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紅馬
引論:純詩境界,具有深厚而廣闊的理論加持。
瓦雷里提出的純詩和純詩境界,不但具有可操作的應用性,又具有廣闊前景的理論性。從世界性的研究狀況來看,它確實顯示了詩學的人文學科的科學性。在《純詩境界論》中,我主要是在詩學實踐的層面上探索純詩的境界,而在這篇“再論”中,則主要在詩學理論的層面上探索純詩的境界。
既然純詩境界具有詩學理論的科學性,那么,它必定具有內在關系密切的心理學和哲學的理論加持,而且,隨著科學和文化的發(fā)展,多學科的融合性和跨界性,更是擴展了心理學和哲學的研究思路,也為純詩詩學的理論發(fā)展提供了更多的思想方法。比如,美國物理學家卡普拉博士從現(xiàn)代科學中尋找哲學寓意,他的在西方影響巨大的著作《物理學之“道”——近代物理學與東方神秘主義》通過對印度教、佛教和道家的哲學思想研究,認為“東方神秘主義和西方神秘主義差別在于,神秘主義學派在西方始終只是配角,在東方的哲學和宗教思想中卻構成主流”[1]。他所揭示出的東方神秘主義的直覺性,和超越日常生活三維世界體驗的更高層次的多維存在,對于領悟純詩的詩學義理具有較大的拓展意義。詩,是詩人通過想象創(chuàng)造意象,而想象則是詩人的心理活動和心靈所孕育的,所以,詩和一切有靈性的多維時空具有血肉的聯(lián)系,而東方哲學的神秘意蘊就充溢著詩的靈性。再比如,美國超心理學家迪恩·雷丁博士以研究心靈現(xiàn)象為方向,寫出成為亞馬遜暢銷書的《意識宇宙——心靈現(xiàn)象中的科學真相》,他認為人的心靈現(xiàn)象具有特異功能,這種特異功能是一種超自然現(xiàn)象,是一種神秘主義現(xiàn)象,具有超自然的存在和力量。據此,他提出“非眼視覺”超自然現(xiàn)象。關于這種現(xiàn)象,30多年前我在論詩的時候提出過“靈感視象”,但我那只是關于詩的構思的詩學體驗,而雷丁博士則進行了心理學實驗,更具有科學的可信性。
卡普拉博士和雷丁博士對于東方神秘主義的研究所得出的本質性的結論,一個是直覺性,一個是非眼視覺,都涉及深度的心理創(chuàng)造活動。所以,我認為,卡普拉的直覺說和雷丁的非眼視覺說與詩學幻象的潛意識創(chuàng)造,都應該是詩人的一種特殊功能。真正的詩人是必須具有詩的天資的,是一種詩學的特殊功能。如果不具備這種天資,很難成為優(yōu)秀的詩人。有的詩人寫了一輩子詩,出版了多部詩集,但由于缺少靈感視象的特殊創(chuàng)造心理,詩的形態(tài)則多是觀念化乃至于概念化、口號化、說教化,沒有什么詩學的價值。所以,我認為卡普拉和雷丁對于東方哲學思想的研究,有助于純詩理論的深入探究。
那么,卡普拉博士是如何發(fā)現(xiàn)東方神秘主義的直覺性思想的呢?他對于中國的道家和禪宗進行深入研究之后說,“道家關心的首先是觀察自然和發(fā)現(xiàn)自然之‘道。道家認為,當一個人遵從自然的規(guī)律,自然地行事,并且相信自己的直覺知識時,就能享受人類的快樂。”他認為《道德經》“不是表達一種理性的概念……而是一種有機的圖像……它保持了字詞形象的高度綜合性的啟發(fā)力”。他認為,“禪宗比任何東方神秘主義流派都更為深信言辭永遠無法表達終極的真理。”因為,“禪宗的經驗就是覺悟的經驗”,而“禪宗所說的覺悟是指直接體驗一切事物的佛性”。[2]這就是說,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思維方式多是感悟型的,也可以說是詩性的感知。對此,中國現(xiàn)代哲學大師馮友蘭先生的著述作了具體而深入地闡釋。在西南聯(lián)大期間,馮友蘭一邊緊張地鉆防空洞,一邊淡定地在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汪洋大海中浸泡,寫出了體系性的“貞元六書”。而其中的《新原人》《新原道》對于他所認為的宇宙至高境界“天地境界”作了深入探討,這對于我們認識純詩境界的理論性,具有哲學思維的啟發(fā)。
