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孟侯

大 海 航 行 到 底 靠 什 么

20世紀70年代，人們都喜歡說“大海航行靠舵手”，從字面上解釋，這個舵手顯然就是掌舵的人了，就是決定船舶方向的人。但是，從航海常識來解釋，這種說法不通，大海航行應該靠的是船長，而不是舵手！

船在大海上航行，舵手也好，舵工也好，水手也好，雖然他們都是經(jīng)過考核拿到證書才上崗的，但是不能隨隨便便轉(zhuǎn)動和撥動駕駛室的那個舵輪，必須聽從船長的指揮。船長命令：“右滿舵?！倍婀け仨氈貜痛L的指令，回答：“滿舵右！”然后才可以轉(zhuǎn)動舵輪。

倘若船長命令：“左舵20。”舵工必須復誦船長的口令：“左舵20。”舵工在操作之后，看到舵輪正前方的舵角指示儀轉(zhuǎn)動到達左舵20的位置，必須再次回復船長：“20度左?！?/p>

船長在核查舵角指示儀和實際船的偏移方向之后，往往會說一句：“好的，謝謝。”船長很客氣很禮貌，但是船長很權(quán)威很威嚴，否則船長怎么會被叫作“船老大”呢？

駕駛室的操作完全按照嚴格的程序來做，絕不能亂套。為了說明大海航行靠的是船長這一點，不妨再舉一個例子：當船長命令：“正舵。”舵工必須回答一聲：“正舵。”接下來舵工操舵，當舵角指示儀回到正舵的位置，舵工要再復誦船長的口令：“舵正。”把“正舵”兩個字倒過來說成“舵正”，意思是舵的位置現(xiàn)在是正的。

船長在駕駛室是“君子動口不動手”，他只管發(fā)號施令，操舵有舵工來完成。當然，船舶的航行安全責任全部壓在船長的肩上，舵工只管按部就班地“打工”，你說左就是往左，你說右就往右。大海航行看起來是舵手在掌控，其實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如今我們到湖里或者水庫里搭船旅行，去看看湖光山色，旅客往往和操舵的人坐在前后。這種小型船舶的工作人員精簡到不能再精簡：船長兼著舵工，水手也是機匠。那個掌舵的人不需要自己給自己下舵令，也不需要自己給自己回復舵令，操船的活兒一個人包了。

讀者是否知道國際上把舵工叫作什么？操舵的舵工叫“quartermaster”，意思是四分之一的船長，可見舵工的作用在船上還是非常重要的。話又說回來，舵工絕對不能代替船長，“四分之一”只是一種象征，船長下面還有大副、二副和三副呢，三副下面還有水手長。

一艘船上，桅桿有好幾根，鐵錨有一兩個，望遠鏡有三四套，唯有舵輪，只有一個，僅僅一個。舵輪是船的靈魂，一艘沒有舵輪的船就要亂套，船就會隨波漂流，像無頭蒼蠅那樣。

老百姓習慣把船上的舵輪叫作“方向盤”，大概舵輪的作用跟汽車上的方向盤功能差不多吧？！

收 購 一 只 老 舵 輪 留 作 紀 念

我當過水手，那個年月，我的最大理想是當個水手長（俗稱“水頭”），當不了水手長，當個在駕駛室操作舵輪的舵工也是好的，那個崗位看上去十分莊嚴神圣，還頂著“四分之一的船長”光環(huán)呢！可是，因為我的海外關(guān)系非常復雜，而船呢，正是跑海外的，萬一我把國家的船開到……因此，我想當水手長基本上是“夢想”，當個舵工似乎也不合適，萬一我自說自話呢？

我的境遇叫我黯然神傷。船長笑了，點著我的鼻子說：“你戴了一副眼鏡，哪里像個水手？你看看我們船上70多個人，誰戴眼鏡？霧大了，浪大了，你能看清嗎？看不清你面前的東西，看不見水上的東西，你怎么做生活？你總歸要上去的，上去寫寫弄弄?！?/p>

后來我被船長說中，果然上岸，果然“寫寫弄弄”了。當我坐在海關(guān)大樓六樓的辦公室里，我一直在想，我雖然不是海員了，雖然連舵工都沒有當上，那么船上有什么東西可以讓我留個紀念呢？是水手手套？是各種繩結(jié)？是油漆刷？是船鐘？我自然而然想到了我向往的舵輪，如果能擁有一只舵輪該有多好??！我握著它也像是當過舵手了。

