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政(1916~1999),字蘭齋,浙江黃巖人,曾為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書法家協(xié)會常務理事、上海外國語學院藝術顧問、復旦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藝術顧問。
20世紀60年代,典雅精致的“任體書法”風靡海上, 遍布大街小巷。由任政書就的招牌或匾額隨處可見,其中不乏有李白紀念館、杜甫草堂等名勝古跡??梢姡握哪珜毷艿搅藭r人的追捧,書法藝術也得到了大眾的認可。
任政楷書深受歐體的影響,其書法平正端方,結體緊湊,下筆即鋪,收筆融圓,盡得歐體精髓。歐陽詢八體兼妙,楷書法度之嚴謹,筆力之險峻,世無所匹,被稱之為唐人楷書第一。歐陽詢楷書代表作品有《九成宮醴泉銘》《化度寺邕禪師塔銘》《虞恭公溫彥博碑》《皇甫誕碑》等碑。歐體最大的特點就是平正中見險決(險絕),規(guī)矩嚴謹、疏密有致、重心穩(wěn)固。
《虞恭公溫彥博碑》為歐陽詢80高齡所書,字跡清麗方勁,點畫精妙謹嚴,與其《皇甫誕碑》風格類似,是歐陽詢所書碑刻中較有代表性的一件書法碑刻,全稱《唐故特進尚書右仆射上柱國虞恭公溫公碑》,亦稱《溫彥博碑》《虞恭公碑》。此碑高3.43、寬1米多,記述了溫彥博的事跡,為唐太宗(李世民)昭陵陪葬碑之一。此碑骨力內(nèi)斂,清雅和穆,結字穩(wěn)定謹嚴,用筆老到平和,筆畫勻稱合度。此碑書法藝術價值被歷代書家給予了很高的稱贊。明代汪珂玉更是將此碑列為學書者臨習的首選碑刻,稱此碑為“真書第一筆”;清代何紹基認為此碑兼有歐氏其他碑刻之長“形神俱足,當為現(xiàn)存歐書第一”;①清代王虛舟跋曰:“而圓秀瘦勁,與《醴泉》《化度》不殊,宜其特出有唐,為百代????!庇纱丝芍?,《虞恭公碑》具備了歐陽詢楷書的神韻,又有別于其他碑刻的方正嚴謹,更多的是具備唐法之外的自然神韻。
《虞恭公溫彥博碑》歷來拓本收藏有異,具體的收藏情況為:
上海圖書館藏兩本分為嘉慶內(nèi)府藏宋拓本和上海吳湖帆藏宋末拓本。嘉慶內(nèi)府藏宋拓本有“三希堂精鑒璽”“宜子孫”“嘉慶鑒賞”“嘉慶御覽之寶”等印記,后有翁方綱、王澍、王文治題跋,屬于北宋精拓;上海吳湖帆藏本有“武子”“松下清齋”“陸恭清賞”“吳潘祖蔭章”“至寶”“鶴江鑒賞”“四歐堂藏碑印”“羅叔言”“湖帆寶此過于明珠駿馬”“吳湖帆”“春雨齋圖書記”等印,此本較之他本,字數(shù)更為完整,為吳氏“四歐堂秘籍”之一。
故宮博物院館藏兩本:臨川李氏十寶本和陳鏞藏本。臨川川李氏十寶本鈐有“雙桂齋珍藏印”“李翊勛印”“明窗細玩”等印,后有翁方綱等跋;陳鏞藏本是宋拓本,缺字較多,已無法讀通。
中國國家博物館現(xiàn)藏貴池劉氏藏宋拓本,有“貴池文獻世家”“王氏禹卿”“貴池學人”等鑒藏印。后有吳平齋、楊守敬長跋。
國家圖書館現(xiàn)藏南皮張之萬舊藏濃墨拓,明王世懋跋。本文選用上海圖書館嘉慶內(nèi)府藏宋拓本(圖1)與任政臨本進行的對比賞析。
任政臨習《虞恭公溫彥博碑》之時,其已在上海市青年宮書法學習班擔任講師。下幅作品的尺寸為41厘米×34厘米×13,并留有款識“戊申春日臨歐陽率更虞恭公碑,以為永愷研弟學書參考,蘭齋任政”。此即任政為好友臨習書法而提供的樣品。引首印鈐有朱文“學到老”,這無不表現(xiàn)出任政筆耕不輟,秉持活到老學到老的精神,落款處印有名章“任政翰墨”,與白文印“尊五臨池”(圖2)。
任政臨寫《虞恭公溫彥博碑》基本忠實于原作,這樣可適應臨習基礎不同、書法審美意趣有差異的友人需求。即便如此,筆者從字里行間還是能體會任政的書寫習慣及字體臨摹中的個人風貌與理解。為了清晰地展示出任政臨習的筆法特點,筆者采用原帖比對的方法窺探其習書技巧和用筆規(guī)則,以此展現(xiàn)出不同于時代的任政楷書的風貌。筆者選用上海圖書館藏嘉慶宋拓本為底本,此本為日本二玄社《書跡名品叢刊》《中國法書選》輯入編排,也被上海古籍出版社“翰墨瑰寶” 系列所收,制版印刷極精,能夠完整表現(xiàn)出《虞恭公溫彥博碑》的整體面貌。限于當時字帖出版、印刷技術、傳播條件等多方面因素,任政所用的字帖不甚清晰,選上圖嘉慶內(nèi)府藏宋拓本為底本也較能反映出任政臨習的真實環(huán)境,可展現(xiàn)其臨寫狀態(tài)及原貌。圖示左側為《虞恭公溫彥博碑》拓片,右側為任政的手書墨跡臨本。
