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黎
江河的盛景再次喚醒遙遠的夢,使我們的幻想富于生氣。
大江大河,從本質上塑造了華夏民族的生活情感與民族意識。翻開中國的古代文學史,很少會看到歌詠大海的華章,很少有《海的女兒》《白鯨》《魯濱遜漂流記》《辛巴達航海記》那樣煙濤微茫的海洋想象。中國古人對海洋的認識,更多地被一種受挫的情感所籠罩,比如百川灌河、順流而東最終卻“望洋興嘆”的河伯;比如殷人東渡拉美的重重迷障,徐福、鑒真東渡的中斷,以及汪大淵、鄭和西渡最終意興蕭索的失落。頂多,我們也只是進行“東臨碣石,以觀滄?!钡倪h眺,給孩子們講講類似于“哪吒鬧海”“孫悟空龍宮借寶”之類流傳于民間的神話。史冊里關于海的記載,也往往過于簡略粗疏。在詩人的眼中,也多是“海天相接”“海天一色”“海闊天空”這樣裝飾感很強的詞匯與印象,而沒有搏擊其中的激蕩情懷。
在中國哲人對水的審視與想象中,海水是一種“不通人性的水”,它闊無邊際,深不可測,讓人望洋興嘆。這可能是中國人對海敬而遠之的根本原因吧。冰心有一個叫涵的弟弟,在對大海進行了一番浪漫的想象后,對姐姐說:“也許是我看的書太少了,中國的詩里,詠海的真是不多;可惜這么一個古國,上下數(shù)千年,竟沒有一個‘海化’的詩人!”(冰心《往事》之十四)
雄性的海洋之神,會激發(fā)冒險的沖動,書寫驚心動魄的故事。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深深體悟著從古希臘人到近代西方人向往大海的情結。他曾經(jīng)發(fā)出深深的感嘆:
大海,給了我們茫茫無定、浩浩無際和渺渺無限的觀念;人類在大海的無限里感到他自己的無限時,他們就被激起了勇氣,要去超越那有限的一切。大海誘使人類從事征服、從事掠奪,但同時也鼓勵人類追求利潤、從事商業(yè)?!闶沁@樣從一片鞏固的陸地上,移到不穩(wěn)定的海面上,隨身帶著他那人造的地盤,船—這個海上的天鵝,它以敏捷巧妙的動作,破浪而前,凌波以行……(馮天瑜等著《中華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6頁)
作為“海上民族”的西方人,正是由于對海的向往,生發(fā)出揚波逐浪、一往無前的勇氣。海洋是西方民族重要的生存條件,是他們的食物來源與生活命脈,是他們世世代代生命相依的存在。人們“向海而生”,對海洋當然有更多的留意和情感。
而華夏民族的自然環(huán)境適宜農(nóng)耕,農(nóng)耕文明使人們眷戀土地,他們以江河為生,與江河為伴。雖然比不上大海的浩瀚,但河流同樣是宏大且神秘的自然現(xiàn)象,也常與天意聯(lián)系在一起,能激起人們的敬畏和戒懼。
周人先祖就曾多次逐水遷徙,溯洄從之,道阻且長。《詩經(jīng)·大雅·公劉》便是周人自述其創(chuàng)業(yè)歷程的史詩?!笆疟税偃氨虽咴?,“相其陰陽,觀其流泉”,以陰陽的觀點審視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并把江河流水作為定居的首要條件。
江河亙古流淌,兩岸沃野,水濱澤畔,終于成為祖先選定的生息之地。那個時代文史哲渾然不分,詩歌舞三位一體,無不氤氳著潮濕的水霧,千載之下,連時間都顯得漫漶不清。河流承載著祖先的歷史,塑造著文明的類型,培育著民俗傳統(tǒng),啟迪著哲學、文學、藝術的靈感,華夏民族的先民,正是沿著河流的方向,步入端莊雅正的郁郁人文,充滿著一種人類紀元意味的美感。
