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紅義 馬錦輝
關鍵詞:新聞出版;概念史;新聞;出版;近代中國
“新聞出版”是當代中國新聞傳播以及編輯出版學界一個特有的常用詞語。一方面,英文文獻中并沒有與新聞出版相匹配的概念,若以國家新聞出版署的英文名稱(National Press and PublicationAdministration)中的“press and publication”為關鍵詞在搜索引擎和外文數據庫里檢索,絕大多數結果都與中國有關。另一方面,它在國內又使用得極為廣泛,中國知網2012-2021年這十年間所有期刊論文的題目中包含“新聞出版”一詞的共有2137條,平均每個月知網上都有將近18篇新的論文題目里包含“新聞出版”四個字,常用程度可見一斑。在深受西方學術和學科體系影響的新聞傳播領域里,一個使用如此普遍的詞語卻難以在西方語境中找到與之匹配的表達,這就使得“新聞出版”一詞為何及如何在中國本土生成、反映了中國怎樣的特殊語境等成為一個值得探究的問題。
此前有研究者對國內CSSCI論文中關于“新聞出版”的知識圖譜分析顯示,圍繞這一概念形成了五個聚類:法制與道德建設、文化建設、黨的建設與時代背景、戰(zhàn)略目標與發(fā)展規(guī)劃、政府職能。由此可見,“新聞出版”一詞的運用語境是高度行政導向的,這或許可以為“新聞出版”一詞為何是中文特有概念提供部分解釋:因為我國在行政層面長期將“新聞出版”作為行政部門名以及社會主義文化事業(yè)的一部分,所以“新聞出版”一詞有著高度的行政傾向且在中國獨有。但是,“新聞出版”一詞并不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中國才形成的概念,早在晚清和民國初期就已存在。問題的關鍵在于,這個概念的意涵是否發(fā)生過變化以及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因此,本文將以概念史的思路,探究近代“新聞出版”一詞在中國本土早期生成、流傳的過程,以求解決圍繞著“新聞出版”—詞所產生的疑問。
一、“新聞”與“出版”:一對互相糾纏的概念
要想厘清新聞出版的演變歷史,首先得弄清楚“新聞”
“出版”“新聞出版”等概念在中國本土生發(fā)過程中的聯(lián)系與邊界。近代意義上的“新聞”一詞是隨著晚清傳教士入華而誕生的,傳教士馬禮遜在1820年前后印行的《華英字典》中就已將英文里的news譯作“新聞”?!俺霭妗边@個概念的出現則要晚得多,已有研究已證明這是個日文引進詞,雖然早在1879年黃遵憲與日本學者龜谷省軒的“筆談”中就已出現,但直到1914年北洋政府《出版法》出臺,“出版”一詞才開始得到普遍運用。然而,關于“新聞”和“出版”兩個概念之間有著怎樣的關系卻少有梳理,由于所有對“出版”一詞進行概念史梳理的研究都默認“出版”主要指書籍出版,導致過往對于“新聞”與“出版”的概念史討論彼此孤立。而本文在探索“新聞出版”一詞的概念史之前,勢必需要將“新聞”與“出版”之間的關系,尤其是兩詞在早期的生成與流傳過程中如何彼此交織做一個大致梳理。
從“新聞”和“出版”各自的特性上就不難看出二者的親密關系:首先,新聞的主要載體——報紙,直到今天仍被定性為出版物的—種,因此廣義的出版事業(yè)就包含新聞事業(yè)在內。其次,新聞和出版兩種事業(yè)都涉及對紙張、油墨等資源的大量消耗,需要相關部門統(tǒng)一管理,無論是南京國民政府時期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均在經濟不景氣的時期頒布過新聞出版業(yè)節(jié)約用紙的管理辦法。最后,新聞與出版都面向大眾,都能夠產生較大的社會輿論效應從而影響政治,這也就使得官方向來重視這兩項事業(yè),常常將新聞和出版并置處之。
