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宇,孔月
(大連理工大學,遼寧大連 116024)
農學家出身的宮澤賢治對各種動植物及自然現象都十分熟悉。因此,賢治的作品中常有對動植物及礦石的描寫,通過這些細節(jié)描寫構建了一個又一個自然萬物和諧美麗的幻想世界。而自然界中最常見的色彩莫過于青色,無論是畫家亦或是作家都善用青色勾勒遠山與碧水,故在賢治童話中青色的使用率極高。
黑格爾曾經說過,“顏色的觀念性較強,所以宜于表現觀念性較強的內容?!盵1]通過分析作者對于色彩語言的選擇與應用偏好,可以解讀其心理狀態(tài)與感情信息,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其思想內涵。因此,該研究將以“青”這一色彩為線索,對宮澤賢治的三部作品——《雙子星》《夜鷹之星》[2]與《銀河鐵道之夜》[3]進行解讀。
該研究所選取的三部作品并非毫無聯系,實則三個故事都在同一個舞臺——銀河中上演。此外,《銀河鐵道之夜》與其他兩部作品間還存在著間文本性特征。在《銀河鐵道之夜》中,賢治便借男孩與女孩之口講述了“雙子星”的故事。另外,賢治還重新改編了《夜鷹之星》,保留其大體脈絡,將主人公由夜鷹變?yōu)樾?,形成了全新的“天蝎火”的故事,同樣是放在《銀河鐵道之夜》中,借女孩之口呈現出來。由此,《雙子星》與《夜鷹之星》作為先行文本被引用到《銀河鐵道之夜》中。因而可以將這三部童話看作相互關聯的“銀河”系列作品。
日本學者佐竹昭宏研究發(fā)現,“白”“黑”“赤”“青”為上代日語中的四種基本色彩名[4]。這四種基本色萌生于日本人對光源最初的感覺,雖然后來出現的“黃”“紫”等色彩名使得日本的色彩體系趨于完善,但四種基本色構成了古代日本人淳樸的色彩意識及審美意識,其對現代日本的色彩文化與社會文化所造成的深刻影響是不可忽視的。
因此,作為上代日本的四種基本色之一,青色在日本色彩文化及日本人色彩意識的研究中都備受矚目。被海洋環(huán)繞的島國日本以自然資源豐富而著稱,因此自誕生之際便與自然親密共處的日本人對青色有著與生俱來的好感。日本學者井本英一與英國旅日作家伊莎貝拉·伯德對日本與青色的關系進行了以下描述:
自幕末到明治初期,對來訪日本的歐美人來說,日本是青色的。青色的和服、青色的蒲團[5]。
掛著青色門簾的店鋪小小的,穿著青色和服,一路歡笑的人們也是小小的[6]。
根據以上所述,對于幕末時期初訪日本的外來者來說,日本的基調便已經被渲染成青色了。換言之,青色早已滲透到日本人的市井文化與日常生活之中,給日本人的日常生活和民族性格帶來了極大的影響。宮澤賢治自幼生活在自然資源豐富的巖手縣,自然也對青色有著與眾不同的情感。
賢治在三部童話中共使用色彩詞234 次,其中使用青色82 次,使用率超過了所有色彩總和的四分之一。賢治將色彩與不同的對象組合,以此賦予了色彩不同的象征意義。因此,在解讀青色這一色彩符號所包含的象征意義時,除了文脈與作者的個人經歷外,其所修飾的對象也是不可忽視的關鍵線索。
同時,賢治對于色彩的細微差別十分敏銳,對色彩的運用也十分謹慎,因而使用同一色彩時也會有多樣的表達。在賢治的童話中,青色也被進一步劃分成了“青”“青白”“青黑”三大類。因“青黑”在三部童話中僅出現兩次,故本稿只分析“青”與“青白”。
對于“青”的分析。宮澤賢治在三部童話中形容“青”時共使用了“青色”“水色”“海藍色”及“深青色”這四種表達。在漢語中,以上四種表達也都可以用來描繪青色。從表1 可以看出,賢治常用“青”來描寫銀河水、天空、原野、森林、孔雀等自然界中的景物,這與上述青色最原始的特征是一致的。
表1 三部童話中的“青”及修飾對象
值得注意的是,《銀河鐵道之夜》中“青色”的景物與光芒在喬班尼進入銀河站,即進入異界前后頻繁出現。故事發(fā)生的當天正值銀河節(jié),學生們都在去摘制作“河里放流藍燈的土瓜”,此處的藍色土瓜燈在后文中也多次出現。被同學孤立的喬班尼在取牛奶的途中看到了青色的信號燈、有著“海藍色的厚玻璃盤” 的時鐘、“深青色的冷杉與橡樹枝葉”“藍色鎂光煙花”等“青色”的景物,這正暗示了即將開始的銀河鐵道之旅。
