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秧霞
一
五月初的時候,花嬸扶著樹叔,靠在院子一角曬太陽。樹叔知道老伴的心事,沖她揮揮手:“你去忙,我管得住自己!”
花嬸望望天:多么好的天呀,云彩一朵一朵的,像地里的棉花。一絲笑從她的眼角里跑出來,前年的棉花大豐收,小女兒秋秋剛好進(jìn)新房,樹叔得意地說:“秋秋真是好運(yùn)氣,往年的棉花可沒有這么好,老天爺厚待我家小秋,特意讓棉花豐收呢!”花嬸嬌嗔地白一眼老伴:“就你秋秋命好。”她順手關(guān)上大門,挎著一只籃子,樹叔從花嬸手里接過籃子,輕聲說道:“我提籃子,你胳膊有老傷?!被▼饘⒒@子交給樹叔,她抿著嘴笑著。棉花撿一茬又一茬,像天上云朵一樣柔軟的棉花,給秋秋足足打八床棉被。秋秋撒嬌地挽著樹叔的胳膊說:“我不喜歡啥蠶絲被、鵝絨被,我就喜歡爹和媽打的棉絮,蓋上要多暖就有多暖!”三十多歲的秋秋,清亮的嗓音,跟夏初結(jié)出的一條嫩黃瓜一樣,泛著“咔嚓”的脆響,樹叔眼睛笑成一條線……
村上的人都說樹叔和花嬸好福氣,老兩口三個孩子都在城里上班,樹叔也在城里上班。退休那年,花嬸吵著要回老家,樹叔實(shí)在拗不過老伴,她日復(fù)一日地碎碎念著,如趴在樹上的一只聒噪的蟬,重復(fù)著她單調(diào)的唱詞:一根蔥要錢!一根蒜要錢!一粒黃豆花生也要錢!花嬸的唱腔帶著埋怨與不甘,讓樹叔真有幾分不忍,這個女人跟自己吃一輩子苦,脫離土地十幾年,她時時對土地的渴望,多像當(dāng)初想要個孩子一樣急切呀。
花嬸吵一架,鬧一架,樹叔將三個孩子召回來開家庭會。秋秋是最被慣壞的那一個,還沒待花嬸發(fā)言,她便噘著嘴跺著腳大喊道:“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樹叔幫腔說三個孩子只有知情權(quán),沒有決定權(quán)。
那年秋天,花嬸和樹叔便從城里搬回了農(nóng)村的家。
一眨眼又是十多年,花嬸極力拉回自己的注意力。這個上午,她伺候好樹叔,又里里外外忙著,搬出床上的墊絮,這么好的太陽,要將床騰出來曬一下。秋秋說曬多了,便有太陽的味道。秋秋說這話的時候,將整張臉,都埋在淡藍(lán)色的被面里,樹叔忍不住對花嬸念叨道:“咱秋秋怎么就不見老呢?”花嬸故意抬杠:“怎么沒老?你看秋秋的孩子都比她高了!”秋秋不見老,夏夏也是不見老的,兩女兒走在村里的小道上,經(jīng)常有人問:“那是誰家的客呀?多大了?”花嬸驕傲地說:“我家的女兒,三十四的人了?!比思疫B連夸道:“真年輕!”花嬸、樹叔便笑了。樹叔從小寵到大的寶貝,到現(xiàn)在都恨不得捧在手里,樹叔現(xiàn)在是再也捧不動了!
