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蕭 清華大學歷史系
西漢海昏侯墓出土漢簡中有易占類文獻三種,分別是《易占》《卜姓》和《去邑》。其中,《易占》篇幅最大,內(nèi)容也最為豐富?!兑渍肌吩瓱o篇題,今名為整理者所擬。全篇共有65支簡,每支簡剛好對應(yīng)六十四卦中的一卦,另多出一支“未酉”簡。每簡的書寫形式與內(nèi)容相對固定,從上到下依次是重卦的卦畫、上下經(jīng)卦組合情況、卦名、卦名之訓釋(卦義)、“彖”的方位與數(shù)、“餃”的方位與數(shù)、天干地支、卦在《周易》上下經(jīng)中的順序以及卦在相應(yīng)時令、禽蟲與方位的吉兇。(1)朱鳳瀚主編: 《海昏簡牘初論》,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254—278頁。另,整理者將每支簡的內(nèi)容依次劃分為卦名、卦辭和彖辭三部分,我們以為這種劃分可能不太恰當,故未依從。李零先生的釋文為理解簡文提供了極大的便利,現(xiàn)就《?;韬啝┏跽摗芬粫嫉南嚓P(guān)材料,對一些問題作初步討論。限于學力,文章必有不妥之處,尚祈方家批評。
《易占》各卦均以長短橫來表示卦畫,即用一長橫代表陽爻,兩短橫代表陰爻,這種卦畫形式與今本《周易》及揚雄《太玄》相同。(2)整理者稱長短橫的組合為“卦名”,不可據(jù),當依傳統(tǒng)稱“卦畫”。見朱鳳瀚主編: 《海昏簡牘初論》,第254頁。整理者已指出,此前我們所能見到與今本《周易》完全一樣,明確以長短橫來表示卦畫的出土材料,以朝鮮樂浪遺址王盱墓(年代在東漢明帝末或章帝前后)出土的漆木式盤為最早,(3)朱鳳瀚主編: 《?;韬啝┏跽摗?,第254頁。而《易占》則將其時間下限提前到西漢昭宣時期甚至更早。
緊接卦畫書寫的是上下經(jīng)卦的組合情況(又稱“貞悔”或“二體”),具體形式有如下兩種:
其一,乾、坤、坎、離、震、艮、巽、兌八個重卦均由兩個相同的經(jīng)卦構(gòu)成,純而不雜,故簡文直接寫作“屯(純)某”,如屯(純)建(乾)、屯(純)麗(離)。按,易學中一直有“純卦”之說,如《經(jīng)典釋文》即稱上述八個重卦為“八純卦”。早在《左傳》昭公五年中,卜楚丘解《明夷》之《謙》即云“純離為?!保蓬A(yù)注曰:“《易》離上離下,離,畜牝牛吉,故言純離為牛?!?4)《春秋左傳正義》,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398頁。楚丘沒有說明“純離”的含義,但以《左傳》解易義例來看,“純離”也有可能指的是明夷中的經(jīng)卦之“離”,而杜預(yù)直接以之為重卦之“離”未必準確。傳世文獻中較為明確的“純卦”說,最早見于《易緯稽覽圖》,其中即有“純坎”“純震”“純離”與“純兌”四卦。(5)林忠軍: 《〈易緯〉導(dǎo)讀》,濟南: 齊魯書社,2002年,第177—178頁。《易占》的出土將“純卦說”的時間大大提前。
其二,上述八個重卦之外,其他諸卦簡文皆寫作“某下某上”,如屯卦作“晨(震)下臽(坎)上”,需卦作“建(乾)下臽(坎)上”。這種格式在傳世文獻中十分普遍,以今時所見,從《子夏易傳》、《京氏易傳》、(6)即題三國吳陸績注三卷本《京氏易傳》,明代范欽所編《范氏奇書》及何鏜所編《漢魏叢書》等皆有收錄。本文所云《京氏易傳》,皆指此書?!兑拙暲れ`圖》到王弼注本《周易》、《經(jīng)典釋文》、《周易集解》再到后世諸本《周易》,皆于上下經(jīng)六十四卦卦首云“某下某上”。以出土文獻而言,敦煌馬圈灣漢代烽燧遺址出土的新莽時期的易占材料中也見到這種形式,(7)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 《敦煌漢簡》,北京: 中華書局,1991年,第234頁。肖從禮對原釋文有所修訂,見氏著《敦煌漢簡易筮類文獻輯考》,《魯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但在更早的上博簡、馬王堆帛書和阜陽漢簡《周易》中卻未見到。因此,《易占》是目前所見最早明確記載“某下某上”形式的出土易學文獻。
至于特別寫明上下經(jīng)卦組合的意義,前人少有討論,故此處試稍作解釋。
其一,對卦畫的說明與補充,便于查閱、學習。無論卦畫是數(shù)字還是長短橫,都容易在抄寫中產(chǎn)生錯誤,而寫出一重卦的上下經(jīng)卦組合,既是對卦畫的說明,又可與卦畫相互參照,糾正卦畫在抄寫時產(chǎn)生的訛誤,保證卦象的準確性。另外,從學習或占卜實踐來說,當看到一個六畫卦,第一步都是要先辨識出構(gòu)成卦畫的上下經(jīng)卦,再據(jù)經(jīng)卦組合判斷其為六十四卦中的哪一卦,古今皆是如此。因此,將六十四重卦的上下經(jīng)卦組合寫出來,就極大地方便了重卦的查閱和學習,尤便利于初學者。
其二,體現(xiàn)重卦思想。我們知道,漢代流行“重卦說”,即認為六十四卦是由八經(jīng)卦相重而來,在解讀卦象時也將一個六畫卦拆分成兩個經(jīng)卦(不計互卦)來討論??梢哉f,從“分策定卦到解卦,“重卦說”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易占》等文獻標明經(jīng)卦組合正是這種思想的體現(xiàn)。
其三,突出從下至上生成一卦的觀念。我們知道,無論經(jīng)卦、重卦,都是從最下一爻依次向上生成一卦,初爻為始,上爻為終。這是模擬事物從產(chǎn)生到發(fā)展壯大的過程。同理,如果將重卦拆解成上下兩個經(jīng)卦來看,則下卦代表事物由初始走向壯大,上卦代表事物由壯大走向終結(jié),以下為始,以上為終。如《左傳》僖公十五年載卜徒父云:“《蠱》之貞,風也;其悔,山也?!倍蓬A(yù)注曰:“內(nèi)卦為貞,外卦為悔?!?8)《春秋左傳正義》,第429—430頁?!妒酚洝に挝⒆邮兰摇贰霸回懺换凇?,裴骃《集解》引鄭玄曰:“內(nèi)卦曰貞,貞,正也。外卦曰悔,悔之言晦也,晦猶終也。”(9)《史記》,北京: 中華書局,1959年,第1617頁。正以下卦(貞)為事物之始,上卦(悔)為事物之終。
從成卦至解卦,這種觀念都是最為核心的規(guī)則。即便到了漢代,也依舊如此,如《易緯乾元序制記》云:
姤,姓角名商,蒼白色,長六尺三寸,二十八世。遁,姓宮名商,黃白色,長五尺九寸八分,五十六世。否,姓宮名商,黃白色,長五尺六寸一分,七十二世。觀,姓宮名角,蒼白色,長五尺三寸二分,百三十世。(10)林忠軍: 《〈易緯〉導(dǎo)讀》,第229頁。
這是論述重卦與姓名的對應(yīng),下卦為前、為姓,上卦為后、為名。如姤卦,下卦巽五音屬角(五行為木),上卦乾五音屬商(五行為金),故姤姓角名商。遁、否、觀三卦,可以此類推。緯書的記載應(yīng)與當時的占卜實踐相一致,故在類似的占筮活動中,下卦為先、上卦為后的順序非常重要,不可顛倒。因此,簡文要寫作“某下某上”,而不直接寫作“某上某下”,雖略顯別扭,其實是占筮規(guī)則的重要體現(xiàn)。
緊接上下經(jīng)卦組合書寫的是卦名及其訓釋。據(jù)釋文可知,《易占》殘存的重卦卦名有54個(重復(fù)1個),坤、需、泰、噬嗑、坎、恒、遁、井、革、歸妹和中孚等11個卦名缺失。不過,坤、坎兩重卦之名雖然闕失,但可據(jù)簡文體例和相關(guān)經(jīng)卦的寫法補出;中孚卦名殘泐,但下文緊接有“中俘(孚)”二字,可知卦名很可能即寫作“中俘”。另外,其中多出的一個“未酉”,推測即“未濟”之假借(詳下文)。因此,除去重復(fù),簡文實際上保存的六十四卦卦名有56個,只有需、泰、噬嗑、恒、遁、井、革和歸妹等8個卦名缺失。
