最后的安葬。也許,是潛意識里,我們不愿意看到安葬。似乎沒有安葬,一個人就意味著還在。意味著一個人尚在旅途,不過是沒有歸來。
一個人的思維死亡了,肉體還在。肉體的死亡,也許才是最后的消失吧。
去年在成都見娜夜,她說,一個人怎么就那么走了?我知道她的意思是,一個人怎么就這樣悄無聲息了。
老鄉(xiāng)寫過一首《西照》,也可以算是他的嘆息——
鷹也遠去
又是空蕩蕩的
空蕩蕩的 遠天遠地
長城上有人獨坐
借背后半壁斜陽
磕開一瓶白酒一飲了事
空瓶空立
想必在扼守詩的殘局
關(guān)山勒馬 也曾
仰天嘯紅一頸鬃血
嘆夕陽未能照我
異峰突起
寫到這篇文字的結(jié)尾,再次想起他說過的老家伊川,那清粼粼的小河,翻開壓著的石頭,有小螃蟹忽地欲跑。老鄉(xiāng)說,你用兩根手指捏住它,它的鉗子張著,要夾住你。老鄉(xiāng)那一會兒,用手指比著的樣子,像是天真的孩子。
五年過去,老鄉(xiāng)的妹妹君婷,給我留了她男人的電話。那個電話還在么?總也沒有打過。似乎也總是想著,什么時候去河南,順道拐一下,去他的故鄉(xiāng)伊川看看,看看那條有著小螃蟹的小河,看看那邊的山,通往外面的,老鄉(xiāng)出來,向西而不再返回的那條小路。
什么時候呢?不知道。
也許,就不去了。
就讓伊川,安安靜靜在伊川吧。那是他的夢,不攪擾了。
責任編輯 瓦 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