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故淵

小雅覺得，如果那天她沒有和徐彬走進那家手機店就好了。

那是國慶的第四天，閱兵式終于結(jié)束了。在國慶的頭一晚，徐彬坐了十六個小時的硬座，第二天臨近中午才到的北京。他累壞了，說是腰疼屁股也疼，可畢竟硬座票只要一百來塊錢，比高鐵便宜了將近四百塊。加上哪兒都在閱兵，于是頭三天他倆哪兒也沒去，躲在朋友借給他們的房間里，把沒在一起的日子欠下的擁抱和親嘴補起來。親著親著，他們忽然停下來，小雅問：“剛才有人敲門嗎？”兩人大氣也不敢喘，聽著動靜。這小公寓按照規(guī)定不讓借住，他們怕鄰居跑過來問他們是誰，每次在公寓入口處跟在別人后頭進大門時，都是做賊心虛溜得飛快。但是為了省錢，也只好忍一忍。徐彬來北京之前，他倆為這事通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

“這家稍微便宜點……可是，帶獨衛(wèi)的最差也要三百一天。一星期就兩千了……”

“媽的怎么這么貴？都夠我用一學(xué)期的?！?/p>

“國慶嘛。我都說了讓你早點定下來?！?/p>

“我沒法定嘛，助教會議也是臨時才說取消的?！?/p>

“好吧?！?/p>

“你生氣了？”

小雅有一個瞬間想道，要是徐彬是個富二代就好了，至少不需要為這兩千塊錢絞盡腦汁。但她很快就像晃走一只蒼蠅一樣晃走了這個念頭，口氣也帶上了點內(nèi)疚。

“沒有。”

電話忽然斷了，很快又回?fù)芰诉^來?！拔疫@破手機又出問題了?！?/p>

“哦?！?/p>

“你生氣了嗎？”

“不是啊。我在想，有沒有可能，找人借一下房間啊？”

他們就這樣找到了徐彬在北京的老鄉(xiāng)，巧的是人家剛好要出差一個禮拜。小雅翹了一節(jié)選修課專程去找老鄉(xiāng)拿鑰匙，老鄉(xiāng)把鑰匙交給她的時候笑瞇瞇的，有種吃透了他們秘密的感覺，小雅覺得自己臉都紅了。和老鄉(xiāng)揮手作別后，小雅沿著門口的人造景觀河撒開丫子跑，喉嚨里上演著沉默的歡呼：他們終于有一個巢了，哪怕只有一個禮拜。小雅的手汗津津的，好像緊緊捏著的鑰匙是用黃金打的。

房間很小，他們像進入了一個奇怪的活物的胃，做什么事都躡手躡腳。床懸在沙發(fā)的正上方，是給單身小白領(lǐng)住的典型的省空間設(shè)計;開得小小的窗口，勉強能看到那條人造景觀河，水是腥臭的，但也很好。省下的兩千塊錢，像小雅舍不得買的小紅瓶精華水，在他們每個毛孔里持久地滋潤著，還香香的。

徐彬把牙刷毛巾一件件從行李箱里拿出來擺好，最后拿出來一包花里胡哨的東西，遞給小雅。

“這是我媽特意給你做的。”

圍裙？袖套？小雅看了半天沒看出這花花綠綠的是啥。展開后她發(fā)現(xiàn)那是一件棉襖，布樣是奶奶輩的大花，實在是土得不行，根本無法穿在身上。好像看出了小雅的哭笑不得，徐彬補充道：“這是我家地里自己種的棉花，可暖和了呢，你摸?！彼兆⌒⊙诺氖址旁诿抟\上，的確，暖融融的，像是收集來的一朵小太陽。小雅的心也一下子柔軟了。她把棉襖藏在行李箱的最深處，雖然不能穿這么土的衣服，至少棉花還是好的，可以拆出來填枕芯。

頭兩天，一切都很完美。兩人睡前關(guān)于海德格爾到底是不是納粹爭執(zhí)了一番，最后當(dāng)然是徐彬完勝。徐彬討論時帶著一種助教的口氣：“你連這都不知道嗎？”小雅最喜歡聽他這樣講話，可是卻想氣一氣他，就會忽然提問：“《青春之歌》的作者是誰？”看著徐彬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她就學(xué)他說話：“你連這都不知道嗎？”她帶著獲勝的表情蒙上被子，然后徐彬就開始撓到她無法睡覺：“啊你是想死嗎——”