將《易占》與出土先秦秦漢易學文獻及今本《周易》進行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易占》卦名用字最接近于今本《周易》(兩者時代最接近),多數(shù)卦名與今本完全一樣,剩下的則幾乎都是今本卦名的假借字,如乾作“建”,否作“負”,謙作“溓”,豫作“伃”,隨作“”,剝作“濮”,無妄作“無亡”,晉作“”,睽作“癸”,夬作“決”,姤作“笱”,震作“侲”(或“晨”),艮作“根”,兌作“說”,渙作“奐”,中孚作“中俘”,等等。個別看上去較為新穎的寫法,也很容易解釋。如坎,《易占》作“臽”,熹平石經(jīng)作“欿”,《釋文》曰“本亦作埳,京、劉作欿”,可知臽、欿、埳為同源詞。又如既濟寫作“氣濟”,《禮記·中庸》“既廩稱事”,鄭玄注曰:“既讀為餼?!蓖跻督?jīng)義述聞·詩·伊予來塈》曰:“凡字之從氣、從既者往往通用?!墩f文》:‘既,小食也?!墩撜Z》曰: 不使勝食既?!癖尽墩撜Z》‘既’作‘氣’?!笨芍?、氣通用。
表面看來,《易占》似乎并沒有直接為卦名討論提供太多的新材料,但要注意的是,《易占》畢竟是西漢中期卦名書寫的重要樣本。進一步說,過去我們想考察今本《周易》六十四卦卦名發(fā)展演變的脈絡(luò),首先要從上博簡《周易》、清華簡《別卦》、秦簡《歸藏》及傳世本《歸藏》說到馬王堆帛書和阜陽漢簡《周易》等,然后就直接跳到漢末熹平石經(jīng)《周易》、王弼本《周易》以及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中有關(guān)卦名的記載,但西漢中期到東漢末年之間卻有一個空白期,沒有一個可靠文本可以作為這一時期的代表?!兑渍肌返某鐾羷t為這個鏈條補上了新的一環(huán),將空白期縮短。
接著卦名書寫的是訓釋卦名的文字,《易占》中共有50卦殘存這一部分內(nèi)容。在糾正一些抄手誤寫或整理者誤釋的情況后,(11)主要涉及蒙、賁、渙三卦,見拙文《海昏竹書〈易占〉校讀零札》,復(fù)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21年9月27日。可以看出有42卦的訓釋被完整保留,并與漢代以來的訓釋相同或相近;有4卦的訓釋殘泐,分別是“小畜者,小□也”“[□(噬)□(嗑)]者,□蓋也”“大畜者,大□也”和“家人者,□人也”,但結(jié)合全篇體例和殘存文字,推測它們大多屬于同字相訓,故亦可判斷與傳統(tǒng)訓釋相同;僅有4卦的訓釋因殘損而不能完全肯定與傳統(tǒng)訓釋的關(guān)系,即“[□(歸)□(妹)]者,□一家□□”“困者,剛(?)也”“鼎者,(?)也”與“未酉,行未□也”,除歸妹之外的其他三卦亦可能與傳統(tǒng)訓釋相近。(12)“困者”后殘泐之字,整理者補作“削”,筆者補作“剛”?!岸φ摺焙髿堛钪郑碚呶囱a,賴祖龍先生補作“監(jiān)”,筆者補作“(獻)”,詳拙文《?;柚駮匆渍肌敌Wx零札》,復(fù)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21年9月27日。因此,可以說《易占》中對卦名的訓釋在本質(zhì)上不出漢代以來相沿的傳統(tǒng)說法。
我們認為,這種現(xiàn)象可從劉賀的教育背景及當時易學的傳承情況來理解。
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確立儒學的獨尊地位后,以儒學為核心的學術(shù)體系固定下來。從普通士人到帝王公侯,所接受的官方文化教育也皆是以儒學為主。從師承傳授上來說,劉賀的老師和僚屬多是當時大儒,如其師王式是著名的《魯詩》博士,昌邑中尉王吉(或稱“王陽”)則兼通《五經(jīng)》且好《易》,郎中令龔遂精于《詩》及陰陽災(zāi)異說。因此,由當時的學術(shù)環(huán)境、劉賀的宗室身份以及其老師的學術(shù)傳承,不難推斷劉賀所接受的教育也應(yīng)是以儒學為主,且是相當醇正的儒學。劉賀墓出土的文獻也正好坐實了我們的推測。墓中出土的典籍,大半以上皆是常見的儒家經(jīng)典,如《詩》《春秋》《論語》《孝經(jīng)》及《禮記》類文獻等;非儒家類的種類相對較少,主要是“六博”類文獻。劉賀少年時非常貪玩,且三十多歲便去世,因此,除了學習正統(tǒng)的儒家經(jīng)典和以供娛樂的“六博”文獻之外,也不大可能有時間和精力去接受太多的其他知識。
而從西漢易學來說,成帝時期,劉向校讎群書,認為“諸《易》家說皆祖田何、楊叔元、丁將軍,大誼略同”,揭示了漢代易學最為顯著的特色。特別是從官方易學來看,諸家的最初來源一致,傳授脈絡(luò)清晰,而學者又嚴守師說,故各家才“大誼略同”,這種一致性也是其他各經(jīng)所沒有的。進一步講,漢人以“十翼”為孔子所作,有絕對的權(quán)威性,而有關(guān)卦名的解釋已清楚地見于“十翼”,特別是《彖》《象》《序卦》《雜卦》諸篇。與卦、爻辭的訓釋相比,對卦名的解釋相對固定,可重新發(fā)揮的空間極其有限,學者跳出“十翼”而別立新意也較為困難。
因此,雖然《易占》屬于數(shù)術(shù)文獻,但其傳授者卻是正統(tǒng)的儒生,其卦名訓釋的內(nèi)容也難以擺脫“十翼”及漢代經(jīng)說的約束。換言之,漢代特別是漢武帝獨尊儒學以來,無論是經(jīng)學文獻,還是數(shù)術(shù)文獻,其卦名訓釋應(yīng)該都不會有太大的差異。這種現(xiàn)象在后世的數(shù)術(shù)文獻中也比較常見,如敦煌唐五代寫本或傳世的明清時期易占文獻,它們在占斷吉兇時,大多依據(jù)的是世應(yīng)、飛伏、卦氣及干支的五行生克等數(shù)術(shù)學說,而一旦要解釋卦名卦義,則無不回轉(zhuǎn)到“十翼”及漢代以來的儒家經(jīng)說。另外,我們也注意到一個問題,即整理者在校讀這些訓釋文字時,似乎有意要將之與“十翼”及漢代以來的傳統(tǒng)說法區(qū)別開來,如釋文中有關(guān)渙、大過、小過、兌及明夷等卦的討論,現(xiàn)在看來也是沒有必要的,直接按照傳統(tǒng)的說法解讀即可。(13)詳拙文《?;柚駮匆渍肌敌Wx零札》,復(fù)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21年9月27日。
以時代而言,有關(guān)卦名訓釋的材料,早則有“十翼”,晚則有漢唐之際的注疏,西漢經(jīng)師之說則介于二者之間。然而,由于時代久遠,文獻散佚,我們對于承上啟下的西漢經(jīng)師之說卻不甚了解。雖然有學者認為傳世的《子夏易傳》即為西漢韓嬰所作,但質(zhì)疑聲仍有不少,而《易占》則時代明確,傳自西漢經(jīng)師更無疑義??傊兑渍肌诽峁┝宋鳚h時期卦名訓釋的第一手材料,甚至可以作為《序卦》《雜卦》的補充,為更加深刻、全面地理解卦名卦義提供幫助。
緊接卦名訓釋書寫的是“彖某方某數(shù)餃某方某數(shù)”,如乾卦是“彖北方一餃北方一”。對于這段簡文,目前有兩種斷讀意見:
一種認為“彖”的含義與《周易》之“彖”類似,“彖”后的所有簡文皆可稱作“彖辭”,彖辭的內(nèi)容與《周易》彖辭不同?!帮湣笨勺x“交”,表示相配。據(jù)此,則簡文當斷讀作“彖: 某方某數(shù)餃某方某數(shù)”,如乾卦即為“彖: 北方一餃北方一”。(14)朱鳳瀚主編: 《?;韬啝┏跽摗?,第254頁。
另一種則疑“彖”“餃”即《易傳》中常并言的“彖”“爻”,“餃”是“爻”的通假字,但“和傳本《易經(jīng)》里的概念可能有差異”。據(jù)此,簡文當斷讀作“彖: 某方某數(shù)。餃: 某方某數(shù)”,如乾卦即為“彖: 北方一。餃: 北方一”。(15)王寧: 《?;韬钅怪窈啞匆渍肌禍\識》,復(fù)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21年2月15日。
這段簡文相對獨立,如何斷讀取決于對“餃”的認識,換言之,即前后的“某方某數(shù)”之間是否有關(guān)聯(lián)。若無關(guān)聯(lián),則“餃”一定是說后面的“某方某數(shù)”,相應(yīng)地,“彖”就只能是說前面的“某方某數(shù)”而不能統(tǒng)攝下文,否則便文意不通。因此,這段簡文也只可能有以上兩種斷讀之法。那么,究竟哪種意見是正確的呢?