愈是深入純詩境界,愈是覺得那些詩學的境域里奧妙無窮。理論,人文的自然科學的社會科學的和跨界的多學科融合的理論,猶如隧道里的光芒,指引著我們走出狹窄的思維空間,在純詩境界的無邊無際的宇宙空間遨游。
一、純詩境界的神秘性指向:隱秘和無限。
西方人探討的東方神秘主義,具有超強的隱秘性內涵,諸如上面提到的直覺性和非眼視覺。隱秘的意蘊,從詩學的意義上來說,它隱藏在哪里呢?它隱藏在詩人的潛意識里和前意識里,它催發(fā)詩人的靈感視象,它在靈魂的中心地帶生長發(fā)育;它隱藏在大自然乃至宇宙本體里面,那是自然造就的神秘的力量;它隱藏在詩人創(chuàng)造的意象里面,這就是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最美妙的意境。一般來說,這些地方只可用心靈意會,很難用語言準確描述,這是神秘性的一般性特征。就是因為意蘊的隱秘,古代人只能談感悟的心得,現(xiàn)代人掌握了科學理論之后,才以心理學的科學實驗而揭秘。對于這樣的心理學隱秘,我們是看不到的,除非詩人具有特殊功能的非眼視覺,就是我們常說的超強的內視力。因為隱秘的意蘊所隱藏的地方,都是一種無限的所在。而這種無限的意蘊表現(xiàn)在詩學上,就必定有符號的顯現(xiàn),它就是幻象?;孟蟮囊饩呈菬o限的,就如卡普拉博士說的用言辭永遠無法表達的終極的真理。或可從另一個角度說,人的想象力有多高多大多強,那么幻想的意境就有多高多大多強。當然,人的想象力是無限的,而幻想的意境也就必然無限。這就是瓦雷里純詩論中所涉及的感覺和幻象的兩個本質性內容。也就是說,在純詩的幻象里,隱秘和無限的境界不是分割的孤立存在,而是融為一體,成為詩人的深入探秘和永遠追尋。
這樣的純詩境界并不是憑空捏造或者無端地想象出來的,它和人、宇宙的一些天性及運動、發(fā)展規(guī)律有著驚人的一致性。人的精神無限,宇宙的精神無限,而純詩的境界也就無限。
馮友蘭先生把人生和宇宙的境界分為四種: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功利境界和道德境界是放在社會的語境中考察的,它不是詩學的境界,因為詩無功利,甚至也不能用道德境界來衡量。對于此,河南著名詩人于賡虞在1929年就曾經論及。他認為,“論詩之價值當論其本身是否為完美的詩足矣,不能以其倫理效應而論其價值,此點雖甚重要,但往往被古今之批評家所忽略。”“詩人只要將其生命的靈影、和諧的韻節(jié)表現(xiàn)之于完美的詩篇,則其職務已完;至于道德的或倫理的影響,乃是詩的副產品,無關于詩人,無關于詩之本身?!盵3]這就表明了,我國新詩領域對于純詩理論的探討早已經開始,可以說與國際詩壇基本同步,而且至今仍有詩學的價值。而馮友蘭說的自然境界,并非自然界的自然,而是人原始的素樸的世俗的境界,譬如人的日常一般的愉悅情感,此亦非純詩追尋的境界。鑒于此,我就具體分析馮友蘭概括的天地境界。6F391035-CC3F-499D-A3D3-BDC9AF0B01DC
馮友蘭認為,對于宇宙人生的參悟,都要“依照永恒底理”,就是規(guī)律。那么這個永恒的規(guī)律在哪里呢?“不僅是在人的‘性分以內,而且是在‘天理之中”,“不僅是人道而且亦是天道”。而且道體是“無頭無尾的大事”,“是整個底太極”,就是上面說到的無限,是思悟之后的“究竟無得”。這就是人生和宇宙的天地境界。[4]他說的“天道”“無頭無尾”“太極”“究竟無得”,其實就是某些西方現(xiàn)代哲學家的“虛無”說。虛無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沒有,而是至高境界的沒有,反過來或可以說是一種“大有”,是“無邊無際的有”,是“無限的有”,就是馮友蘭說的“永恒底理”。老子說的“大音希聲”,應該說已經開始了探索“虛無”的境界,換個形象的說法,大音希聲就是虛無的胚胎。而聞一多先生論詩時提出的“宇宙意識”,與馮友蘭論哲學時提出的“天地境界”,都具有“無限的有”的基本內涵。我想,要能捕捉到“無限的有”和“虛無”所蘊含的意義,就應該徹悟二者之間的辯證關系,否則會讓人感到很玄乎?!坝钪嬉庾R”和“天地境界”的意蘊,和中國傳統(tǒng)的道家哲學屬于同一個思想體系,而“虛無”在世界范圍內與道家哲學應該是近似的思想體系。人們把道家和道家之后的同體系學說稱為玄學是不無道理的,而這個“玄”,就我的理解它是一個褒義,內里蘊含著神秘的美、奧妙的美,這樣的美和詩的意境美同為天籟之美。