中國近代的新聞出版法制史進一步展示了中國語境下“新聞”“出版”兩個概念的緊密關系。中國早期的新聞出版法規(guī)深受日本影響,“大部援據日本之出版法及著作權法”。但是,日本明治時期出臺的新聞出版法規(guī)與中國清末民初的新聞出版法規(guī)有一個明顯的不同,即日本的新聞紙法規(guī)與普通出版物法規(guī)互相獨立,明治二十六年(1893年)出臺的《出版法》第二條還明確規(guī)定了新聞紙、雜志不受《出版法》規(guī)制,另有《新聞紙條例》約束定期出版物。中國在清末民初雖也和日本一樣,單獨為新聞行業(yè)頒布了《大清報律》《報紙條例》等新聞紙法規(guī),然而無論是《大清印刷物專律》,還是1914年頒布的《出版法》,均對報界有約束力。1914年《出版法》第一條直接照搬了日本《出版法》所規(guī)定的管控范圍,“用機械或印版及其他化學材料印刷之文書圖畫出售或散布者,均為出版”,然而卻并沒有借鑒日本《出版法》第二條將新聞紙雜志劃出此法管控范圍,其第四條“出版之文書圖畫,應于發(fā)行或散布前,稟報該管警察官署”更是常常被作為報紙預檢的依據。這種以《出版法》統(tǒng)攝新聞出版兩界的做法到了南京國民政府時期更甚,1930年南京當局出臺的《出版法》直接將新聞紙、雜志管控的具體條例寫進了條文,徹底使新聞法規(guī)和出版法規(guī)合二為一。而此后國民政府于1937年再次修訂的《出版法》延續(xù)了1930年《出版法》的結構。中國新聞出版法制從清末到民國時期不斷演變的過程,顯示出近代中國官方從未將“新聞”與“出版”完全割裂開來,甚至有統(tǒng)一化、集約化的趨勢。
近代官方新聞出版法規(guī)從未把“新聞”剝離出“出版”的指涉范圍,但“出版”一詞從其本身的概念上似乎先天與“新聞”彼此獨立。目前查到民國最早收錄“出版”一詞的漢語詞典《辭源》給予“出版”的解釋為“用機械或其他化學材料印刷之文書圖畫出售或散布者,均為出版”,與1914年《出版法》及日本1893年《出版法》保持一致。然而在此之后的眾多詞典中,“文書圖畫”多數演變成了“書籍圖畫”,甚至去掉了“圖畫”,僅保留“書籍”,新聞紙的出版則從未被特別強調為“出版”事業(yè)的一部分(見表1)。
與此同時,“新聞”和“出版”兩個概念的相對獨立也體現在行業(yè)主體的分立之上。盡管報紙一向被視作出版物的一種,但實際上的新聞行業(yè)主體主要是報社、通訊社,而出版行業(yè)的主體主要是出版社、書店、書局,二者從業(yè)態(tài)劃分來看相對獨立。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新聞、出版兩行業(yè)實際上并沒有完全涇渭分明,當時也有一些報社、期刊社、通訊社在主營報刊之余,下設出版部門進行圖書出版,例如申報館出版部、新評論社、上海通訊社、上海醫(yī)學通信顧問社等,這些報館、期刊社、通訊社也是近代圖書出版的一類重要主體。此外,當時也有大型報社以“媒介集團”式經營著出版機構,例如申報館經營著申昌書局、集成書局以及點石齋書局。這些證明了書報刊的生產在民國時期并非涇渭分明,而是彼此糾纏。
總的來講,“新聞”和“出版”兩個概念,定義上相互獨立,卻在中國實際的政治實踐和行業(yè)實踐中彼此糾纏,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糾纏越來越顯著。從上文民國時期新聞出版法制進程的梳理中不難看出,在這個過程中,官方輿論政策的推動是關鍵性因素。
二、“新聞出版”最早的意涵:新聞紙出版