我們先要了解“彖”的含義,關(guān)于《周易》中的“彖”,鄭玄注《易緯乾鑿度》曰:“彖者,斷也?!崩疃瘛吨芤准狻芬齽捲唬骸板枵?,斷也,斷一卦之才也?!?16)李鼎祚撰,王豐先點校: 《周易集解》,北京: 中華書局,2016年,第5頁??追f達《周易正義》曰:“夫子所作彖辭,統(tǒng)論一卦之義,或說其卦之德,或說其卦之義,或說其卦之名,故《略例》云:‘彖者,何也?統(tǒng)論一卦之體,明其所由之主?!福沂?、莊氏并云:‘彖,斷也,斷定一卦之義,所以名為彖也?!?17)《周易正義》,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9頁??芍T家皆認為“彖”是統(tǒng)論一卦之義的內(nèi)容,(18)另外,《易傳》中的“彖”不僅指《彖傳》,有時還指卦辭,高亨先生曾有過辨析,見氏著《周易大傳今注》卷首“周易大傳通說”,濟南: 齊魯書社,1979年,第2—3頁。上述兩種斷讀意見顯然認為《易占》中“彖”也是此義。重卦由上下兩經(jīng)卦相配而成,而八卦與方位的配合正是我們所熟知的。因此,如果按照第一種斷讀,“彖”是對該重卦的解釋,則“某方某數(shù)餃某方某數(shù)”最大可能是指該卦上下經(jīng)卦的相交、相配。我們先以此檢驗規(guī)律性較為明顯的八純卦,其簡文如下:
乾: 彖北方一餃北方一。 坤: [彖西方三]餃西方三。
坎: 彖北方九餃北方九。 離: 彖西方九餃南方十。
震: 彖東方八餃東方九。 艮: 彖東[方□]餃東方一。
巽: 彖南方一餃南方二。 兌: 彖西方十餃西方七。
我們知道,八純卦的上下經(jīng)卦是相同的,如果與方位相配,則上下經(jīng)卦的配位也一定相同。從上文可以看出,除了離卦之外,其余各卦的兩個方位皆相同,故“餃”確有可能指兩經(jīng)卦的相配。然而,傳統(tǒng)說法以八卦配八方,即乾為西北、坤為西南、坎為北、離為南、震為東、艮為東北、巽為東南、兌為西,這里卻以八卦配四方,乾坎為北、艮震為東、巽離為南、坤兌為西。這種配法也不難理解,乾為西北自然可歸入北方,艮為東北也自然可歸入東方,巽、坤依此類推。
然而,如果以之檢驗純卦之外的其他諸卦,則就捍格不通了。如屯卦(下震上坎)“東方二餃東方十一”,下震為東,但上坎當是北而非東;需卦(下乾上坎)“南方四餃北方三”,下乾為北,但上坎當是北而非南;訟卦(下坎上乾)“東方五餃北方十”,下坎為北,但上乾當是北而非東;等等。因此,第一種斷讀肯定是不可取的,只能選擇第二種,即斷讀作:“彖某方某數(shù),餃某方某數(shù)?!爆F(xiàn)將六十四卦“餃”的方位與數(shù)抄錄如下:
北方: 乾一、大壯二、困二、需三、大畜四、未酉六、渙七、師八、坎九、訟十、解十一、蒙十二、旅十四、漸十五、謙十六。
東方: 艮一、遁二、姤三、小過四、蹇四、隨五、噬嗑六、益七、復(fù)八、震九、無妄十、屯十一、頤十二、大過十三、鼎十四。
南方: 巽二、恒四、咸五、蠱六、革七、明夷九、家人九、萃十、離十、升十、豐十、同人十一、既濟十三、賁十四、晉十六。
西方: 觀二、坤三、否三、豫五、比六、剝七、兌七、睽八、中孚九、臨十、履十二、節(jié)十三、損十四、夬十五、大有十六、歸妹十六、小畜十八、泰十九。
除個別卦之外,我們發(fā)現(xiàn)四方諸卦的上下卦大致符合以下規(guī)律:
其一,諸卦的下卦是按照乾、坎、艮、震、巽、離、坤、兌的順序(同《說卦傳》)依次排列,最后又回到乾,組成一個首尾相連的環(huán)形。如北方的下卦依次是乾、坎、艮,東方是艮、震、巽,南方是巽、離、坤,西方是坤、兌、乾。這里,乾為西北,坎為北,艮為東北,自然都可以歸入北方,其他三方的情況可依此類推。
其二,八個下卦相同的重卦排列在一起,除八純卦外,大致按照上卦兌、離、巽、坤、乾、震、坎、艮的順序排列。如上列北方十四至南方二各卦,除去純艮與姤,其上卦分別是離、巽、坤、乾、震、坎、兌、離、巽、坤、乾、震、坎、艮、兌、離、巽。
其三,方位后的數(shù)字實際上是此方各重卦的排列序數(shù),各卦從一開始依次數(shù)下去,一卦只屬于某方某一個序數(shù)。
根據(jù)以上規(guī)律,我們就能補足“餃”方位與數(shù)的殘闕,糾正一些抄寫訛誤,主要有如下幾點:
(1) 困北方二有誤,當為北方五,“二”為“五”之訛。
(2) 關(guān)于“未酉”的問題。我們先將相關(guān)的三條簡文抄錄如下:
寫作“未酉”的卦,無論是卦畫、上下卦組合,還是“下經(jīng)廿四”的順序,都與歸妹一致,故整理者說:“此卦相當歸妹,但卦名不同,別為一義。未酉,讀未遒,遒有終、盡之義,行未□也,第三字可能是到。”(19)朱鳳瀚主編: 《?;韬啝┏跽摗罚?64頁。而中間之卦,雖上下卦組合及卦名皆闕,但其卦畫和“下經(jīng)廿四”也與歸妹完全一致,故整理者認為以上兩簡皆屬于歸妹。(20)朱鳳瀚主編: 《?;韬啝┏跽摗?,第264頁。我們以為整理者的觀點不完全正確,“未酉”簡的卦畫和上下卦組合部分屬于歸妹卦,而其余皆是未濟卦的內(nèi)容,這是抄寫過程中造成的錯誤。理由如下:
首先,按上述“餃”的規(guī)律來看,未濟顯然要補在北方六。然而,“未濟”簡的“餃”是“南方□□”,其方位后空缺兩字,可見原來抄寫的數(shù)字一定是十以上的而非“六”,故知其方位與數(shù)皆與未濟的情況不符。而巧合的是,寫作“未酉”的那支簡正為“北方六”,其方位和數(shù)正好與未濟一致。
其次,整理者讀“酉”作“遒”,注意到“遒”有終、盡義,則“未遒”即未終、未盡。其實,“酉”讀如字亦可,酉、酋、遒音義相近,本即互通,《說文》云“酉,就也”,則“未酉”即有未就之義。簡文于卦名后解說云“行未□也”,也當是類似未終、未盡、未就之義,都是表達事情未完成之狀態(tài),這正與“未濟”之義一樣,而與“歸妹”卦義大不相同。
從卦名寫法演變上看,自戰(zhàn)國以來歸妹的寫法即相對固定,如清華簡《別卦》作“妹”,秦簡和傳本《歸藏》及馬王堆帛書《周易》皆作“歸妹”,漢熹平石經(jīng)《周易》作“歸昧”。在《易占》抄寫的時代,六十四卦卦名已大致穩(wěn)定下來,故“歸妹”不大可能寫作“未酉”,從音義上也不好解釋。相比之下,未濟的寫法則不似歸妹那樣穩(wěn)定,多用假借字,如清華簡《別卦》作“”,上博簡《周易》作“未凄”,馬王堆帛書《二三子問》作“未”,《衷》作 “ [未]齎”,故疑“未酉”同樣是“未濟”之假借,但具體如何假借卻不好解釋。
再次,從干支配卦來說,未濟不當配庚申,而應(yīng)配甲辰,故知“未酉”即未濟,詳下文。
又次,從卦的季節(jié)吉兇來說,未濟卦對應(yīng)的吉時當是孟秋,故配孟秋的“未酉”簡是正確的,相應(yīng)地,配仲秋的“未濟”簡自然是錯誤的。
最后,從書寫格式上看,除八純卦外,簡文各卦卦名一般都帶有重文符號,如“屯=”“小=畜=”等,“未酉”簡也是如此。然而,唯“未濟”簡的格式較為特異,其卦名下無重文符號。同時,“未濟”簡卦名后只闕一字,與其他諸卦“某者,某也”的格式難以契合,故其內(nèi)容恐怕也不是對卦名的訓釋。那么,是“未濟”簡有誤在先,故后又補抄一支“未酉”簡耶?簡文為“先寫后編”,為何不抽出錯誤之簡,而將兩者皆編聯(lián)其中?此皆令人費解。至于“未酉”簡作“下經(jīng)廿四”,“廿四”當為“卅四”之訛。
(3) 咸南方五有誤,當為北方十三。
(4) 姤東方三有誤,當為南方三。
(5) 小過東方四有誤,當為東方三。
(6) 巽南方二有誤,當為南方一。
(7) 升南方十有誤,當為南方二。
(8) 井卦原簡殘泐,“餃”的方位與數(shù)皆闕,按規(guī)律當補入南方五。
(9) 本來革南方七后應(yīng)當是離南方八,但離被放到第十,則順序變成: 革七、家人八、明夷九、離十。據(jù)此可知家人南方九有誤,當作南方八。
(10) 萃南方十有誤,當為南方十五,脫“五”字。
(11) 豐南方十有誤,當為南方十二,脫“二”字。