由此可以看出,古今中外有識之士對于無限的理解的指向是相同的,而這一切都歸于“道”,它的神秘、奧妙之美,給純詩的境界帶來了無限的意蘊。
西方人是這樣認識道的。卡普拉認為,“帶著中國特點的對應于神秘主義的方面,它要求哲學家們超越人間俗事和日常生活……達到神秘主義的天人合一的中國賢哲的理想?!薄啊谰褪菬o法定義的終極實在”,“道家對直覺的智慧要比對理想的知識更感興趣”,“對于道家來說,與自然界相協(xié)調地行事,也就意味著自發(fā)地按照自己的直覺行事,也就是相信自己的直覺智慧”,道家“強調所有直覺、女性、神秘和柔順”,而“禪宗的經驗就是覺悟的經驗”。[5]卡普拉這些論斷抓住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根本,而這個根本就是直覺和覺悟。對于卡普拉關于“道”和相關的“禪宗”的理解,聯(lián)系詩學,我認為包含了這樣幾個方面的內涵:一是道的隱秘性通過直覺生發(fā)詩的意象,如果有概念化的介入,詩意就會遭到破壞;二是以悟的思維方式探求終極存在,超越于語言的表達,它終究會幻化為詩的幻象;三是天人合一的神秘主義,這與前二者有緊密的關聯(lián)性,神秘性一定是隱秘的超語言的,它推動著詩人去探索和追尋更為廣闊的意蘊。我想,這三個方面都是純詩和純詩境界的本質元素和純詩創(chuàng)造的本質因素。
從卡普拉的研究可知,對于“道”,不在于探究它是什么內容,而在于探究它的表達形態(tài)和追尋的過程。按照馮友蘭的說法,就是“覺解”。
覺解是一種認知方式,但它不是認知概念和論證概念,而是悟,心悟。覺解不是一般人們說的理解,它是一個過程,既是一個感覺的過程,也是一個思悟的過程。對于這種東方的習慣的認知方式,卡普拉博士把它與藝術結合起來考察,得出的是直覺意識狀態(tài)的結論?!皷|方的藝術形式也是沉思的方式。與其說它們是藝術家們表達思想的方式,不如說是通過發(fā)展直覺的意識狀態(tài)來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才能的一種方法?!盵6]這種覺解的感覺和思悟的過程,繼續(xù)創(chuàng)造著東方神秘主義的意識狀態(tài),正如上面所說,這種狀態(tài)很玄秘,也很美妙,所以,我們中國古代自然主義詩人創(chuàng)造的意象,都有非常含蓄而美妙的意境。
雖然,這是東方的神秘思維方式,但卻有著人類的適應性。哲學家康德把人的性格分為悟知性格和驗知性格。叔本華進一步探討,認為所謂悟知性格,就是人生來就具有的先天性格,是人的最內在的本質,是自在之物,意志自身。而驗知性格則是悟知性格的表現(xiàn),即意志的客體化。由此,叔本華通過探討人的悟性,從而得出由悟性而產生的反省思維。悟性是人的天性,而中國人很早就知道發(fā)揮這種天性,“吾日三省吾身”,形成了中國古代人的內省思維。而這種內省思維很適于詩的創(chuàng)作,當這種思維的內省達到極致時,也就是詩的意境達到無限境界的時候,中國便出現(xiàn)了唐詩宋詞的詩學時代,并且成為世界文學的一座高峰。