目前在中文世界里發(fā)現的最早的“新聞出版”字樣,出現于1902年由作新社編譯的《日本維新三十年大事記》一書,里面記錄道:明治五年(1872年)5月29日,“由司法省,請許新聞出版人在訟廷傍聽,且令揭載其記事”。據筆者查證,此處可能是譯自1893年出版的指原安三所著《明治政史》,日文原書中就有“新聞出版”的字樣,因此可以確定“新聞出版”一詞引自日文。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此處的“新聞出版”是一個主謂結構的表達,意為“新聞紙出版”,而非今天我們熟悉的“新聞+出版”。
事實上,早在晚清時期,類似“新聞紙出版”的表達就已出現。1868年,羅存德的《英華字典》就將“to publish a newspaper”譯作“出新聞紙”,將“the publication of a paper”譯作“出新聞紙之事”。然而,在“出版”一詞從日文引進中國之后,“出新聞紙”就逐漸演變成了“新聞紙出版”以及“新聞出版”,而“新聞出版”一詞的產生很大程度上應是受到了日文語境的影響:在日文當中,“新聞”一詞的含義與中文有所不同,實際上是中文里的“報紙”“新聞紙”,而“新聞”在日文中表達為英文news的片假名音譯“二工一”??紤]到“出版”一詞是純粹的日文外來詞,且“新聞出版”一詞也是最早從日本流人中國的,因此早期“新聞出版”中的“新聞”含義為“新聞紙”就不難理解了。
民國早期大部分“新聞出版”的表達都是“新聞紙出版”,從英文譯著中的“新聞出版”可以明顯地看到這一現象,在筆者查到英文原文的五例譯著(譯文)中,僅有一例里的“新聞出版”指“新聞+出版”(見表2)。
此外還有部分中文著作出現“新聞出版”字樣時標注了其英文表達,筆者共找到兩處,其中一處意為“新聞紙出版”,一處意為“新聞+出版”(見表3)。
隨著現代語詞的流變,“報紙”一詞在新中國成立后已經基本完全替代了“新聞紙”一詞,相應地,“新聞紙出版”意涵的“新聞出版”也逐漸消失了。然而,這種表達實際上直到今天仍舊有留存痕跡,只不過“新聞”一詞已被“報紙”一詞完全取代,徹底演變?yōu)椤皥蠹埑霭妗薄?005年,國家新聞出版總署還出臺了《報紙出版管理規(guī)定》,這一規(guī)定直到今日仍然有效。
三、并列結構四字詞“新聞出版”的形成
與上文中N+V主謂結構的“新聞出版”不同,現代中文常用的“新聞出版”一詞是Nl+N2并列結構的詞語。在中文世界中,最早將“新聞”“出版”二者并列起來的是1905年清末官學教科書《政治學》,該書由留日學生杜光佑、甯儒璦根據日本政治學家小野壕喜平次的《政治學大綱》一書以及課程講義整理編譯而來,書中講道:“輿論成立,有議會、新聞、出版、演說、談話,各種之舉動。”而后的幾年時間里,《政治學大綱》出現了幾個不同的譯本,在此處的翻譯均大同小異。類似的表達還在1908年2月5日《申報》刊發(fā)的《論說新歲讀報律感言》一文中出現,該文言道:“試觀歐美各立憲國其所恃以覘輿論者,不外議會新聞出版集會演說諸端?!边@是目前發(fā)現中文中最早將“新聞”“出版”相并立的兩例,可見,“新聞、出版”這樣將新聞及出版并列起來的表達在中國的出現,應是西方政治思想引進中國的產物。
晚清民國時期,西方現代政治思想引進的同時,中國的現代新聞、出版業(yè)也在不斷發(fā)展,官方對新聞、出版事業(yè)的管控也在持續(xù),這也就從多方面促成了“新聞”和“出版”兩個概念的綁定。而在這個過程中,有幾個推動因素促成了“新聞出版”作為一個詞語的生成。
(一)近現代漢語四字組合習慣的推動
筆者在中外文各大數據庫進行了考證,均未在近代日文中發(fā)現并列結構“新聞出版”的表達,也未發(fā)現因此,并列結構的“新聞出版”一詞應并非從日文直接引進,而是中國本土誕生的。從最初從日文引進的“新聞、出版”演變成復合詞“新聞出版”,演變過程應是受到了中文語言規(guī)律的影響。
