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鑫韻 石秋仙
蘇童的《罌粟之家》講述了20世紀四五十年代,中國社會新舊交替之初,一個封建舊式地主家族逐漸走向衰敗的故事,其中夾雜家族興衰、權力欲望、性愛糾葛、社會變遷等主題。小說從人性的欲望出發(fā),洞穿階級矛盾的痛點,以血緣為紐帶將地主階級和農民階級的沖突聯(lián)系起來,突顯出封建制度的脆弱性和注定滅亡的命運。
蘇童曾說:“人的痕跡鋪就歷史,從這個意義上倒過來講,表達人就是表達歷史?!蓖恚切┡c人互相附著的意象,在文學作品中一樣擁有表達歷史的作用。在創(chuàng)作上,蘇童的新歷史小說也喜歡以自己的敘述模式重構個人化的歷史,對歷史環(huán)境的宏大敘事逐漸隱退,將意象的運用同社會現(xiàn)狀相聯(lián)系,其中楓楊樹村的意象就是還鄉(xiāng)情結的載體。作為楓楊樹系列小說,《罌粟之家》的背景是在尚未開化的鄉(xiāng)村,而“狗”作為農村極其普通的動物,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它可以是鄉(xiāng)村的精神寄托,可以是隱喻時代問題的載體,還可以是社會變遷的見證者。同時,狗的意象在小說中被多次提及,其與人物命運、情節(jié)發(fā)展、小說主題之間都有微妙的聯(lián)系,豐富的內涵升華了內容的深刻性。探究小說中“狗”意象的隱喻內涵,有利于我們理解小說的多重內蘊,理解蘇童在歷史背景下對階級與個體的獨特情感。
“狗”意象在新時期文學中頻頻出現(xiàn),卻一直充當修辭的工具,作家很少正面書寫“狗性”,往往是“以人之心度狗之腹”,是一種以狗喻人的刻畫手法。《罌粟之家》中“狗”的出現(xiàn)往往與長工陳茂緊密相連,作者通過它來塑造這一人物形象,隱喻陳茂的個性特征,二者互為表里,體現(xiàn)出作者對人與狗關系的復雜思考。同時作者借用“狗”在文中塑造出獨特的思想和精神狀態(tài),隱喻著人類世界里的奴性人格和反抗精神,并在其中夾雜著對于性本能的暗示,使“狗”成為人性欲望的載體。
狗作為被人類馴化最成功的動物之一,其對人類的忠誠毋庸置疑,但是對主人百依百順、唯命是從的個性,反映在人身上便是失去獨立人格的奴性。奴性意味著人失去個體的自由,完全依附于被馴化的認知里“高貴的人”,是一種暴力恐嚇、利益誘惑和思想禁錮的產物,是潛藏在封建社會中麻木、愚昧的國民劣根性。
演義降生后,劉老俠問長工陳茂去不去看這個借種降生的孩子,陳茂無言以對,他想去看看自己的孩子,又怕招致主人的打罵,便只能反問“去不去”。沒想到觸怒了劉老俠,他大喝一聲“狗”,扼住了陳茂的喉嚨,他說:“陳茂,一條狗。你說你是我的一條狗。”這一番敲打讓陳茂意識到他不被允許有任何的私欲,只有無條件地服從才能得到主人的寬恕,他喘著粗氣說:“陳茂是你的一條狗?!泵鎸χ敛荩@個身上流淌著他的血液的孩子,陳茂的骨頭卻還是硬不起來。劉老俠命令沉草騎在“狗”的背上,命令“狗”飛快地跑,還要“狗”學狗叫。這一切都是那么的荒誕,在劉老俠眼里這個伏在他腳下的,背著他兒子的陳茂就是條狗,沒有任何地位可言,他以上位者的姿態(tài),從“狗”的搖尾乞憐中獲得快感。在劉老俠的折磨下,陳茂失去的不僅是為人的尊嚴,還有獨立的人格,他已經不能被稱為人,徹底變成了劉老俠身邊一條最卑賤不過的“狗”。
不論是主人還是女人,對陳茂說得最多的話就是“滾吧”,他猶如畜生,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墒撬麉s怎么也逃不出這個奴性的牢籠,離開了沒幾日便又想回來,這是他身上的奴性在作祟,是農民階級對地主階級的依附,是幾千年封建制度對人性摧殘的產物。小說通過人與狗的類比,痛斥封建農民的奴性,從而引起讀者對改造國民劣根性的思考。
狗與人類一樣,都是自然界中的動物,他們自身都有繁衍的本能。作者在文中借用狗來暗示人類的性欲,形成了一種強烈的諷刺,人不能管制自己的欲望,如狗一般發(fā)情交歡的行為也成為小說中道德墮落的開端。
劉老俠在妓院兜售白面時,作者用“狗男女”形容沉溺于性欲中的男男女女,這群狗男女瘋狂地吸食白面,完全喪失了理智,成為欲望的奴隸。