于是，我托朋友到拆船公司購買，到舟山漁業(yè)公司覓寶。朋友轉(zhuǎn)了一圈回應說：“一艘船報廢了，拖上了船塢，沖上了沙灘，船上有很多鋼板，有很多木頭桌椅，有很多管子，有很多電線，唯獨舵輪，一艘船只有一只，很難覓到?！?/p>

我跟朋友說：“無論如何幫我搞一個，再貴我也要，這對我很重要?！?/p>

終于，朋友千辛萬苦幫我搞到一只舊的舵輪（見圖1），鐵皮都銹了，舵把上都有包漿了。記得好像是付了1 000元。老舵輪運到我家后，我就把它放在書房里，時常擦拭一下，撫摸一下，當海員時的風風雨雨又涌到我眼前，舵輪轉(zhuǎn)動也促使我創(chuàng)作的大腦不停轉(zhuǎn)動。

圖1舵輪的右面掛著的那個直徑25 cm的比較小的工藝品舵輪，是我的一個警察朋友送我的，他說：“這件東西還是送給你吧，好像是法輪呢，我這個當警察的留著似乎不太合適。”

我說：“你送給我，那是正中下懷，我是海員出身?？墒牵皇欠ㄝ?，這是一只制作精美的按比例縮小的舵輪，做工非常地道。再說了，法輪是佛家用語，輪有二義，一為運轉(zhuǎn)，二為摧碾，佛運轉(zhuǎn)心中清凈的妙法以渡人，且摧毀一切邪惑之見。你不要把真正的佛教的法輪和另外的那個什么‘法輪’搞在一起，也不要把法輪和舵輪搞在一起?！?/p>

圖1左面的那個帶有舵輪的煙灰缸是我從拍賣會上拍來的，它是1970年臺灣生產(chǎn)的，至今有半個多世紀了。這個舵輪煙灰缸是全銅的，銅質(zhì)很純，它可以像真的舵輪那樣360°旋轉(zhuǎn)。舵輪的后面還有一個真的指南針，指針不停地晃動著，隨時隨地指向南方。

如今市面上買不到船上使用過的老舵輪，我看到有個咖啡館不知從哪里收藏來一個老舵輪，竟然蓋上玻璃，把它制作成了一個咖啡桌。在我看來，這簡直是“暴殄天物”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如今帶有舵輪的工藝品廣受百姓歡迎，也許是好玩，也許能嘗試一下“把舵”的滋味吧？圖1大的舵輪中間掛著的那個帶有舵輪的小小鑰匙圈，是我在俄羅斯紅場上買的，上面刻著Russia。這種帶舵輪的工藝品在中國也不少見。

舵輪，一直在我心中轉(zhuǎn)動。

鄧 世 昌 和 楊 駕 長 的 故 事

有一部電影，上了年紀的人對它印象非常深刻，那就是1962年上映的《甲午風云》，導演是林農(nóng)，編劇是葉楠，演鄧世昌的男一號是著名演員李默然。中國艦隊的指揮官鄧世昌在指揮作戰(zhàn)，當我們的“致遠”艦多處中彈冒起濃煙，鄧世昌決定和侵略我國的日本鬼子拼個你死我活，他把長辮子往脖頸后一甩，推開舵工，自己握住舵輪，飛快旋轉(zhuǎn)。頓時，“致遠”艦轉(zhuǎn)向了，筆直向日本“吉野”艦撞去！最后，“致遠”艦全體官兵壯烈犧牲。

那幾個電影鏡頭真叫觀眾難以忘懷，尤其是那位正氣凜然的鄧世昌，尤其是那個飛轉(zhuǎn)的舵輪！不少觀眾是在《甲午風云》里第一次“見識”到舵輪的。

鄧世昌是艦隊指揮者，按理說不該操舵，但是情況緊急，要和敵人拼個魚死網(wǎng)破了，這一刻，連下達舵令和回復舵令的時間都沒有，他只得“一步到位”，搶上去親自操舵。

