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保護文化財產已然成為國際共識,但依舊存在亟待調和的矛盾,其中包括“文化”與“財產”之間的涵義沖突。兩者在文化財產的概念中飾演不同角色,往往相互對立,給保護實施帶來較大阻礙。兩者涵義沖突的具體內容是抽象概念與具象載體、思想認同與實質權利、獨特性與公共性。涵義沖突對文化財產國際保護造成的的影響是文化的妥協(xié)以及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的對抗?;夂x沖突,推動文化財產的國際保護的協(xié)調建議:(一)尊重文化地位,在財產合法化的基礎上,形成文化財產定義的統(tǒng)一意見;(二)完備國際共識,確保對不同文明的敬畏,理解文化獨特性兼顧反對文化霸權,細化和更新已有國際法律框架,通過公約、多邊條約等形式明確締約國的權利與義務;(三)調和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積極推動國際法內化與國內法外化,有效清除文化財產國際保護中的機制障礙。
關鍵詞:文化財產;國際保護;涵義沖突;國際法
中圖分類號:D99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2)12-0067-04
保護文化財產已然成為國際共識,從各國立法到國際公約可見一斑,例如加拿大《文化財產進出口法案》明確以許可證形式管控文化財產的流轉[1];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關于發(fā)生武裝沖突時保護文化財產的公約》(簡稱1954年《海牙公約》)要求締約國承擔防止非法轉移文化財產的責任[2]。中國雖未采用“文化財產”的表述,然關于“文物”“文化遺產”的法律,如《文物保護法》《非物質文化遺產法》等,同樣彰顯對其保護之重視[3]。即便如此,保護文化財產所引起的國際爭議依舊層出不窮,其中包含文化特性與概念法律化的矛盾,即“文化”與“財產”間的涵義沖突。迄今,尚未存在國際所認可的定義“文化財產”的法律解釋,文化內涵與財產屬性的對立便構成其難獲支持的基礎阻礙,這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國際法對文化財產的保護效力。因此,協(xié)調化解“文化”與“財產”的涵義沖突,成為推動文化財產國際法律保護的重要一環(huán)。
一、文化財產中“文化”與“財產”的涵義沖突
“文化”與“財產”的分解,并非一種簡單的詞語拆分,兩者于統(tǒng)一之中造就文化財產的獨特性,于分庭抗禮之間激發(fā)保護文化財產的深刻思考。“文化”和“財產”于內部存在涵義沖突,具體表現(xiàn)為三個方面。
(一)抽象概念與具象載體
文化可以被認作是物質財富與精神財富的總和,通說下的文化則更傾向于狹義的文化,以精神認同為紐帶產生的意識形式。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外在言行無形之中透露著其所具有的文化內涵,且這種內涵的影響既是潛移默化的,又是根深蒂固的。換句話說,文化為一種植根于人類思想中的抽象概念,以至于無法用具象化的形態(tài)去直接觸及文化[4]。行為模式、觀念表達、物質產品等,也僅僅作為文化的承載者,而非文化本身。
財產被表達為物質財富,這顯然區(qū)別于文化的精神一說。財產分類多樣,包括有形財產、無形財產、可移動財產、不可移動財產等,然無論何種形式,財產都是具體的。它可以被枚舉,可以被描繪,是闡述之下能在腦海中映現(xiàn)的存在。財產能夠成為文化的載體,也因此與缺乏實體感的文化大相徑庭,以其物質化屬性形成與文化的特質沖突,突出表現(xiàn)于文化財產領域,令文化財產具備抽象概念與具象載體的雙面性。這一特征也迫使在對文化財產實施保護時,不得不考慮文化和財產兩者的平衡與共存,繼而容易造成顧此失彼的尷尬局面。
(二)思想認同與實質權利