花嬸抹抹眼睛,樹叔有氣無力地靠在躺椅上,下面鋪了一層厚厚的棉墊,他陷在椅子里,臉色蠟黃蠟黃的,像黃表紙,眼睛深陷在眼眶里,顯出皮包骨的清瘦。
花嬸俯下身子,在他耳畔輕聲問:“想喝參水嗎?”樹叔努力揚(yáng)起枯竹枝一樣的手,表示不想喝?;▼鸲自诶习檫吷?,近乎哀哀地懇求道:“喝點(diǎn)吧!你早上才喝一口雞湯,這會兒也該餓了!”樹叔看著花嬸像入秋的蘆花一樣迅速泛白的頭發(fā),他又伸出這枯瘦得嚇人的手,摸摸老伴的頭,帶著幾分孩子似的頑皮,跟花嬸講條件:“我喝一口吧,喝完,你去鋤花生地的草,不用管我。”花嬸像受到老師表揚(yáng)的孩童,欣喜地站起來,跑進(jìn)廚房里間,將煨在灶臺上的參湯端出來,其實(shí)說是參,卻不是參,而是一種叫石斛的藥材,據(jù)說喝了,可以抗治百病。兒子立春將藥材交給花嬸時,他在“抗治”前頓一下,像一輛疾馳的車突然踩住剎子一樣,花嬸生怕磕到啥東西,她緊張地盯著立春的嘴。現(xiàn)在想來,他是硬生生繞了過去,在路上繞過一條毒蛇一樣,他將那個字硬硬逼回去了,換成包治百病?!鞍伟俨『冒。 被▼鹱匝宰哉Z地嘆息道。
花嬸小心翼翼地端出蒸湯的碗,將樹叔扶正,樹叔像一棵折了腰的植物,他對于自己行為的控制,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
花嬸給樹叔的下巴處隔一條手巾,一羹匙的湯水,他要分好幾次喝,喝著喝著,有時還會倒吐出來?;▼鹑滩蛔柩势饋?,樹叔揩去花嬸的眼淚:“別哭,這些日子,你受苦了!”花嬸動動嘴,想說什么,樹叔截住她的話頭:“別說了,快去花生地吧,我特別想吃今年新煮的花生!”
帶樹叔從醫(yī)院回來那天,夏夏秋秋眼紅得像兔子,不光紅,眼神還四處躲閃,仿佛花嬸是個審訊犯人的檢察官,她的心突然由平地落進(jìn)萬丈深淵。一家人總得吃飯,花嬸說去菜園,秋秋這小妮子突然發(fā)瘋,她生氣地跺著腳,邊哭邊大吼道:“一天到晚,就是菜園,就是開荒種地,你會不會算賬……”秋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夏夏用胳膊碰秋秋一下,秋秋才住嘴,夏夏眼神夾雜著嚴(yán)冬里的風(fēng)雪冰霜,看了眼花嬸,這一眼比秋秋的話,更讓花嬸心寒。
樹叔總算喝完一羹匙的湯,花嬸像搬掉一塊壓在胸口的鉛石,長長舒一口氣。她多么希望樹叔能多喝一口,今天多喝一口,明天也許就有力氣,后天還可以去花生地了……樹叔的手背,像過冬的老樹皮,呈烏青狀,那是醫(yī)生打針時留下的針眼,密密的一大片,覆蓋皮膚原先的顏色。這會兒,她求著醫(yī)生來打針,醫(yī)生不肯來,醫(yī)生說針打得太多,找不到血管下針的位置。樹叔又沖花嬸揮揮手:“你去吧,我還要吃今年新煮的花生呢!”
花嬸將樹叔伺候著上廁所,又將蓋在他身上的被子捂得嚴(yán)嚴(yán)的,才一步一回頭地扛著鋤頭出院門。待走上村里通往花生地的小道,她就疾走起來,一到地里,花嬸立刻低著頭,將腰彎成一張繃緊的弓,她急急地?fù)]舞著手中的鋤頭,像要和時間賽跑。
二
樹叔又開始呻吟起來,短短的半個月過去,他又瘦一大圈。如果繼續(xù)瘦下去,花嬸不知道他還能瘦到什么地步。
花嬸的眼眶里,已經(jīng)沒有淚水,她緊抿著嘴進(jìn)進(jìn)出出的。她將所有的情緒,都埋在自己的心窩里。她的胸腔是空曠失落的,她不能說話,怕話多了,胸腔會漏風(fēng)。
“埋”這個詞像一只盤旋在半空的鷹鷲,埋是一件多么殘忍的事情,花嬸轉(zhuǎn)念一想,埋是跟土徹徹底底親近了。土地多好呀,如果埋下一個樹叔,能發(fā)芽長出另一個樹叔就好了!