此前已有學者指出,“駢體性和四音節(jié)節(jié)奏傾向,決定了漢語必然會產生各種類型的并列四字組合,這是漢語的特點”,因此漢語中出現“新聞出版”這樣的四字表達并不奇怪。此外,這種“2+2”式的復合詞表達習慣,很大程度上還受到了日本語的影響。有研究表明,相較于19世紀以前的漢語四字詞語,日語2+2型四字詞有兩個顯著特點,“一是兩個二字語素均為既可以單獨使用也可以復合構詞的抽象名詞”,“二是經常以相同的二字語素為中心進行系列性構詞”,這類詞包括我們今天耳熟能詳的“社會主義”“中央集權”等,而這些詞大量流入中國后影響了中文的造詞習慣,使得中國本土衍生出了大量仿造日式2+2式詞的復合詞。顯然,“新聞出版”一詞完全符合日式2+2型詞語的特點。
中文“新聞出版”作為復合詞的表達目前最早見于1929年朱鴻達《刑法新論》一書:“政治犯……凡是為了選舉、結社集會和新聞出版等政治事項犯罪都包括在內?!边@里的“結社集會”“新聞出版”明顯都是復合詞,這也證明了“新聞出版”應是語言習慣所推動形成的詞語。一個更明顯的例子是,1946年1月國共簽訂的《和平建國綱領》中有一條為“廢止戰(zhàn)時實施之新聞、出版、電影、戲劇、郵電檢查辦法”,部分書籍在轉載此條文時,將新聞、出版之間的頓號去掉了,直接表述為“廢止戰(zhàn)時實施之新聞出版、電影、戲劇、郵電檢查辦法”,1946年李旭所編《政治協(xié)商會議之檢討》和1947年民治出版社所編《中華民國憲法及行憲法規(guī)》均出現了這種情況。在這種正式官方文件的轉載過程中都會出現這種連寫情況,可見,將“新聞、出版”直接連寫為復合詞“新聞出版”,應是中文表達里司空見慣的現象。
(二)官方宣傳工作的集約化傾向促成新聞、出版合流
在“新聞”與“出版”兩詞組成并列詞并流傳的過程中,國民黨新聞出版統(tǒng)制政策的推行起到了關鍵的作用。南京國民黨政府對于新聞、出版兩種事業(yè)的統(tǒng)一管理取向較之北洋政府更為明顯,早在1930年《出版法》頒布前,1929年的《宣傳品審查條例》就已規(guī)定報紙、通訊稿、定期刊物、書籍、戲曲、電影以及傳單、標語等宣傳品都必須統(tǒng)一接受中央宣傳部的審查,由此促成了空前強勁的文化統(tǒng)制。在1934年1月的國民黨第四屆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全體會議上,國民黨政府通過提案要求宣傳委員會“今后對全國之新聞界及出版界,應作有效之統(tǒng)制”,隨即在當年6月和8月相繼頒布了《修正圖書雜志審查辦法》和《檢查新聞辦法大綱》,對《出版法》的相關條款進行了拓展,“統(tǒng)制新聞出版界”“新聞出版統(tǒng)制”一類的說法開始出現。隨著新聞、出版在官方行政事業(yè)中的合流,“新聞出版”也小范圍地進入了官方話語當中,例如1937年7月10日的中國文化建設協(xié)會第一次會員代表大會的提案審查委員分為六組,其中一組便是“新聞出版組”,其他小組包括“電影戲劇組”“美術音樂組”“教育組”等;再如1942年中央文化運動委員會主持的國家總動員文化界宣傳周里,2月13日被定為“新聞出版日”。
除此之外,“新聞出版”一詞也出現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各地公開的經濟志、年鑒中,主要是對地方新聞出版事業(yè)進行的統(tǒng)計。例如1935年的《中國經濟志》在安徽歙縣的統(tǒng)計,以及1936年在寧國、涇縣的統(tǒng)計,均有一小節(jié)為“新聞出版事業(yè)”,其中,寧國、涇縣僅有報社的統(tǒng)計,全志中并無圖書事業(yè)的統(tǒng)計;歙縣的新聞出版事業(yè)統(tǒng)計包括縣志修纂,因此可以視作包含了書刊出版事業(yè)。