悟性和內省思維,讓西方人認識到了東方神秘主義,而東方神秘主義則蘊含著無窮的詩學奧妙,它凝聚了純詩境界追尋的無窮魅力。對于這種詩學奧妙,很難用西方的科學方法論證,因為按照馮友蘭的說法,“神秘經驗是不可了解的,其不可了解是超過了解?!盵7]我想,馮友蘭先生不僅僅是在講中國哲學,也是在講詩學,在講純詩境界的追尋。在《純詩境界論》中,我選取了自然、人性和生命三個方面來論述純詩境界,而詩人對于這三個方面的認識也是神秘經驗。這在于兩個因素,一是這三個方面的自身本性,都隱藏著神秘感的意蘊,它本身蓄蘊豐富的詩意;二是詩人的本性,詩人神秘的直覺認知思維,就是詩性的感覺和思維。這兩個方面的融合,就產生了詩的神秘經驗。因此,詩是不可以用概念來解讀的,因為這種解讀是有限的。而用悟的方式覺解,就是馮友蘭說的“不可了解”,而這種“不可了解”則超越了概念的解讀,因為這樣的“不可了解”的覺解是無限的。詩的構思和創(chuàng)作充溢著神秘的悟性,而這種神秘的悟從隱秘的奧妙開始,一直沿著隱秘的指向,向至高的奧妙境界浸透,抑或頓悟地綻放。所以,我認為隱秘和無限是融合在一體的詩學境界。
發(fā)現(xiàn)神秘的隱秘,是哲人和詩人的天性,而感悟隱秘,就會通向無限,就是純詩境界的追尋。這里舉一個人們熟知的例子。禪宗五世祖弘忍的大弟子神秀曾寫過一個偈語,“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這是在規(guī)勸和教導,而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萬事萬物之中的隱秘,所以,境界只停留在具有一定哲理意義的規(guī)勸的層面上,是有限境界。而六世祖慧能雖然不識字,卻悟性極高,他發(fā)現(xiàn)了隱藏在萬事萬物之中的就是后來馮友蘭說的隱秘而無限的天地境界,也說出了四句偈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或可以說,慧能具有純詩的天資,而神秀則無,因為從他內心世界流出的是說教。說教,抑或類似于哲理詩,不可能達到隱秘和無限的純詩境界。6F391035-CC3F-499D-A3D3-BDC9AF0B01DC
二、純詩境界的靈魂表達:詩學力量的根源。
上面談到的隱秘和無限的哲學、詩學義理是隱藏在“道”之中,而道無限,詩也無限。那么從人學的義理來看,它應該是隱藏在生命的最為隱秘且深邃的地方,就是靈魂的世界?,F(xiàn)代主義詩學更加強調最為內在的自我、更為心理學意義的精神和更為哲學(注意,哲學不等于哲理)意義的境界,而最自我和最精神的人的本性則更加靠近靈魂世界。因為那里是最為隱秘和最為至大的詩學力量的根源。
靈魂,不論是醫(yī)學意義、宗教意義還是人本意義上的考察,都是非常虛幻的存在。但是很多詩學家都認為,那里就是詩學力量的本源。可是,這種力量給人的感覺依然是一種虛幻的存在。所以,我認為,要把這種虛幻的力量變成可感知的力量,那就要首先弄清楚靈魂是怎樣的存在。
醫(yī)學意義和宗教意義的靈魂離詩學較遠,姑且不論,而人本意義上的靈魂和哲學意義上的靈魂則直接與詩學關聯(lián),這里依據人類學家弗雷澤和心理學家榮格的考察而論之。
弗雷澤考察靈魂是因為要考察生命的動力。人為什么能夠生存,人為什么會死亡,對于原始人來說,他們認為都有一個主宰生命的動力,那么這個動力是什么呢?弗雷澤通過考察各個原始部落人種之后,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正如未開化的人在解釋無生命的自然過程時,以為是活人在自然現(xiàn)象之中或背后操作一樣,他們也這樣理解生命現(xiàn)象本身。在他看來,一個動物活著并且行動,只是因為它身體里面有一個小動物在使它行動;如果人活著并且行動,也是因為人體里面有一個小人或小動物使得他行動。這個動物體內的小動物,人體內的小人,就是靈魂?!逼鋵?,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就認為,靈魂和身體是二元性的,靈魂是每個人的真正自我,是形而上的。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繼續(xù)了靈魂的生命動力說的探討,提出了三個靈魂即植物靈魂、動物靈魂、人的靈魂,人的靈魂是高級靈魂,其他靈魂則是低級靈魂。而不論是低級靈魂還是高級靈魂,都是主宰生命世界的動力。只不過,弗雷澤以人類學的大量文獻資料結合廣泛的田野調查,比哲學家們的論證更具體,更有可信度。