真好，小雅希望他們能這樣生活一百年。她累時，就把頭靠在徐彬肚子上，聽徐彬用帶北方口音的普通話給她讀本雅明。有時候，他們擠在小雅的電腦前，一起看小雅從網(wǎng)上下載下來的帶著澳門新葡京賭場廣告的小眾文藝片。他們是靠精神食糧活著的，每到肚子餓時，他們常常感嘆：“如果人可以像植物一樣光合作用就好了——”上館子時，如果是徐彬買單，小雅把菜單翻遍，最后也就點個最便宜的蛋炒飯;偶爾她買單時，就會點些好菜，給兩人補充營養(yǎng)。小雅覺得，口腹之欲這種東西，也不該過分地追求。說白了，像他們這樣的窮學(xué)生，也沒這個資本追求，不如就過著一種修行般的日子好了，心安理得。可是，有時候徐彬?qū)幙勺约簬滋觳怀运?，也會給她買她愛喝的大果粒酸奶。小雅本來不是喝酸奶喜歡舔蓋的人，但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她都會在他笑瞇瞇的注視下，像條小狗一樣很珍惜地把蓋上的酸奶都舔完。

在逼仄的小空間里待到第三天，二人之間開始起摩擦了。起因是一個帶螺紋的避孕套。

“這是什么??？”

小雅難以置信地看著徐彬套上避孕套，那上面除了螺紋還有一粒粒的小凸起，像一根仙人掌。

“試一下，很舒服的?！?/p>

“我不要……你為什么買這種土里土氣的東西?。俊?/p>

“這怎么就土里土氣了？這比一般的還貴呢！”

“我怕疼?！?/p>

“沒事的，試一下嘛！”

小雅用被子卷起了自己。她想象了一下一根仙人掌進入自己的感覺。

“我就是不要！”

徐彬不說話了。背過身的小雅能聽到他窸窸窣窣地把套摘下來，猶豫著要不要扔進垃圾桶。

“這很貴啊，還能明后天再用嗎？”

小雅的火氣噌地上來了?！敖裉觳灰魈觳灰?，不要就是不要！”

徐彬很久沒說話。小雅不知道他在干嘛，也不想把身子轉(zhuǎn)過去。沒過一會兒，小雅聽到咚的一聲巨響。

“你在干嘛？”

徐彬氣得把手機扔下了床。幾乎是出于本能，小雅一咕嚕起來，蹬蹬地爬下樓梯去撿。手機屏裂了，劃開解鎖沒有任何反應(yīng)。對于這樣一部打電話時還會斷的破手機來說，它是無力回天了。

小雅開始心疼起來。“你干嘛發(fā)這么大的火？”

徐彬坐在床沿，黑著臉。

“你嫌我土，是不？”

“……”

“最近幾次跟你做愛，你都不是很情愿的樣子。”他說話變得陰陽怪氣起來。89D40A26-8A7C-46A3-97DB-8B5B526BF797

“哪有！”

“你也不是說了一遍兩遍了，‘土里土氣的?！?/p>

“……我那不是說你呀——”

“我土，我就是在農(nóng)村長大的，可農(nóng)村里大家都相親相愛的，多好，你懂嗎？上海人多自私！上次評獎學(xué)金的事兒——”

徐彬離國家獎學(xué)金一步之遙，但在日常表現(xiàn)投票評選的時候，本來排第二名的同學(xué)給大家請客拉票，硬生生把他給擠下去了。那名同學(xué)家里不差錢，但國獎，畢竟是個不小的榮譽。徐彬拿的一等比國獎少了兩千塊，氣得他好幾天都沒說話。本來嘛，誰都知道他是全哲學(xué)系經(jīng)濟條件最差的學(xué)生，吭哧吭哧承包了所有助教的活兒，每個月從系里領(lǐng)六百塊，加上助學(xué)金，才勉勉強強夠過日子。這事兒讓一貫熱心給同學(xué)幫忙的徐彬心里涼了半截。

“——城市里現(xiàn)代性帶來的一切，真的是好事嗎？韋伯說‘意義的喪失和‘自由的喪失……”

眼看著他又從日常生活無縫銜接到嚴(yán)肅的學(xué)術(shù)探討，小雅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個男人可愛。他才不是那種精致的利己主義型學(xué)者，理想主義在他身上是有光的?？纯催@單薄得跟菜市場里掛起來的肋排一樣的身子，卻還想扛那么多呢，小雅頓時心疼起他來，抱住了他的腦袋。

“你鬢角有一顆痣，像是朱熹轉(zhuǎn)世?！?/p>

就這樣，他們再也嚴(yán)肅不起來了。兩個人又扭在一起玩鬧時，徐彬也開始后悔自己為什么沖動之下把手機給砸了。雖然它有事沒事自動斷電話，連不上網(wǎng)，但好歹還能將就幾天。不能將就了，說不定你不摔它，它今天也死了，這叫人各有命。小雅說，正好明天去中關(guān)村買手機。