來不及下達舵令和來不及回復舵令的情況在我國長江航運的江輪上多有發(fā)生：長江上原來礁石眾多，江流湍急，航行在長江航道異常驚險。有的水域，往往眼看著船頭正對著一塊礁石撞將過去，就在快要撞到的時候，突然，船來了個滿舵，一個急轉(zhuǎn)彎，船身就貼著礁石開了過去，一切安然無恙。如果船長沒有駕駛經(jīng)驗，船身不是先對準礁石，而是直接貼在礁石邊上駛過去，反而會撞到礁石——這就是不盡長江滾滾來的特殊水流運動，這就是長江天險之一。

那急轉(zhuǎn)彎的驚心動魄的那一瞬間，舵工必須全神貫注，不是注意回復船長的舵令，而是死死盯住船長的手。船長不說話，他大拇指往右指，舵輪馬上要往右飛轉(zhuǎn);大拇指往左，舵輪就往左飛轉(zhuǎn)。船長連發(fā)號施令的時間都沒有，舵工連回復舵令的時間也沒有，舵工的手直接跟著船長的手聯(lián)動，反應在幾秒之內(nèi)，一瞬間。

《中國海員》雜志曾經(jīng)用一期封面刊登過中國內(nèi)河航運第一位女船長王嘉玲的照片，她正在用大拇指來指揮長江輪的航行（見圖2）。

1975年一個深秋的下午，“航駁101”泥駁被“航拖401”拖船拖帶著在江面高速行駛，往長江口而去。那條拖船有400匹馬力，而專門用來裝淤泥的“航駁101”是沒有動力的，就靠拖船拖著它走。

一艘沒有動力的船往往危機四伏，因為它不能隨機應變，不能前進后退，一旦脫離拖船的攜帶，一旦脫離碼頭，只能隨波漂流，聽天由命。

“航駁101”輪船上有6個水手，兩個人當班，兩個人睡覺休息，兩個人上岸下班在家里休息。這艘船也設(shè)立了一個“領(lǐng)導”，不叫船長，而叫駕長。雖然楊駕長也是一船之長，但是他只能管5個水手，他自己也是水手。

拖船行駛到上海發(fā)電廠附近，突然，“崩”的一聲，駁船和拖船挽住的那根頭纜斷了。這么粗的纜繩怎么會斷呢？誰都不清楚。此時，“航輪401”的船長并沒有發(fā)現(xiàn)頭纜斷了，繼續(xù)以“前進三”的速度航行。站著值班的駁船楊駕長卻發(fā)現(xiàn)了，拼命大叫：“快停車，快點停車呀！要出事情啦！”

說時遲，那時快，隨即，兩艘船中間的那道綁著的纜繩也繃斷了，“嗵”的一聲！剎那間，兩艘船呈V字形朝兩邊岔開去。如果拖船立馬停止前進，問題不大，重新帶纜便是;如果拖船船艉的那根纜繩也斷掉，問題也不大，無非是把駁船像放鴿子那樣放出去，再去逮回來就是。問題是前頭和中間的兩道纜繩斷了，艄纜卻死死綁住駁船，不離不棄不斷，而拖船還在全速前進！剎那間，被強行拖拉的這艘“航駁101”就像被馬拉著一個奔跑的人那樣，“嘩啦”一下被掀翻，駁船頓時翻轉(zhuǎn)在黃浦江的江面上，它應該沉沒的，卻沒有，因為突然翻過來船艙里還有空氣。

船隊黨委書記大老劉命令用電焊在駁船的船底割出一個圓洞，硬是把兩個剛才還在睡覺的水手拉出來。救撈局的救撈船趕來了，用專業(yè)的方法把駁船翻轉(zhuǎn)過來，然后再拴在拖輪上，防止它沉沒。救撈隊員進泥駁的船艙一看，發(fā)現(xiàn)楊駕長早就沒有呼吸了，可是他還濕漉漉地站立著，像一尊雕塑，兩只手死死握住舵輪，怎么扒都扒不開，那真叫“死死”握住！

黨委書記大老劉沉默不語，抽著煙，最后說：“扒不開也要扒啊，就是把手指骨頭扳斷了也要扳開……”

