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靜靜

內容摘要：《雷雨》與《大雷雨》分別是我國話劇家曹禺先生和俄羅斯劇作家A·H·奧斯特洛夫斯基的成名之作，兩部作品相差半個多世紀，在不同國度、不同時代且受不同民族文化影響的劇作家創(chuàng)作出來，但《雷雨》與《大雷雨》在創(chuàng)作方面表現(xiàn)出驚人的類同性，它們都用“雷雨”命名作品并且以“雷雨”性格的女主人公來貫穿全劇。本文采用比較文學平行研究的手法，從人物的生存環(huán)境、“雷雨”性格以及悲劇性的結局等方面對兩位女主人公進行比較分析，并試圖挖掘出兩部作品相同的悲劇美學特征。

關鍵詞：《雷雨》 《大雷雨》 曹禺 奧斯特洛夫斯基

1859年俄國反農奴制斗爭正處于高潮時期，被稱為“俄羅斯戲劇之父”的A·H·奧斯特洛夫斯基在這一年完成了話劇作品《大雷雨》，這部作品的問世在當時的俄國社會中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作品描寫了一個在封建農奴制和宗法家長制雙重壓迫下的女性人物卡捷琳娜的悲劇人生，揭露了封建農奴制和宗法家長制統(tǒng)治下的黑暗。曹禺的《雷雨》完成于1933年，這部作品不僅是他的成名之作，更是我國話劇的開山之作?！独子辍访鑼懥艘粋€正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社會環(huán)境下一個帶有封建思想的資產階級家庭中的悲劇，揭示了封建思想統(tǒng)治下資產階級家庭的罪惡與黑暗。

兩部作品相比較，雖沒有事實上的聯(lián)系——《大雷雨》早于《雷雨》半個多世紀，但兩部作品在創(chuàng)作方面存在著很多的相似性。兩部作品都是以“雷雨”命名，同時又塑造了一個具有“雷雨”般性格的女主人公，曹禺說蘩漪是“最雷雨”的人，杜勃羅留波夫評價卡捷琳娜為“黑暗王國的一線光明”。[1]

一.生存環(huán)境之比較

A·H·奧斯托洛夫斯基的《大雷雨》完成于1859年，當時的俄國處于封建農奴制瓦解前最黑暗的時期，資產階級統(tǒng)治者不斷壓榨底層勞動者，階級矛盾日益尖銳。《大雷雨》中卡捷琳娜生活的小城被籠罩在黑暗之中，封建勢力專橫，霸權、暴力與自私充斥在各個角落，如雷雨來臨前的烏云讓人深感壓抑、沉悶。季科伊和卡巴諾娃是封建舊勢力的代表，小城在他們統(tǒng)治下變得暗無天日，成為一個黑暗城堡。季科伊是自私與暴力的代表，他不斷地壓榨勞動力，克扣勞動者的工錢，用卑劣的手段保護自己的財產?？ò椭Z娃則是專橫的統(tǒng)治者，她用《治家格言》作為綱常倫理壓迫著卡捷琳娜，甚至控制兒子，讓他按自己的意愿教唆卡捷琳娜，卡捷琳娜像一個身體自由，精神卻被禁錮的奴隸。

卡捷琳娜原本是一個快樂自由、勇敢剛烈的姑娘，但是在嫁給商人季洪之后，她變得不快樂，婆婆的壓迫令她變得痛苦、壓抑甚至常常覺得自己快死了。她不止一次的對瓦爾瓦拉表達自己內心的沉悶與痛苦，她說：“以前我像只擺脫了籠子的小鳥似的，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可現(xiàn)在“什么都想被困住了似的”“家里開始變的沉悶，沉悶的我只想逃走”[2]這表達了她雖然身體可以自由出入，但是精神卻被禁錮在牢籠里，也暗示著卡捷琳娜渴望像以前一樣自由飛翔?？ò椭Z娃用宗法舊習俗壓迫著卡捷琳娜，甚至對她肆意打罵，而卡捷琳娜的丈夫——季洪也在母親的封建專制下變得自私、懦弱，被自己的母親任意擺布，對自己的妻子抱怨，甚至拋下自己的妻子一個人去過無拘無束的日子，這樣的丈夫讓她的心徹底涼了，打破了她所有美好的憧憬。