“埋”是越來越近的事,花嬸很清楚,可花嬸不想明天、后天、大后天……她只想煮上今年新出鍋的花生,給樹叔帶上滿滿一袋,讓他在回老家的路上吃,讓他躺在地底下吃,樹叔肯定會特別高興。讓樹叔吃上新花生,這個美好的愿望,不知哪一天,在花嬸的心里瘋長成一棵樹,還越來越茂盛。
有一天晚上,趁樹叔睡著,花嬸穿上夏夏給她買的絨睡衣,急急地向花生地跑去。她忘了帶上手電,那個晚上,天上連一顆星星也沒有,她的腳底卻長了眼,她的手腳輕盈得像長在田地間的一棵莊稼。待走到自己家的那片地時,她的手摸摸索索著,十幾天工夫,那些花生真爭氣呀,長出枝枝蔓蔓的藤條。一朵黃色的帶著露水的小花,嬌俏地舒展著自己,向花嬸的手心里靠攏著,這多像年輕時的自己,在這天高地闊的花生地里,向樹叔打開自己,后面就有了秋秋。
樹叔再呻吟的時候,花嬸就給他按摩,夏夏就是這樣做的,她輕輕地揉捏著樹叔的小腿,原來人躺多了,腿也像開過度的花,是會慢慢枯萎的。揉著揉著,她的眼里就有了霧氣。開始的時候,夏夏的新招,讓樹叔能安靜下來,這段時間仿佛也失效了。
花嬸望著自己一雙青筋暴跳的老樹皮一樣的手,她知道村里人都說她生在福中不知福,樹叔那么高的退休金。她還四處開荒,揮舞著鐮刀,扛著鋤頭,這兒一塊那兒一塊,比人家現(xiàn)成的熟地都種得好。村里的年輕人,早像拋棄殘疾孩子一樣,舍棄土地?;▼鹕岵坏?,這么好的土地,你只要丟一把種子,它立馬就知恩回報(bào)地給你小山似的一堆。這些年,村里只剩下一群老人,可國家政策好,老人也有補(bǔ)貼,兒女過得好,能幫襯一下的,他們就從土地轉(zhuǎn)向牌桌?;▼鹨豢绰閷⒕头笗灒裆狭艘粭l在大風(fēng)里晃蕩的船。村里暗地里說不是的人很多:那么有錢,還擱不下一畝三分地,真是生得賤!秋秋心里也是這樣想的,花嬸微微嘆了口氣!
“哎呀!哎呀!哎呀……”樹叔的喉嚨深處發(fā)出痛苦的哀嘆,這種哀嘆像一把鋒利的鋸子,鋸割著花嬸每一根脆弱的神經(jīng)。他睡著的時候少,呻吟的時候多,花嬸望望外面,黑暗像一個大布袋,將全世界都籠統(tǒng)地裝在里面。
誰家雞籠里的公雞在啼叫,“四更天了!”花嬸的手捏揉著樹叔柴火棍一樣的胳膊和腿,“以前的四更天,我早就去上工了。那時,你在外面工作,當(dāng)年在外面工作的人,可沒現(xiàn)在這么吃香,人家家里多的是勞力,而我們家只有我一個人,我拼命趕工分。立春懂事要幫忙,我都不讓,我怎么能讓他幫,立春是讀書的料呀……”花嬸絮絮叨叨著,她發(fā)現(xiàn)樹叔的眼神突然活泛起來,像一棵打蔫的植物突然澆了水,他睜著眼睛,眼睛里閃現(xiàn)著癡迷的光澤,這種光澤多像秋秋小時候饞糖罐里的糖的眼光呀?;▼鸶u力地?cái)⑹銎饋恚骸吧饲锴镞@個冤孽后,咱們的日子就好起來。土地分到家,不再計(jì)工分了,你說那一年,我都歇懷這么多年,怎么就懷上了呢?你說花生地肥,關(guān)花生地什么事呀?”花嬸呢喃細(xì)語著,邊說邊忍不住紅臉,樹叔的手緊握著她的手,居然安穩(wěn)地睡著了。
三
如果將日子比成織機(jī)上的布匹,這段時日,花嬸織出的不是綾羅綢緞,而是那種慘白的麻布,沒有花紋,將花嬸的世界鋪成白茫茫的一片。