這就是舵輪在船員心中的不能松手的地位。

舵 輪 已 經(jīng) 變 成“ C ”形

最原始的舵輪，其實就是一個圓盤加上兩根鏈條而已，左舷一根，右舷一根，舵工轉(zhuǎn)動圓盤，實際上就是在“拉扯”舵輪下面帶著的兩根鐵鏈條，只聽見甲板下一陣沙啦啦響，如果左面的鏈條收緊了，船就往左而去;右面的鏈條拉過來了，船頭就往右轉(zhuǎn)，它的聯(lián)動結(jié)構(gòu)就這么簡單。

原始的舵輪雖然落后，卻有半人高，為何不匹配呢？為的是可以加大舵輪中心的半徑，增加力矩。如果舵輪很小，那么轉(zhuǎn)動它的時候就只能讓它做“飛輪”了，非但吃力，效果也不好。這個道理跟自行車的輪子有些相似：28寸的，車輪比較大，踏起來省力，行進速度快;有的折疊式自行車輪子很小，像兒童騎的童車一樣，踏的時候就必須增加頻率，拼命地踏，飛快地踏，速度還是很慢。

20世紀50年代，船上出現(xiàn)了一種自動舵。顧名思義，既然是“自動”就用不著舵工操舵了，舵輪自己會轉(zhuǎn)動。如果駕駛室真的自動化了，舵工真的沒必要那么忙了，也不需要釘死在崗位上，上個廁所也要快去快回。然而，所謂的自動舵只能在既定的航向上自動操舵，不能在轉(zhuǎn)彎時派用場。如果航行中要變換航向，還須由舵工來操舵，才能使船拐到新的航向。一番操作之后，才可以繼續(xù)使用自動舵來航行——如此看來，這個所謂的自動舵只能算是“半自動”的。

如今，只有中小型的船舶仍在使用傳統(tǒng)的需要轉(zhuǎn)動的舵輪，現(xiàn)代化的巨型遠洋輪如果繼續(xù)使用傳統(tǒng)的舵輪，那么，這個舵輪不知道該有多大了，巨型的舵輪不是人力能擺弄的?，F(xiàn)在大型貨輪上使用的舵輪體積已經(jīng)很小了，根本沒有以往的半人高，甚至已經(jīng)沒有了“輪”的概念。

舵輪通過伺服同步馬達，把轉(zhuǎn)舵的電訊號傳遞到舵機同步馬達聯(lián)動，轉(zhuǎn)動舵機軸液壓系統(tǒng)，由軸來帶動舵平板，形成角度，通過水流沖擊舵平板形成船力矩。舵角越大，轉(zhuǎn)船的力矩越大。但是，舵轉(zhuǎn)動最大的有效角度是30°～35°，也就是所謂“滿舵”，也就是鄧世昌親自轉(zhuǎn)舵輪“轉(zhuǎn)到底”的那個角度。

船舶不能像有的汽車那樣，幾乎是直角轉(zhuǎn)彎，甚至能原地掉頭，“U turn”。汽車轉(zhuǎn)彎時，司機轉(zhuǎn)動方向盤，通過傳動裝置，汽車的前輪立刻向所要行進的方向轉(zhuǎn)去。大的貨輪能這樣輕快便捷嗎？不能。汽車載重量一般只有四五噸，最大不過二三十噸，而船的載重量比汽車要大得多了。譬如：一艘10 000 t的船的載重量要等于一二千輛汽車，有的集裝箱遠洋輪能裝23 000個集裝箱，簡直是一座航行在大海上的“小山”。因此，大貨輪的左轉(zhuǎn)右彎，必須由船長下達舵令，必須由舵工操動舵輪或者手柄，舵機通過傳動裝置帶動舵葉的偏轉(zhuǎn)。

現(xiàn)代化的舵輪，也就三四十公分寬，小巧玲瓏;它的形狀也不再是一個“輪”的樣子，而是像一個缺口朝上的“C”，這個“C”的兩邊，便是舵工的操縱手柄。舵工輕輕一撥，舵輪就能立刻轉(zhuǎn)到船長指令的舵角上。如今，航行在大海大洋，只要把電羅經(jīng)訊號接到操舵儀上，舵輪就不需要舵工去轉(zhuǎn)動，它會自動跟蹤羅經(jīng)信號而去——這可以算是“自動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