那天起風(fēng)了，天有點陰，空氣中有股久違的雨水味。小雅穿了一件磚紅色的風(fēng)衣，挽著徐彬暖融融的T恤袖子，為保險起見還帶了把折疊的雨傘。北京的馬路太寬了，過一條馬路有時得要十分鐘，下地道，上天橋，有時候看著對面遙遙招手的煎餅果子店鋪，幾乎要累到絕望。中關(guān)村大街上的人全都長著一副精英的臉，西裝革履行色匆匆，還有坐在那些鳴著喇叭右轉(zhuǎn)卻毫不禮讓行人的轎車?yán)锏娜藗儯⊙庞X得北京都是他們的，不是她的。她學(xué)會了一個人低著頭快走，好像生怕從人群中被揪出來示眾什么叫做“一無所有的人”。

現(xiàn)在她身邊多了另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也許是負(fù)負(fù)得正，她莫名地不再害怕了，可以抬起頭來了。就算窮，又怎么樣？他們是兩個裝滿了知識的腦袋，裝著一心想要讓世界變得更好一些的善良念頭，他們才是——小雅帶著諷刺語調(diào)心想——“時代的主人”。

小雅住在四人間的學(xué)生宿舍里，三個舍友里有兩個都跟男朋友一起住，平時不在宿舍。偶爾回來一趟，她們會說起最近在北京投資的一套房產(chǎn)，或者是買的一輛新車。六萬一平！首付一百萬，貸款二十五年還完。她們有意壓制住那種令人反感的炫耀的語氣，像拉家常時說起買的一條新裙子或者新圍巾似的。每當(dāng)這種時候，小雅總是默不作聲，用手指無意識地在大腿上畫零，畫到六個還是七個零才是一百萬呢？小雅畫得糊涂了。這個世界上好像人們貧窮的原因都相似，富有的原因卻各不相同，而且都神神秘秘。她好奇，她們哪兒來那么多錢呢？男朋友的？或者是家里的？所以她們水水地上完課程，水水地拿個畢業(yè)文憑就好了。這是無法復(fù)制的人生，小雅連嫉妒都無從嫉妒起。她只記得爸媽嘆息時說的話：你爸你媽沒本事，什么都得靠你自己，所以你得爭氣?！盃帤狻边@個詞可以被爸媽放進各種語境里造句，這次才考了第五名嗎，你要爭氣呀。要化學(xué)競賽了，爭口氣拿個一等以后可以保送。都要考試了你還玩QQ，你怎么這么不爭氣？！

出于一種慣性，小雅發(fā)瘋一樣往自己課表里塞了十門課，除了四門必修課還旁聽了六門，比別人多出一倍。每天在圖書館里踩著開館音樂和閉館音樂打卡，在食堂里吃的咕咾肉和紅燒蘿卜都是鄉(xiāng)土中國和純粹理性批判。累，每天都累到想吐?？蓪W(xué)新知識也可以成為一種虛榮，就跟小雅的室友買一棟房或一輛車一樣，而且還不花錢呢。這是小雅唯一會做，還做得不錯的事。這種努力讓她覺得心里踏實，也許在心底很隱秘處，她還相信著知識是可以改變命運的。

徐彬支持著她的一切。一千多公里外，徐彬和她做著同樣的事情。她看完《卡拉馬佐夫兄弟》后給他寫郵件。

“為什么有些人就得承擔(dān)這樣的痛苦？上帝的正義在哪里？”

徐彬就在吃飯的時候給她回：

“神正論說的就是這個啊。主動、謙卑地承擔(dān)起自己和他人的罪，在這種承擔(dān)和超越中，上帝的正義就向我們顯現(xiàn)了。”

可是人為什么要承擔(dān)起他人的罪啊？那些惡人犯下的事，為什么要善良的人一起承擔(dān)??？小雅的嘴里塞滿了金針菇，在食堂里苦苦地想著這個問題。想明白了，她可能就不再是那個一無所有的人了。

現(xiàn)在他們走進一家手機店，像兩只純潔雪白的待宰羊羔，毫不知曉自己的命運。這可是臭名昭著的中關(guān)村，在上世紀(jì)90年代初，有多少人靠著坑蒙拐騙、倒賣電子產(chǎn)品在這里一夜暴富。小雅他們只是走進了一個時代的切片，不知過去，無論未來。

這是一家銷售員遠遠多于顧客的店。準(zhǔn)確地說，顧客只有小雅和徐彬兩個人。剛要進門，就有至少三名穿著旗袍的女銷售員一路小跑著迎上來，有一名還差點崴了腳。小雅甚至攙扶了她一下，小心些。沒事沒事。她抬起頭的時候，小雅發(fā)現(xiàn)這毫無疑問是一張從農(nóng)村來到北京闖蕩的臉，黝黑的皮膚因為用劣質(zhì)化妝品而卡粉，普通話帶著濃濃的閩南味，聽上去沙啞而性感。那雙眼睛很大很機靈，讓她一米六不到的小身子有種野兔一樣的活力。