文化視域下的文化財產更多表現(xiàn)為群體身份的體現(xiàn)。該群體擁有共同的文化發(fā)跡史,并由此派生出對隸屬該文化下的財產的珍視。當這一文化財產遭遇跨域流轉,其所蘊含的文化歸屬感將表現(xiàn)更甚。因此,文化內涵必然成為特征之一;也必須承認,潛藏其中的這份思想認同在對定義何為“文化財產”中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相應的,“財產”在文化財產中可延伸至一種實質化涵義。除實際載體外,財產屬性亦可作為權利的體現(xiàn)。財產與所有權掛鉤,通過立法實現(xiàn)對財產權的保護,其物權屬性由實體之具象且能夠歸屬于個人或群體而獲得證實。與此同時,文化財產的產生與變更無法脫離人類活動,財產權的延伸與人權相結合擴大著文化財產所內涵的實質權利。問題便是,當文化財產以一種權利特質出現(xiàn)于法律保護領域之中,尤其是文化財產在跨國流轉的過程中,財產價值以外的精神文化似乎被淡忘,文化財產逐步走向與其他財產別無二致的境遇之中[5]。
(三)獨特性與公共性
文化既是群體性的認同,文化財產因此之下具有民族獨特性,且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民族獨特性存在排他的特點。具體而言,文化財產中的文化內涵可以被本民族人所珍惜,卻不一定能夠獲得其他國家對該文化的充分認同。文化包含諸多主觀因素,文化差異性影響各國對同一文化財產的認定,進而影響到保護措施的采取。
財產可以是群體的,不僅限于一國或一民族;文化財產甚至可以是全人類的。財產被置于理性法律規(guī)制之下,為國際所認可,賦予相應的權利與義務。文化財產在此背景下,折射出公共性的一面。文化財產可以搖身一變成為全人類所共有,并以此納入集體人權的行列之中[6]。于是,文化財產的保護廣泛化、國際化,突破了文化對其的構建框架,對立于獨特性。
二、涵義沖突對文化財產國際保護的影響
文化內涵與財產屬性間的沖突造成兩者難以平衡的狀況不可避免而發(fā)生。在造成文化財產含義模糊的同時,對其的國際保護發(fā)展也帶來了影響。具體而言,既包括保護偏向性的內部化力量抗衡,又包括跨國流轉下的保護立場的外部對壘。
(一)文化的妥協(xié)
文化財產的定義尚不夠明確,國際公約、多國立法采取列舉的方式盡可能多地涵蓋已知的文化財產,其間難免存在出入;而文化財產的保護則要求具備針對性,一段法律關系中的要件足夠清晰可辨,使得保護以條文形式成為合法行為。兩者之間存在矛盾,是抽象、主觀與具象、客觀的對立,恰巧印證了文化內涵與財產屬性的辯證。如若置于國際法律框架之下,則必須存在明確且具體的國際共識督促各國自覺遵守公約,對文化財產施以保護。因而法律規(guī)范不得不做出選擇,偏向于更能成文的一方。在此背景下,“財產”在國際法律共識中予以強化,而“文化”難以避免地妥協(xié)于這一實質存在[7]。
妥協(xié)后的結果便是,文化內涵因難以達成統(tǒng)一意見在強調財產屬性的過程中被稀釋,保護逐漸邊緣化。既然作為財產的一類,仿照財產的模式對文化財產進行保護固然無可厚非,然不去直面文化內涵中的個體差異,文化特質難以被廣泛接受,文化財產與財產間的區(qū)分度將越來越小,即面臨一種文化內涵遭受財產屬性“殖民”的風險[7],彼時文化財產的存在意義將下降至零。誠如NAOMI MEZEY所言,文化財產概念中的文化發(fā)展會遭受“污染”(Contaminations)[4]。相對應的,這種保護偏向性的內部化力量抗衡可能阻礙保護文化財產的國際法律共識進一步發(fā)展,文化財產的國際保護逐漸淪為財產的國際保護,故而造設必須調解的困境。
(二)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的對抗
