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民間文學的溫度,是指民間文學的口頭表演有情感、有信仰,跟特定人群的現實關懷息息相關。民間文學經常產生自各種儀式性活動,甚至誕生于一些情感熱烈的節(jié)日、祭祀或慶祝儀式中,對家族的情感、祖先的信仰有熱度,維系共同體的內部認同,表達對本族繁盛的期待。
族譜是一個家族的歷史書寫和想象,在日常生活中它又以口頭敘事的形式得到表達和確認。在祭拜祖先的儀式上,家譜承擔起了信仰的功能,維系著家族成員對共同祖先的情感體驗和認同。中國人自古就重視血緣關系,形成了以父系血緣為綱的縱橫交織的親屬群體。從
大的方面來說,整個漢民族以三皇五帝,特別是炎、黃二帝為始祖,很多族譜都把自己的始祖追溯到炎、黃。畬、瑤等民族則把祖先追溯到盤瓠。王霄冰的《作為“記憶之場”的族譜及其民俗學價值》考察發(fā)現,很多族譜的“譜頭”或“卷之首”中有關遠代世系的部分,是與姓氏來源有關的神話或傳說。就家族分支而言,族譜又會認定某位顯赫人物為本家族或本堂號的祖先。一般來說,這位祖先是歷史上有功有德的“文化英雄”,關于他的口述故事也就成為這個家族的神話。所以,“族譜對于民俗學、民間文學而言也是一種十分重要的資料形式”。王霄冰認為,作為中國宗族組織的重要標識物,族譜具有“記憶之場”的文化特征。這是一項洞見。族譜是“記憶之場”的構成要素,但族譜也并非都是真實歷史,而是一種“記憶性文本”,是家族成員對自身歷史的建構,是家族的檔案和“圣書”。每個家族都從本族利益出發(fā),有選擇地記載、講述一些能為家族增光的人和事,有時還會使用夸張的言辭加以渲染,形成故事情節(jié)和榮耀性結果,以增強家族成員的自豪感。王霄冰還注意到,不同姓氏或支派的族譜跟地方歷史、國家正史之間存在互文關系,其間有古老神話傳說的活態(tài)傳承?!霸诿耖g家譜中,我們仍然可以看到大量的神話傳說文本的存在?!睆挠洃浀慕嵌葋砜?,中國式的文化記憶由國家、地方和家族三個層次交織而成,這個多層次的記憶復合體中,禮與俗、文本與儀式、口頭性與書面性、大傳統(tǒng)與小傳統(tǒng)交互作用,從而形成了牢固的文化記憶體系。口頭講述祖先神話傳說是延續(xù)家族歷史記憶、傳承中華文化記憶的內在驅動力。
民間文學的效度,是指民間文學表演者帶著對社區(qū)、人群的情感,建構地方文化,凝聚地方共識,顯示其在文化傳承和地域認同上的有效性。作為泱泱大國,中國地域廣袤,地方文化豐富多彩。在古代文獻記載和文化表述中,這些地方文化經常處在被忽視、被淹沒的狀態(tài)。進入當代社會,地方口頭傳統(tǒng)被發(fā)現,一些神話、傳說、歌謠的文化價值得到充分肯定,甚至被打造成地方文化名片。
趙夢的《河陽山歌的生成與地方文化重構》討論了蘇南地區(qū)鳳凰鎮(zhèn)(古稱“河陽”)吳語山歌被發(fā)現、被建構的過程。這種民歌在20個世紀50年代受到重視,當地學者在20世紀90年代提出“河陽山歌”這一概念。在當地學者和來自全國各地的院校專家的共同發(fā)掘下,河陽山歌從宏觀的歌謠史上對接了吳歈、吳歌,從微觀的作品研究上,把二言體的《斫竹歌》與古老的《彈歌》對接起來,形成了“古歌謠活化石”的身份認定,因此引起國內外學者的廣泛關注。隨著調查研究的深入,新聞媒體對河陽山歌進行了大力宣傳,地方政府也把采集、展示、保護山歌當作自己的工作任務。特別是河陽山歌進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以后,隨著如何保護的問題被提到更加重要的層面上加以討論。相關的文本資料搜集整理更加完備,河陽山歌館也得以建成,相關景區(qū)也得到開發(fā),山歌的舞臺化表演成為景區(qū)內的展示項目。河陽山歌還被納入地方經濟振興規(guī)劃。與此同時,圍繞主旋律編創(chuàng)的作品也越來越多,抗擊新冠疫情的新作也應運而生。歷史悠久的地方山歌在當代成為地方文化形象的化身。從這個案例中我們可以管窺當代民間文學對建構地方文化的積極參與和有效利用。
另外,王惠民的《恐怖游戲視域下都市傳說的真實性》討論了民間文學的另一種利用—電子游戲(包括網絡游戲)對民間文學的改編和借用。這是一個新的領域,也是民間文學研究必須面對的新問題。王惠民以恐怖游戲對靈異類都市傳說的改編為例討論了這個問題。他認為,靈異類都市傳說為構建真實性情節(jié),往往有明確的時間、地點,依托于真實的事件和事物,還努力回應人們的情感需求。然而,恐怖游戲在借用時,對傳說的真實性要素進行了解構,偏重于對靈異情節(jié)的完善,對傳說的時間、空間等要素加以虛擬化處理,追求游戲自身的邏輯自洽。這樣的解構性借用,讓原來的都市傳說面目全非。但是,恐怖游戲并非不追求真實性,而是從玩家體驗的角度對情節(jié)邏輯和情感真實進行真實性重塑。同時,恐怖游戲還對故事進行道德懸置,引導玩家沉浸在“情感陷阱”中,重建了一種真實性情感體驗。不過,恐怖游戲往往還會為故事留下開放性結尾,玩家憑借自己的情感需要選擇結局,從而推動故事情節(jié)向著因果報應之類的傳統(tǒng)故事回歸。
這三篇文章從各自的角度討論了民間文學的現實問題,各有創(chuàng)見,都是有溫度、有效度的研究成果,也展現了當今民間文學研究的基本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