(12) 西方各卦的排列順序大致不錯,只有坤、歸妹兩卦有問題。每個方位顯然都是從“一”開始數(shù),現(xiàn)在坤與否都是西方三,則其中必有一誤。如坤為三,則觀二要改為觀一、否三要改為否四;如坤為一,則觀、否的序數(shù)不用調(diào)整。因此,坤為一的可能性最大。而且,以四隅卦坤為西方第一位符合整個“彖”“餃”的體例。至于歸妹,其位置當在履后而非大有后。不過,在各卦排列順序確定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抄寫者在計數(shù)的時候常常會錯位,如豫、比、剝依序當是四、五、六,卻錯位數(shù)成了五、六、七。小畜、泰當是十七、十八,卻錯位數(shù)成了十八、十九。
由上可知,“餃”提供了一個包含了方位和次序的六十四卦圖式,如果以北方乾卦作為起點,則六十四卦自北向東、南、西依次排開,最后再由泰卦回到乾卦,從而形成一個首尾相連的環(huán)形。而且,最初的圖式一定是圓形,而非方形。因為按照先秦秦漢的“四方”觀念,如果為方形,則六十四卦應(yīng)該平均分配于四方,即每方十六卦,形式整飭,起訖分明,類似于六壬式地盤平均分布著八卦、八干、十二支、二十八宿和三十六禽等要素。而事實上,我們發(fā)現(xiàn)“餃”的四方卦數(shù)差異很大,這就意味著六十四卦沒有被嚴格地分入四方,顯然不符合方形的特色,故只能是圓形。另外,抄手在排列六十四卦順序時,常常會數(shù)錯位,這種錯誤正說明最初的圖式是首尾不分的圓形,容易計錯。根據(jù)上述討論,我們可繪出“餃”的圖式如圖1。
圖1
弄清“餃”的方與數(shù)后,再考察“彖”,其內(nèi)容可據(jù)釋文整理如下:
北方: 乾一、豫二、頤三、大過四、家人五、蹇七、解八、坎九、鼎十、小過十二、觀十三、益十四、損十五。
東方: 屯二、蒙三、訟五、隨六、蠱七、震八、夬九、姤十、萃十一、歸妹十二、豐十三、師十四。
南方: 巽一、比二、小畜三、需四、履四、節(jié)五、臨六、噬嗑七、賁八、恒十、渙十二、升十三、剝十四、泰十五、既濟十六。
西方: 未酉二、困三、晉四、大壯五、無妄六、復(fù)七、謙八、同人九、離九、兌十、否十一、大畜十二、明夷十三、大有十五、革十六、旅十七、漸十八、中孚十九。
相較于“餃”而言,“彖”的規(guī)律性不明顯,故暫時還不能完全理解其排列思路,但仍能看出一些規(guī)律:
其一,其四方的首卦可能與“餃”一致,即以乾、艮、巽、坤分別為四方第一位。
其二,一些相鄰的卦是“非覆即變”的關(guān)系。所謂覆卦(又稱“綜卦”),是將一重卦整體倒轉(zhuǎn)而成的一卦,如北方蹇與解、益與損,東方屯與蒙、隨與蠱、夬與姤,皆互為覆卦;所謂變卦(又稱“旁通”或“錯卦”),是將一重卦六爻的陰陽屬性全部變?yōu)橄喾炊傻呢裕绫狈筋U與大過互為變卦。
其三,與“餃”類似,各卦也當是從一開始依次數(shù)下去,一卦只屬于某方某一個序數(shù)。
因此,簡文中一些問題可作如下處理:
(1) 睽是“□方六”,北方第六位剛好缺,或可補入。
(2) 艮是“東□□”,整理者認為當補入東方是一位,對比“餃”中艮的方與數(shù),補在此處較為合理,可從。
(3) 東方第四位闕,而南方第四位有需、履兩卦,二者必有一誤。東方五為訟,與需互為覆卦,南方三為小畜,與履互為覆卦,故需為東方四、履為南方四比較合理。
(4) 南方第九位闕,而西方第九位有同人、離兩卦,二者必有一誤。按照“餃”及“彖”其他八純卦的位置,故知離當為南方九。
(5) 坤的方與數(shù)原闕,整理者將其補入西方第三位。我們以為西方第三位已有困卦,再補入則重復(fù),當對比“餃”中坤的方與數(shù),改補作“西方一”。
(6) 咸是“□方十四”,西方第十四位剛好缺,或可補入。
(7) 未濟是“西方□”,上文已經(jīng)辨析“未酉”即“未濟”,未酉是“西方二”,故毋需再另外補入。
(8) 遁是“□方十一”,井的方位與數(shù)不明,而北方、南方十一皆缺,則存在兩種可能: 一是井北方十一、遁南方十一,二是井南方十一、遁北方十一。
根據(jù)上述內(nèi)容,對照“餃”的情況,我們也可繪出“彖”的圖式如圖2:
圖2
其中,井、遁的位置還不能確定,還有互換的可能,故暫時存疑。
至此,我們對《易占》中“彖”和“餃”的內(nèi)容已經(jīng)有了一個基本認識,其思想內(nèi)涵也可以從如下幾個方面來進行解讀:
第一,“彖”和“餃”的“某方某數(shù)”皆指重卦方位而非經(jīng)卦?!板琛迸c《周易》中的“彖”意思相近,都是統(tǒng)論一重卦之義;“餃”也是統(tǒng)論一重卦之義,或可依整理者的觀點讀作“交”,表示相配,但并非是“某方某數(shù)”與“某方某數(shù)”的相配,而可能是指八經(jīng)卦上下相配而得到六十四重卦?!帮湣迸c《周易》中“爻”的含義有較大差異,不可混為一談?!板琛眱H指前面的“某方某數(shù)”,而非如整理者所云可統(tǒng)攝“彖”之后所有簡文的內(nèi)容。(21)整理者意見見朱鳳瀚主編: 《?;韬啝┏跽摗?,第254頁。
第二,“彖”和“餃”的內(nèi)容抄自兩個左旋的圓形圖式,它們也是目前所知最早的六十四卦方位圖。朱熹《周易本義》卷首所載《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圖》(圖3,下文簡稱“《伏羲圖》”)(22)朱熹撰,廖名春點校: 《周易本義》,北京: 中華書局,2009年,第16頁。又,通志堂經(jīng)解本《漢上易傳》后所附《周易卦圖》中亦有此圖,名曰“伏羲八卦圖”,但現(xiàn)存宋本《漢上易傳》皆闕。見朱震撰,種方點校: 《漢上易傳》,北京: 中華書局,2020年,“點校說明”第7頁、正文第548頁。據(jù)說傳自邵雍,歷代學者也多有討論,但不少學者對其時代和內(nèi)容表示懷疑,現(xiàn)在看到“彖”和“餃”的圖式,對于相關(guān)問題的認識可能要有所改變。
圖3
一方面,《伏羲圖》的外圈與“餃”的圖像十分相似,皆是六十四卦首尾相連組成一個圓環(huán),且都是下卦相同的八個重卦排在一起,兩者區(qū)別在于下卦的先后順序不同。由此可知,《伏羲圖》圓圖的排法不一定是向壁虛造,可能有較早的來源。我們知道,常見的八宮卦序主要有兩種,一是以傳世三卷本《京氏易傳》為代表,一是以清華簡《別卦》和馬王堆帛書《周易》為代表。后者以上卦相同的八個重卦組成一宮,將六十四卦分為八宮,而《伏羲圖》和“餃”的排法卻剛好相反,都是以下卦一樣的八個重卦組成一宮,再將六十四卦分為八宮。因此,可以說《伏羲圖》和“餃”的圖式為我們提供了第三種八宮卦序。另一方面,清代胡渭等學者認為《說卦傳》只有“經(jīng)卦之方位,而無別卦之方位”,故《伏羲圖》為別卦定下方位的做法是不妥的。(23)胡渭撰,鄭萬耕點校: 《易圖明辨》卷七,北京: 中華書局,2008年,第168頁。我們知道,漢代卦氣學說如十二辟卦、“六日七分法”等有別卦與時節(jié)的對應(yīng),確實沒有明確指出別卦與方位的對應(yīng)。而《易占》提供的“彖”與“餃”兩種圖式,證實了六十四別卦與方位的對應(yīng)早在西漢便已出現(xiàn),其來源還要更早,可見胡渭等人的批評是不正確的。
第三,以卦序而言,“彖”和“餃”提供了兩種新的六十四卦卦序。雖然目前對“彖”的排列邏輯還不甚明了,但從內(nèi)在理路來說,兩種卦序都體現(xiàn)著卦與時空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即模擬天道時令及自然萬物的變化規(guī)律,故也可以看作是兩種特別的卦氣說。同時,兩種卦序中八純卦的方位皆相對穩(wěn)定,這也給我們不少啟發(fā): 其一,《說卦傳》“帝出乎震”一節(jié)有論八卦與方位、時節(jié)的對應(yīng),而《易占》兩種卦序中八純卦的方位皆與之一致,可知《說卦傳》所論或兼指八純卦,而非之前學者所理解的僅指八經(jīng)卦。其二,八方觀念在傳統(tǒng)的空間體系中十分重要,八純卦在“彖”和“餃”圖式中的相對穩(wěn)定實際凸顯了八方的定位作用,即八方是六十四卦所構(gòu)擬的宇宙圖式的核心。當然,先秦秦漢時期的六十四卦方位排法或許還不止這兩種,如果存在另外的排法,其中八純卦的位置又是否如此穩(wěn)定,暫時還不清楚。