大江大河流經(jīng)的區(qū)域,一般都是城市的誕生之地。文明的初始,就以城市的出現(xiàn)、文字的發(fā)明以及金屬工具的使用為標志??v觀歷史上的文明古國,都在大江大河的近旁。一個個顯赫的王朝,也多建都在江河流域。即使是水勢略小的河流,其岸邊或水流匯聚之地,也多為市鎮(zhèn)村落聚居之處。尤其在古代社會,越是河網(wǎng)密布,就越容易產(chǎn)生定居群落。
一個個文明古國就此發(fā)端,尼羅河孕育了古埃及文明,幼發(fā)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誕生了古巴比倫文明,印度河哺育了印度文明,黃河和長江促成了中國華夏文明。一條大河足以成就一方文明—四大文明古國,就是江河的贈禮。
“中央,土也,其帝黃帝,其佐后土,執(zhí)繩而制四方。其神為鎮(zhèn)星,其獸黃龍,其音宮,其日戊己”(《淮南子·天文訓》)。“土”,即為華夏族所居的平原之地,以農(nóng)耕為主,對土地有很大的依賴性。“其獸黃龍”,就是以龍為其圖騰。黃土高原和華北平原,成為華夏先民活動的生息之地,平原無邊,河流密布,是故“中央之美者,有岱岳,以生五谷桑麻,魚鹽出焉”(《淮南子·墬形訓》)。
從地理空間看,江河是一種流動的景觀。流動凈化了水的品質,為生存及文明發(fā)展提供了至為關鍵的淡水。江河沿途所攜帶的各種有機物質,可以用來改良土壤,對兩岸的居民而言,那是最寶貴的肥料。
河流的航道可以反復無償?shù)乩?,只要江河的水體深度、寬度、落差等符合一定要求,物流與交通的問題會天然得到解決。主流、支流、湖泊、沼澤、水渠、流域、氣候等諸多元素,促使國家與政治關系的根據(jù)和基礎得以形成。溫度、土質、物產(chǎn)、地勢等,也在無形中推動沿岸居民產(chǎn)生合作與互助的心態(tài),促使共同心理和統(tǒng)一思想的形成。在江河源源不斷的啟發(fā)和熏陶下,文學和藝術也在孕育生發(fā)。
公元前10世紀,尼羅河流域就成了很多地中海國家的糧食供應地。尼羅河使埃及人的大河農(nóng)業(yè)文明起源很早,成就非凡。希臘不生產(chǎn)小麥,當?shù)厝怂趁姘脑Z小麥及其他糧食,都需要通過海上通道從埃及購入,因此埃及成了希臘生計的重要支撐,其文明在承襲埃及文明時,也有了對江河偉力的體悟。
至于繼承了希臘文化、從以善治水著稱的伊特魯里亞文明中脫胎而來的古羅馬人,也一樣懷有對江河的敬畏,認為江河具有無與倫比的自然力量。
古羅馬帝國治理江河的歷史過程,又是一塊承前啟后的豐碑,它繼承了古埃及文明、古希臘文明和伊特魯里亞文明中水治理的成果并加以發(fā)揚光大,時至今日,人類仍然在享受著古羅馬帝國的水文明遺產(chǎn)。
比如對水體充滿智慧地控制和利用,是古羅馬帝國的顯著特征。水成了一種塑造帝國權力、宣示帝國強盛的偉大事物,從公元1世紀開始,古羅馬就大規(guī)模修建水利工程,無休止的相關建設一直延續(xù)到公元6世紀東羅馬帝國時期,并建起了人類歷史上最龐大的以城市供水為主要特征的水利系統(tǒng)。這些規(guī)模龐大的水利工程,對城市建設與國家治理都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大規(guī)模有效的水資源管理,正是古羅馬文明的一個主要特征。
人類利用江河之水的能力,并非始自水利的出現(xiàn),它與人類文明的肇始幾乎同步發(fā)生。神秘的尼羅河現(xiàn)象、古埃及的高度文明、現(xiàn)實生活中對古埃及的糧食依賴、古羅馬對水的依賴,都足以讓西方的先哲們對江河產(chǎn)生追問與思索的興趣。
