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湘
我與鐘叔河先生認識于1979年上半年,那時他與出版社的幾位先生在湖南省圖書館典藏部做《郭嵩燾日記》的采集工作,恰巧我也在此查閱資料,為編寫《唐代長沙銅官窯調(diào)查報告》做準備。他們整天在此,而我只半天,另半天要回單位做其他的事。相處兩個多月,間隙時我與鐘先生交談較多,他關(guān)心長沙考古事,又熟知長沙典故,神情雋智,言談有趣,我邊聽邊問,常被他知識豐富所吸引。記得最初的話題,是我的辦公地點——船山學社,此處原本是曾氏祠堂。他說,這里并不是曾國藩的宗祠,實際上是一個空殼,藏書與碑刻都沒有。這樣清靜的地方,只適合讀書,別的沒多少意思。我們每次交談都是十幾二十分鐘,然后就各做各的工作去了。有一次又說到了曾國藩,他打開話匣子,情不自禁地說:“曾國藩是一個有雄才大略的人,有學問,有遠見,有才干,軍事、內(nèi)政、外交和經(jīng)濟都是高手,他家庭幾代人都有讀書傳統(tǒng),那種強加于他的所謂‘漢奸劊子手’的說法,完全是荒謬之言?!蔽衣犓幌?,覺得他膽子大,敢說自己的看法,我內(nèi)心感動佩服。于是,我順便說,我的祖先曾在湘軍中立過功,家中三代人一直保存了曾國藩署名的軍功狀和半箱子湘軍文書資料,到“文革”初期,我特回鄉(xiāng)下老家舊樓里,將放置軍功狀等資料的木箱,搬到柴火灶旁,投入灶里燒掉。我對鐘先生說,從那以后,其實我自己感到有負罪感,并暗中將自己從古舊書店購買的《詳注經(jīng)史百家雜鈔》(曾國藩主編,商務印書館民國時期印行的線裝本)轉(zhuǎn)移到一位朋友家中保存。之后,我從“五七”干?;貋恚环峙渥鑫奈锉Wo工作,因此之便利,“文革”后期,我多次去望城坪塘,為曾國藩的長沙墓葬地盡力做了些保護工作。編寫《文化名城詞典》時,我寫了“曾國藩墓”的詞條編入新書中。當我聽到鐘先生對曾氏其人的評價后,我感到有幸找到了一位新朋友和好老師,從而有了交往,他出版了新書也常寄給我。
1990年以后,我搬到現(xiàn)在的住處,與鐘府念樓同在一條馬路上,毗鄰而居。我成為常去念樓的不速之客,向他請教,與他交談,有時還厚著臉皮索要他的新著大作。他很關(guān)心我所做的有關(guān)長沙銅官窯的事,給過我許多支持幫助,他成了我交往最多的良師益友。2011年的一天,我剛進入鐘府客廳,恰巧聽到有人在和他打電話,已是在說結(jié)束語了,話筒中傳出直呼其名的評價鐘先生的話語,語氣親切又很肯定。鐘先生放下電話,即讓我在他書桌旁沙發(fā)上坐下,并說:“剛才你聽到的電話是我的老領(lǐng)導,他收到我前不久寄贈給他的《小西門》等四本書,大概是看了《小西門》一書的相關(guān)材料,即興而說‘你鐘叔河是先知先覺者’。”我說:“我聽到電話中直呼你的名字,判斷是與你關(guān)系密切又很了解你的人,而我聽此一句,心中為之一震,認為是高人高見,這話說得有水平,看得也很準確。”鐘先生打斷我的話說:“我寫過《老社長》一文,你也看過,就是這位老領(lǐng)導幫助我找回了我的第四個女兒,離散的骨肉得以團聚,我對老領(lǐng)導感激無比。”
鐘先生1979年經(jīng)朱正先生推薦,由報社調(diào)至出版社從事編輯工作,就提出了編輯一套“走向世界叢書”的計劃,得到上級主管部門的批準后,先生就全力投入這項工作。1981年,先生贈送了我此套叢書的第一本容閎的《西學東漸記》。從單本與集本可見先生所編這套叢書的內(nèi)容與式樣,最后的單本總數(shù)是一百種,是他從二百三十多種原本挑選出來的,可見他對東、西洋有關(guān)各國見識之廣,學問之博,用心之專。叢書凝聚了先生的思想、學問和才情,既是中國人初出國門、走向世界、認識世界的專著,也是中國這個古老國家走向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獲得啟蒙的真實記錄,是中國近代史的珍貴史料。先生以總編和主編之職,完成這套百種叢書的編輯出版,他為每種書和每本書所寫的總序和專文,后又編輯成《走向世界——近代中國知識分子考察西方的歷史》《中國本身擁有力量》《從東方到西方》等學術(shù)專著。這套叢書和這些專著,表現(xiàn)出一個當代學者的超邁思想,確實堪稱“先知先覺”。先生到岳麓書社任總編輯后,先后選編出版《知堂談吃》《知堂書話》,在核對手稿、抄稿,以及補充佚文、考證和注釋方面,先生付出了極大努力。我承蒙先生厚愛,收到《周作人散文全集》單行本和分卷本多種。
先生離休二十多年來,先后編輯的曾氏圖書有《曾國藩教子書》《曾國藩家書》《曾國藩與弟書》《曾國藩往來家書全編》,最有特點的是《鐘叔河評點〈曾國藩往來家書全編〉》。曾氏家書光緒五年首次出版,原只編入曾國藩給家人的書信,鐘編首次增加了曾氏家人收信后的回信,從來往信中可見其寫信背景、前因后果等,成為曾國藩研究的重要史料。
先生跟我說過他編書、寫書的理念與做法,使我受教益,且深為佩服。早些年,他得《林屋山民送米圖卷子》一書的復印件,看之后,心情很好,即電話通知我去看,他說:“這是真正的著作,我要讓它重新面世。”說到做到,現(xiàn)已多次再版。又如,他得到一本葉德輝有關(guān)寫題記的書,又有意讓我閱讀,他翻開內(nèi)頁用手指給我注意,凡找人寫題記時,要找哪些人不要找哪些人,葉氏說得清楚具體,這是道理加經(jīng)驗之談。再如,他得到一本臺灣出版的《新湘軍志》,我翻看后說想借去復印一下,他同意了。此書要拆開原本才能復印,在復原中,有兩個頁次弄錯。我是要別人去辦的,看到有錯,認為頁碼編號在,主觀覺得無大礙,就送去歸還。他接看后就動手重新裝訂復原,害得他花了半小時,我害臊得臉紅道歉,連連說下不為例。先生還跟我說過,他很看重有價值的書,包括歷史價值和現(xiàn)實價值,有的僅只是裝幀參考價值,別的不敢說,書到我手,我是不會看走眼的。他還多次說過,編書、寫書,他是“獨身主義”者,從不邀人也不受別人之邀合作出書。他打比方說,寫書、編書是自己深思熟慮的決定,有如自己年輕時找了對象戀愛結(jié)婚,這絕不能與別人共同去做,只有自己有心而為才滿意高興,即使書中有些事需要請人幫忙協(xié)助,多為技術(shù)上的事,自己也要參與,至少要親自過問過目認可。
“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也”,這是對“先知先覺”的詮釋。通俗地說,“先知先覺”即超出常人的預見,而又勇于付諸行動;或者說,自己預見認識到的事,又以行動證明,是可行和正確的。我以之理解,先生在出版事業(yè)上就是這樣一位有獨立思想見解的“先知先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