野兔女銷售員帶著他倆繞著展示臺走了一圈，介紹了幾款手機，都是市面上快要淘汰的諾基亞、oppo之類。看他倆興趣不大，就裝作不經(jīng)意地給他們介紹了最新上市的小米III。小米III在不久之前剛發(fā)布，只是在雷軍的饑餓營銷手段下，市面上沒有現(xiàn)貨，網(wǎng)上的預(yù)售也都排到月底了。小雅好奇地問了一句。野兔女銷售員熟練地把展示機遞到她手里，像菜場的賣菜大媽遞土豆一樣?！拔覀冞@是內(nèi)部渠道供貨的，整個中關(guān)村只有我們這一家有現(xiàn)貨。”

小雅沒有懷疑她說的話。她劃開了手機觸摸屏，那觸感很舒服，像什么呢？像徐彬剛洗完澡后的肚子，滑滑的，恰到好處的摩擦力。她試了幾個軟件的功能，還用相機拍下了徐彬在廣角鏡頭下扭曲的笑臉特寫。他露出的崎嶇不平的牙齒，真可愛。她拿著手機有點兒愛不釋手，交到了徐彬的手里，徐彬也給她拍了一張。89D40A26-8A7C-46A3-97DB-8B5B526BF797

“你看，你好白！”徐彬給她看人像模式拍的自動磨皮效果，“以后給你拍照就不用美圖了?！?/p>

“你已經(jīng)確定要買了嗎？要不要再看看？”

“你喜歡，那我就買了。”

小雅心里又一暖。明明是他要買新手機。另一名長相非常文氣的男銷售員也在一旁推波助瀾。

“對啦，女朋友喜歡最重要。而且我們這是原價，現(xiàn)在網(wǎng)上加價三百都不夠呢！”

小雅偷偷瞄了一眼價格牌，1299，是他半個學(xué)期的生活費?？墒牵苍撚袀€像樣點的手機了。徐彬看了一眼小雅，小雅敢保證他腦子里想的和她一模一樣。

“行，我買啦?！?/p>

野兔女銷售員聽到這句話喜笑顏開。結(jié)賬在樓上，小心臺階哦。她殷勤地在前面領(lǐng)路，經(jīng)過那名男銷售員時二人之間有種曖昧不明的眼神之間的調(diào)情。徐彬拉著小雅的手，這是他們倆一起支出的第一筆大花銷，二人都有點輕松，又有點緊張，好像買的不是手機，而是一套房子。

二樓的裝潢一下子簡陋好多，像是充滿了秘密交易的手機維修鋪，空氣里唾沫橫飛。結(jié)賬時有個老頭子不知什么原因在跟一個胖乎乎的中年男子大吵大鬧，野兔女銷售飛快地用身子擋住了他。事后，小雅覺得這種種細節(jié)都在提醒他們此非善地，可他們被一種好像占了便宜的竊喜占據(jù)了頭腦，選擇了視而不見。當(dāng)時野兔女銷售員帶著他們在另一臺收銀機前結(jié)好了賬，然后把一個嶄新的小米III盒子推到他倆面前。你來拆。徐彬說。小雅就像拆一本新書的塑封一樣撕掉包裝膜，嘶啦，那聲音真動聽。小雅享受地閉上了眼睛。這是一種只屬于讀書人的隱秘樂趣?？稍谒麄兡闷鹉侵粛湫聼o暇的手機之前，野兔女銷售員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來一疊用橡皮筋捆著的手機卡。

“選個號吧?！?/p>

小雅皺了皺眉頭：

“對不起我們自己有手機號?！?/p>

野兔女銷售員短促地笑了一聲：

“這手機是定制機，必須綁定我們的手機號才能用的哦。”

“……”

小雅和徐彬飛快地對視了一眼：

“可是你一開始并沒有說這是定制機呀?！?/p>

野兔女銷售員甜甜地笑了?！跋襁@樣原價售賣的新款手機，肯定是定制機咯。不然怎么可能有現(xiàn)貨？”

“那我們退貨吧?！毙⊙藕孟駶u漸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么。

“不好意思哦，你都已經(jīng)把新機拆開了，按照規(guī)定不讓退的?！币巴门N售員好像為說這句話等了很久，把握全局的樣子像是在打牌的時候把王炸藏到最后。徐彬的臉色一下子變白了。

“這是欺詐！我要見你們經(jīng)理。”

他提高了音量。二樓零零散散的銷售員們回過頭來看。野兔女銷售員的笑容消失了，底牌都亮了，她有什么好怕呢？她一定是勝券在握了。小雅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這一點。野兔女銷售員朝著大廳那頭打了個響指，喂，經(jīng)理！那個之前跟老頭子吵架的胖乎乎的油膩中年男子套著西裝走了過來，他兇神惡煞的樣子與西裝完全不搭，沒有比這更糟糕的西裝買家秀了。小雅心里的鼓槌悶悶地敲擊了一下，能讓野兔女銷售員拿到王炸的，就是發(fā)牌的人呀。她挽住徐彬。