涵義沖突所造成的保護立場對峙基于外部對文化財產國際保護的沖擊。各國在文化財產的保護立法方面各有千秋,放大至國際環(huán)境,文化財產流轉于各國之間時,其保護境況呈現(xiàn)明顯復雜性[8]。國際公約誠然具有一定約束力,然其約束力的合法性仍需要締約國的內化之努力,這同樣加劇著保護立法的繁復。具體表現(xiàn)在,跨國流轉下對文化財產的保護立場的不一致性,即出現(xiàn)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兩大立場的對壘。
一說認為,文化財產與文化遺產間關系甚密,后者包含前者,故賦予前者歷史性與傳承性特點[5]。文化財產中蘊含著民族智慧之結晶,文化財產的保護價值于民族之中凸顯。正因如此,不少國家傾向于采用民族主義的立場對文化財產進行保護,文化的獨特性據此得以重視,對文化財產的跨國流轉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一些國家的國內法對出口文化財產設置條件,如瑞士實行聯(lián)邦登記制度,且明令禁止具有重大價值的文化財產出口他國的行為[9]。國際法方面,1970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頒布的《關于禁止和防止非法進出口文化財產和非法轉讓其所有權的方法的公約》中明確文化財產的價值并在國際經濟犯罪活動方面賦予文化財產保護[10]。民族主義立場強調保留文化財產的繼承傳統(tǒng)性,突出保有既有財產的法律政策所發(fā)揮的作用[11],歸根結底是對其中文化內涵的支持與保存。
反觀國際主義立場,國際主義者將文化財產看作是全人類所有,對文化財產的保護不僅限于所屬國,甚拓展至國際責任,以充分推動文化財產的國際保護[11]。1954年《海牙公約》中聲明文化財產對全世界人民的重要意義,因此必須獲得國際范圍的保護[2]。之后,國際主義立場在實踐中不斷發(fā)展。大英博物館、巴黎盧浮宮博物館等18家歐美博物館就聯(lián)合發(fā)表過《關于環(huán)球博物館的重要性和價值的聲明》,其中提及文化財產的共有性,認為其歸全人類享有[12]。這種承認文化財產公共性的立場,更多的是在乎文化財產的財產屬性與權利歸屬問題,并隱含著對流轉文化財產的許可意味,即文化財產置于國際保護之下后,合法流轉能夠被允許,因為國際主義立場下的各國均有保護文化財產這一共有物的責任意識。
于是,兩種保護立場產生對抗,對文化財產的國際保護產生阻礙。民族主義強調獨特性,排斥文化財產流出所屬國,而國際主義的公共性主張則默許流轉行為,矛盾點使得流離在外的文化財產能否獲得有效保護、是否應當歸還原屬國的質疑聲此起彼伏。與此同時,民族主義促使非法流轉愈演愈烈成為國際主義中的一種極端抗辯,加劇雙方水火不容的態(tài)勢,后非法流轉時代下的文化財產保護問題愈發(fā)難以解決。
三、推動文化財產的國際保護:化解涵義沖突的協(xié)調建議
(一)尊重文化地位
文化財產的財產屬性以其法律內涵而被國際所承認,成為保護文化財產的重要依據;然作為彰顯精神價值的文化涵義卻遭遇寒冬,向“財產”妥協(xié),成為考慮保護要素過程中的配角。文化創(chuàng)造著財產,并為財產所反映,文化財產一旦失去其文化內涵,其區(qū)別于其他財產的獨特性也隨之蕩然無存。因此,尊重文化地位、平衡內部力量是化解涵義沖突、推動文化財產國際保護的首要決策。
在財產合法化的基礎上,立法應當于形成文化財產定義的統(tǒng)一意見上作出努力。針對文化財產于文化領域所表現(xiàn)出來的特性,對文化財產的特征、構成要件作進一步解釋,在國際法上搭建起明確清晰的框架,代替單靠列舉劃歸文化財產的方式。定義一經確認,即是將文化內涵置于與財產屬性同等的法律概念下,文化地位的確認將具有足夠的法律約束力,而不再是財產的附庸,兩種涵義于對立中保持統(tǒng)一。與此同時,文化財產將更明顯有別于其他財產,有利于形成專門性的文化財產的國際保護機制。
(二)完備國際共識
目前,雖然已具備對文化財產施以法律保護的國際共識,但有些方面仍亟待完善,其中包括文化內涵與財產屬性的作用考量。換言之,文化財產中的文化獨特性能否適應世界文化多樣性的訴求,財產中所包含的物權屬性是否對國際法使用者的行為產生足夠的法律約束力。
