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靈氣飛之,不是說靈氣飛走了,而是靈氣飛了起來。有靈氣不難,讓靈氣飛起來,非國手莫能也。夜里出門,寒冬臘月,涼氣侵體,覺得精神渾濁,讀了片刻《靈飛經(jīng)》,春回大地了。
我好晚上讀書,中國古書里有夜氣,經(jīng)史子集皆不例外,即便佶屈聱牙如韓愈、元氣沖天似龔自珍者,字里行間也有白日去后的清涼。索性引申開來:
集書適合清晨,露水未干的時光,翻翻楚辭、樂府之類,可去宿氣。史書適合上午,腦清目明, 正好有精力走進洋洋大書。先秦諸子,中午讀最好,暈暈欲睡,人書恍惚,人非人,書非書,最易得道。傳奇小說,適合下午,尤其是夏天,精彩絕妙,能消酷暑。
我讀帖,多在晚上。中國書法基本是黑與白的藝術(shù)。在燈下,黑的是夜,白的是光,斯時斯景,切合古人落墨的氣氛。我看書法,重氣息。我看繪畫, 重韻味。我看文章,求個性。李漁看女人,不重姿色,獨看其態(tài)。何謂態(tài)?笠翁解釋說,像火之有焰, 燈之有光,珠貝金銀之有寶色。這話可作我書法氣息、繪畫韻味、散文個性之腳注。
李漁出門,途遇驟雨,避至路邊亭里,很多踏青的女子也來避雨,亭中已經(jīng)放不下腳了。避雨的人忙著抖落身上的水珠,只有一個三十歲出頭的白衣貧婦,站在亭檐下,隨意素然而立。雨停了,其他人相繼離開,白衣女遲疑不去,果然,又下起雨來,白衣貧婦快速返回亭中,剛才離去的人想來避雨,卻無立足之地,只能半站亭外,白衣女子替她們拂去衣服上的雨水,沒有爭得座位的得意之色。李漁評論白衣女說:
其初之不動,似以鄭重而養(yǎng)態(tài),其后之故動, 似以徜徉而生態(tài)……其養(yǎng)也,出之無心,其生也,亦非有意,皆天機之自起自伏耳。
之所以落墨旁逸,是因為我從《靈飛經(jīng)》讀出女子之態(tài),縱覽草草,體態(tài)婀娜,局部細看,膚若凝脂。此女子沒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艷,卻有翩若驚鴻、宛若游龍之美。
據(jù)說《靈飛經(jīng)》的書者是鐘紹京,近來考證說另一件唐人書作《轉(zhuǎn)輪圣王經(jīng)》也出自他手。鐘紹京真成精了,精怪的精,精神的精,一手小楷如此精神抖擻,這是歸有光項脊軒才有的景致:
借書滿架, 偃仰嘯歌, 冥然兀坐, 萬籟有聲; 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 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fēng)移影動,珊珊可愛。
鐘紹京,唐睿宗景龍年間,官拜中書令,封越國公。書法師承薛稷,筆意瀟灑,風(fēng)姿秀逸。他嗜書成癖,家藏王羲之、王獻之、褚遂良真跡。唐以前,有擅書者以“經(jīng)生”為職業(yè)。論者說,鐘紹京以高官之尊做此抄錄事,當(dāng)屬附會。米芾稱鐘紹京書法筆勢圓勁;董其昌說他筆法精妙,回腕藏鋒,得王獻之神髓,趙孟頫的正書從中得益不少;包世臣稱其如新鶯矜百囀之聲。
《靈飛經(jīng)》卷宗經(jīng)文已歷千年。心想千年前的唐朝某年某月某日,那人焚香沐手之后,恭謹而熟練地將經(jīng)文抄錄在厚厚的白麻紙上,或因生計,或為職業(yè),或為遣興,心神手澤卻借此留顏人世,此亦痛快事也。