草叢中閃閃發(fā)光的小蟲子,把葉子照得透亮,泛出層層青光。喬班尼覺得像極了剛才大家拿著的土瓜燈。(銀河p106)
喬班尼又看到了藍色的天琴星,三三兩兩閃爍不定,時而把腳伸出來,時而又縮回去,最后伸展開來,看起來像一大片蘑菇。
(銀河p107)
沒有取到牛奶的喬班尼在回家的路上受到同學的奚落,向黑色的小山丘跑去,而后偶然搭上了銀河列車。喬班尼在進入異界前,跑到了山丘頂的氣象輪柱下并一頭扎進了草地里。草叢中“泛著青光”的小蟲子在喬班尼眼中像極了同學拿著的土瓜。這對迫切渴望友情的喬班尼來說具有非凡的魅力。另外,此時所看到的“泛著青光”的小蟲子與“藍色的天琴星”都發(fā)著光,在夜晚十分醒目; 且喬班尼在看到這些“青色”的景物不久后便進入了四次空間,因而可以猜想這些藍色的“小蟲子”與“天琴星”等并不單單只是景物,而是指引著喬班尼前往異界的標志,是鏈接著現世與異界的紐帶。此時“青”的意義也脫離了色彩的范疇,被賦予了空間性的特征。
喬班尼所搭乘的銀河列車也并非普通的列車,而是原本只有逝者可以乘坐的異界列車。喬班尼在機緣巧合下乘上這班列車,并遇到了此時已經死亡的好友柯貝內拉。剛進入異界的喬班尼所看到的景色也充斥著青色。
而那張地圖最厲害的是,在暗夜般的黑盤上,藍色、橘色、綠色的光芒點綴在一個個車站、三角標、泉水和森林的位置上。
(銀河p110)
原野上那些藍色、 橘色繽紛閃爍的三角標,都好像在深呼吸一樣,紛紛搖曳弄影。
(銀河p111)
需要注意的是以上文本中的“三角標”?!叭菢恕敝淮嬖谟凇安煌耆幕孟胨拇慰臻g銀河鐵道”之中,在喬班尼進入異界時,有現世的“天氣輪柱”變成“三角標”的形狀描寫。此前有研究猜想“三角標”是星星的象征,但本稿推測,色彩各異的“三角標”暗示著喬班尼銀河之旅的不同階段?!叭菢恕庇小扒嗌薄俺壬钡炔煌?,在銀河之旅的過程中,“三角標”的色彩也在不斷變化。同時,文本中描寫喬班尼在剛剛搭乘銀河列車時,近處的“三角標”在霧中呈現青白色,而遠處的三角標則是呈現橘色與黃色。橙色與黃色姑且不論,只聚焦于青色的“三角標”。如前文所述,“青”這一色彩鏈接著現世與異界,因為現世是生人所活動的場所,而異界在民俗學中是亡靈與鬼魂所生活的世界。故而可以說“青”象征著生與死的邊界。在日本的傳統(tǒng)葬禮中,時常能看到“青”的影子。在諸如集慶與青衣女子及小栗判官等日本家喻戶曉的民間故事中,“青”這一色彩也頻頻出現。
身著華服的僧侶,口中低聲祈禱的人們,棺材用布包裹著,身著青衣的人們搬運著棺材,兩側的送殯者穿著白衣,人們各司其職排成隊列[7]。
鐮倉時代的僧人集慶曾在承元元年間誦讀鬼簿,讀完源賴朝的名字后,突然出現了一個青衣女人,質問他為何遺漏了自己的名字,隨后便消失了。于是集慶又低聲念誦了“青衣女人”。
青是死者的顏色。小栗判官在被橫山父子喂食毒藥后進入假死狀態(tài),此時身著青衣的冥府官吏出現并說熊野的溫泉可以治愈小栗判官。于是照手姬用土車載著小栗,借助所到之處人們的力量登上了熊野[8]。
根據引用的文獻可知,“青” 在日本常常與死者及葬禮有關。但需要注意的是,“青”并非是單純表示已經死亡的狀態(tài),而是象征著生與死的邊界、鏈接生者與死者的紐帶。已經死去的女人穿著青衣與集慶建立了聯系,得以與集慶對話。由此推測葬禮上搬運棺材的人都穿著青色的衣服也正是為了與死者建立聯系吧。此外,在小栗判官的故事中,陷入假死狀態(tài)的小栗得冥府官吏指點,被熊野的溫泉水治愈,可以說是兩次跨越了生死的邊界,這與喬班尼進入異界而后返回現世的故事異曲同工。因此可以推斷,在銀河之旅開始時出現的“青色”三角標實際是異界的入口,或者說是表示生死界限的標志。另外,在銀河鐵道之旅即將結束時,喬班尼再次看到了“深青色的檜樹和冷杉”,以及青色的“十字架”等景物,這正與旅程開始時的青色“三角標”呼應,作為異界出口的象征出現,暗示著喬班尼即將由異界返回現世。
《夜鷹之星》中的“青色”也具有此重內涵。夜鷹被老鷹脅迫后決心赴死,他祈求太陽和星星們將他帶走,但都被拒絕。最后,夜鷹通過燃燒自己的身體終于變成了美麗的星星。夜鷹在一心向死的旅程中遇到的青色大犬座與大熊星也暗示了其最終化成青色星星的命運。