花嬸成了一個講故事的能手,她將過去的日子,穿成一串串的糖葫蘆,交給樹叔。樹叔像服了止痛藥一樣,聽著聽著就忘記痛苦的呻吟。那些故事無非就是關(guān)于挖薯子收谷搶麥子呀,當(dāng)然,還有年輕夫妻在地頭說的悄悄話,做的小動作呀!花嬸不停講著,她成了一個往事的販賣機(jī),“咔嚓咔嚓”從她嘴里出來的,盡是那些陳谷爛麻的往事。
講著講著,花嬸就講到今年春上新種下的這一片花生。種花生的時候,還是四月中旬,整個鄉(xiāng)村都籠罩在一片氤氳的水汽里。剛下過幾場雨,樹叔在前,花嬸在后,那時的樹叔還矯健得像一棵樹,他蹲著身子,很仔細(xì)地挖一個小土坑,將紅皮的花生種放進(jìn)坑里。他還告訴花嬸,等花生成熟,給夏夏秋秋送上一籃,給立春快遞一大包去?;▼鹌仓斐靶涫澹骸傲⒋哼€會眼饞你幾?;ㄉ??大城市要啥有啥!”樹叔說我們的花生種是赤皮品種,這種最補(bǔ)血,施的是農(nóng)家肥,給立春媳婦打豆?jié){最合適。
樹叔在地里連續(xù)忙幾天,幾天之后,他變成一棵突然倒下的樹?;▼痖_始還瞞著幾個孩子,害怕給他們添亂。后面樹叔一個多星期下不了床,吃什么吐什么,幾乎變了模樣,花嬸才給夏夏秋秋打電話。夏夏秋秋當(dāng)即開車回來,當(dāng)兩女兒得知病倒前,樹叔種好幾天花生時,臉色都變了。
秋秋從小跟花嬸不對脾氣,卻是樹叔的貼心小棉襖,她的眼淚“簌簌”地從眼眶飛奔而下,像一群亂哄哄的排隊(duì)者,完全不按章法次序,她終于沉不住氣:“一斤花生多少錢?爹的退休金省給立春哥哥嗎?嫂子根本不領(lǐng)你的情……”秋秋一直希望爹留在城里,下下棋逛逛花鳥市場。這下,所有的不滿像一群在公園迷路的人,終于找到出口,爭先恐后地跑出來。樹叔有氣無力地?cái)[擺手,才把花嬸從這種重圍里解救出來。
六月初的時候,兒子立春從廣西專程回了一趟。他握著樹叔的手,告訴樹叔,他曾經(jīng)去過廣西一個叫巴馬的村子,那里好多老人都活到一百多歲,一些一百多歲的爹,還揍自己八十多歲的兒子呢。爹熬過這一關(guān),是可以活到一百多歲的,等爹病好,帶他去巴馬療養(yǎng),那里是天然氧吧。
樹叔仿佛如立春所預(yù)想的那樣,精神氣提上來了。那一天,喝了好幾次參湯,甚至還吃了一小塊魚肚上的肉,讓花嬸激動得直抹眼淚。樹叔已經(jīng)好多天沒進(jìn)固體食物了,他的喉嚨處有重兵把守,所有的食物都是入侵的反動分子,咽喉處如固若金湯的城池,一粒米也休想蒙混著跑進(jìn)胃里。這一小塊魚肉的吞咽,讓花嬸看到希望,她跑進(jìn)村上的宗堂,對著一群祖宗的牌位,“撲通”一聲跪下,她胡亂地連連磕頭,嘴里還不忘念念有詞:“太公太婆保佑呀!讓樹好起來,萬一,萬一……就把我的陽壽分一半給樹吧!”
那天趁立春在家,傍晚時分,花嬸又特地去了一趟花生地?;ㄉ叹G的蔓葉,已快鋪滿這一大片地。黃色的單瓣小花,像蝴蝶一樣綴在綠色的葉子中,今年的花生花開得真多,密密麻麻的,許多已經(jīng)掉落在地上。樹叔說,掉落在地上的花,有一種叫子房柄的部分,它會迫不及待地鉆進(jìn)土壤里,吸收著養(yǎng)分,就長成花生,所以花生又叫落花生。在她的眼里,樹叔啥都知道!她蹲下身來,撫摸著這些小花,她的心里突然動一下,偷偷摘下幾朵,她的臉發(fā)燙,這種事只有夏夏和秋秋才做的,可她不由自主摘幾朵,她特別想帶給樹叔看看,他們種的花生長勢真好!