第四,“彖”和“餃”皆以四維卦作為四方的起點,之后才依次排列其他諸卦,體現(xiàn)了四維卦的特殊意義。褚少孫補《史記·龜策列傳》載衛(wèi)平為宋元王占卜一事,其中有“四維已定,八卦相望”的說法,已有學者據(jù)出土新石器時代和戰(zhàn)國秦漢時期遺物上的圖式,指出其是“在強調(diào)四維對于構(gòu)成八方系統(tǒng)的關(guān)鍵作用”。(24)馮時: 《文明以止: 上古的天文、思想與制度》,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65—68頁。不過,相關(guān)研究主要從文物出發(fā),而較少結(jié)合文獻記載,特別是早期易學文獻中對四維卦的討論。
以易學而論,漢代似乎是四正之權(quán)重,而四維之用輕。比如,在漢代流行的卦氣說中,四正卦主春夏秋冬四時,再細致一點,這四卦二十四爻又可分主二十四節(jié)氣;在“六日七分法”中,四正專主二分二至,獨立于其他六十卦之外。至于四維卦,雖然乾、坤為“《易》之門戶”,其重要性尚在四正卦之上,但艮、巽二卦的理論意義就不如其他六卦那樣豐富和重要,也似乎舉不出哪種理論是以四維卦為核心,故四維卦作為一個整體并不像四正卦那樣引人注意。
而實際上,四維卦在漢代易學中的地位也非常高,甚至在四正卦之上。只是相關(guān)文獻主要保存在《易緯》中,故之前學者沒有特別關(guān)注。如今本《易緯乾鑿度》曰:
乾為天門,圣人畫乾為天門?!槿碎T,畫坤為人門?!銥轱L門,亦為地戶?!逓楣碲らT?!覡奘袭嬎南?,立四隅,以定群物,發(fā)生門,而后立四正。四正者,定氣一,日月出沒二,陰陽交爭三,天地德正四。(25)林忠軍: 《〈易緯〉導(dǎo)讀》,第119—120頁。
因為文字太多,我們沒有全部引出。這是目前所見最早詳細解釋四維卦的文字,從卦德、卦象、陰陽等諸多方面討論四卦作為四門(四隅)的理論依據(jù)。最后一段總結(jié)尤其重要,即認為立四維是定群物和立四正的前提,強調(diào)四維更加基礎(chǔ)性的作用。與之類似,《易緯乾鑿度》上卷在分別解釋四維卦的意義及對應(yīng)的八個月之后,又特別總結(jié)道:“四維正紀,經(jīng)緯仲序,度畢矣?!编嵭⒃唬骸八木S,正四時之紀,則坎、離為經(jīng),震、兌為緯,此四正之卦,為四仲之次序也。”(26)林忠軍: 《〈易緯〉導(dǎo)讀》,第80頁。四正卦對應(yīng)四時與四仲(子午卯酉),按照鄭玄的解釋,四維規(guī)正了四時之紀,四正卦、四仲之序也由此確立下來,這是從時間、空間兩方面談四維卦對四正的勘定?!兑拙暻彾取酚衷疲骸胺蛩姆街x,皆統(tǒng)于中央,故乾、坤、艮、巽,位在四維,中央所以繩四方行也?!?27)林忠軍: 《〈易緯〉導(dǎo)讀》,第81頁。四維中有辰戌丑未四土,戊己土又寄于其中,故四維皆有土的屬性,代表中央之土來繩束其他四行,這是從五行的角度來凸顯四維的地位?,F(xiàn)在,再結(jié)合《易占》的內(nèi)容,我們對《易緯》之說就有了更加直觀的認識,即四維將空間系統(tǒng)分割為四個部分,兩維之間夾著一個方向,形成了四方。將這個理論投射在式盤上,則如圖4所示:(28)二圖分別引自甘肅省博物館: 《武威磨咀子三座漢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72年第12期;王振鐸: 《科技考古論叢》,北京: 文物出版社,1989年,第108頁。
圖4
地盤上艮、巽兩維之間是東方,巽、坤兩維之間是南方,坤、乾兩維之間是西方,乾、艮兩維之間是北方,如此,則四維決定了四方的界限,四方確立之后才能談得上立四正。按照中國古代時空一體的觀念,東南西北對應(yīng)春夏秋冬,故四維自然又劃分了四時?!痘茨献印ぬ煳摹吩啤皟删S之間,九十一度十六分度之五而升,日行一度,十五日為一節(jié),以生二十四時之變”及緊接其后的一大段文字,就是解說四維對于四時和節(jié)氣的分割,正可與《易占》《易緯》相互參考。(29)劉文典撰,馮逸、喬華點校: 《淮南鴻烈集解》,北京: 中華書局,1989年,第117—122頁。
緊接“彖”與“餃”書寫的是天干地支,除井卦干支缺失之外,其他各卦的皆保留了下來。其中,坤、艮各配6個干支,巽配5個干支,乾、坎、兌、豐各配4個干支,剩下各卦皆配2個干支。
首先,我們發(fā)現(xiàn)四維卦皆以兩個天干起首,即乾辛壬,艮癸甲,巽丙乙,坤丁庚,這在《易占》六十四卦中屬于特例。我們知道,以十二地支配八方,一般子午卯酉“二繩”處于四正位,而“四鉤”即丑寅、辰巳、未申、戌亥則分布于四維兩側(cè),這在上引兩幅式圖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蕭吉《五行大義》曰:“今分八卦以配方位者,坎離震兌各在當方之辰,四維四卦則丑寅屬艮,辰巳屬巽,未申屬坤,戌亥屬乾。”(30)劉國忠: 《〈五行大義〉研究》,沈陽: 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附《五行大義》校文,第249頁。也是此意。至于十天干配八方,一般以甲乙屬東方,丙丁屬南方,庚辛屬西方,壬癸屬北方,戊己居中央或寄于四隅。(31)《漢書·百官公卿表》有“戊己校尉”,顏師古注曰:“甲乙丙丁庚辛壬癸皆有正位,唯戊己寄治耳。今所置校尉亦無常居,故取戊己為名也。有戊校尉,有己校尉。一說戊己居中,鎮(zhèn)覆四方,今所置校尉亦處西域之中撫諸國也?!薄对奂o》注又曰:“戊己校尉者,鎮(zhèn)安西域,無常治處,亦猶甲乙等各有方位,而戊與己四季寄王,故以名官也?!辈贿^,從圖4朝鮮樂浪遺址王盱墓出土式盤可以看到,癸甲與丑寅一樣夾著艮,丙乙與辰巳皆夾巽,丁庚與未申皆夾坤,辛壬與戌亥皆夾乾,故對照“四鉤”的配法,或許也能以癸甲配艮,丙乙配巽,丁庚配坤,辛壬配乾。
同時,即使不考慮式圖,傳世文獻中的“十干寄宮”之說也可以解釋這種配法。如明末清初郭載騋編《六壬大全》卷一曰:
甲課寅兮乙課辰,丙戊課巳不須論。丁己課未庚申土,辛戌壬亥是其真。癸課原來丑宮坐,分眀不用四正神。(32)郭載騋: 《六壬大全》卷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 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808冊,第473頁下欄。
明代吳國仕《造命宗鏡集》卷九“日辰課體”條曰:
甲寄居寅乙寄辰,還將丙戊巳宮尋。未支丁己藏功用,申地庚金作主盟。辛在戌宮癸寄丑,壬干原寄在登明。(33)吳國仕: 《造命宗鏡集》卷九,《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060冊,第50頁下欄。
所謂“十干寄宮”與“日辰課體”名異實同,都是講十天干寄居在地盤上的位置,即辛在戌位,壬在亥,癸在丑,甲在寅,乙在辰,丙在巳,丁在未,庚在申。比較先秦以來流行的占筮方法,目前僅見六壬術(shù)使用十干寄宮。六壬術(shù)以日干支起四課,若不知十干寄宮,便無法據(jù)日干起出第一課,也就排不出六壬占盤,故十干寄宮也是六壬占的核心內(nèi)容之一?!读纱笕肪硪恢v六壬術(shù)入手之法,開篇便先介紹“十干寄宮”,其重要性可見一斑。因此,我們認為,《易占》此例應(yīng)該不是簡單描述天干在地盤上的位置,很可能是出于實際占筮需要,其理論基礎(chǔ)應(yīng)該類似“十干寄宮”,只是暫時還不太清楚具體的使用方式。
其次,要先談一下歷代相沿的一種干支配卦理論——納甲法。其說見于《京氏易傳》,故之前學者大多將其追溯至西漢京房,直到后來發(fā)現(xiàn)清華簡《筮法》中已用此法,才知其在戰(zhàn)國乃至更早時代已開始流傳。至于其配比規(guī)律,李淳風《乙巳占》“論五音六屬”云:
六屬者,庚屬震,辛屬巽,戊屬坎,己屬離,丙屬艮,丁屬兌。子午屬庚,丑未屬辛,寅申屬戊,卯酉屬己,辰戌屬丙,巳亥屬丁。乾主甲子壬午,坤主乙未癸丑,震主庚子庚午,巽主辛丑辛未,坎主戊寅戊申,離主己卯己酉,艮主丙辰丙戌,兌主丁巳丁亥。(34)李淳風: 《乙巳占》卷十,清光緒間歸安陸氏十萬卷樓叢書本,第11頁a—b。