1937年的《福建省統(tǒng)計年鑒》中也出現了對“文化與新聞出版事業(yè)”的統(tǒng)計,里面對福建省書店、雜志社、印刷所、報館、通訊社的數量分別進行了統(tǒng)計;1946年的《中國國民黨湖南省第五次全省代表大會黨務報告》中也有一小節(jié)為“整理衡陽長沙兩市新聞出版事業(yè)”,對報社、通訊社的運營情況進行了統(tǒng)計。值得一提的是,《中國經濟志》在安徽休寧以及安徽壽縣、霍邱、六安、合肥、舒城、霍山六縣合編本中,在相同的位置使用的是“出版事業(yè)”一詞;在對浙江嘉興、平湖進行統(tǒng)計時使用的是“新聞事業(yè)”一詞,而這幾個地方的統(tǒng)計情況與寧國、涇縣的情況一致,該部分僅有報社的統(tǒng)計,全志并無圖書事業(yè)的統(tǒng)計。從這些經濟志的具體內容看,“新聞事業(yè)”“出版事業(yè)”“新聞出版事業(yè)”三個概念實際上是可以相互替換的,很大的原因在于這些地方實際上只有報社和通訊社,沒有書局和出版社。例如浙江平湖共有4家日報社和1家通訊社,并不見圖書出版;再如安徽壽縣、霍邱、六安、合肥、舒城、霍山六縣共統(tǒng)計出報紙9種、雜志1種,亦不見圖書出版。從這里可以看到,地方政府基于有限的行政資源,對新聞和出版事業(yè)進行了集約化管理,這一點和國家層面新聞與出版的合流有異曲同工之處。而與此同時,顯然新聞事業(yè)在很大程度上已然脫離了出版事業(yè)的指涉范疇,且相比于普通出版事業(yè)成了更具普遍性、重要性的事業(yè)。
(三)全球新聞自由浪潮的影響
“新聞出版自由”至今仍是一個常用概念。上文中提到的“新聞出版”知識圖譜論文,對圍繞著“新聞出版”一詞的研究進行了高頻詞分析,“新聞出版自由”也在里面。雖說頻次排名較靠后,卻是少數的不帶有行政導向的高頻詞匯?;蛟S從這里可以推知,在“新聞出版”概念的形成過程中,除官方所起的主導作用之外,新聞出版自由浪潮也可能是一個推動因素。
既有的研究已經揭示“出版自由”一詞最早出現于1899年梁啟超的《自由書》中,此后成為英文“freedom/liberty of the press”的通用翻譯;而“新聞自由”一詞最早出現在20世紀20年代,流行于20世紀40年代美國的“新聞自由”(freedomof information)運動傳入國內之后。相比“新聞自由”和“出版自由”兩個詞,“新聞出版自由”在民國時期的運用要少得多,但是這些零星的“新聞出版自由”的表達展示了“新聞出版”一詞形成的又一推動因素。
中文中的“新聞出版自由”目前最早見于1926年出版的《中外一貫實用圖書分類法》一書,然而這里的“新聞出版自由”僅被作為一個細分圖書門類而存在,沒有解釋其含義,也無從溯源,很大概率表示的是“新聞紙出版自由”的意思。而中文文獻里再次出現“新聞出版自由”一詞已是20世紀40年代后半期。根據20世紀40年代后半期“新聞出版”一詞出現的語境,可推知“新聞出版自由”概念的生成有兩個推動因素:
第一個推動因素是“新聞自由”一詞在國內的出現。1945年前后,美國在全球發(fā)動新聞自由運動,彼時正逢中國抗戰(zhàn)勝利,國內要求國民黨當局取消戰(zhàn)時新聞出版統(tǒng)制的聲音巨大,因此“新聞自由”概念在中國流行了起來,并逐漸取得了和“出版自由”概念幾乎同等的地位,“新聞出版自由”一詞作為二者的結合體也應運而生。比如,1945年抗戰(zhàn)結束后,時任國民黨中宣部副部長的許孝炎向新聞界承諾,要“根據出版自由、新聞自由之原則,將現行出版法所有條規(guī),重新加以裁廢或修正”,《時事新報》報道時副標題就起為“許談實現新聞出版自由”。