立春返回廣西那天,樹叔癡癡望著院門的方向。這幾天,他又可以坐在院子里,雖然他需要花嬸抱進(jìn)抱出,但比躺在床上舒坦。年輕的時候,希望能自由自在地在床上睡上幾大覺,從單位回來,他心疼老伴,他是睡不安穩(wěn)的。他起得比花嬸還早,悄悄地前往地里,鋤上一畦地,種下一畦菜,或去水田里扯扯雜草,待收工回來,還要挑上一擔(dān)水。年輕時,睡覺像一件他買不起的奢侈品。下雪天里,立春、夏夏、秋秋去上學(xué)了,他拉著花嬸睡過回籠覺,這個女人用她柔弱的身子骨撐起這個家。以前土地未分到戶,她拼命掙工分,土地分到戶后,她更像一匹撒歡的母馬,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上下力氣,他恨不得將她揉進(jìn)自己的骨頭里。花嬸紅著臉起床,也許待會兒,又拉著他去看地里的麥子。進(jìn)城那幾年,她拿著針也不是,拈著線也發(fā)愣,她總是講起那些水稻小麥花生,那些農(nóng)作物,是她怎么也忘不了的親人。
院子一棵高大的桂花樹,遮住六月微燥的陽光。樹叔閉著眼睛,想著檢查結(jié)果出來那一刻,秋秋的驚慌失措,她小時候摔破花嬸最喜歡的一只糖罐子時,也是這樣,她想撒謊,臉先紅了,眼也紅了。
半夜的時候,陪床的秋秋爬起來,她終于憋不住,她嗚咽著,像一個失去主心骨的孩子,她在醫(yī)院的走廊里,低聲對電話那頭說:“每個人的身體里都有癌細(xì)胞,當(dāng)你太勞累時,身體免疫力下降,癌這個壞蛋就跑出來作禍了……”秋秋后面說什么,樹叔都聽不見了,他突然慶幸回到鄉(xiāng)下,他認(rèn)為是命中注定的,他恨不得立刻從醫(yī)院回家。那些年,住在城里的高樓,離地多遠(yuǎn)呀,想聞聞泥土的氣息都難。可秋秋的意思,他留在城里,休養(yǎng)好,就可以活一萬歲似的。
樹叔伸起雞爪子一樣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咽喉處,就是這個地方,仿佛一扇緊緊閉合的大門,任何東西在這里就卡住了。
樹叔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秋秋的臉,秋秋和自己最像,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個丫頭祝福自己,總是用長命千歲這個字眼。也許是他六十歲時,她就有這個宏愿,仿佛她說千歲,自己就可以多活幾年。樹叔當(dāng)時想到秋秋的心事,長命百歲還有四十年,這四十年的日月,秋秋是極不滿的。實(shí)際上他現(xiàn)在七十了,夏夏秋秋立春最近看他的眼光,總是籠罩著透明的霧氣。他的眼驀然酸了,可他沒有辦法,看著這一群子女,他是怎么也活不夠的,但生死自己是作不了主的。六月天氣熱,夏夏秋秋受不得熱。幾個娃又傷心又熱,這樣怎么受得了?再怎么也得拖上一段日子,至少要吃上今年的新花生,樹叔自己跟自己打著商量。他的心里更放心不下花嬸,子女們會接走花嬸,花嬸又會像一棵水土不服的植物。
四
立春回來之后,樹叔緩過來幾天,接下來的日子,病情又加重了,樹叔只得重新躺回床上,老天一定要讓他躺足躺夠,將前半輩子沒睡完的覺,用一種裝模作樣的敷衍形式,不問情理地全補(bǔ)給他。
村上的人逐漸都探聽到消息,穿梭子一樣,一撥撥地來看樹叔?;▼鸲顺鱿南那锴镔I的零食水果招待他們。他們在樹叔床前的椅子坐著,說些寬心祝福的話,說些以前的事,總讓樹叔單調(diào)痛苦的日子里,添幾縷色彩。
夏夏說:“爹還得靠媽照顧,媽要先保證自己不倒下?!被▼鸬男念^沉重,像一塊大石頭碾壓著,她還得硬著頭皮吃東西。用石斛燉的土豚湯,秋秋說查百度,樹叔的病再不能喝雞湯了,只能吃豚,豚有清熱消腫作用。花嬸兩三天便燉掉一只豚,樹叔喝湯,肉就吃不成了。花嬸含著眼淚吃著豚腿,吃著吃著,她便放聲哭起來,她不敢在樹叔的床前端著碗吃,他目光深處對食物瘋狂的渴望,讓她的心裂一個大口子,如果他能進(jìn)食,給他一頭牛,恐怕他也吞得進(jìn)去。
花嬸一日日陪在樹叔身邊,菜園的豆角、茄子、辣椒,像個沒人管的孩子,都荒得不成樣了。這個六月幾乎沒有一滴雨,老天爺仿佛同花嬸作對,花嬸已經(jīng)顧不上菜園,她唯一惦記著花生,她已經(jīng)好久沒去花生地了。按照往年樹叔的說法,花生現(xiàn)在正結(jié)莢呢。一顆顆的小果子,努力吸收著土地的養(yǎng)分,比賽似的長呢。這么久沒下雨,要是能偷空去澆幾擔(dān)水該多好。
恰逢秋秋放長假,秋秋說給花嬸搭把手。這天早上,花嬸伺候好樹叔吃喝拉撒,懇求著秋秋,讓她去一趟菜園弄點(diǎn)菜回來,秋秋點(diǎn)點(diǎn)頭?;▼鹨晦D(zhuǎn)身忍不住去了花生地,仿佛花生地是一塊磁石,而她是另一塊磁石。
花嬸走了半個小時,樹叔就開始“哼嘰”起來,他示意秋秋,他想大解。秋秋想幫助他,樹叔堅(jiān)決地?cái)[手。秋秋轉(zhuǎn)身去找花嬸,附近的菜園地,居然找不到媽媽的人,一股委屈憤怒像慢慢點(diǎn)起來的火苗,秋秋急急地找上一圈,待她回到樹叔床前時,房間已經(jīng)彌漫著一股怪怪的味了。樹叔極力地閉著雙眼,他不安地難堪地蜷在床上,那一刻,秋秋真是心如刀絞。
秋秋含著淚端來熱水,脫掉樹叔的褲子,樹叔蠕動著,像一只面對颶風(fēng)而無能為力的蟲子,他想極力掩住自己的私處,可他實(shí)在沒有這種力氣了!內(nèi)褲長褲上都是黃色的排泄物,樹叔的眼神空洞得有些嚇人,他的喉嚨深處發(fā)出悲傷的嗚鳴,像蕭索的風(fēng)刮過懸崖峭壁:“孩子為難你了,我這活著真是個拖累!”