夜宿山寺,晚飯后在禪房小道上走了一圈,入了常建的詩境:“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萬籟此都寂,但余鐘磬音?!甭犨^鐘磬音,回房翻孫過庭《書譜》,看得欣然?!稌V》有仙氣,一見《書譜》, 翩翩欲飛,隱隱中長出翅膀,御風(fēng)而行?!稌V》有水氣,一見之下,心里濕潤,隱隱中長出魚鰭,四海翱翔。起先以為是篇幅的關(guān)系,畢竟《書譜》三千五百多字。我把帖折起來看,依然有乘風(fēng)之感覺。
唐太宗推崇二王,初唐書風(fēng)被王羲之、王獻之父子所蓋。大唐畢竟是大唐,盛世后,以顏真卿為首的眾書家,一改二王書風(fēng),將晉人的優(yōu)美化為壯美。孫過庭守舊如故,居然成為時代異數(shù),《書譜》的不合時宜,反而成全了藝術(shù)的成功。沒有孫過庭, 二王在唐朝就少了橋梁,這是中國書法藝術(shù)一次完美的陰錯陽差。
孫過庭出身寒微,命運多舛,何止文章憎命達。出身寒微就注定命運多舛,自古如是。孫過庭是小人物,其筆下富而貴,富中有貴氣,也是異數(shù)。歐陽詢有富氣無貴氣,盡管他活了八十多歲。壽則多辱,有何貴氣可言?歐陽詢的小楷仿佛生了佝僂病,令人每次讀帖不敢深入。阿彌陀佛,對不住歐陽先生了。褚遂良正而逸,堂堂正正中不乏逸氣。顏真卿有貴氣無富氣,魯公辛苦啊,《多寶塔碑》《顏勤禮碑》《顏氏家廟碑》,寫得辛苦,人也讀得辛苦學(xué)得辛苦。板凳需坐十年冷,學(xué)顏真卿,十年太短。
《書譜》是書論,不從書法角度看更好,孫過庭眼高于頂,識見有過人處?!稌V》行文,何等了不起,放眼盛唐,也是一流。古人說莊子的文章汪洋恣肆、解衣盤礴,這八個字用來形容《書譜》,也配得上。
《書譜》不是用來看的,看也看不懂,它是讓人游覽的,如走在山清水秀的村莊,小溪潺湲,花香四溢。讀《書譜》,仿佛游玩桃花源:“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p>
朋友中,完整臨過《書譜》的不少,得其狀易, 得其味易,得其意大難。孫過庭的筆墨,看起來游龍戲鳳,漫不經(jīng)心,深入之后才發(fā)現(xiàn)并非那么簡單, 分明萬水千山,不可等閑視之。
有人告訴我,臨寫《書譜》仿佛和月亮賽跑。和月亮賽跑的感覺我知道。小時候夏夜,一人走在鄉(xiāng)村小路上。我走,月亮走;我跑,月亮跑。月高而明,明且大,遠遠掛在天上,那樣明朗的天,那樣明朗的夜晚,那樣少年的我,再也回不去了。
不能寫幅青山賣,只得著文營生。文章好作,文人難做,難在日子。桐城派劉大櫆一生懷才不遇, 有對聯(lián)說他:
白發(fā)蕭然,半盞寒燈,替諸生改之乎者也;
黃金盡矣,一枝禿筆,為舉家謀柴米油鹽。
龔自珍《詠史》詩說:“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比松陋z怕病,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不去管他,一日三餐少之不得。明鏡里秋霜又多了, 想起張恨水的詩:
鴛鴦蝴蝶派或然,孤軍奮戰(zhàn)廿余年。
賣文賣得頭將白,未用人間造孽錢。0858DF89-9C94-4C4F-957D-BED539320C38
賣啊,伐薪燒炭是賣,撒網(wǎng)打魚是賣,耕田織布還是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童叟無欺。陳皇后失寵,閑居長門宮,愁悶悲思,聞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故奉黃金百斤聘其撰寫《長門賦》,復(fù)得親幸。隋朝鄭譯為皇帝擬詔書,有人戲稱他筆干,他答道:不得一錢,何以潤筆?