“干什么小伙子？”他把眼睛一瞪，“怎么就是欺詐了？”他根本沒必要了解發(fā)生經(jīng)過，他才是寫劇本的那個人。一級編劇，加金牌打手。

徐彬面紅脖子粗地跟他爭執(zhí)了一番，小雅扯了扯他的袖子。

“我告訴你小伙子，一個店有一個店的規(guī)矩?！?/p>

“欺詐？你說誰欺詐了，你再說一遍試試？”

“你打，你打消費者熱線電話，你報警都可以！”

徐彬真的拿過小雅的手機開始打電話。媽的，竟然沒有信號！他罵了一句。小雅靈機一動，舉起手機，開始對著經(jīng)理攝像，一邊說著“非要把這地方曝光不可”“你們是慣犯吧”之類的話，結(jié)果沒說兩句，就被經(jīng)理一把奪過了手機。小雅懵了，這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了。徐彬杵到他面前，兩個男人大眼瞪小眼，幾乎要開始動手。這時之前吵吵嚷嚷的老頭子也被吸引了過來，口水四濺地嚷著：“欺詐！就是欺詐！”如果不是置身事內(nèi)，小雅甚至覺得這一幕有種黑色幽默。

野兔女銷售員冒了出來，開始用一種息事寧人的口氣說話。

“這樣吧，如果你們實在是不愿意換手機號呢，我們可以給你們換其他的非定制機，你們覺得怎么樣？”

小雅默不作聲，心想這里面莫非又有什么鬼。最后還是徐彬勉強答了一句：

“那就看看吧?！?/p>

于是野兔女銷售員重操舊業(yè)，開始用極大的耐心給他們介紹起一部部手機。徐彬聽得心不在焉的，一副蔫頭蔫腦打了敗仗的樣子。在野兔女銷售員提到某一部Vivo手機“價格跟小米III是一樣的”的時候，徐彬有氣無力地舉起手指了指那部Vivo手機。

“這個，就這個吧?！焙孟駷榱私o自己作出的唐突決定找心理安慰，他又加上一句，“手機無非也就是發(fā)發(fā)消息拍拍照，都差不多。”他又看了一眼野兔女銷售員，小雅覺得那個眼神有點哀求的意思，像是在說，求求你別再騙我們了。

走下樓梯的時候兩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不語，心里像是窩了一團氣。小雅知道如果這個時候他們?nèi)魏我粋€人說話，無非就是“Vivo也挺好的”“小米也就這樣”這種毫無意義的話，她害怕聽他說，也害怕自己一不留神會說出來。像是一對很想要孩子卻被宣告無法懷孕的夫婦，從醫(yī)院回家的路上說出“不生孩子也挺好的”“不然也可以領(lǐng)養(yǎng)”這種話，雖然是出于一種善意，卻會讓人更火大。

兩人走入了秋風(fēng)里，天氣比來時更陰沉了，一只紅色的塑料袋在風(fēng)里飄著。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到可以去哪，要不然就沿著中關(guān)村大街走去學(xué)校的圖書館看會兒書吧？好，徐彬悶悶地說，低頭給他的新手機安裝著軟件。小雅覺得，這時候要是問他“去不去蹦極呀”他也會說好。小雅正拿著一瓶礦泉水喝水的時候，忽然間，徐彬把手機塞到她鼻子底下，那種發(fā)現(xiàn)了什么的感覺讓小雅以為是哪個哲學(xué)老師出了一本天道人倫的新書，沒想到的是，那是瀏覽器里搜出來這部Vivo手機的官方價格，用鮮紅的橫杠劃去了1099，標(biāo)注著：899。89D40A26-8A7C-46A3-97DB-8B5B526BF797

一口水猛地吞下去，在小雅的食道里噎了一會兒，才到胃里落定。她忽然回想起，為什么在那個中關(guān)村中心地帶，竟然會沒有手機網(wǎng)絡(luò)這件事。信號被人為屏蔽了，就是為了不讓人們有上網(wǎng)查價格和打電話投訴的機會。只要一進那個籠子，所有的雞要被拔光了毛才會被放出來。這好戲怎么可能演到一半就結(jié)束呢？小雅在等的那個懸念，原來是這個。她甚至都沒有特別的驚訝，只是有點麻木，如果被騙是一件注定的事，那口袋里的錢全都掏給他們也就結(jié)束了。大不了當(dāng)成對自己心態(tài)的錘煉，人生苦難之事，多了去了。心甘情愿地承受他人的罪，神正論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

然而，正是徐彬說的下一句話讓小雅作出了那個糟糕的決定。

“他們一句話就騙了我們四百塊，我卻要在硬座上坐十六個小時才能省下來呢?！?/p>

他的口氣中沒有抱怨，沒有氣憤，只有一種傷感。嘩啦，小雅感到心下瞬間崩塌了。她毅然地停下了腳步，轉(zhuǎn)身往回走。

“你去干嘛？”