為了進一步說明靈魂的生命動力說,弗雷澤這樣考察道,“正如動物或人的活動被解釋為靈魂存在于體內一樣,睡眠和死亡則被解釋為靈魂離開了身體。睡眠或睡眠狀態(tài)是靈魂暫時地離開,死亡則是永恒的離開。如果死亡是靈魂永恒的離體,那么預防死亡的辦法就是不讓靈魂離體,如果離開了,就要想法保證讓它回來?!盵8]這就是說,原始人開始認識人的最高最本質的生命,認為就是靈魂。在他們的認知世界里,靈魂也是人,而這個看不見摸不著只可想象的人卻高于那個看得見摸得著的實體的人。在那個時候,人就把人分為兩個人,一個自然生命的人,一個精神生命的人,而靈魂就是人的精神生命。靈魂說很重要,他們認識到了人的本質。靈魂動力說也很重要,他們認識到了人的創(chuàng)造和創(chuàng)造的力量。
認識到人的靈魂動力說,不僅僅是哲學家和人類學家,心理學家榮格也作了深入地探討,其結果具有基本的一致性。榮格認為,“在原始人中,靈魂是生命的神奇氣息(因此有了‘阿尼瑪一詞),或者火焰。我們上帝的一句未曾被收入宗教經典的格言恰當?shù)匦迹骸x我近之人離火不遠。”他繼續(xù)說,“有靈魂的存在是有生命的存在。靈魂是人身上的有生命之物,是獨自生存并孕育生命的有生命之物。”最后,他得出了與弗雷澤一致的靈魂永生說,“阿尼瑪意指靈魂,表示非常奇妙的不朽之物?!盵9]
他們考察和論述的靈魂動力說和靈魂永生說,都是精神生命的創(chuàng)造性力量,是人的意識深處的生命力量所凝聚的至大的精神境界。對于弗雷澤說的那個靈魂“小人”,榮格這樣解讀,“靈魂‘要多小有多小、要多大有多大,他雖然只有‘拇指般大小,但是他‘團團圍住地球、統(tǒng)治著十指空間?!盵10]這樣的至大的生命動力,無疑顯示了精神生命的至高境界,所以,現(xiàn)代主義詩人們愈是深入認識人,認知詩,就愈是靠近靈魂,表達靈魂的生命動力。從而也可知,純詩愈是表達這樣的生命動力,愈是能夠強化境界的追尋。
那么接下來,人們對于靈魂這樣的生命動力、精神境界怎么去認知去表達就是一個關鍵所在。靈魂具體地存在于人的意識深處,對于它的認知的一個最有說服力的方法就是感知。這樣就又給人們帶來一個困擾,那應該怎樣感知呢?感知,它是人的一種功能性,榮格在論述“精神”這個概念時,他說,“我們關心的是一種功能性情結,它最初在原始的層面上被感知為一種無形的、氣息一樣的‘在場……一個眾所周知的例子是圣靈降臨節(jié)奇跡的風。原始心理認為,十分自然是把無形的在場具體化為鬼或者惡魔?!睒s格這里說的“鬼”“惡魔”已經不是概念性的“精神”,而是被感知的意象性的“精神”,從概念到意象,就是人的感知功能的作用。對于這種感知功能,榮格在心理學意義上使用的是“投射”,“任何熟悉古人的自然科學與哲學的人都熟知多少‘靈魂被投射進了外部世界的未知部分?!倍敖涷灡砻鳎渡鋸膩砭筒皇怯幸庾R的”,因為“有著情感負荷的內容時刻潛伏在無意識之中,并在某一時刻迸發(fā)形成投射”。[11]
從潛意識里投射的能夠被人感知的就是意象,而純詩的構思和創(chuàng)作過程就是創(chuàng)造意象,尤其是現(xiàn)代主義詩學追求夢幻般的幻象創(chuàng)造。瓦雷里創(chuàng)作《海濱墓園》正是這樣的投射,開始創(chuàng)作時詩人不是有意識有目的地要表達什么觀念抑或理念,他只是擁有了強烈的感覺,對生命律動的原生態(tài)的感覺。在生命的感覺中,在對生命境界的追尋中,靈魂的中心地帶完成了一種幻象的創(chuàng)造,就是“海濱墓園”,而在“海濱墓園”這個詩學幻象里,就蘊含了生命的至高境界。正如卞之琳先生對該詩的評價,“《海濱墓園》的主旨就是建立在‘絕對的靜止和人生的變易這兩個題旨的對立上……以求達到‘無我境界,回環(huán)往復。”[12]
上面所談的弗雷澤說的靈魂即人里面的“小人”,榮格考察的靈魂就是“氣息”,就是“火”,這里的“小人”和“火”不是哲學式的概念表達形態(tài),而都是通過感知功能化為的意象。所以,我認為,可感知的靈魂的介質就是意象,或可以說,靈魂的力量就是意象的高級形式幻象的表達?;孟蠹仁切睦韺W意義的創(chuàng)造,又是哲學意義上的境界,具體到詩學意義,幻象的創(chuàng)造過程就是純詩境界的追尋過程。6F391035-CC3F-499D-A3D3-BDC9AF0B01DC