基于此,國際共識在思想層面與規(guī)范層面靜候完備。思想上,確保對不同文明的敬畏,尊重文化差異。共識需明確,各國在應對與自身文明有異的文化財富時,應報以包容的心態(tài),以開放的態(tài)度迎接;國際環(huán)境也應平等對待不同地區(qū)的文化財產,使其在文化多樣性的創(chuàng)設環(huán)境下予以保留和繼承。單一民族文化的獨特性與世界文化的多樣性之間并不矛盾,尊重不同文明發(fā)展,理解文化獨特性兼顧反對文化霸權,是國際共識有待繼續(xù)探索的方向。規(guī)范方面則重在基于已有國際法律框架之上細化和更新,權衡多方力量,增強法律約束力。通過公約、多邊條約等形式明確締約國的權利與義務,對文化財產關鍵信息進行審查和評估[13],劃清歸屬界限,明確文化財產的所有者,以務實的方式有效解決流轉中文化財產的處置問題。上述一經確認,就有機會制定相應的懲罰措施,對于非法販運和貿易以及有意或無意破壞文化財產的行為實施不同程度的制裁。通過國際刑法等規(guī)則進一步保障文化財產,嚴厲打擊非法流轉行為,切實有力維護文化財產。
(三)調和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
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的對峙,是化解涵義沖突所必須面對的難題,它不可避免地引發(fā)國際保護的紛爭。對于這兩種主義的調和,首先考慮文化財產在國際流轉中的管轄權問題。權衡文化沖突在主義沖突中的影響,保護文化財產不能被簡單定義為財產的保護,文化的傳承同樣重要。于是,需要在確認歸屬國并充分評定其保護資質之后,酌情考慮文化財產歸屬國的優(yōu)先保護權利;當無法確認歸屬國或文化財產的來源國尚不具備保護能力時,該文化財產當下實際占有人、國際組織或市場應積極承擔保護文化財產的義務[5]。
此外,調和民族主義和國際主義的沖突還需考慮國內、國際兩種法律之間的轉換問題,即法律的適用問題。文化內涵間接影響國內法的制定,財產屬性使國際法的公共性顯著提升,故文化財產在國際流轉中面臨兩法轉化的問題。明確文化財產的民族性與國際性,積極推動國際法內化與國內法外化,彌補當前法律空缺[8]。在國際法律框架內突出國內法精髓,賦予文化內涵以公開性色彩;在現(xiàn)有國內法律中增加國際成分,從而更易接納外來文化財產。最終,實現(xiàn)國內法與國際法的暢聯(lián)互通,有效清除文化財產國際保護中的機制障礙。
結語
文化財產保護引起的國際爭議往往同文化內涵和財產屬性的涵義沖突相關。文化的主觀抽象性、獨特性與財產的具象公共化、法律化相對立,由此引發(fā)一系列保護質疑,既包括內部力量的抗衡與妥協(xié),即文化內涵遭遇財產屬性的稀釋,又包括外化的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的爭執(zhí),并影響文化財產的國際法律保護進程?;趦煞N涵義沖突,國際社會需建立起細致的共識與法律框架,積極推動文化財產的國際保護——尊重文化差異性,平衡文化內涵與財產屬性,完備現(xiàn)有法律以約束當事國權利與義務并明確文化財產的歸屬界限與保護責任,在國內法和國際法的相互轉換中實現(xiàn)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的協(xié)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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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吳之嫻(1999—),女,漢族,安徽合肥人,利茲大學法學碩士,研究方向為國際法與全球治理。
(責任編輯:董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