“決不能讓這些壞人得逞！”小雅憤憤地喊出來，這句話就像那只紅色塑料袋一樣在秋風(fēng)里飄著。

走向手機店的一路上，小雅打了好幾個消費者熱線電話。您好，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接線員甜甜的嗓音熱情地向她許諾一切都會得到解決，可三分鐘后她們無一例外地告訴她，很抱歉呀，定價這種事是商家的個人行為，沒有辦法進行投訴的。沒有一條，哪怕一條法律可以懲罰這些壞蛋。只有道德約束而已。可如今，哪怕那個高喊著道德法則的康德轉(zhuǎn)世再生，又有何用？小雅忽然覺得十分悲涼，他們頂著兩個裝著知識的巨大腦袋，走在路上和其他行色匆匆的人們一樣，甚至和那個野兔女銷售員一樣，都需要金錢活下去。騙誰不好，干嘛騙他們這兩個窮光蛋？對于她的兩名有錢室友來說，這點錢在北京只夠買指甲蓋那么點大小的地皮，只夠她們像跳芭蕾一樣踮起腳尖站著?？蓪τ谛毂?，那是二十本書，四十頓飯，和在綠皮火車上十六個小時無法睡覺的腰酸背痛啊。

小雅闖進店門，徐彬差點兒沒跟上她。這一次，沒有銷售員迎上來了，哪怕站在門口的幾名作勢要迎上來的，一看見是他們，腿也就縮回去了，冷冷的立著像是一排電冰箱。野兔女銷售呢？已經(jīng)逮著另外一對男女介紹新款的小米III手機了，重新戴上了一副涎皮涎臉的諂媚笑容。媽的，變臉都沒這么快的。

小雅像蹭導(dǎo)游一樣跟了過去，緊緊貼在那對男女背后，裝作認(rèn)真地聽野兔女銷售員講解。女銷售員給了她一個微妙到幾乎無法捕捉的白眼，然后帶著那對男女巧妙地轉(zhuǎn)了個身，用一種幾近華爾茲的步伐。這對中年男女顯然也是國慶來北京玩的游客，小雅準(zhǔn)確地識別出了一種同類才有的小心翼翼感，女人斜挎的亮漆背包，金鏈子的漆都掉了，她還緊緊攥著。小雅故意擠上去，像一個熱心的游客擠破了頭去摸可以保佑升官發(fā)財?shù)氖{子屁股那樣，一把搶過那對男女手中的小米III，這對中年夫婦嚇了一跳，瞪著她。

“這小米III不錯哎。是新機器嗎？”小雅裝作頭一次來。野兔女銷售員被她問懵了，看看中年夫婦，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最后像是心一橫，決定無論如何要把戲演下去。

“是新機器，除了我們這家都沒有現(xiàn)貨的?！彼f得很快，帶著一種恨意。

“哦——”

小雅把尾音拖得長長的。中年夫婦也感到不對勁了，回過頭來看著她。

“可現(xiàn)在市面上銷售的小米III都是定制機吧？”小雅感受著這句話對于野兔女銷售員帶來的力量。果然，她的臉色一下子刷白。小雅用余光看到店里的其他銷售員朝他們走來，領(lǐng)頭的就是那個長相文氣的男銷售員。徐彬也加入進來。“故意不說定制機，然后賣給別人，強制消費要求綁定手機號，你們這也玩得太溜了，服。”

中年夫婦面面相覷，一下子消化不過來這么多信息。

“別買，這是家黑店！”小雅突然大喊一聲。有一對顧客正在被一個銷售員領(lǐng)著上樓梯，上那個萬劫不復(fù)的樓梯。還沒等她有任何舉動，野兔女銷售員就撲了上來，把她往門口推。幾個身強力壯的男銷售員們也團團圍住了徐彬，有兩個分別抓住他的手臂，那個長相看上去很文氣的指著他的鼻子開始罵：

“別動！再動你試試！”

“活膩了是吧！”

“我閹了你，你信不信？！”

小雅舉起了折疊雨傘——她唯一的武器——劣質(zhì)的雨傘骨軟綿綿地砸在野兔女銷售員的手臂上，像是肌肉拍打放松訓(xùn)練。后來她們變成了互掐手臂，再后來，她倆躺在地上開始互揪頭發(fā)，緊緊抓著對方分都分不開，像一對剛出生的孿生雙胞胎。

坐在警局里時，小雅，徐彬和野兔女銷售員都默不作聲。徐彬的袖口遮不住的手臂上有幾道紅紅的抓痕。他握著小雅的手，躲閃著小雅的眼神，有種掩飾不住的愧疚。他把她翻來覆去檢查了好幾遍：掉了一撮頭發(fā)，手腕處有一片淤青，除此之外她并沒有太大的傷。但是她看上去不對勁了，一言不發(fā)，像個倔強的蘑菇，長在警局的塑料椅上。