意象的創(chuàng)造是一種心理活動,而幻象的萌發(fā)則是潛意識和前意識的心理活動。按照法國詩學家馬利坦的研究,潛意識和前意識的意識領域是靈魂的中心地帶,因此可以說,幻象就是在靈魂的中心地帶產生。靈魂是詩學力量的根源,那么,幻象則是從靈魂的中心地帶創(chuàng)造的詩學力量的投射狀態(tài)。關于詩學的幻象,我在《“荒謬”的意義——張鮮明幻象詩學論》(《南腔北調》2021年第3期)和《幻象的生存——再論海子原始意象的現(xiàn)代主義演繹》(《南腔北調》2021年第10期)都聯(lián)系詩人的作品進行了論述,這里不再贅談。
正因為靈魂是詩學力量的根源,它的中心地帶是潛意識和前意識,所以,從表面上看,它是隱藏很深的靜默的土層,其實它是時時掀起波濤巨浪的汪洋大海。即使一時有平靜的現(xiàn)象,但這現(xiàn)象的深處也一直搏動著生命的動力。因為這是由靈魂的本身特質所決定。榮格以歌德的《浮士德》為例,認為浮士德“本質上是一個象征”,是“靈魂深處的某種東西的表現(xiàn)”,“它是智者、輔助者和救世主的原型,也是術士、騙子、貪污者和魔鬼的原型。這種意象從人類歷史萌芽時期開始就潛藏在無意識之中;當時局動蕩,某一個重大的錯誤使社會偏離了正確的方向,它就被喚醒了?!盵13]他這樣描述潛藏在靈魂深處的原型被喚醒之后的情境:一條出動的猛蛇,宛如一道炫目的霹靂進入上帝的萬物之中,似乎要把萬物扯破和撕碎一般,內心的靈魂誕生時,獸性的肉身獲得僅僅一瞥,儼然宛若發(fā)光一樣。獲勝的上帝誕生在我們人類中持續(xù)時間和閃電持續(xù)的時間一樣長,而在上帝那里,閃光不斷,因此終究是永恒的。這里的“閃電”是魔鬼的一種表現(xiàn),經過搏斗,上帝獲得了生命的永恒。大概歐洲人對于靈魂間的搏斗是一個通識,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才說,美是上帝與魔鬼彼此爭奪人心的戰(zhàn)斗。當然,上帝的永恒也是一個象征,具體的意識和心理的搏斗卻不是象征那樣單純化,而是復雜又驚心動魄,靈魂間活生生地演繹著慘烈。如果能夠細細閱讀海子的長詩,自會品味出那種靈魂搏斗的美學震撼。
所以,我想,純詩一定會表達靈魂間的搏斗,純詩的境界追尋也一定會表達靈魂搏斗的過程,這個過程也因此表現(xiàn)出生命的深邃,和生命動力的永恒。
三、純詩境界的時空拓展:境域、新的復合體和在此意義上的境界追尋。
人類自從成為人類的時候,實用主義便與生俱來,餓了就要找吃的,渴了就要找喝的。不餓了,不渴了,就開啟“實用主義”時間,分割它為我所用。最原始的認知就是把它分為白天和黑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簡單實用。這樣粗線條地劃分“實用主義”時間,人們并不滿意,便開始用文化進一步分割,把一天的時間分割為十二個塊塊,還起了一個個文化范兒的名字。老百姓說的“半夜”就是有文化的人說的“子時”。人們越來越聰明,開始用科技分割時間,發(fā)明了鐘表,便把時間定死在一格一格的刻度中,殘酷地把時間用秒來衡量,稍縱即逝。作家??思{對于如此殘忍地分割“實用主義”時間,再也看不下去了,忍不住便在他的偉大的小說作品《喧囂與騷動》中,借人物之口向人們發(fā)出了振聾發(fā)聵的驚世之語:“鐘表殺死時間?!辩姳須⑺罆r間?是的?!爸灰切┬↓X輪是在咔嗒咔嗒地轉,時間便是死的;只有鐘表停下來時,時間才會活過來?!盵14]
實用主義,真是對生命精神的一種限制或抑制。自從有了鐘表,在很多人的眼里,時間不再是自由流動的風,它的自由生命和生命動力被捆綁,被世俗化。雖然人們發(fā)現(xiàn)了歷史的書寫,想把過去的時間留住,但它已經被書寫者挑來揀去,揉來搓去,早已經失去了生命的活力。而且,其中誰又敢說沒有實用主義的干預呢?