軟弱無能的丈夫，專制蠻橫的婆婆，在這樣的生存環(huán)境中，卡捷琳娜被壓的喘不過來氣，她渴求掙脫封建舊勢力的禁錮，自由飛翔。

曹禺的《雷雨》描寫的是1894年至1924年這三十年周魯兩家的故事，這三十年間中國社會動蕩不安，帝國主義的侵略使中國陷入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辛亥革命的爆發(fā)對封建勢力和帝國主義勢力產生了極大的沖擊，這一時期民族資產階級迅速發(fā)展，面臨帝國主義和封建勢力的雙重壓迫，人們內心渴望獲得自由與解放。在沉悶空氣中生存的人們，渴望一道閃亮的雷電劃破著烏云密閉的天空，下一場沖刷掉一切黑暗與罪惡的暴雨。曹禺筆下的周公館就是當時社會的縮影，虛偽無情的資本家周樸園，統(tǒng)治著他的“王國”——周公館，在這個陰暗可怕的周公館里有著一個與卡捷林娜性格、命運極為相似的女性人物——周蘩漪，她是一個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在這吃人的社會和封建統(tǒng)治下的周公館中，她的肉體和精神都遭受壓迫，曹禺在《雷雨·序》中寫道“蘩漪是最引人憐憫的女人”。[3]

周蘩漪出身名門，年輕漂亮，受過教育，卻被騙嫁給大自己十幾歲的周樸園。進入周公館后才發(fā)現(xiàn)這里早已經變成了被封建思想統(tǒng)治的黑暗牢籠，而她也被封建專制的周樸園徹底的鎖在了這個充滿黑暗與罪惡的“牢籠”里。封建資本主義家周樸園認為女人就是他的附屬品，要聽從他的安排，順從他的心意，因此，嫁入周公館的蘩漪雖然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是卻沒有丈夫的疼愛，沒有朋友的陪伴，甚至連自由出入和日常交際的權力都被剝奪。周蘩漪新添置家具會被他拉走，作為一個家里的太太連添置家具的權力都沒有，正如她所說“什么事自然要依著他，他是什么都不肯將就的?！盵4]在這個周公館，周樸園就是皇帝，是唯一的統(tǒng)治者，這里的一切事項和制度皆有他一人定制，任何人都不能違背他的意愿， 他說周蘩漪有病需要看醫(yī)生需要吃藥，那么周蘩漪就是有病，并且在他的逼迫下喝藥。蘩漪恨死了這個黑暗吃人的周公館，恨死了周樸園的專制與統(tǒng)治，她說“在這里漸漸的被磨成石頭一樣的死人。”[5]

周蘩漪生活在這樣一個吃人的牢籠里，忍受著周樸園的封建統(tǒng)治，她渴望有一把鑰匙把她解救出來，使身體與精神能夠重新獲得新生與自由。

二.“雷雨”性格之比較

羅丹曾說過：“藝術就是性格，有性格就有美”。[6]不論是周蘩漪還是卡捷琳娜，她們在面對黑暗社會的壓迫她們敢于反抗，勇于表達自己的內心，面對愛情時也不退縮，這樣的性格正如烏云密布的天空中劃過到一道道的雷電，閃亮而照射人心。

卡捷琳娜本是一個熱愛自由，父母寵愛的少女，善良純真是她的外在性格?！斑^去，我就像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鳥，無憂無慮……如果是夏天，我就去泉邊洗臉，還順便挑點水回來，把家里所有、所有的花兒都澆上一遍……然后跟媽媽一起去教堂……講圣徒們的各種故事，或者唱贊美詩”。[7]但是嫁給季洪之后，丈夫懦弱，婆婆的侮辱，讓她感到很痛苦，想要逃離這個壓抑的牢籠?？ń萘漳韧庠诩冋妫敲磧仍诰褪莿偭?，她的內在性格中有一種執(zhí)著的力量，這種性格深深埋在內心深處，卻如同一道雷電突然劈出一道光亮?？ń萘漳刃〉臅r候，家里人不知何事惹惱了她，她一個人跑到伏爾加河坐船離開，第二天早上家人才在十俄里外的地方找到她，這是她第一次表現(xiàn)出這種內在性格。在封建宗法制的教育下，卡捷琳娜的這種內在性格再次被掩藏起來，但在卡巴諾娃的統(tǒng)治下，她對愛情和自由的向往被漸漸打碎，她的這種性格開始被激發(fā)。在一次次的壓迫下，她對瓦爾瓦拉說：“我不想在這住下去了，哪怕是把我宰了，我也不干！”[8]這正是她剛烈性格的寫照。