野兔女銷售員開始做筆錄了。小雅才知道她叫張春梅，福建人，家里有三兄妹，她排行老二，十六歲來北京打工。小雅開始想象她的生活軌跡，她剛來北京時，一定也很害怕吧。在中關(guān)村，她一定也被人騙過。正因為被騙得次數(shù)太多，才練就了現(xiàn)在這樣金剛不壞的一張臉，可以面不改色地扯謊了。她們工資一定不高，五千？五千在北京只能租那種多人床位間，吃二十塊一頓連肉沫都找不到的盒飯，工作日擠早高峰的地鐵。五千，卻要被老板指著鼻子痛罵要業(yè)績，時不時克扣一下工資，天天被PUA。小雅想起自己第一次進店門時，她和她的同事是多么急切地迎接她，煮熟的鴨子被自己趕跑時她是怎樣的氣急敗壞，那是一種餓壞了的人才有的狼吞虎咽。他們都餓壞了。員工都彼此算計，暗暗較勁，私下里搶客人。只有那個長相文氣的男銷售員對她好。在北京唯一對她好的人。他們曾在無人的床位間里，抱在一起瘋狂做愛然后起來吃泡面，木板床吱嘎作響，床下蟑螂橫行。想著想著，他們抱在一起的胳膊就成了自己和徐彬的胳膊，他們的臉就變成了自己和徐彬的臉。

小雅的眼里不知怎地就盈了一泡淚。她想起徐彬送自己來北京上學(xué)。那是一班過夜的動車，硬座車廂，卻是軟臥的上下鋪改裝的，所以只要一排座位的三個人中上火車最早的那個，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占據(jù)沒人的上鋪，享受軟臥的待遇一覺睡到大天亮。徐彬知道了這個秘密后，帶著她拖著三件巨大的行李過了檢票口就一路狂奔，就想占到一個上鋪能讓她睡一路?？墒窃谒麄儦獯跤醯卣业侥枪?jié)車廂后，卻發(fā)現(xiàn)上鋪早已被一雙粗糙開裂的腳底板占據(jù)了——一個民工模樣的大哥已經(jīng)開始呼呼大睡。他倆只好抱在一起蜷在窄窄的座位上，聽那個大哥的呼嚕聲回響了整晚，空氣中還有一股若有似無的腳臭味，心里想生他的氣卻又生不起來。小雅理解那個大哥，他也許在工地上熬了三個通宵，比他們更需要睡眠。就像她今天也能理解張春梅。但問題是，張春梅能理解別人嗎？89D40A26-8A7C-46A3-97DB-8B5B526BF797

恰好這時候，張春梅的一句話飄進了神游千里的小雅耳中，像是在回答這個問題。

“她有毛病唄，不讓我們做生意。”

忍不住了。小雅一邊嘩嘩地流淚，一邊開始聲嘶力竭的控訴。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說這樣的話??？……今天你騙的是我們，明天你騙的是你兄弟姐妹、你的父母……為什么要撒謊，哪怕妓女都靠誠實的勞動吃飯，你為什么要撒謊？！……你以為你只是在照老板吩咐做事嗎，你知不知道奧斯維辛是怎么來的？你知不知道平庸之惡？……

警察聽得竟然笑了起來，大概是生平頭一次在警局里聽到大學(xué)課堂授課。徐彬試圖挽住她讓她別說了，卻被激動的她一把推開。張春梅抱著胳膊一臉不耐煩，像是被叫到教務(wù)處聽訓(xùn)的叛逆學(xué)生。在某個時刻，她滿臉嘲諷地脆生生地打斷了小雅的話。

“你是我媽嗎？我要你管？”

小雅瞪著她，是一副怒其不爭的表情。張春梅交叉雙臂抱著的兩個飽滿的胸，掙脫了薄薄的白襯衫上的一粒扣子。跟那?？圩右黄饛棾鰜淼氖撬脑?，直直地射中了小雅。

“奶奶的，我要是跟你一樣上這么好的學(xué)校，我也犯不著干這個?！?/p>

小雅的心很慢很慢地，一點點地沉了下去?？档抡f，只有當(dāng)我們遵守道德法則時，我們才是自由的。被抓傷的手腕好痛。真好笑，自己居然跟中學(xué)輟學(xué)的女騙子講起了奧斯維辛和平庸之惡。張春梅是自由的嗎？她有選擇嗎？也許她的弟弟需要上大學(xué)，媽媽需要住院，也許她真的沒有選擇?？墒俏以诟墒裁?，我為什么要承擔(dān)起她的罪??？她也壓根兒不需要我承擔(dān)她的罪啊！神正論，只是為了讓那些善良的人自作多情，覺得自己做了多么有價值的事情似的。因為不管是耶穌基督還是康德，都沒有辦法改變窮人依然窮，富人依然富，而不同處境下的人們本質(zhì)上并沒有相互理解的可能……頭好痛。這是第一次，人生頭一次，一個想法進入了小雅的腦海：知識是無用的，錢才是有用的。