“拖累”這個詞成鋒利的刀片,刮刻著秋秋的耳朵,讓秋秋的腦袋嗡嗡響。秋秋抽泣著說:“爹,沒事的,我是你女兒,我小時候你也是這樣幫我洗的,”她的目光觸及樹叔那兩片刀削一樣薄的屁股,因?yàn)榕P床太久,屁股尖的位置顏色深上許多分,樹叔的胯間顯得空蕩落寞,那屬于男性的根,萎縮成一團(tuán)。秋秋覺得時光突然反轉(zhuǎn)了,她成媽媽,而樹叔退回成嬰兒了,一滴淚從樹叔的眼角里,迅速滴落下來,這滴眼淚像滾燙的蠟燭油,落在秋秋的心上。
花嬸一直在花生地忙活,花生葉呈現(xiàn)出無精打采的病態(tài)狀?;▼痤櫜簧喜梁?,趕快從旁邊的水渠里引水進(jìn)花生地,焦干的土地喝上水發(fā)出“嗞嗞”的輕響,讓花嬸心里舒坦極了,她忙著松一下土,鋤一下荒草,待她忙完,一晌午都過去了。
花嬸顧不得擦汗,急急向家趕,她這個時候特別想向樹叔表一下功勞。她一只腳才跨進(jìn)院門,就遭遇了秋秋的伏擊,她像個百發(fā)百中的神槍手,總能一槍直擊要害。
“你干什么去了?”
“去花生地了?!?/p>
“花生比我爹親!”
“你在家里呀!”
“我是替手,不是替你去什么花生地,是讓你把我爹服伺得更好!你以前享爹的福,現(xiàn)在他身體不好,你該吃這苦!”
花嬸的眼淚像噴薄而出的泉水,這個偏心眼的小女兒,不是自己身上掉的肉。秋秋的話形成一個沼澤地,花嬸慢慢陷進(jìn)去,就快滅頂了。她不愿意陷進(jìn)去,她有一千一萬個理由不陷下去,她厲聲喝道:“難道我沒有伺候好你爹?”秋秋看著花嬸神情凄厲的樣子,她嚇傻了,她四處打電話,她突然心虛得要命,也難過得要命。
那天花嬸在院子里哭好久,近三個多月,她衣不解帶地伺候著老伴,如果前面是萬丈深淵,有人說:“你跳下去吧,跳下去,樹叔就好了!”她一定會連眼都不眨一下,就那樣去赴死求生。她已經(jīng)好多夜沒睡個囫圇覺了。她的心一直處于懸空的狀態(tài),她沒有辦法落地——他睡著時,她不敢睡,有幾次,他突然停止呻吟,變得悄無聲息,她便極害怕地伸出手來,試探著他的鼻息。他醒來時,她也是沒辦法睡的,她想盡辦法,像哄孩子一樣去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伺候他,端湯遞水,翻身擦洗,潑尿倒屎,這些都算什么?她那么熱愛土地的人,居然讓她處于懸空的狀態(tài),她不曾有怨言,也不曾有不滿,她的心是一塊鋤干凈的土地,只一門心思想讓樹叔活下來,秋秋話里話外夾槍帶棒,讓她暈頭轉(zhuǎn)向了。
五
原先病情所有的緩和,宛如一場單相思。最近樹叔連水也喝不下幾口,更別說湯。他像一棵即將枯萎的植物,卻倨傲地挺立在田野。風(fēng)霜像刀子一樣,一片片剮去他的綠葉,吸干他的水分養(yǎng)分,讓他枯萎,他偏偏熬過一個月又一個月。
農(nóng)歷七月半,花嬸早早地,就將剪刀鐮刀都放在床的四周,生怕那些魑魅魍魎帶走樹叔。她決定給老祖宗燒包袱時,好好再去求求祖人,讓祖宗們開開眼,七月十三晚上,樹叔的病情突然加劇。
那天晚上,花嬸早早地給樹叔喂了豚湯,她殷勤地端來熱水,想給老伴渾身擦洗一下,還沒待花嬸給他翻身,樹叔突然雙目緊閉,呼吸困難急促,陷入一種暈迷的狀態(tài)。