河流所到之處,便有綠洲,便有文明,在內(nèi)陸荒漠與黃沙襯托下的缺水地區(qū),更凸顯著河流與生命的緊密關聯(lián)。兩河流域遠不如中國穩(wěn)固而遼闊,雖也是兩河,卻沒有中國那樣得天獨厚的地緣優(yōu)勢,且處在強敵環(huán)伺的中間地帶。古巴比倫王國、亞述帝國、新巴比倫王國、波斯帝國、塞琉古王國、安息帝國、薩珊波斯帝國、貴霜帝國……王朝如風,無數(shù)的沉浮生滅、興衰榮枯之后,似乎誰都無力在中亞這塊土地上久居。
軸心時代形成的古文明,亦多消弭在歷史長河之中。有的被羅馬化、阿拉伯化,有的被波斯征服,或者雅利安化、穆斯林化。無數(shù)的征服、失序、動蕩,在深遠的歲月里低回。
前面論及的尼羅河流域也是如此。埃及受地理環(huán)境所限,疆域不大,生存迂回的空間也較小,只有一長條的河谷綠洲,缺乏足夠的回旋余地,且正好處于地中海沿岸,與歐洲大陸隔海相望,東鄰西亞,極易受到來自歐洲和中、西亞地區(qū)新興王朝的沖擊。歷史的進程也確實證明了這一點,馬其頓人、阿拉伯人的侵入,直接導致了當?shù)卦拿鞯闹袛唷?/p>
史事如鏡,一覽無余。千載之下,唯有中國的農(nóng)業(yè)文明一枝獨秀,得兩條大河的滋養(yǎng)與回護,元氣充沛,陰陽縱橫,加持著東方古國,成就了世界上最典范的大河文明。
河,是古代對黃河的專稱。黃河源出青海,挾數(shù)千里之洪流,貫入秦隴晉豫齊魯諸州域,雄渾厚重、剛勁深沉,有一種一往無前的風貌和氣勢?!包S沙白草長城里,古圣先賢相繼起。一部輝煌歷史書,胥賴黃河創(chuàng)造始!涇清渭濁并包容,愈見黃河度量宏……”(張劍魂:《黃河頌》,載《黃河(西安)》1940年第3期)黃河是咆哮的、粗獷的,表達的感情是內(nèi)斂的,當然有時也是狂風暴雨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人與天地參”“人定勝天”等,都是黃河與儒家精神的共同顯現(xiàn)。
江,是古代對長江的專稱。長江是東方最為盛大的水脈,發(fā)源于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穿行于南方的明山秀水之中,那里山高水闊,湖泊縱橫,云霧繚繞,彌漫著一種神秘、虛幻和幽深的色彩。長江流域以道家文化為主,由長江之水滋潤出來的文化氣質空靈飄逸,顯示出中華民族達觀、詩意、浪漫而又深邃的一面,又不乏宏闊的哲學思維,具有一種幽玄與冥寂的特征。道家文化的隱逸意味加上奇幻包容、海市蜃樓、水間精靈、怪力亂神等民間想象,給人以汪洋恣肆的感受與探索的沖動。
梁啟超嘗問:中國為什么能成為“世界文明五祖之一”?他自問自答:“則以黃河、揚子江之二大川橫于溫帶,灌于平原故也?!?/p>
“北峻南靡,北肅南舒,北強南秀,北僿南華?!保簡⒊吨袊乩泶髣菡摗罚┪饔懈呱?、北有大漠、東南有大洋,好一個天然的大保護傘。雄渾的黃河文化、清幽的長江文化,中華文明于此屏障間起伏跌宕,傳承不輟。假如把這特殊的地理條件看作一種天賜,那么上蒼待華夏民族確實不薄。
在冥冥中的天啟神示之下,兩條風格迥異的江河從不相遇,卻在與對方的相映互補中顯身,由此產(chǎn)生了一種“陰陽生發(fā)”式的發(fā)展方式,如太極陰陽圖般不斷生發(fā)出新的氣象和存在,表現(xiàn)為生生不息、多姿多彩的思想、學術、審美與文明。
中國的江河文明,凝聚著一種千年盼望,具有恒久的穩(wěn)定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華夏民族的億兆眾生,勤耕苦作,只盼稻谷豐收。他們早上走出定居之處,在固定(穩(wěn)定)的耕地上種植莊稼,晚上又睡在定居之所。他們春種、夏鋤、秋收、冬貯,一年四季都勞作于相對穩(wěn)固的耕地上,即使年年都有風霜,歲歲都有雪雨,他們依舊在大河的流域上安然棲息,生兒育女。
