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雙
“逃離”是諸多經典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的主題,誠如托馬斯·曼所言:“每個人一生都在痛苦與無聊之間被拋來拋去。”當這些極致的痛苦與無聊成為生命無法承受之重時,逃離的合法性就從此中衍生出來。愛麗絲·門羅的短篇小說集《逃離》從不同角度講述了一群女人“逃離”與“回歸”的經歷,深刻反映了社會現實及女性對其命運的抗爭。舍伍德·安德森《小城畸人》里的每個人物的內心都暗流涌動想要逃離現有的生活,最后一章《離開》喬治·威拉德懷揣作家夢想乘坐火車離開故鄉(xiāng)溫士堡的故事,則寄予著小鎮(zhèn)人走出工業(yè)文明荒原、創(chuàng)造人類精神田園的美好希望。卡爾維諾在《樹上的男爵》中為柯希莫開拓了一個屬于他自己的遠離地面的樹上理想世界,以此表明對文明社會的叛離和對原始生命野性的回歸。小說家們俯身凝視周遭人物精神與靈魂的隱秘角落,將其對于自身處境所作出的情感反應和行動反饋,以“一種凝聚著人類審美意識以及心理內容的雙重體驗”呈現出來,并與他們一道竭力尋找逃離的出口與路徑。
本期小說坊刊發(fā)的短篇小說《暗樓連夜閣》和《水下》也是兩篇與“逃離”相關的故事,且都聚焦于家庭代際關系的內部空間。周于旸的《暗樓連夜閣》中年近古稀的大學教授鄭廣延堅信夢中預言:一旦手表指針停止轉動,生命就隨之結束,為此他成為了被時間“綁架”的人,余生都在逃離死亡的威脅,卻在外孫的一次無心之過(摔壞手表)中“應驗”離世;宋尾的《水下》由父親留下的一幅抽象怪誕的水粉畫,從而走進了父親的年少時光和神秘的水下世界,少年的水下奇遇正是父親對難以接受的現實陰影的逃離與想象。兩篇小說中的主人公在各自的平行空間中里左沖右突,試圖尋找困頓現實的出口和路徑。如果說深諳世事、退休安老的鄭廣延對時間和死亡的逃離目的明確、意圖清晰,那么涉世未深、初到鄉(xiāng)下的少年父親對死亡陰影的逃離則是隱秘混沌而不自知的。所以,沒有人比鄭廣延更關心時間,一天看三百次手表,以確認指針的轉動和生命的延續(xù),用時間換取時間;而父親離世凌厲的真相以及背后折射出的世俗眼光,混沌著少年自帶的單純、傷感與孤獨,本能而隱秘地幻化成了水下憋氣游戲中救贖的類魚黑影,虛幻縹緲,似有若無。
逃離作為一個動態(tài)的延續(xù)性過程,以此時此地為分界點,被潛在地賦予了“來處”與“去處”的雙向性內涵。在《暗樓連夜閣》中,逃離的“來處”和緣由是由鄭廣延生命中諸多的沖突和反差構成——曾經的大學天體物理教授,因為一場虛幻的夢境和一次偶然遇見的、帶有報復心理的街頭算命卜詞“暗樓連夜閣,機芯擬人心”,深入骨骼的科學素養(yǎng)逐漸被虛無的迷信思想擊垮消退;年輕時意氣風發(fā)、與蒼穹星辰為伴,有無窮的野心和創(chuàng)造力,到如今的風燭殘年、衰敗的皮囊、遠去的職業(yè)夢想、不斷離開的友人、無人理解的孤獨;“研究了一輩子的時空,啥也沒研究出來,最后全都讓時間收走?!边@一系列充滿了荒誕意味的矛盾沖突,在豐盈小說敘事張力的同時,也更加印證著主人公逃離的意義和歸宿——逃離由孤獨、恐懼、空虛不斷放大的精神黑洞,在未寫完的家族史和宇宙星辰中重獲生命的意義和靈魂的出口。也因此,研究物理抬頭要見星月的鄭廣延死后的唯一愿望便是要埋葬在接近山頂的地方,越高越好。