救救時間吧,人類如果不想固定在狹窄的時間里毫無生氣地活著,那么就要救救時間。有思想的人,也早已經開始了行動。哲學家柏格森在鐘表時間之外發(fā)現(xiàn)了綿延時間,即用直覺體驗到的川流不息。哲學家海德格爾視野就更開闊了,他發(fā)現(xiàn)了時間性的存在狀態(tài),就是他說的“境域”。境域,復活了時間的生命活力。
境域內涵的實質是三元一體化的整體性?!洞嬖谂c時間》的中文譯者這樣介紹,“存在本身只有在‘時間中才能展現(xiàn)出來。正因為此,‘時間被海德格爾稱為存在本身得以展現(xiàn)的‘境域?!本秤蜃鳛闀r間的存在狀態(tài),它包含著曾在、將來和當前。按照海德格爾的說法,“將來、曾在狀態(tài)與當前這些境域格式統(tǒng)一奠基在時間性的綻出統(tǒng)一性之中。整體時間性的境域規(guī)定著實際生存著的存在者本質上向何處展開。”[15]由此看出,境域的將來、曾在和當前的三種時間狀態(tài)是一個統(tǒng)一性的空間世界,它既是“世內的存在者”,又是“世外的存在者”(這個概念是筆者根據海德格爾的“世界都要更在其外”的論斷,又與他的“世內的存在者”相對應而創(chuàng)設的)。海德格爾認為,人作為存在者既以“世內的存在者”領會自己的世界,而又與境域也就是“世外的存在者”“照面”,二者的融合,就是超越了自我的時間性存在的空間世界。
現(xiàn)代主義文學大師艾略特在他的名作《傳統(tǒng)與個人的才能》中認為,創(chuàng)作不僅僅有過去性,同時又有現(xiàn)在性,構成一個同時并存的秩序,他把這種構成稱為“新的復合體”?!靶碌膹秃象w”,就是立體的時間性空間。他的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詩作《荒原》就是這種詩學理念的實踐?!靶碌膹秃象w”與“境域”這兩個時空概念有異曲同工之妙。
諾貝爾文學獎詩人帕斯承續(xù)了哲學家海德格爾和詩人艾略特的時間理念,他認為原始人“時間觀念的人領域是廣大的”。時間的原型“用一個理想時間的統(tǒng)一性來對抗真實時間的多元性,用一個超越時間的時間的同一性來對抗時間的異質性”。[16]而“對現(xiàn)代性的尋求是一種返本歸原?,F(xiàn)代性將我引向自己的開端,將我引向遠古”“于是我明白了詩人只是世世代代的長河中的一個漣漪”。他認為,過去、未來、現(xiàn)在為時間的“三元體”,“現(xiàn)時是這三種時間的會合點”,“對現(xiàn)代的尋求使我們發(fā)現(xiàn)古代,發(fā)現(xiàn)了我們民族掩藏著的面孔”[17]。他又認為, “未來將成為時間三元體的中心?!爆F(xiàn)時是三種時間的會合點,未來是三種時間的中心,這就說明,帕斯強調現(xiàn)時和未來的存在狀態(tài),并且不被過去的時間所淹沒。而且,超越時間的時間,即具有統(tǒng)一性的理想時間,在對抗實用主義的時間。基于此,帕斯認為,“現(xiàn)代的時間是批判的時間”,因為“現(xiàn)代的本質恰恰是對永恒的批判”。而且這種批判“提供了一個雙重意象:時間的盡頭和它的重生,原型的過去的腐敗及其復活”。[18]6F391035-CC3F-499D-A3D3-BDC9AF0B01DC
既看到時間的永恒,而又有對永恒的批判;既看到時間的盡頭,而又想象到它的重生;既看到它的腐敗,又聽到它復活的聲音。時間性的空間,依然充滿了巨大的精神搏斗,躍動著生命創(chuàng)造的力量。正因為帕斯對時間的理解如此深邃闊遠,他的靈魂時時在與宇宙對話,在超越時空中探尋人的本原,才寫出了偉大詩篇《太陽石》。