花嬸像一只扣在透明的玻璃罐里的蜜蜂,橫沖直撞,找不到方向,哭得嗓子幾乎啞了,才想起給夏夏秋秋打電話。打完電話又想起放在箱子里的老人衣,花嬸顫抖著雙手,推開這千斤重的木箱,一片刺目的麻白與漆黑,讓她差點(diǎn)摔跤。她的樹等不及吃今年的新花生了,他是有多么想吃今年的新花生的,可他沒有口福了!他也足夠狠心,說走就走?;椟S的燈下,外面黑漆漆的夜,有風(fēng)吹過什么東西,嘩嘩地響,仿佛一群索命的魑魅魍魎在密謀,怎樣將樹叔帶走。
花嬸的眼淚像飛速從罐子里倒出的豆子,落在老人衣上,她已經(jīng)管不了那么多的忌諱。農(nóng)村人的風(fēng)俗,親人的眼淚是不能滴在死者的殮衣上的,會讓他的三魂六魄舍不得離開。不走就不走吧,花嬸的心里想,即使是樹叔飄浮的魂魄,她也是不怕的。
花嬸拭擦著樹叔,這棵曾經(jīng)為這一大家子遮風(fēng)擋雨的樹呀,花嬸沒讀書,她哭不出別的新鮮詞來,她那發(fā)自肺腑深處的沙啞的哽咽,她突然間成核桃一樣多皺的臉,還有她一頭幾乎全白的發(fā),無一不顯示她的心碎至極。
待擦洗好,花嬸將手指探到樹叔鼻前,還有一股不明顯的氣息,像蜘蛛結(jié)網(wǎng)的殘絲,微弱而纖細(xì)?;▼鹋聵涫迓錃?,老人衣就不好穿了,她將老伴小心翼翼地半扶著起來,像捧著一件珍貴的水晶制品。一股濃痰從他的嘴角洶涌而出,樹叔居然緩過氣來,他茫然地睜開眼,花嬸驚喜地?fù)u晃著樹叔:“我的親呀!”
那一晚又成為一個標(biāo)志與界限,樹叔的狀況一天不如一天,甚至一時不如一時。死亡的氣息,像風(fēng)一樣從四面八方的縫隙里,透進(jìn)屋里的邊邊角角,樹叔的呻吟聲,幾乎日夜停不下來了。
夏夏秋秋往家里跑得更勤,她們的眼淚是一群整裝待發(fā)的士兵,隨時聽取情緒的號令,去沖鋒陷陣。
在這段時間里,農(nóng)村大嬸花嬸成了哲學(xué)家。她看著日夜呻吟的樹叔,她想那種疼痛,一定是如千萬根針扎在他的身上,也許不是身上,而是心尖上,那種撕心的疼痛,讓他的臉又變樣了。一層皮包著骨頭,你不用擔(dān)心他再瘦下去?;▼鹣?,他的肉去哪了?她又懷疑他的身體里,是不是藏著一群食肉蟻,喝著他的血肉,然后他才忍不住大喊大叫起來,他有時已經(jīng)不是呻吟,而將全身的力氣用在嘶喊上,仿佛在經(jīng)歷一場艱苦博斗。
夏夏秋秋只要回家,一步也不敢離開,花嬸又開始往花生地跑,秋秋咬牙瞪著花嬸的背影,心里悲涼極了。
花嬸恨不得那一粒粒的花生立馬成熟。她背著夏夏秋秋,對著樹叔哭訴道:“你走吧,親人!你怎么受得了這疼痛?你太不易了!天氣一日日轉(zhuǎn)涼,熱不著孩子們……”她喃喃地低聲傾訴著,樹叔的手輕輕搭在花嬸手背上,那一根根手指只剩下膈應(yīng)人的骨頭,他整個人都在縮小,原來人老都變成孩子,只剩下腦袋骨和干瘦的身軀,更像一個大腦殼的外星人。
花嬸知道,這世界上懂她的永遠(yuǎn)只有樹叔。夏夏秋秋哪是啥貼心棉襖,只是一件外表華麗的外套,立春也是。她的心里甚至有幾分羨慕村里的老人,那些生病的老人,總有一兩個兒女在身邊端茶遞水,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子女,她們無法支付巨額的醫(yī)療費(fèi),可她們有大把的時間,她們熱衷于去花生地,她們知道花生地有多好。