余光中以詩人的直覺,將長江黃河當成是中國大陸整片土地的譬喻,也在反復的守望與吟詠中,道出了中國江河文明在地理空間上的秘密:“中國大陸,就像一把古老而積滿了記憶塵土的二胡,長江黃河,就是這把二胡上的兩根弦?!?/p>
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
枕我的頭顱,白發(fā)蓋著黑土
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
聽兩側,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
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
(余光中《當我死時》)
傳說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黃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
如果黃河凍成了冰河
還有長江最最母性的鼻音
(余光中《民歌》)
一直,以為自己永歸那魅偉的大陸
從簇簇的雪頂?shù)角嗲嗟钠皆?/p>
每一寸都是慈愛的母體
永不斷奶是長江,黃河
(余光中《斷奶》)
如果說國家民族想象是一種現(xiàn)代性群體認識的話,那么有一種更深遠的認知,它不依靠近代政治學意義的政權、體制,而是建立在一種悠久的族群想象中;這種族群想象,是一種強烈的“江河情結”,有如血脈之于人體,江河即像血脈一樣,將國家以自然式的“血緣”關系連接在一起。猶如在余光中的詩句里,長江黃河不再單純是地理上的河流,而是中華民族形成史上一個重大的文化命題,匯聚著中華五千年光輝絕美的歷史文明,是“兩管永生的音樂”,奏響了“雙江河文明”,在民族生存和發(fā)展中,有如天賜一般,提供了進退的余地、回旋的彈性與哺育的搖籃,并最終形成了一個血肉相連、唇齒相依的民族共同體。也正因如此,詩人的文化“鄉(xiāng)愁”才有了穩(wěn)妥的安放之地。
從歷史上看,華夏民族與江河保持了至為長久而又深刻的聯(lián)系,在這一點上,沒有一個西方國家或民族能與之相比。江河萬古奔流,幾乎就是一部中華民族的生存、發(fā)展和奮斗史,以其可喜可畏的威儀、亦生亦殺的恩威、能屈能伸的襟懷,成為中華文明的搖籃地。它自有千秋,無論是作為自然長河還是作為文化大河,都以其自身的影響力,鐫刻著中國歷史的發(fā)展軌跡。
江河對文明而言,是源頭,是根基,有著無可替代的作用。中華文明從古至今沒有中斷,此種令人驚訝的連續(xù)性,正得益于江河文明自身具有的文化自覺與更新能力。如果說對“源”的想象和求索,是中國文化自我設定的追慕與期待,表述的是中國文化反求自身的更新愿望,那么,對江河的向往與回歸,則是開創(chuàng)文明新紀元的根本動力。它使文化接通“地氣”,連通江河,是恢復中國文化生命與根脈之元氣。
(選自《江河之上—三江源的歷史與地理》)
三江源是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腹地,也是孕育中華民族、中南半島悠久文明歷史的長江、黃河和瀾滄江的源頭匯水區(qū)。本書從歷史、地理、人文的角度進行鉤沉梳理、深入探尋,進而對三江源牧區(qū)、河流、自然環(huán)境進行了深入觀察,引領讀者奔走于懸崖荒野之間,撿拾失落的文明;同時微觀呈現(xiàn)了漢、藏民族的歷史記憶、生活史、風物志,從而與三江源遼闊的知識場域和文化地理空間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