這種來自于馬爾克斯式的魔幻和荒誕意味始終縈繞在周于旸的小說寫作中,從新概念作文大賽嶄露頭角,到小說集《馬孔多在下雨》入圍2022年第五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決選名單,周于旸在一次次的文學實驗和寫作探險中逐漸成長為當下文學現場的新生力量。和《暗樓連夜閣》一樣,《馬孔多在下雨》收錄的十篇作品大都憑借對現實的真切體驗和準確把握,關注人物思想層面的深度與人文底蘊,并以極大的勇氣和潛力、格局和野心,讓作品呈現出令人眼前一亮的新穎性與想象力。《鸚鵡螺紋》中永不停歇的永動機的背后,是兒子王悲喜躲在僅能容納一人的機器內部、每隔兩天轉動把手,從而獲取違背科學事實的持續(xù)動能,也成為維系父親和兩個兒子之間長達幾十年的家庭關系和情感糾葛的魔幻載體?!栋禈沁B夜閣》中永不停歇的手表可以看作是周于旸“永動機”系列裝置的又一實驗,同樣具有連通代際關系、把控人心人性的巨大能量:每件物品都死氣沉沉,唯有這塊表,如同活物,生機煥發(fā);指針走動,生命便在律動,每次校正完表的時光,似乎回到年輕時自在、開闊、豐饒的高光時刻。
小說中這些現實又新穎、殘酷又浪漫且充滿極端氣息的核心意象是周于旸作品當中另一種鮮明的特質,用多樣的題材和表達傳遞出筆下人物對現實生活的拒絕和逃離,以及難以名狀的孤獨與偏執(zhí),并試圖借用天馬行空的想象來替代現實的渴望和嘗試。于是小說的他們不斷遁入各式各樣的奇幻空間:藏身機器只為轉動鸚鵡螺紋把手保持永動機永恒運轉(《鸚鵡螺紋》);鉆入高聳入云的塔吊以逃避瑣碎的現實,“在城市高處安然地做一個山頂洞人”(《云頂司機》);在自制的滑梯和秋千上寄托童年與夢想(《月亮照常升起》《比天之愿》)。
《水下》同樣借助具有多重寓意的精神意象來觀照現代人隱秘而幽微的內心世界,孤獨是小說人物共有的氣息,具有著一種隱秘、空幻、瑣碎的特質,卻又能在作者冷靜的敘述中達成一種深刻的真實。如題目所示,與水相關的事物構成了小說的核心意象。三面環(huán)水的巖坡村莊,離村莊更遠的一汪碧綠幽靜的水域,是年少父親逃離陸上世俗、消遣孤獨的自在天地。變幻無形的水,既有包容萬物、蕩滌心靈的溫柔與浪漫,又充滿了不可預料的兇煞與驚險;水下那個像魚一樣長著翕合的腮頰、柔軟的手臂,快速滑行游走的神秘男人,以及懸浮在水中不斷生長的石基,不僅是少年無法逃離的現實陰影的水下投射,也是他在困頓之際獲得解救的隱秘力量。變幻迷朦的水,用一種無與倫比的魔力,吸引著少年沉浸在對未知生活各種幻想的可能性之中。即使時隔多年,當難以磨滅的水下記憶被父親物化成抽象怪誕的水粉畫,水中的意義則又得到了升華,成為鏈接父與子、過去與當下、現實與虛幻的情感寄托。這也很好地印證著宋尾的寫作觀:“我盡力試圖表達的,就是這樣一種連接現實與虛構的東西:另外一個隱藏在我身體里的我,隱藏在日常里的魔幻性,夢,以及任何一種平凡事物中極易被忽略的那些部分?!?/p>
舍伍德·安德森曾說:“那種令人心向往之的逃離,存在于每個人的意念之中。”艾麗絲·門羅也說過:“逃離,或許是舊的結束?;蛟S是新的開始?!碧与x是一種敞開的未知,為此處的生活的提供了無限的可能。無論是鄭廣延的悄然離世還是年少父親的水下奇遇,這種亦真亦假、亦虛亦實的想象與留白,不妨看作是逃離現實空間、“生活在別處”的一種設想,且為小說營造了隱秘且廣闊的敘事空間和蒼涼的詩意。蒼茫的水下世界和浩瀚的宇宙蒼穹,是自然的靈性饋贈,是孤獨靈魂的安放之所,也是精神成長的異度空間;是舊的結束,也是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