花嬸微閉著眼,想象著秋秋的細(xì)高跟,她穿著一件紫色的旗袍,她的樣子像極了門前的那棵月季花。可那鞋子是不屬于窄窄的田埂的,旗袍與花生地是不搭的,秋秋又怎么會喜歡花生地?夏夏也不喜歡,夏夏更愿意去養(yǎng)她那只叫豆豆的狗。
有一天晚上,樹叔的嘶喊在風(fēng)里傳得很遠(yuǎn)?;▼鸢茨χ氖帜_,他的頭上出現(xiàn)一粒粒的冷汗,他的面孔甚至因疼痛而顯得十分猙獰。他嘶喊著他早已離世多年的爹媽,嘶喊著他已經(jīng)走了的大哥,那種嘶喊如一匹上好的緞子,被硬生生地撕裂撕爛。那一個個離世的親人,在他的口中全部復(fù)活,讓人毛骨悚然,仿佛房間里站滿他們,他們就是不伸出援手,冷冷地看著,看著樹叔呼出最后一口氣,再將他帶走。
花嬸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她取出一床舊墊單,用剪刀剪成一條條,昏黃的燈下,花嬸的動作堅(jiān)決而又果敢,她把樹叔慢慢地挪到自己單薄的背上,用這柔軟的布條,將他服帖地縛緊,樹叔成了長在花嬸身上的一棵植物。
花嬸小心翼翼地推開院門,門“吱呀”響一聲,將夜的寂寞放大數(shù)倍。近七十歲的花嬸背著樹叔,以一種怪異的方式,一步步向田野走去。她走得并不順暢,她時不時忍不住停下來喘口氣。她用從沒有的溫柔的調(diào)子,對樹叔近乎呢喃道:“你太苦了!我的親人??!太苦了!”夜風(fēng)拂起花嬸一頭亂亂的白發(fā),清亮的月光下,兩個老人重疊的影子,像鬼魅??伤€努力地近乎一步一挪地往前走著,有一刻,她差點(diǎn)摔跤了,她又對樹叔說:“我們一起摔死,好不?孩子們該多痛?。∧阆忍珊?,乖乖在土里躺著,我也會陪你躺的,我們合葬在花生地,讓孩子們將我們葬成一根藤上的花生?!闭f著走著,他們能聞到田地里的瓜香果香,還有不知名的蟲子在興奮地吟唱,樹叔的呻吟聲變小了,他支棱著耳朵,像生物界里一只聽覺靈敏的飛蟲,他像個孩子一樣口齒不清地說,他聽到有一條蛇穿過草叢,他聽到南瓜花開,他聽到花生灌漿……
花嬸趔趔趄趄繼續(xù)往前走,汗從她的額頭、背部像流水一樣冒出來,她忍不住站定,大口喘著氣,背上的樹叔越來越輕盈了?;▼鸲Z般地說:“堅(jiān)持一下,我?guī)闳セㄉ?!”樹叔不易覺察地“嗯”聲,這一聲,只有花嬸才聽得到。
到了,終于到花生地了。滿地的花生藤像給大地鋪了一張?zhí)鹤?,背上的樹叔已?jīng)輕盈得似乎沒有了重量?;▼饘⒁坏我隹舻难蹨I硬逼回去,她慢慢彎下腰來,將背上的樹叔輕輕放在花生地上。她的眼前出現(xiàn)這樣一幅神奇的畫面——樹叔瘦弱的手腳,突然向四周蔓延,蔓延成花生藤的枝枝蔓蔓,那些藤蔓向土地更深處延伸……花嬸躺下來,緊緊貼著樹叔的胸膛,茫茫的花生地,有風(fēng)拂過。
選自陽新縣《富川文學(xué)》2021年第1期
責(zé)任編輯? 張? ? 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