她的意識里充滿著對自由與愛情的向往，鮑里斯帶著美好的愛情出現(xiàn)時，面對愛情鑰匙的誘惑，她決定：“扔掉鑰匙嗎？不！決不！它現(xiàn)在是我的了……該出什么事就出什么事吧！我還是要見鮑里斯！就是死，我也要見他。”[9]她內心的叛逆意識和反抗精神開始覺醒，她拿起鑰匙去見了鮑里斯，并坦白了他們之間的愛情，甚至讓鮑里斯帶她離開，追求自由的愛情。她那小小的身軀里藏著剛烈的性格和叛逆的思想，她對自由的追求和愛情的選擇，是對封建宗法制最直接的反抗?？ń萘漳鹊摹袄子辍毙愿袷窃诜饨ㄗ诜ㄖ频膲浩认聺u漸形成的，她渴望逃離那個黑暗的城堡，追求個人自由。她的這種剛烈性格與反抗意識正是一道閃電劃破了長空，讓人們眼前一亮，心里一驚。

周蘩漪，一個接受過新思想的舊式女人，她聰明美麗，但也執(zhí)拗陰鷙。她上過私塾，受到了五四精神的影響，具有新時代女性的特征，另一方面她也受封建思想的束縛，有著深重的階級偏見。她一方面追求著自己與繼子的不倫之戀，一方面卻反對著自己的兒子愛上侍女。她試圖掙脫舊社會的束縛，追求自己所謂的愛情，作為一個真實的人存活。周蘩漪被稱為是最具有“雷雨”性格的人，她是周公館里唯一敢反抗周樸園的人。周樸園讓周蘩漪喝藥，她極力抵抗，從不想喝到晚上喝，再到被逼著喝下，她一直在極力反抗，明確的表現(xiàn)出不順從的意愿，這表現(xiàn)出周蘩漪的執(zhí)拗與反抗。

周蘩漪將“雷雨”性格在愛情上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她認為愛要愛的激蕩，恨要恨得徹骨，得不到就一起毀滅。她對周萍的愛便是如此，沒有丈夫的疼愛，也沒有自由，便與繼子產生了情感，但這段不倫之戀注定得不到好的結果。周萍是她在這個黑暗的周公館里唯一看到了光亮，她想緊緊抓住，但卻忘了抓的越緊越容易丟失。周蘩漪的愛讓周萍喘不上氣，與繼母的不倫之戀也讓他內心難以安靜，所以他背叛了蘩漪，愛上了侍女四鳳，甚至為了逃離蘩漪主動申請去礦上。周萍的背叛激起了蘩漪的恨，一方面她開始報復，她趁周萍去四鳳家的時候把窗戶從外邊鎖上，故意讓魯家人知道他們的戀情，另一方面她放下一切去求周萍不要拋棄她，最終也沒有得到想要的，失去愛情的周蘩漪極速枯萎。沒有周萍之前她像個行尸走肉，但在愛情的滋潤下，她重新活了過來，遭到愛情的背叛她不能忍受這種痛苦。最終在全部人面前揭露事情的真相，撕開了這個周公館里隱藏的黑暗，肆意的宣泄自己內心的怒火與不滿，最終她的執(zhí)拗毀了自己，也毀了他人。

曹禺描寫道：“她的生命燒到電火一樣的白熱，也有它一樣地短促。情感、郁熱、境遇，激成一朵艷麗的火花，當這火星也消滅時，她的生機也頓時化為烏有。她是一個最‘雷雨的’性格，她的生命交織著最殘酷的愛和最不忍的恨，她擁有行為上的許多矛盾，但沒有一個矛盾是不極端的?！盵10]周蘩漪像是一道閃電，劃開了烏云密布的天空，照亮了黑暗罪惡的周公館。

三.悲劇性結局之比較

《雷雨》與《大雷雨》都是在一場振聾發(fā)聵的大雷雨中結束了故事，交代了女主人公最終的命運走向。她們的命運都是悲劇性的，在封建勢力統(tǒng)治下生存，從懷揣夢想的少女變成了牢籠里等待死亡的獸鳥，她們在雷雨中覺醒的反抗精神與叛逆意識，也最終在雷雨中走向了滅亡。

蘩漪最開始也是懷揣夢想的美麗少女，她渴望美好的愛情，幸福的家庭?，F(xiàn)實卻給了她殘酷一擊，十幾歲的她嫁給了比自己大十幾歲的周樸園，沒有美好的愛情，也沒有幸福的家庭，每天陪伴她的只有那數(shù)不盡的黑暗，在這樣封閉的環(huán)境中，使她的熱情與美好被漸漸消磨殆盡，在周樸園蠻橫的統(tǒng)治下她也漸漸變成了石頭人。周萍的出現(xiàn)給她帶來了美好的溫情，喚起了壓抑在內心深處的激情，但是就在她以為美好的愛情生活到來時，周萍的背叛再次把她打入谷底，她開始瘋狂地報復，宛如一只暴走的猛獸，猛地沖破牢籠，撕咬著身邊的每個人。正如曹禺在《雷雨·序》中對周蘩漪的評價“她有火熾的熱情，一顆強悍的心，她敢沖破一切桎梏，做一次困獸的斗……”。[11]