后世不少人索性親訂潤格,鄭板橋的潤格如小品文:
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條幅對聯(lián)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xiàn)銀則中心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賬。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也。
畫竹多于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
任渠話舊論交接,只當(dāng)秋風(fēng)過耳邊。
乾隆己卯,拙公和尚屬書謝客。
卻說我賣掉文章,得了錢財,于是心定,心想小半年衣食無憂。剛好懶得讀書,上燈時分,搬一把椅子在陽臺上坐著,養(yǎng)神。晚飯剛吃過,安寢太早,在陽臺上東張西望,一看看出閑情來,莫非閑情此中來,無事生非或無事生情?情生于心,索性抒發(fā)一下,好久不曾抒情了。正好在陽臺上,觸景生情,想起《上陽臺帖》,目前所知李白唯一傳世手跡, 書文寫:
山高水長,物象千萬,非有老筆,清壯何窮。十八日上陽臺書。太白。
帖上留有乾隆“青蓮逸翰”四字楷書,正文右上宋徽宗以瘦金書題“唐李太白上陽臺”。如果沒有明文說是李白所寫,我定然也如黃庭堅所說:“觀其稿書,大類其詩,彌使人遠想慨然?!?/p>
近來沉迷書法,每天讀帖習(xí)字,以我之拙見,《上陽臺帖》大有無法之法。通篇看來,李白的書法倒可以說得法于自然,或者說得法于酒,下筆放逸飛舞,不隨唐時法度,自言自書,得無營之神妙。我背唐詩是從李白開始的:
夜宿峰頂寺,舉手捫星辰。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題峰頂寺》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靜夜思》
今晚天空有云,抬頭無月,恰好也是農(nóng)歷十八, 李白當(dāng)年上陽臺的日子。只是沒有低頭思故鄉(xiāng),因為我在故鄉(xiāng)。
秋寒肚痛,秋寒入體,肚子痛也。
肚痛秋寒,肚子痛也,驚覺秋寒。
每每驚秋,時間真快?,F(xiàn)在時間更快,快得新年要來了,今天是臘月十九,再過幾天,就是除夕。肚痛者,實則《肚痛帖》也,為張旭手筆。據(jù)說張旭還有《秋寒帖》,據(jù)說而已,我沒見過。
我喜歡《肚痛帖》,我好名不是葉公好龍。朋友送《九尾龜》《海上花列傳》兩書,不喜歡這樣的書名,謝絕了。朋友說那改送你《綠野仙蹤》《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茶煙歇》,知道都是很喜歡的書,豈料我喜歡的程度超出他想象太多,也謝絕了。朋友不悅,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大概不快。太喜歡的東西, 還是自己買。買,也是一份情懷,含了尊重。
“肚痛帖”三個字真好,大俗大雅,一半是塵土,? 一半是清風(fēng),一半是生活,一半是藝術(shù),一見到這名字就喜歡。誰知道,書法更好:
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熱所致,欲服大黃湯, 冷熱俱有益。如何為計……