他看見自己的身體像磷火一樣閃耀著美麗的藍光,靜靜地燃燒著。
(夜鷹p99)
此時夜鷹已無法回到原本生活的世界,其燃燒自己的身體化為星星雖說也是一種死亡,但進入異界后夜鷹改變了自己原本的形態(tài),從此一直照亮銀河,這對他來說難道不也是一種重生嗎? 因此,閃耀著藍色火光的夜鷹之星此時的狀態(tài),用正處于生與死的邊界來形容便再合適不過。
對于“青白”的分析。根據修飾對象的不同,三部童話中的“青白”可以劃分為燈與光、銀河的景色、人物的面部和臉色及其他這四大類。由表2 可見,“青白”修飾的對象與“青”具有很大程度的重疊,因而兩者的象征意義也并無過大出入。例如,在銀河鐵道之旅開始時,作為異界入口出現的“三角標”因為霧而呈現出“青白色”。此時的“青白”與“青”相同,都表示鏈接現世與異界的紐帶,生與死的邊界。但是除此之外,“青白”還有自己的特殊內涵。
表2 三部童話中的青白及修飾對象
在描寫人物的臉色時,常出現“(臉色)發(fā)青”這一表達。這是人在虛弱、恐懼抑或是遭遇打擊時所出現的生理反應。例如喬班尼在乘上銀河列車時見到了剛剛溺死的好友柯貝內拉,此時柯貝內拉便是因為虛弱與恐懼而“臉色微微發(fā)青”。但此時“青白”的意義實則是由色彩本身衍生而來,經過時間的沉淀成為日語中約定俗成的含義。這與文本及文脈并無過多關聯,也非賢治童話中“青白”所特有的意義,故此處不展開分析。
“青白色”也頻繁出現在《雙子星》對彗星的描寫中?!按忠暗拇箦缧恰卑殡S著“青白色的光霧”登場。文本中也有多處對于彗星吐出“青白色的光霧” 的描寫。這里的“青白色的光霧”無疑是讓作為反派人物的彗星的神秘性與邪惡性展露無遺。
雙子星還是一如既往地在幽暗的宮殿里,面對面端坐著吹笛子。突然粗野的大彗星來了。他一面對二人的宮殿“哈~哈~”吹著青白色的光霧說道……
(雙子p37)
彗星吐出一口青白色的光說:“來,出發(fā)嘍。嘿嘿嘿……嘿嘿嘿……”
(雙子p39)
彗星用力甩了兩三下尾巴,還向后猛吹一口青煙,將二人吹落。
(雙子p39-40)
對于具有上帝視角的讀者來說,欺騙雙子星的彗星自然是反派角色。但是對于文本中的雙子星而言,登場之初的彗星其善惡屬性尚不明晰。且彗星伴隨著“青白色的光霧”出現,其樣貌形態(tài)自然也是模糊不清,難以分辨。從雙子星的視角來看,這更為不速之客彗星增添了一層神秘感。
同時,此處的“青白色”也具有邪惡這一特性。李薇的研究表明,太平洋沿岸的日本人更偏愛清色,而日本海沿岸的日本人更偏愛濁色[9]。此處的清色意為沒有摻雜其他色彩,純度較高的顏色。與之相反,濁色則指兩種或兩種以上色彩摻雜形成的純度較低的顏色。“青白色”是青色與白色融合的產物,毫無疑問屬于純度較低的濁色。而賢治所生活的巖手縣地處太平洋沿岸,由此可以推測賢治應更為偏愛清色,因此用濁色來表達負面意義也是順理成章的。文本中“粗野”且較為直接的表達姑且忽略不計,彗星在吐出“青白色的光”時會發(fā)出“嘿嘿嘿”這種具有反派特征的笑聲,且其后彗星還“猛吹一口青煙”將雙子星吹落海中。由此可見,“青白色”的邪惡性特征也是毋庸置疑的。
宮澤賢治在三部童話中多次使用青色,為銀河這個不可思議的幻想世界填充了血肉。而青色在三部童話中不光能夠描繪形形色色的人物與場景,還具有象征人物性格與空間境界的職能。其中,“青”作為連接異界與現世的紐帶在《銀河鐵道之夜》與《夜鷹之星》中頻繁出現,實則也是生與死之間邊界的象征。這使得“青”在意義上突破了傳統(tǒng)意義上色彩的桎梏,獲得了空間性的特質。而“青白”在《雙子星》中常伴隨著彗星的登場而出現,淋漓盡致地展現出彗星神秘與邪惡的性格,在人物塑造上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實則除卻青色外,賢治在銀河系列的三部童話中也多次使用黑、白、紅等色彩,這諸多色彩也如青色一般,背后蘊含著深厚的內涵。結合文本與文脈,利用色彩的表意性與多義性深入挖掘,便可為賢治童話的解讀提供新的思路,進而使賢治童話煥發(fā)新的生機。因篇幅有限,賢治童話所涉及到的其他色彩符號留待今后的課題中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