她恨極了周樸園這個封建資產家庭的統(tǒng)治者，他把她變成了一個沒有思想的奴隸。她也恨極了周萍這個再次把她推入火坑的懦夫，他把她變成一個母親不像母親，情婦不像情婦的人。她恨極了這個黑暗的周公館和周家的人，這無盡的恨意把她逼近瘋狂。蘩漪的瘋狂與反抗終是把自己逼上了絕路，她摧毀了周公館的一切，在雷雨交加的夜晚，她坦白了與周萍的不倫之戀，也坦白了周萍與四鳳的戀愛，甚至還道出了魯侍萍是周樸園前妻的身份，她把所有人的不堪都揭露出來，打破了周樸園的黑暗秩序，隨著一個閃電，四鳳與周萍被電死，周沖持槍自殺，她也徹底的瘋了。蘩漪在這種無盡黑暗與不堪的生活環(huán)境中，失去了身體與精神的自由。在希望與絕望的煎熬中，她選擇了向命運反抗，但是封建社會和專制家庭的雙重控制以及她悲慘的經歷和無愛的人生，注定了她悲劇性的命運。

卡捷琳娜與蘩漪有所不同，蘩漪的反抗是帶有毀滅一切黑暗的能量，而卡捷琳娜的反抗卻是通過自身的生命之光，來照亮黑暗的城堡，給予人們光亮與希望?？ń萘漳茸畛跏巧屏济利惖纳倥龑ψ约旱膼矍楹图彝ザ汲錆M著美好的幻想，但是婆婆的壓迫與侮辱，丈夫的抱怨與懦弱，讓她在這個家庭里喘不過氣，漸漸丟失了曾經的快樂。她總是在重復著我快死了，我為什么在小時候沒有死掉的，她痛苦地思索著。直到遇到鮑里斯，她重新燃起了對愛情的和自由的希望之火，但是封建宗法制的教育讓卡捷琳娜更加痛苦，她在這種煎熬之中坦白了與鮑里斯的情感，她請求鮑里斯帶她一起走，但是懦弱的鮑里斯拒絕了她。

孤獨無助的卡捷琳娜該何去何從？她是選擇重新回到那個讓她壓抑痛苦的“黑暗城堡”里繼續(xù)痛苦的活著，還是選擇獨立生存一個人遠走他鄉(xiāng)，亦或者重新選擇一個愛人開始新的愛情生活？獨身一人的女子，在那樣黑暗的社會環(huán)境中沒有任何一種選擇可以挽救她，她選擇了死亡。投河之前她痛苦地思索著：“現(xiàn)在我到哪去呢？回家去嗎？不！我回家去就跟到墳墓里去一樣……再活下去嗎？不！不！沒有必要……沒有意思！我憎恨那些人……我現(xiàn)在只能死！……總之，我不能再活下去了！……”[12]她終于要逃離婆婆的控制，離開那個軟弱無擔當?shù)恼煞?，她選擇投河結束自己的生命。她的死亡是對著封建宗法制無聲而有力的反抗，用杜勃羅留波夫的話來說“對頑固勢力的可怕的挑戰(zhàn)。我們從卡捷琳娜身上看到了對卡巴諾娃們的道德管的抗力。這是一種堅持到底的抗議，在家庭拷打之下，在這個可憐的女性縱深跳入的深淵上而都發(fā)出了這種抗議！”[13]

周蘩漪與卡捷林娜的人生都是悲劇的，兩個女主人公身上都有對美好愛情的追求，對自由的向往，但是在封建勢力的壓迫下，她們內心漸漸扭曲，“雷雨”性格也逐漸形成，隨著她們對封建勢力的反抗，“雷雨”性格也漸漸磨礪成雷雨精神。雖然最后兩人的結局都是以悲劇告終，但作者通過女性悲劇命運揭露了封建社會的腐朽與黑暗，將女性的悲劇命運得到升華。

參考文獻

[1]王鐵男.猶斗困獸與籠中之鳥[D].東北師范大學，2007.

[2][7][8][9][12]亞·奧斯托洛夫斯基著 藏仲倫等譯.外國文學名著叢書·戲劇選——亞·奧斯托洛夫斯基.[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134，117，129，139，180.

[3][4][10][11]曹禺.雷雨·序[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7，181，6.

[5]曹禺.雷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15.

[6]陶蕓.社會環(huán)境和自身性格造就的悲劇——解讀《雷雨》中的繁漪的悲劇成因[J].科技信息，2010.150.

[13]杜勃羅留波夫.杜勃羅留波夫選集（2）[M].辛米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421.

（作者單位：長江大學人文與新媒體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