第二個推動因素對“新聞出版自由”一詞的形成則更加直接。1946年9月,美國報紙編輯協(xié)會向聯(lián)合國提交了申請,希望聯(lián)合國方面可以修訂關于促進新聞出版自由的公約(a convenant toestablish world freedom of information and of thepress)。“Freedom 0f Information and of thePress”即被翻譯為“新聞出版自由”。而到了1947年1月,聯(lián)合國人權委員會回應了美國方面的申請,正式成立了新聞出版自由小組(Subcommission。nFreedom of Information and of the Press),“新聞出版”一詞進入了聯(lián)合國官方話語體系,“新聞出版”的運用由此被大大推動。
“言論自由”“新聞自由”“出版自由”“新聞出版自由”直到今天仍舊是常被混用的概念,而這樣的混淆早在20世紀40年代就已經出現。上文中提到的許孝炎承諾修訂《出版法》的事件,部分報紙將“出版自由、新聞自由之原則”記載為“出版自由、言論自由原則”,而聯(lián)合國的新聞出版自由小組也被諸多報紙寫成“新聞自由小組”,這種正式事件的新聞報道中都會出現這樣的混淆,就更不用提日常使用時的混淆了。從這些詞語使用的具體語境可以部分推知混用的原因:這幾個概念在20世紀40年代的運用,基本都是為了反抗國民黨新聞出版檢查、保障新聞出版界人士的權益,加上近代中國“新聞”和“出版”兩個概念從未徹底涇渭分明,因此幾個概念的混用也就十分正常了。聯(lián)系到上文中《中國經濟志》中“新聞事業(yè)”“出版事業(yè)”“新聞出版事業(yè)”混用的情況,可知“新聞出版”這個概念同時作為“出版”“新聞”的同義詞,將“新聞”“出版”兩個概念在中文語境中的扭結關系體現得淋漓盡致。
四、作為行政話語的“新聞出版"
民國時期,雖然偶爾能在官方活動的記載中看到“新聞出版”字樣,但總的來講“新聞出版”還是屬于習慣用語的范疇。新中國成立后,地方上跟隨中央新聞總署、出版總署的設立,紛紛設立新聞出版局、新聞出版處,“新聞出版”由此正式進入行政話語體系,尤其隨著1987年國家新聞出版署成立,其被推動成為新聞出版學界業(yè)界習以為常的概念。而在民國時期,我黨在新聞出版管理工作上顯著的集約化傾向,以及推動新聞出版自由的激進態(tài)度,都促成了“新聞出版”概念的生成與流傳。
首先,民國時期的中國共產黨在新聞和出版事業(yè)的管理上,已經表現出了顯著的集約化傾向。從管理機構來看,曾經統(tǒng)領過新聞、出版的領導機構先后包括1937年復立的中央黨報委員會、1939年成立的中央出版發(fā)行部及后來由此改組的中央出版局,以及1943年成立的中央宣傳委員會等;從行業(yè)實踐上看,中國共產黨曾在抗戰(zhàn)期間為集中人力物力,將太行文化教育出版社并入華北新華日報社,使得華北新華日報社肩負著出版報紙、圖書的雙重任務。更加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共產黨解放北平之后,在文化接管委員會下設了新聞出版部,類似地,上海解放之后,中國共產黨也在文化管理委員會下設了新聞出版處。這幾方面說明了早在新中國成立前,中國共產黨的“新聞”“出版”兩項事業(yè)已是深深一體同構,甚至“新聞出版”已被中國共產黨作為行政機構名加以運用,這為后來新中國“新聞出版”概念運用的深化奠定了基礎。