縱觀任政臨本、筆筆送到,極力描摹惟妙惟肖,實在是實臨的優(yōu)秀范本。細觀每字,無不展現(xiàn)出任政深厚的書法功底與根植傳統(tǒng)的筆墨情趣。單字間多有細節(jié),起承轉合多筆筆精致。較之原帖的間架結構,任政多采用轉換重心的方式使得單字中正挺拔。同時,任政對于橫畫的書寫猶有體會,在原帖的基礎上欹側并用對比明顯,橫畫的長短、角度與間距都與拓本保持一致,十分爛漫活潑。如“書”“其”“庸”“事”(圖3)。
此幅臨本雖為任政實臨,但其已經(jīng)在歐體的基礎上多有發(fā)展,并不單單局限于拓本的粗細相較,更多的是將個人認知融入于一筆一畫中。臨本之中處處可見任政的審美意趣和書法表現(xiàn),其根植于唐楷的平正筆法,卻亦有超越唐人的灑脫個性。臨本展現(xiàn)于世人的是,任政自身思索與實踐的相互映證,無論是正斜、穿插關系,粗細對比都有著其獨特的見解。
任政有些字的書寫極為含蓄,有些字的書寫則更為開闊寬博。這一特點在筆畫少的字中比較明顯。比如“上”的上半部,“柱”的右部,“元、之”的下部分。這種改變讓這些字更加灑脫清簡,疏朗俊逸(圖4)。
任政某些字的處理上使重心提高,書寫起來更加瘦窄,拉長的筆畫則更有視覺沖擊力,但卻沒有將原帖中的筆畫過分延伸,如“升”“胄”“月”“師”(圖5)。
十分明顯的是,任政將部分帶有斜鉤的單字加強了斜度,使單字頗有“勁松倒折,落掛石崖”之態(tài)。如“夷”“威”等字(圖6)。
在收放關系的處理上,任政將字處理的收放有度,極盡統(tǒng)一協(xié)調,將筆畫繁雜的字作收縮處理,使中宮更緊結,結構也更舒展。如“虞”“麗”“靈”“慰”等字(圖7)。
任政在臨習《虞恭公碑》中豎畫較長的字時,將略顯挺拔的出頭部分作了簡化處理,使得筆畫縮短,致使整體姿態(tài)更為謹嚴。這一特點在“特”“神”“者”“峙”“結”“葉”等字中有所表現(xiàn),這不僅改變了字體間的結構,還將單字重心上移增添了字的整體形象(圖8)。
任政將帶有“口”“田”等偏旁的字作改造處理,將《虞恭公碑》中較方、過長的字改為扁形,例如“萬”“葉”“故”等(圖9)。
任政多將自己習書的理解雜糅進臨摹中,這些細微處的改變都使得臨本中的字變得更加平正典雅,減少了原帖中險絕崎嶇的特點。如其將“尚”上部的豎移到中心位置,“以”的點畫挪動至中點,“侔”右部寫正等(圖10)
《虞恭公碑》捺腳比撇的收筆處高,任政在處理這些字時會把捺腳書寫得更為修長,使得捺腳與撇的收筆處基本持平,或是微低一點。此種細節(jié)處理使字的結構更趨于穩(wěn)定平正(圖11)。
縱觀任政臨本《虞恭公碑》,筆者無不為之震撼,無論是忠于原作的敬畏之心,還是點畫間意趣的表現(xiàn),都展現(xiàn)出任政嚴于律己的學書觀念。任政臨習不將歐體視為第一準則,而是多加改造并傾注了大量的心思,任政在《少年書法》講到“書法家勤學苦練的故事”,他就是這樣踐行的。任政臨帖能將原字的位置記得一清二楚,有如此臨寫功底也是后輩書家應當積極效仿的。
任政曾說:“書法結構千變?nèi)f化,關鍵只在‘疏、密兩字。凡是筆畫繁復部分,要寫得緊密一些;簡單部分,要寫得寬舒一些。做到了疏密勻稱,字就整齊美觀?!雹叽伺c“疏能走馬,密不透風”的藝術理念有異曲同工之妙。任政將《虞恭公碑》臨本中的結構改得更為平正,是對書法初學者的關照。唐人孫過庭有言:“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書法學習的初期,最為重要的當為基礎的沉淀而不是各種習氣詬病的濫觴,從平正的碑帖入手,可使習書者感知最為傳統(tǒng)的“法”意領會。從而,學書從規(guī)矩到個性,從個性返璞歸真的多重階段也是每位書家所不可或缺的階段,只有如此,才能體會書法的奧秘與深邃。
任政《虞恭公碑》雖為臨習之作,但歷來書家均為臨摹起步,后有更深體悟,任政能從歐體而出實屬不易,其又能運用豐富的筆墨情趣表達自身的學書理念,即其《虞恭公碑》臨本的多重書法涵養(yǎng),即使在當下書壇仍有得以借鑒之處,留有后人多加思考。
(馬驕鄭州大學書法學院)
注釋:
①何紹基《何紹基書論選注》,湖南美術出版社,1988,第57頁。
②任政《少年書法》,少年兒童出版社,1979。
(責任編輯:秦佳)7FD61EA7-4A25-48EE-8ECE-ED6BFED4C8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