“狗”作為欲望的載體,是性能力的一種隱喻,而性能力出眾的陳茂則多次與其相聯(lián)系。陳茂與翠花花的茍合,是楓楊樹村里人盡皆知的秘密,但他們不認為這是羞恥的,反而相信陳茂金槍不倒,那如狗一般的隱物成為村民們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話題,卓越的性能力好像也為陳茂在村子里贏得了一些臉面,這體現(xiàn)出村民們愚昧無知、尚未開化的一面。陳茂一次又一次地爬上翠花花的床,就算是體力不支了,也要在她身上“耕耘”,但最后卻只能得到一句“滾吧,大公狗”,可見這物件并沒有使他獲得女性的青睞。在此“狗”意象從肉體欲望的象征走向了權力欲望,陳茂希望通過如狗一般的性能力得到尊重的地位,得到被女人簇擁、被村民崇拜的待遇。
在推翻劉老俠的抗爭中,陳茂被扒光吊到梁上時,劉沉草拿著槍對上那隱物,“他不知道那個人是人還是狗,他又一次在空虛中發(fā)現(xiàn)了人面狗身的幻影”。面對著自己的生父,面對著這個給了自己生命的隱物,劉沉草心中只有無盡的恨,恨自己不純正的血脈,恨這個有狗東西的男人。而這些成為陳茂悲劇命運的誘因,他因為太過渴望滿足權力和肉體的欲望,管不住自己的隱物,強奸了素子,最終死于沉草的槍下。
作家通過構建“狗”意象讓讀者看到狗對人的態(tài)度和人對狗的態(tài)度的抵牾,著力表現(xiàn)的是人與狗在權力糾葛中的施虐和受虐的對立緊張關系。小說中,狗作為被奴役和施虐的對象,象征著在封建制度下被壓迫了千年之久的農民,而地主劉老俠就是那個施虐者,但往往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人類本能地對遭受的侮辱和踐踏做出抗爭。
陳茂的嗩吶吹響了革命的號角,楓楊樹迎來了解放,他挨家挨戶呼告“斗倒財主劉老俠”,組織鄉(xiāng)親們開斗爭會,拿上了手槍,燒掉了3000份地契,搖身一變成了農會主席。一系列的變故令劉老俠百思不得其解,這狗怎么可以斗人,陳茂卻想著“天也掉到地上了,狗為什么不能斗人”。此時的“狗”不單單指的是陳茂,其實也是全楓楊樹村的農民,批斗劉老俠是遵循民意、打倒土豪均分田地的重要斗爭。當初村民因為劉老俠的一袋米而將“狗”陳茂捆在梁上,現(xiàn)在因為土地改革而加入反抗地主的行列之中,自己也成為劉老俠口中的“狗”。可見“狗”所涵蓋的對象一直在變化,可不變的是其暗含的反抗精神。
因此“狗”就是小說中的革命者,它反抗劉老俠的壓迫,讓讀者看到重建民族精神的希望?!肮贰倍啡讼笳髦嗣駥τ诜饨ㄖ贫葔浩鹊姆纯梗笳髦锩邚牡刂麟A級身上撕咬下來的土地,象征著一點一滴從農民血汗里搜刮出來的糧食,而這些都將重新歸于勞苦的人民群眾。
從意象的塑造上,可以看出“狗”的隱喻象征意義,而從意象的內容來看,貫穿全文的“狗”意象融入作者自身的思想與情感,成為作者突出主題、表達情感的載體,蘊藏著豐富的內涵,揭示了封建家族制度的滅亡,展現(xiàn)社會變革時期地主與農民的沖突,突出個人命運的悲劇性。
小說開篇劉老俠就用“狗”代替了長工陳茂的姓名,這個在地主家做工的男人,看似是依附地主的奴隸,實際上卻是促使地主一家陷入衰敗的誘因。這條“忠誠”的狗,在幾次出走后,依舊回到這里,原因并不僅僅是骨子里的奴性,還有他與沉草之間的血脈親情。封建家族里血緣的不純凈預示這個家族的沒落,依賴血緣紐帶所搭建的權力體系在瞬間便會分崩離析,所以陳茂寧愿做劉老俠的“狗”,是因為他一直等著沉草認他為爹的那一天。由此,血緣危機成為家族制度衰敗的開始。
可有個看門狗的親生父親對于沉草來說是他身份卑劣的罪證,在他幼年時,劉老俠就指著陳茂說“那就是狗,快騎到他背上去”,他做到了,騎在自己親生父親身上。長大后,劉老俠又對他說“快去殺了那條狗”,他也做到了,殺死自己的親生父親。在沉草的生命中,這條狗是他人生的污點,也是他人生的意義,他因為“狗”而獲得生命,得到那瀕臨破碎的權威,也因“狗”證明了價值,殺死反叛者,試圖讓劉家重新輝煌。但他始終是病態(tài)的,陳茂明明沒有在他胯下叫,他卻說“汪汪汪,真像狗叫”,他拿到白金鑰匙那天,“狗狺狺地吠叫”,他逃出楓楊樹村的那天,狗卻沒有叫,他就像是沒有自我情感的另一條狗,始終擔當著劉老俠的工具,在舊地主階級滅亡的末端茍延殘喘。