“如何為計”后面還有三個字,有人釋文為“非臨床”,存疑?!昂龆峭础比?,張旭寫得比較規(guī)矩,字字不連。第四字始,上下映帶,纏綿相連,每行一筆到底,越寫越快,越寫越奇,越寫越狂。想必是肚子痛極,走筆顯得顛味十足,將草書的情境發(fā)揮到了極致。醉也書,痛也書,醉書不稀奇,痛書太少見。
張旭早有書名,做常熟尉時,一老叟好打官司, 每每遞狀紙讓他批判。張旭奇之,老叟說,愛公妙墨,欲家藏之,無他也。幾近六朝之風(fēng)。
《肚痛帖》是張旭代表作之一,并無落款。風(fēng)格即人,落款倒顯得俗了,如此恰是格高?!抖峭刺分兴洿簏S湯者,是傳統(tǒng)湯劑,今存古藥方十種。張旭所指應(yīng)該是《圣濟總錄》中的一味:
【藥物組成】大黃(銼,炒)一兩,芍藥一兩, 赤茯苓(去黑皮)一兩,大麻仁半升。
【方劑主治】乳石發(fā)動,熱結(jié),小便淋澀,小腹痛。
小時候肚痛,祖母會炒焦茶,將骨頭、大米、茶葉之類在鐵鍋里干炒至糊,加水煮開即可。祖母仙去多年,如今焦茶被午時茶取代了。
我習(xí)字是從顏真卿始,臨《多寶塔碑》。顏真卿師從張旭,“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不好認古人作父,但為服倒是真的,張旭為我所服。
《秋寒帖》,沒看到,暫不談。
司空圖著《二十四詩品》,將詩歌分為雄渾、沖淡、纖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煉、勁健、綺麗、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縝密、疏野、清奇、委曲、實境、悲慨、形容、超詣、飄逸、曠達、流動二十四種。
我作文偶爾不厭其煩,不管別人是否不厭其煩。
書法似乎也能以二十四品類之。
鄭道昭書風(fēng)雄渾,張旭書風(fēng)豪放,文徵明書風(fēng)沉著,八大山人書風(fēng)高古,何紹基書風(fēng)清奇。雄渾、豪放、沉著、高古、悲慨、清奇,顏真卿都有:《勤禮碑》雄渾,《祭侄文稿》豪放,含著悲慨與真情,《麻姑碑》《多寶塔碑》又沉著又曠達,《自書告身帖》高古悲慨,《爭座位帖》清奇。
唐人尚法,全神貫注;晉人通神,下筆走神。顏真卿行書草書也莊嚴,自有大法度也。
剛強、大氣、雄渾、威嚴、勃勃、從容,蟒袍寬幅,大袖翩翩,只是少了韻味。到底盛唐氣象,大殿巍峨,案頭寬大,銅鼎香煙繚繞,我輩草民甫見之下,如見祥云,如登廟堂。唐朝人即使寫字,下筆也器宇軒昂,欣欣向榮,自有天國氣象。顏真卿以后的書法,普遍缺鐵,盡管缺鐵也未必是壞事,趙孟頫、董其昌輩索性玉化。
顏真卿師從張旭,名師有名師之妙,大樹底下好乘涼,但不容易走出大樹的陰影。做張旭談何易哉,做張旭學(xué)生談何易哉,做學(xué)生談何易哉。做顏真卿談何易哉,做顏真卿學(xué)生談何易哉,做學(xué)生談何易哉。如此重復(fù),以示其難。0858DF89-9C94-4C4F-957D-BED539320C38
何紹基取法顏真卿,小字麻姑筆法最見卓秀。顏真卿的字,鐵劃銀鉤,不看書法看人,或許更好。筆墨背后的人,敦厚、中庸,一身正氣,就像祖父或者曾祖父。凝目而視,不知不覺進入祖廟祠堂氛圍,不是愛,不是文化氣息,可以說是情懷, 但更多的是說不出來的感覺,人性深處的體恤吧。