值得注意的是,《乙巳占》皆專舉各卦初爻、四爻的干支配比。這一體例非常重要,也相沿甚久,清華簡《筮法》至《五行大義》《開元占經(jīng)》等歷代文獻多用此例。至于其背后的思想,《五行大義·明數(shù)》中曾有過一些解釋,可以參看,茲不贅述。(35)劉國忠: 《〈五行大義〉研究》,附《五行大義》校文,第165—167頁。
既然納甲法是以八純卦為基礎(chǔ),不妨將納甲與《易占》中八純卦的干支配卦情況作個比較,相關(guān)內(nèi)容可列如表1:
表1 納甲與《易占》八純卦干支配卦情況對比
通過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除乾、震外,《易占》其他六純卦的干支配比中,皆有與初爻或四爻納甲相同的內(nèi)容,如此整飭、普遍的情況顯然不是湊巧,正是采用納甲的表現(xiàn)。同時,《易占》也證明了上述納甲體例的延續(xù)性和重要性,這是之前學者所未注意的。
再審視《易占》全文,除八純卦之外,僅有萃(丁亥)、謙(癸丑)兩卦的干支與納甲干支相同(皆在四爻),故知其他諸卦大多用的是納甲之外的配比方法。我們知道,按照傳統(tǒng)“陽干配陽支,陰干配陰支”的規(guī)則,可將十天干與十二地支配成60個干支組合,即所謂六十甲子,而納甲的干支組合只對應(yīng)其中48個,故尚有12個無法納入卦中。然而,《易占》中60個干支組合皆配上了卦,且1個干支組合通常只對應(yīng)一卦,因此,可確定是用六十甲子配六十四卦(下文簡稱“六甲配卦”)。如此,我們便可以推定,六十四卦中一定會多出四卦,這四卦要么不與六十甲子相配,若相配則必定會與其他一些卦的干支組合相同。
總結(jié)來說,《易占》中干支配卦的方式主要有三種: 一是八天干與四維卦的相配,二是納甲,三是六甲配卦。前兩種方式只見于少數(shù)卦(主要是八純卦)中,六甲配卦則較為普遍。如此,便可以對一些問題進行討論:
(1) 乾配辛壬癸丑,辛壬屬天干配四維,癸丑屬六甲配卦,無納甲。又,謙也與癸丑配,兩卦六甲配卦相同,可知乾為多出的四卦之一。
(2) 坤配丁庚乙癸丑未,丁庚屬天干配四維。乙癸丑未可能有兩種解讀,一是乙未癸丑,兩個組合都是納甲;二是乙丑癸未,即兩個組合都是六甲配卦,無納甲。但是,一卦有兩個六甲配卦且與另外兩卦的配法相同,不合乎全篇體例,故以前一種解讀為優(yōu)。
(3) 艮配癸甲丙辰庚戌,癸甲屬天干配四維,丙辰為納甲,庚戌為六甲配卦。無妄也與庚戌配,兩卦六甲配卦相同,可知艮亦為多出的四卦之一。
(4) 巽配丙乙辛丑未,丙乙屬天干配四維,辛丑未可能有兩種解讀,一是辛丑辛未之省略,皆為納甲;二是以辛丑為納甲,“未”前脫一天干,天干與“未”的組合屬于六甲配卦。再結(jié)合坤卦來看,則坤、巽體例一致,皆有納甲而無六甲配卦,又或者納甲與六甲配卦重合(類離卦),故第一種解讀更為合理。
(5) 坎配癸巳戊寅,戊寅為納甲,但簡文中無他卦配癸巳,故知癸巳為六甲配卦。
(6) 離配己卯,己卯為納甲,但簡文中無他卦配己卯,或許是納甲與六甲配卦的重合。
(7) 震配壬申,壬申為六甲配卦,八經(jīng)卦中只此卦無納甲,或為抄脫。
(8) 兌配戊未丁亥,丁亥納甲,則戊未肯定為六甲配卦。戊為陽干,未為陰支,二者陰陽屬性不同,不可能配對,而戊子所配之卦正缺,則“戊未”或為“戊子”之訛。
按,從上述八純卦的情況來看,多出的四卦與四正卦無關(guān),而有乾、艮二卦,如果再結(jié)合《易占》全篇對四維卦的重視,則四卦或即四維卦。其中,乾、艮有對應(yīng)的六甲配卦,坤、巽或沒有,或有而與納甲重合。
(9) 豐配甲午辛未,兩者皆不符合納甲,故只能屬于六甲配卦。簡文中無他卦配甲午,故豐當配之。豐、解皆與辛未配,則豐也可能是多出的四卦之一,但豐在諸卦中并沒有特別的意義或用法(特別是在卦氣說上),不太可能與乾、艮相佐,也顯然無法形成四維卦那樣整飭的結(jié)構(gòu)。因此,懷疑豐的“辛未”或為衍文。
(10) 晉、未濟皆配庚申,庚申為六甲配卦。上文已論“未濟”簡有誤,晉既與庚申配,則未濟再配庚申顯然有問題,這正可與上文互證,說明“未濟”簡之誤。故未濟應(yīng)據(jù)“未酉”簡配甲辰,而晉配庚申更為合理。
(11) 井干支缺失,六甲配卦僅乙丑無明確對應(yīng)之卦,故或可補入井。
綜上所論,我們嘗試將四維卦之外的六十卦六甲配卦情況整理成表2:
表2 六十卦六甲配卦情況表
八天干配四維與納甲相對容易理解,而系統(tǒng)的六甲配卦卻是第一次見到。我們知道,在歷法層面,六十甲子在早期主要被用來紀日,這在殷商甲骨文中表現(xiàn)得最為顯著,而在漢代,紀日仍是六十甲子最基本的功能,這從傳世文獻及出土《日書》、歷譜上皆可以看出。所以,這里的六十甲子可能仍是配日而用,而不是東漢以來才逐漸流行的紀年、紀月或紀時(指一天十二時)。
由此,我們推測六甲配卦或許就是將六十甲子所紀之日與六十四卦逐一相配,如此循環(huán)6次左右,直至將一年之日全部配完,平均一卦對應(yīng)六日有余,其用法類似漢代流行的分卦值日之法。
按,分卦值日之法屬于漢代卦氣學說,主要見于孟、焦、京氏易學,雖各家理論有所差異,但都是以六十四卦分值一年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日,并以之占驗吉兇。比如,“六日七分法”是除去配二分二至之日的四正卦,將剩余六十卦平分一年之日,故每卦值六日八十分之七日。但需要注意的是,雖然“六日七分法”與《易占》一卦皆對應(yīng)六日有余,但兩者有很大差異,前者所值六日是連在一起的,而后者所值六日是不相連的,即每兩日之間相隔接近六十日。我們發(fā)現(xiàn),南宋項安世《項氏家說》載有一種“焦氏卦法”,即以《序卦》之序?qū)⑺恼獾牧耘淞鬃尤?,一卦值一日,起乾值甲子,終未濟值癸亥。(36)項安世: 《項氏家說》卷一,清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第14頁b—15頁a。其說不知何據(jù),但其六甲配卦之法與《易占》非常相似,剛好可以互參。
再者,漢易卦氣學有“甲子卦氣起中孚”(《后漢書·郎顗傳》注引《易緯稽覽圖》)之說。六甲最后一個干支是癸亥,第一個干支是甲子,六甲循環(huán)變化,則癸亥又是一個新甲子的開始,《易占》以癸亥配中孚,故中孚也可以說是甲子的起始。兩者對比,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說明《易占》六甲配卦可能是漢代卦氣學說的一種。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湖南沅陵虎溪山一號漢墓(墓主吳陽逝于漢文帝后元二年)出土有一件保存較好的木胎式盤(編號M1N∶29),其底盤上殘存有丙子、丁丑、戊寅、己卯、庚辰等五個依次排列的干支組合,整理者介紹說:
底盤上沿轉(zhuǎn)盤周圍等列八個長方形針刻條框,框線上再勾以朱砂??騼?nèi)紅漆書干支,干支以順時針方向排列,僅一個框內(nèi)可見干支名,其余漫漶不清。推測每個框內(nèi)排列7—8個,一圈共60個。(37)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 《沅陵虎溪山一號漢墓》,北京: 文物出版社,2020年,第95頁。
我們推測,地盤上八個長方形針刻條框很可能即代表八卦,六十甲子即分別與八卦相配。鑒于《易占》顯示出與式占的聯(lián)系,也不排除《易占》六十甲子配卦抄自此類式盤的可能。當然,即便是這種情況,其理論基礎(chǔ)也仍應(yīng)是分卦值日之法,與上文所論并不矛盾。
緊接天干地支抄寫的是該卦在《周易》上下經(jīng)中的順序,寫作“上/下經(jīng)某”,如乾為“上經(jīng)一”,咸為“下經(jīng)一”,簡文六十四卦上下經(jīng)劃分及卦序皆同于今本《周易》。有關(guān)經(jīng)文分上下篇的問題,前人多有討論,《易占》也證實了這種劃分不晚于西漢中前期,可與《序卦》及《漢書·藝文志》等互參。