劉素子作為地主家的大小姐,同樣也是封建家族的象征,當她被陳茂這只狗玷污時,也意味著這個家族的衰落。面對陳茂的奸污,她大喊我寧愿和狗睡也不和你睡,但面對家族走向窮途末路的命運,她卻只能以死來發(fā)泄無法復仇的絕望。家族內部道德的墮落和性關系的混亂導致劉素子只能被“狗”欺辱,成為下層階級向地主復仇的工具。
作者借用陳茂與狗的微妙聯(lián)系,塑造了人物之間的沖突關系,而作為封建家族的繼承人,劉沉草因“狗”而墮落,劉素子因“狗”而死的結局,揭示出封建家族制度注定滅亡的命運。
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是20世紀四五十年代,當時中國正在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我們在小說中卻難以見到那些熱血的革命階級,也感受不到農民追求解放的熱情,它們都被作者以另類隱喻性的故事敘事而徹底消解了。
小說中楓楊樹村農民每每提到劉老俠,對他的稱呼都是“狗日的劉老俠”,狗日的劉老俠睡遍了村子里的女人,狗日的劉老俠把罌粟賣進了城,可見農民們對這個地主也是頗為不滿,同時地主與農民之間天然的階級差異強化了這種矛盾。而這種矛盾在劉老俠與陳茂的沖突中愈演愈烈,陳茂想“天也掉到地上了,狗為什么不能斗人”,對陳茂而言他迫切地想成為楓楊樹村的主人,可是這一思想來源于陳茂心中對于欲望的渴求,他并不知道推倒地主階級意味著什么,在他眼里“要么我是狗,要么他們是狗”。
地主與農民的關系走向了“人”與“狗”之間關系的敘事轉型,這時“狗”蘊含著兩個意思,一方面是主人與奴隸,另一方面是下層階級對上層階級的推翻。顯然陳茂只領悟到了第一層意思,但這也體現(xiàn)出作者在制造矛盾斗爭時巧妙的設置,指望根本沒有接受過教育、一直躲在農村里的鄉(xiāng)野大漢知道共產主義,這是不現(xiàn)實的。作者借由“狗”渴望翻身為“主人”的欲望,啟發(fā)了農民的階級對立,為實現(xiàn)內心深處對于地主階級的“向往”,楓楊樹村村民推翻了劉老俠的地主家族的傳承,預示地主與農民的矛盾斗爭。
悲劇誕生的背后,不僅是個人與時代的斷裂,還是個人命運的必然,他們的人性本能注定了深重的罪孽和災難,使他們無法逃脫宿命的輪回。
小說最后,長工陳茂和少爺劉沉草的結局都頗為慘淡。陳茂當了大半輩子的“狗”,終于等來了地主被推翻的這一天,還得到了農會主席的職位,卻還是不知滿足,死在了自己無盡的欲望里,釀成了素子上吊的悲劇,死在了親兒子的槍下。他的愚昧無知及貪婪好色的本性,早就為他凄慘的結局埋下伏筆。
沉草睡在自己家塞滿罌粟的大缸里,在廬方的槍下靜靜地走了,就好像應驗了劉老俠的那句話“現(xiàn)在輪到我們當狗了”。但只有狗才會迎來死亡嗎?什么才是狗?沉草終其一生不想成為親生父親陳茂那樣的奴隸狗,卻又一直做著劉老俠言聽計從的狗兒子,他到死也沒能弄明白自己究竟是誰的兒子。從他誕生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是迷茫的,是不幸的,他是宗族血緣文化下屈辱的產物,他對于父權盲目的屈從和對于親緣關系的逃避,釀成了自己命運的悲劇。
在此小說宿命的主題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家族的衰敗和個人命運的不幸早已根植在性與本能的暴力沖動之中,外在的歷史變故只能延緩厄運的到來,卻無法阻止悲劇的產生。人的本能欲望是人自身的災難之源,是人永遠也無法逃離的命運之手。
蘇童在《罌粟之家》中廣泛運用了“狗”的意象,通過意象的隱喻,向我們展示了當時農村社會地主階級衰敗的精神圖景。通過理解意象的內涵,結合作者對歷史現(xiàn)實的描繪,那些時代更迭的故事里透露出的是生活荒誕的底色,那些沉于被奴役,變得慵懶、呆滯,如狗一般的人們,才是作者想要喚醒的對象,只有廣大的人民群眾早日擺脫“狗”性,才能避免讓這種悲劇無盡綿延開來的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