其次,20世紀40年代后半期,中國共產黨是將“新聞出版自由”觀念弘揚得最為激進、激烈的力量之一。1946年1月的政治協(xié)商會議上,中國共產黨敦促國民黨“立即無保留的廢除一切新聞、出版、戲劇、電影及郵電等檢查制度”,促成了《和平建國綱領》內相關條款的達成;解放戰(zhàn)爭時期更是有大量書籍和文章控訴國民黨當局對新聞出版事業(yè)的壟斷和壓制,例如軍政大學政治部所編《現中國的兩種社會》中控訴國民黨當局“對于人民的文化新聞出版事業(yè)”進行“嚴厲的統(tǒng)制”,作曲家光未然的《蔣介石絞殺文化》一書更是單獨拿出一整章來控訴“蔣介石絞殺新聞出版事業(yè)的真象”。對于新聞出版自由的意涵,中國共產黨也結合階級論進行了積極改造,《華商報》上一篇作者署名為“星火”的《論新聞出版的自由》文章可以代表共產黨的立場:“要就是適于新民主主義的人民大眾的自由,要不就是封建的法西斯主義的大地主和買辦資本家的自由……如果說過去存在新聞出版業(yè)的污垢是由于國民黨政府的殘酷的摧殘與統(tǒng)治,由國民黨政府負其全責;那么,今后在新聞出版自由開放了以后再有什么錯誤就由新聞從業(yè)員本身負責了。”
由此可見,今天的“新聞出版”能夠成為常用概念,實際上早在民國時期就已經奠定了基礎。而近幾十年中國的傳媒與信息領導機構的變遷中將新聞、出版、廣電等傳統(tǒng)傳媒事業(yè)不斷集約化管理的趨勢,顯然又是中國共產黨對新聞、出版業(yè)管理一貫的集約化風格的延續(xù),而這和“新聞出版”在今天成為常用語有著脫不開的關系。
五、總結和討論
近代中文中“新聞出版”雖然算不上一個很常用的詞,但這一概念確實在民國時期就已經生成?!靶侣劤霭妗币辉~所具有的鮮明的行政傾向,在民國時期就已經顯露端倪?!靶侣劇焙汀俺霭妗痹谥形闹凶钤绫徊⒘校揪褪俏鞣浆F代君主立憲政治學說引進中國所產生的結果,而“新聞”和“出版”合并為并列結構復合詞的過程,更是深深受到了國民黨文化統(tǒng)制的影響,同時正是民間反抗新聞出版統(tǒng)制、爭取新聞出版自由的過程,“新聞”“出版”的合流被進一步深化。中國共產黨在宣傳事業(yè)上歷來有著將新聞、出版事業(yè)集約化管理的傾向,加之中國共產黨深度參與到了20世紀40年代爭取新聞出版自由的浪潮中,加速了“新聞出版”概念的流傳,而中國共產黨在新中國成立前后乃至近幾十年把“新聞出版”設置為行政機構名,則直接使得當今“新聞出版”成為常用概念。總的來講,“新聞出版”當今的用法和清末民初“新聞紙出版”意涵的“新聞出版”沒有承繼關系,但基本承繼了1930年前后開始出現的并列結構四字詞“新聞出版”的意涵。
“新聞出版”一詞之所以成為中文語境中的特有概念,是因為中國“新聞”和“出版”兩個概念歷來高度合流,而這和中國從近代以來延續(xù)至今的政治體制有著脫不開的關系。潘祥輝曾經根據歷史學者蕭功秦對中國百年現代化歷程劃分的六個階段,總結了相對應的六種媒介體制,其中從南京國民政府統(tǒng)治開始,分別經歷了威權主義模式、計劃主義模式和一元體制二元運作模式。這幾種模式都強調黨管傳媒的重要性,都重視政府對媒體的管控,都不同程度地將媒體看作宣傳工具,而報紙和圖書等大眾媒介在近代又長期承擔著重要的社會教育功能,這自然促使政府基于有限的行政資源對新聞和出版等事業(yè)進行嚴格的集約化而非分而治之的管理。中國語境下“新聞”和“出版”的合流,以及中文中“新聞出版”概念的生成,正得源于此。
通過對近代文獻中“新聞出版”一詞用法和語境的梳理,可以看到“新聞”“出版”兩個概念之間的扭結,從而厘清“新聞出版”一詞的概念演進歷史。在此之外,或許可以為中國學界長期以來一直爭論不休的“新聞自由”“言論自由”“出版自由”等概念邊界問題的解決提供一個新思路:在某種程度上,幾個概念在中國語境下本就同義,在中國“新聞”“出版”兩概念常常合流的情況下,是否必須要按照西方社會中新聞、出版分立的預設前提,嚴格地來探析各個概念之間的區(qū)別呢?或許這是梳理“新聞”“出版”兩個概念關系后可以繼續(xù)思考的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