“太陽石”是墨西哥城出土的石歷,而在詩人的靈魂世界,它已經成為超越物的存在。它是一個象征,是一個超現(xiàn)實的時間幻象,是一種探尋宇宙奧秘的力量。在這個時間的幻象里,“太陽石”在詩人多維的時間性空間里,“將生與死、愛與恨、歷史與現(xiàn)實、神話與夢幻、孤獨與理解、拒絕與接受、追求與絕望融合在同一首詩的字里行間”。詩的多維的時間性的空間幻象,創(chuàng)造了神秘的宇宙幻境,造就了詩的美學魅力。因此,西班牙一位詩人發(fā)自內心深處地說:“我有三本《太陽石》,一本為了閱讀,一本為了重讀,一本將是我的隨葬品?!币晃荒鞲缥膶W評論家這樣評判這篇長詩,“只要西班牙語存在,它就是用這種語言創(chuàng)作的最偉大的詩篇之一?!盵19]由于《太陽石》被世界文壇廣泛關注,1990年帕斯也因此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如此贊揚帕斯的詩學理念和他獲諾貝爾文學獎的長詩,并不是說詩人們都應該去如此創(chuàng)作,而是意在說明,時間的幻象的確在拓寬詩人的感覺和思維空間,意在說明時間性的空間是那樣的豐富而深邃,它無所不包,它至大無邊,它不僅豐富了詩人的精神世界,更是豐富了人類的精神生命的世界。我想,從這個視角理解聞一多先生說的詩學意義上的“宇宙意識”和馮友蘭先生說的哲學意義上的“天地境界”,會更加豐富純詩境界的理論和思想。
由此可知,純詩的境界存在于兩個世界里,一個是綿延性、彌漫性、滲透性的時間性空間。自從神話出現(xiàn)的時候,人類已經創(chuàng)立了時間性的空間,成為人類的精神財富。它綿延著,豐富著,變幻著,創(chuàng)造著,讓人類生存的世界不斷擴展,讓人類的精神生命的力量不斷強化。但它隨著人類的成熟和進步,邏輯思維也在不斷地殺傷著形象思維,如果不是思想的勇士和幻象詩人們發(fā)現(xiàn)它保護它創(chuàng)造它,它幾乎要被湮滅。他們以潛意識的感覺和思維保存在內心深處,這就是純詩境界存在的另一個世界,即心靈空間。這兩個空間世界的最佳存在狀態(tài),就是二者的無縫融合,即“太陽石”的時空結構存在狀態(tài)。
這樣融合的存在就是“場”的存在,不僅僅是物理學意義的場的存在,更是精神意蘊的場的存在。這個場,就是不斷創(chuàng)新不斷變幻不斷生長的復合體的存在。按照雷丁博士的說法,是超越空間的存在,也是超越時間的存在,是超常現(xiàn)象的存在,是超自然現(xiàn)象的存在,也是神秘主義的存在。這樣的存在是多維度的存在,我們日??吹降氖且痪S線形、二維平面、三維立體的存在,而多維的存在則是更高的存在??墒牵@種存在只是存在于物理學的計算中和人們的想象中,所以,現(xiàn)代物理學家愛因斯坦這樣描述他對于所謂時間存在的認知:相信物理學的人都知道,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之間的區(qū)別只是一個頑固不化的幻覺。根據現(xiàn)代物理學的義理而理解,這種幻覺的存在,有諸多能量的存在,這種能量就是活動的神秘力量。對于這種神秘的生命能量,現(xiàn)代物理學家能夠感覺到,詩人也能感覺到,當然,詩人對這樣的神秘力量的感覺,或者說對于這樣的純詩境界的感知和認知往往是直覺的,非算法的,甚至是夢幻的,用一句話來說就是詩性的感覺。這種感覺表現(xiàn)在詩里,就是幻象的存在。這就再一次證明,詩學的幻象在心理學和哲學意義上是一種巨大的美學存在狀態(tài),它之所以成為純詩的至高至大的境界,就是因為蘊含著詩人們追尋、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的神秘的詩學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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