需要注意的是,整理者在介紹竹簡的編聯(lián)情況時說“上下有兩道編繩,編痕蓋壓文字,顯然是先寫后編”,但未介紹簡背是否有劃痕等信息。釋文則直接據(jù)簡文本身記載的上下經(jīng)卦順序(即今本《周易》卦序),對竹簡進行編排。這種編排當然比較合理,但同時也給人一種印象,即竹簡本來的編聯(lián)順序即是如此。我們知道,目前所知的六十四卦卦序有多種,除今本《周易》卦序之外,還有上文所論的八宮排法以及《易占》本身記載的“彖”與“餃”等排法?!兑渍肌窞檎俭邨l例的匯編,故完全有可能采用服務(wù)于占筮的八宮等排法。因此,目前的釋文只是提供一種可能的編聯(lián)順序,似尚不能作為定論。
每支簡最后抄寫的是卦在特定情形下的吉兇,前面是卦吉的時令、禽蟲或方位,后面是卦兇的時令。如坤為“季冬牛吉,六月兇”,蒙為“豺孟春卦吉,七月、八月兇”,泰為“鵠西南卦吉,啟鞫時兇”。雖然在抄寫過程中,有些簡文會出現(xiàn)時令與禽蟲前后位置調(diào)換、漏抄禽蟲或脫去“卦”字等情況,但全篇格式大體是保持一致的。
首先是卦與時空的相配。簡文將六十四卦按照今本《周易》卦序依次與十二月和四維相配,并按照孟春、仲春、季春、東南、孟夏、仲夏、季夏、西南、孟秋、仲秋、季秋、西北、孟冬、仲冬、季冬、東北的順序組成了十六個循環(huán)的時空“坐標”。比如,乾到豫十六卦依次對應(yīng)仲冬到孟冬十六個坐標,隨到離十四卦分別對應(yīng)仲春到季冬十四個坐標。值得注意的是,六十四卦與時空相配還出現(xiàn)跳過若干坐標的情形,如隨跳過仲冬而從仲春開始,沒有緊接豫(孟冬)后;咸跳過東北而從仲夏開始,沒有緊接離(季冬)后。
從用法上看,《易占》以卦配十六時空坐標與漢代分卦值日之說相近。六十四卦表面上是與十六坐標逐一相配以形成四個循環(huán),而實際則是被平均配入十六坐標,一個坐標對應(yīng)四卦。故一周年應(yīng)是配以六十四卦,而不是十六卦。今本《易緯稽覽圖》上、下卷內(nèi)各有一種卦氣說,上卷之說不太引人注意,下卷之說即是“六日七分法”。兩說皆將六十四卦配入十二月中,一月通常對應(yīng)多卦,各月所配之卦互有異同,《易占》的情況與之類似。如配五月之卦,《稽覽圖》上卷配以噬嗑、離、咸、家人、夬、姤、鼎、渙,而下卷卻配以大有、家人、井、咸、姤,《易占》則配以小畜、噬嗑、咸、渙,其中噬嗑、咸、渙等卦即互有重合。統(tǒng)觀六十四卦配月情況,可知《易占》與兩說有不少相合之處,但與上卷之說相同的情況更多,足見二者更為接近。進一步說,三種配法的源頭或即一致,《易占》的配法應(yīng)該是最原始和粗疏的,上卷的配法則是經(jīng)過改良的,比《易占》更顯完善,而下卷的“六日七分法”則是不斷改良后的最終成果,最符合邏輯,故在漢代流傳最廣。因此,《易占》當以一月配四卦,如五月有小畜、噬嗑、咸、渙各值數(shù)天,不過四卦臨值順序暫無法確定,是否嚴格以今本《周易》卦序為先后則尚難定論。另外還要指出的是,傳世文獻記載了多種漢代卦氣說,且各說之間還常有矛盾之處,《易占》也存在類似情況,這正反映了漢代易學的特色,故不可目為怪異。
《易占》分時空為十六,實際上是秦漢時期一種流行的觀點,其最直接的體現(xiàn)是在六壬式地盤上。在前引式圖中,地盤上的空間正被分為十六個,即子(坎)、丑(癸)、艮、寅(甲)、卯(震)、辰(乙)、巽、巳(丙)、午(離)、未(丁)、坤、申(庚)、酉(兌)、戌(辛)、乾、亥(壬),這里十天干(包括戊己)和四正卦都被涵蓋在十六時空中。又,宋代曾公亮等編《武經(jīng)總要》后集卷十七載候風之法曰:“立五丈竿,首作木盤,書八卦,分四維十二辰?!痹鷷陨嚼先恕短医y(tǒng)宗寶鑒》卷二載太乙式之制曰:“天有十二次,地有十二辰,天有四時,地有四維,通之十六,以定神位,咸屬統(tǒng)焉?!笨梢娛鶗r空之說曾為式占、占候等所通用。(38)分別見曾公亮等: 《武經(jīng)總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 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726冊,第 875頁下欄;曉山老人: 《太乙統(tǒng)宗寶鑒》,《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061冊,第390頁上欄。從早期文獻上看,《淮南子·天文》云“子午、卯酉為二繩,丑寅、辰巳、未申、戌亥為四鉤。東北為報德之維也,西南為背陽之維,東南為常羊之維,西北為蹄通之維”,正反映十二地支與四維組成的時空結(jié)構(gòu)。而且,《天文》“兩維之間”一節(jié)又將周天時空劃分為二十四個,即子、癸、丑、報德之維(東北)、寅、甲、卯、乙、辰、常羊之維(東南)、巳、丙、午、丁、未、背陽之維(西南)、申、庚、酉、辛、戌、蹄通之維(西北)、亥、壬等,并分別與二十四節(jié)氣相對應(yīng),“十五日為一節(jié)”。若以時間而論,則癸實際涵在子月之中,甲在寅月,乙在卯月,丙在巳月,丁在午月,庚在申月,辛在酉月,壬在亥月。由此可見,《易占》的時空劃分與此處并無本質(zhì)不同,只是將八天干歸入所屬之月不再單列,僅保留十二支與四維而已。不過,由于先秦秦漢以來人們習慣用十二支劃分時空(特別是記月),丑寅、辰巳、未申、戌亥又可在時空上可以代替四維,十六時空的分法便略顯煩瑣與矛盾,故因不切于實用而逐漸被淘汰,僅在部分星占、式占、風角及出土歷日文獻中有所保存。(39)敦煌出土歷日類文獻中有不少表現(xiàn)十六時空結(jié)構(gòu)的圖式,可參考關(guān)長龍輯校: 《敦煌本數(shù)術(shù)文獻輯?!罚本?中華書局,2019年,第83、94、98、119、184—185頁。
需注意的是,星占及太乙占文獻中所謂“太乙(或作太一)十六神”顯然源自十六時空理論。(40)詳瞿曇悉達: 《開元占經(jīng)》卷六十七引“祖暅占曰”,《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07冊,第668頁上欄;蕭吉: 《五行大義》卷五,劉國忠: 《〈五行大義〉研究》,第263頁。不過,類似太乙十六神、六壬十二神(及十二將)、九宮十二神及遁甲九神等“神將”多為式盤天盤上的吉兇符號,其陰陽、情性或吉兇屬性雖源自十六時空、十二支或九宮的時空結(jié)構(gòu),但不能等同于時空結(jié)構(gòu),故不可混淆。因此,也不能本末倒置地認為《易占》十六時空的劃分是源自太乙或太乙十六神。
在占卜中,遇到所配的時空即為吉,而遇到與所配時空相沖的時令即為兇。所謂“相沖”,包括時間與空間兩個方面,以十二地支而言,即子午相沖,丑未相沖,寅申相沖,卯酉相沖,辰戌相沖,巳亥相沖;以四維而言,即東北、西南相沖,東南、西北相沖。如坤配季冬,則逢季冬(丑)為吉,丑未相沖,故逢六月(未)為兇;損配東北,則逢東北為吉,東北為丑、寅,與西南未、申相沖,故卦在六(未)、七(申)月為兇。根據(jù)這一規(guī)律,我們就可以對簡文中一些時令的訛誤進行訂正。(41)相關(guān)訂正見拙文《?;柚駮匆渍肌敌Wx零札》,復(fù)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21年9月27日。
其次是禽蟲與時空的相配。從禽蟲種類和數(shù)量上看,《易占》的禽蟲系統(tǒng)顯然比三十六禽系統(tǒng)更為原始和煩瑣,沒有三十六禽那種精心編排后的整飭感,一些用字也顯示出早期抄本的面貌。概而言之,《易占》中至少有三種禽蟲系統(tǒng): 其一,三十六禽(包括十二屬),如以仲冬配鼠,季冬配牛,孟春(寅)配虎,仲春配兔,與三十六禽配法完全一致;其二,八卦類象,如以西北(乾位)配馬;其三,“四靈”系統(tǒng),如以仲夏配爵,仲秋配虎,仲冬配觓,仲春配麋。(42)詳拙文《?;铦h簡〈易占〉所見禽蟲校讀瑣記》及《?;铦h簡〈易占〉“四靈”初探》,待刊。對照三十六禽系統(tǒng),則可以理解《易占》中禽蟲的用途。比如,需卦為“中(仲)春兔吉,秋日兇”,則仲春及“兔”占得此卦皆為吉,秋日占得此卦則兇。當然,這里所謂卦吉、卦兇,主要指占卜之人與所占之事的吉兇,而不是卦本身,在解讀文本時亦當注意。在實際占筮中,某一禽蟲或可指真正的動物,而從放馬灘秦簡《日書》乙種可知,禽蟲更可能是代表具有相似屬性(尤其在體貌特征上)的人,如“鼠”為“兌(銳)顏,兌(銳)頤,赤黑,免(俛)僂”之人,“牛”為“廣顏,恒鼻、緣(喙),大目,肩[僂]”之人。(43)孫占宇等: 《放馬灘秦墓簡牘·〈日書〉乙種》,陳偉主編: 《秦簡牘合集(釋文注釋修訂本[肆])》,武漢: 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40—141頁。至于某人屬于何種禽蟲,古人常以日支、年支或更為復(fù)雜的“演禽術(shù)”來確定,《易占》采用何種方法,目前尚不清楚。