在小雅灑了無數(shù)淚水之后，那天下午，接近傍晚，張春梅被警察逼著，終于硬邦邦地對小雅說了聲“對不起”，然后回店繼續(xù)收割顧客去了。警察在記錄本上寫下了“成功和解”。小雅從警局出來回出租房的一路上，緊緊地裹著自己的風(fēng)衣，沒有讓徐彬牽手，也沒有讓他摟著，一個人拎著被折損得七零八落的雨傘傘骨。徐彬內(nèi)疚了好幾天，覺得是因為自己的原因讓小雅受了委屈，但小雅覺得不是這么回事。

一個星期后，小雅和徐彬分了手。分手之后的有一天，小雅在圖書館里做《純粹理性批判》的讀書筆記，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小雅和徐彬還一起在上海上學(xué)時，他們有次騎車從另一個校區(qū)回宿舍。路上，他們偶遇了一個大哥，用一根竹竿子掛著一只五花大綁的大龜在叫賣。完全是因為好奇，他們停下了車，仔細端詳起那只大龜來。它足足有臉盆那么大，頭部和尾部都有霸王龍那樣的背脊，像一條有龜殼的鱷魚。能長這么大，起碼得有上百歲了吧！徐彬和小雅驚嘆。這樣珍稀的生命，竟被人拿出來賣成盤中餐，徐彬和小雅都有點于心不忍。也是完全出于好奇，徐彬問起那個大哥這是什么龜。大哥撇撇嘴說，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龜，是我在河邊釣魚時抓到的，一看挺稀罕的，估計是國家保護動物，也不敢拿到正規(guī)的市場上去賣。你想賣多少錢呀？徐彬隨口問了一句。一千。大哥說。這種野生龜很補的。

我們不想吃它，只是不想你賣它，它活這么大也不容易。徐彬又多嘴了一句。小雅拉了拉徐彬的衣袖，兩人重新跨上自行車準(zhǔn)備走。等等，你們多少想要？大哥喊住他倆。

三百。徐彬隨口說。成交。沒想到大哥一口就應(yīng)了下來。這下徐彬和小雅倒開始認(rèn)真思考起來，救下了它一條命，然后呢？

要是把它放生，它又傻乎乎地被人抓了，那可就白白給人送錢了。徐彬猶猶豫豫地說。小雅思考了半分鐘?？梢越唤o學(xué)校的動物保護協(xié)會，他們肯定知道怎么處理野生動物。就這么辦。

他們付了錢，徐彬載著小雅，小雅在后座上舉著那只竹竿上的大龜。它很沉，等回到宿舍時，小雅的手臂都被勒得快斷了。見到他們帶回了稀罕生物，幾個旁邊宿舍的男生全都圍攏了過來。其中一個男生家里是開飯店的，他一眼認(rèn)出了這種龜。

“咦，你們買個鱷龜回來干嘛？打算自己燉肉吃嗎？”

小雅看了一眼徐彬，徐彬看了一眼小雅。他們又查網(wǎng)絡(luò)資料，才知道，這種龜叫鱷龜，幾個月就能長到這么大，是一種養(yǎng)殖的食用龜，卻“因為相貌奇特經(jīng)常被不法分子當(dāng)作珍稀龜類高價販賣給不懂的人”——百度百科上這樣說。其實售價，也就三十塊一斤吧。媽的，被騙了。

這下他們真不知道怎么處理它了。好歹是個生命，不愿意送去食堂，說：喂，這里有只龜，幫我們宰了燉湯可好？也不能放進學(xué)校的水池，怕它屠殺池里的觀賞魚。動物保護協(xié)會肯定不會收留這種菜市場里的生物。一時想不到法子的他倆，就任由那只龜在宿舍的水池里趴著，不管不顧，那只龜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趴了一個禮拜，兩個禮拜，三個禮拜，不吃不喝，閉著眼睛，簡直像在修仙。徐彬和小雅看見它時，總有種敬重的感覺，但因為它丑陋的樣子，又沒辦法像寵物一樣對待它。

有一天，它突然不見了。床底下沒有，廁所里沒有，浴室里沒有，陽臺上沒有。它像長了翅膀一樣，從三樓的學(xué)生宿舍里消失了。它是怎么消失的，為什么會消失，就成了一個謎。

當(dāng)小雅再次想起它時，覺得徐彬和它有一點像。89D40A26-8A7C-46A3-97DB-8B5B526BF7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