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珊·桑塔格
我們?yōu)槲淖挚鄲?,我們這些作家,文字有所表,文字有所指。文字是箭,插在現(xiàn)實的厚皮上的箭。
文字愈有預示力,愈普遍,就愈是又像一個個房間或一條條隧道。它們可以擴張,或塌陷。它們可以變得充滿霉味。它們會時常提醒我們其他房間,我們更愿意住或以為我們已經(jīng)在住的其他房間。它們可能是一些我們喪失居住的藝術或居住的智慧的空間。
最終,那些精神意圖的容積,會由于我們再也不知道如何去居住,而被棄置、用木板釘上、封死。
例如,我們所說的“和平”是指什么?是指沒有爭斗嗎?是指忘記嗎?是指寬恕嗎?或是指無比的倦意、疲勞、徹底把積怨宣泄出來?
我覺得,大多數(shù)人所說的“和平”,似乎是指勝利。他們那邊的勝利。對他們來說,這就是“和平”;而對其他人來說,和平則是指失敗。
榮譽作為檢驗個人行為的嚴厲標準,似乎已屬于某個遙遠的年代。但是授予榮譽的習慣一討好我們自己和討好彼此一卻繼續(xù)盛行。
授予某個榮譽,意味著確認某個被視為獲普遍認同的標準。接受一個榮譽意味著片刻相信這是一個人應得的。拒絕人家給予的榮譽,似乎是粗魯、孤僻和虛偽的。
通過歷年來選擇授予哪些人,一個獎會積累榮譽,以及積累授予榮譽的能力。
一個作家說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作家是什么。
作家,我指的是文學界的成員,是堅守個人視域的象征,也是個人視域的必要性的象征。
我更愿意把“個人”當成形容詞來使用,而不是名詞。
我們時代對“個人”的無休止的宣傳,在我看來似乎頗值得懷疑,因為“個性”本身已愈來愈變成自私的同義詞。一個資本主義社會贊揚“個性”和“自由”,是有其既得利益的?!皞€性”和“自由”可能只不過是意味著無限擴大自我的權利,以及逛商店、采購、花錢、消費、棄舊換新的自由。
我不相信在自我的培養(yǎng)中存在任何固有的價值。我還覺得,任何文化,就這個詞的規(guī)范意義而言,都有一個利他主義的標準,一個關心別人的標準。我倒是相信這樣一種固有的價值,也即擴大我們對一個人類生命可以是什么的認識。如果文學作為一個計劃吸引了我(先是讀者,繼而是作家),那是因為它擴大我對別的自我、別的范圍、別的夢想、別的文字、別的關注領域的同情。
作為一個作家,一個文學的創(chuàng)造者,我既是敘述者又是反復思考者。各種理念牽動我。但長篇小說不是由理念而是由形式構成的。語言的各種形式。表述的各種形式。我未有形式之前,腦中是沒有故事的。還有——不言明或默認——長篇小說是由作家對文學是什么或可以是什么的認識構成的。
每位作家的作品,每種文學行為,都是或等于是對文學本身的闡述。捍衛(wèi)文學已成為作家的主要目標之一。但是,誠如王爾德所說,“藝術的一個真理是,其對立面也是真理?!蔽蚁胩子猛鯛柕逻@句話說:文學的真理是,其反面也是真理。
選自《隨筆與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