通過解讀簡文,可知《易占》主要是一些占筮條例的匯編,它有著相對完整的體系,應(yīng)當是供學習或查閱之用的理論教材,而不是對實際占筮結(jié)果的記錄。從簡文卦名、卦名訓釋及禽蟲等內(nèi)容的抄寫來看,《易占》應(yīng)是輾轉(zhuǎn)傳抄的文本,有較早的文獻來源,而不是這批簡文的抄寫者所作的匯編。整體而言,《易占》與雙古堆漢簡《周易》差別較大,而與三卷本《京氏易傳》及敦煌出土的易占類文獻如《周易占筮書》(P.2832A)(44)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國國家圖書館編: 《法藏敦煌西域文獻》,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9冊,第21—22頁。等比較相似。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易占》明確以四維卦為四方的分界,重視四維的定位作用,顯示出與式占的聯(lián)系。雖然“三式”中太乙、六壬皆重四維,但可以肯定《易占》與六壬的聯(lián)系最為密切,而非太乙。這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其一,《易占》中八天干與四維卦相配,目前未見太乙或遁甲中有使用,故無論是直接抄自式盤,(45)按,目前所知保存相對完好的式盤實物中,一般認為除1977年安徽阜陽雙古堆一號漢墓出土2號式盤之外,其余皆為六壬式盤??蓞⒖紘蓝亟埽?《式盤綜述》,《考古學報》1985年第4期;李零: 《中國方術(shù)正考》,第92—126頁;黃儒宣: 《式圖與式盤》,《考古》2015年第1期。還是來自“十干寄宮”理論,都顯示出《易占》與六壬占的緊密聯(lián)系。
其二,《五行大義·論三十六禽》曾說三十六禽是式占所用,有上海博物館藏六朝式盤為證,故此說早已成學界共識。(46)如嚴敦杰、李零、劉國忠、程少軒等先生皆有此論,見嚴敦杰: 《跋六壬式盤》,《文物參考資料》1958年第7期;李零: 《中國方術(shù)正考》,第123頁;劉國忠: 《試論十二生肖與三十六禽》,《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1期;程少軒: 《放馬灘簡〈三十六禽占〉研究》,《文史》2014年第1輯。而進一步來說,《太白陰經(jīng)》與《景祐六壬神定經(jīng)》皆以三十六禽屬六壬,(47)李筌: 《太白陰經(jīng)》卷十,民國十年(1921)上海博古齋據(jù)清張氏墨海金壺影印本,第65頁a;楊惟德: 《景祐六壬神定經(jīng)》卷二,李零主編: 《中國方術(shù)概觀·式法卷(上)》,北京:人民中國出版社,1993年,第338頁。上述六朝式盤也是六壬式,故學者又據(jù)《宋史·藝文志》著錄有《張氏六壬用三十六禽秘訣》一書,特別指出三十六禽主要用于六壬。(48)劉國忠: 《四庫本〈珞琭子賦注〉研究》,江林昌等編: 《中國古代文明研究與學術(shù)史: 李學勤教授伉儷七十壽慶紀念文集》,保定: 河北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31頁。《易占》的禽蟲系統(tǒng)與六壬的三十六禽相近,其用法亦當類似。
此外,我們推測上述虎溪山一號漢墓出土式盤也屬于六壬式(詳另文),《易占》六十甲子配卦也可能即抄錄自此類式盤。
?;韬钅钩鐾恋摹兑渍肌贰恫沸铡泛汀度ヒ亍啡N易占類文獻應(yīng)是傳自同一學者或?qū)W派。從性質(zhì)上來說,它們都是對易占條例的匯編,也很可能在占筮中配合使用,故完全可以作為一套文獻來看。其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從時間節(jié)點上說,三種文獻是西漢昭宣時期使用的易學文本,有著重要的標尺意義。近幾十年來,隨著馬王堆帛書《周易》等一大批文獻的出土,我們對先秦至漢初易學的認識逐步清晰起來。然而,對于西漢中、晚期之間的易學,我們卻仍有一種模糊不清的感覺,其中一個主要原因便是沒有一個相對完整且年代清楚的易學文本可與史書記載相互比照。雖然現(xiàn)在有《焦氏易林》和《京氏易傳》傳世,但學者對其作者和成書年代多有懷疑,二書在多大程度上保存當時易學的面貌還很難說。西漢昭宣時期是漢代易學的重要節(jié)點,此時漢武帝已確立了經(jīng)學的獨尊地位,施、孟、梁丘三家《易》立于官學,幾乎可以代表漢代象數(shù)易學的京氏《易》也呼之欲出。《易占》等三種文獻正是這個時期使用的易學文本,且應(yīng)與三家今文易學有一定的聯(lián)系,能為這一時期的易學研究提供可靠參照,故其中無論是經(jīng)學訓詁還是占筮條例,片言只字皆彌足珍貴。
其次,從學術(shù)傳授上說,三種文獻的傳授者是當時著名的儒者,學習者則是王室子弟。以經(jīng)學而言,其中有關(guān)卦名訓釋的內(nèi)容傳自正統(tǒng)的儒者,故當然可認定為漢代儒家經(jīng)說;以數(shù)術(shù)而言,其中記載的易占體例可能是當時最流行、常見的方法,我們可借此了解當時儒者對于易占的使用。以文獻的學習者來看,過去出土易學文獻的主人最多是諸侯一級,而這批文獻的主人卻是王室子弟和曾經(jīng)的帝王,其意義更非比尋常。因此,可以說三種文獻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著官方正統(tǒng)易學的面貌,即便我們現(xiàn)在還不知道它們與立于學官的今文三家易的聯(lián)系。同時,西漢王室子弟和帝王如何學習和使用易占,本身也是一個饒有趣味的問題,現(xiàn)在也可以借助這三種文獻進行一些探討。
最后,從文本內(nèi)容上說,三種文獻提供了許多新知,極大地豐富了我們對漢代易學的了解。比如,《易占》的內(nèi)容對卦名、卦義、卦序、卦氣說、三十六禽、易占與六壬關(guān)系等許多方面的研究皆有裨益,更在一定程度上深化了我們對于《說卦傳》《易緯》以及宋代易學圖書學的認識,并促使我們對一些易學基本問題進行再反思;《卜姓》和《去邑》中八卦所配姓和數(shù)與我們之前所熟知的配法有很大不同。近年來出土的早期易學文獻中,兼顧經(jīng)學訓詁與占筮條例的,也僅有?;韬钅钩鐾恋倪@一批漢簡。
總體來說,這一批易占類文獻內(nèi)容豐富,信息量很大,對于西漢經(jīng)學、易學、數(shù)術(shù)等諸多方面的研究都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2021年5月23日初稿
2021年9月10日改定
附記:拙文蒙劉國忠、廖名春、劉子珍先生及匿名審稿專家指正,劉志剛先生幫忙繪圖,謹此致謝!又,拙文外審和校稿期間,又見谷繼明先生《海昏竹書〈易占〉初探》(《周易研究》2021年第3期)、張克賓先生《?;柚駮匆渍肌盗呢詴r月吉兇與方位問題管窺》(《中國哲學史》2021年第4期)和《?;柚駮匆渍肌蹈芍湄蕴轿ⅰ?《哲學研究》2021年第8期)三文相繼刊出。其中,后兩文在討論“餃”的規(guī)律和干支配卦等方面,與拙文有一些不謀而合之處。不過,在許多具體問題上,如對“彖”“餃”和卦配十六時空的認識、部分方位與數(shù)的復(fù)原、“未酉”簡的考察以及干支配卦的解讀,等等,拙文與上述諸文還有不少分歧,其所論各有側(cè)重,引證亦不盡相同,為保持拙文全篇思路與結(jié)構(gòu)完整,故未據(jù)彼文而刪落相合之處,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