顏真卿的大楷,一字一字像刀劈斧削。刀劈斧削又絲毫不用力,刀劈得隨意,斧削得輕松。顏真卿的草書寫得像公孫大娘舞劍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顏真卿行書里的視線,用筆和結(jié)體是平視的, 像年老的祖父蹲在地上和小孫子說故事,讓人感覺親切。顏真卿是唐人書技最好的一個,其書技又讓人看不到。技是國技,最難得還是讓人看不到摸不著的。
顏真卿是從山泉游到長江的一尾魚,歷經(jīng)泉水叮咚,歷經(jīng)激浪奔流。
書法有技有術(shù),倘或只有技術(shù),終究不幸。
顏真卿文章也好,寫人寫景,鮮活如生,如其書風(fēng),方正、耐看。魯公碑帖里常有好文采,譬如《麻姑碑》:
南城縣有麻姑山,頂有古壇,相傳云,麻姑于此得道。壇東南有池,中有紅蓮,近忽變碧,今又白矣。池北下壇傍有杉松,松皆偃蓋,時聞步虛鐘磬之音。東南有瀑布,淙下三百余尺。東北有石崇觀, 高石中猶有螺蚌殼,或以為桑田所變。
又說“麻姑手似鳥爪,蔡經(jīng)心中念言,背蛘時, 得此爪以杷背,乃佳也”。頗讓人感同身受。
歐陽修尤重顏真卿,說忠義之節(jié)皎如日月,其為人尊嚴剛勁,像其筆畫。顏真卿作碑文像忠臣烈士、道德君子,端嚴不茍,初見感覺森嚴,看久了, 就覺出可愛了。所謂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越發(fā)覺得顏真卿像祖父或者曾祖父。
顏真卿硬骨錚錚,其字若拿銅錘敲之,必錚錚作響。
熬稀飯,糯米袋爬出一只米蟲,一看老相識,多年未見了。它還是舊日模樣,我卻換了容顏。小時候碾米廠離我家很遠,去一趟不容易,翻山越嶺,每次總是碾夠一個月的米量。夏天米容易生蟲, 淘米煮飯前,少不得要挑挑揀揀。米蟲常詐死,一碰就僵住不動。米蟲大名米象,真浩蕩,以芝麻之微得象之巨名。
閑話按下不表,單說顏真卿《乞米帖》。
乞米比要飯好聽,乞字來得柔軟,要字太生太硬。老家人說要飯的是討米的。過去常見到討米的, 穿百衲衣,執(zhí)一竹竿,沿家挨戶要米,鄉(xiāng)民多以碟子盛米,倒入他背上的袋子里。少時一年冬日黃昏,有人抖落滿身風(fēng)雪,討米上門,母親找了各色吃食給他。那人一腳深一腳淺走遠了,我惆悵一夜沒有睡好,總惦記他在哪里安身。
乞討乞討,乞字比討字有古意。字意的周旋, 也是山山水水?!捌蛎滋比治乙豢吹剑阈睦镆凰?。讀罷全文,心里越發(fā)酸楚:
拙于生事,舉家食粥,來已數(shù)月。今又罄竭, 只益憂煎,輒恃深情,故令投告?;菁吧倜?,實濟艱勤,仍恕干煩也。真卿狀。
這是顏真卿任刑部尚書時向李光弼借米的信。安史之亂后,朝廷薪俸制度與往年不同,厚外官而薄京官。顏真卿居官清廉,家無積蓄,幾個月竟一日三餐舉家食粥。
昨天晚上熬粥,隨手翻到《乞米帖》。想象當(dāng)日顏家鍋鑊里米粒在沸水中上下左右翻滾,水多米少,再無余糧了。一家老小在燈下靜候夜歸人深一腳淺一腳背米回家,那是第二天的口糧。
《乞米帖》書法極圓潤,圓潤里現(xiàn)出書家的不卑不亢。圓潤是極高的美學(xué)品位,《乞米帖》的圓潤有高貴的從容。高貴未必從容,從容未必高貴。從容的高貴與高貴的從容不一樣,高貴的從容比從容的高貴難得多,尤其在乞米之際。
顏真卿的《乞米帖》比《多寶塔碑》搖曳,比《爭座位帖》收斂,比《祭侄文稿》溫潤。亂世災(zāi)年, 還能從友朋家借米,不幸中之大幸也。亂世間的友誼極其珍貴,況書墨會友,以文寄情,更加珍貴。
《乞米帖》讓我想起《林屋山民送米圖》,一乞一送,正大磊落。
晚清光緒年間,蘇州廉吏暴方子得罪上司遭罷官,境遇窘迫,債累滿身。林屋山當(dāng)?shù)乩习傩盏弥獌?nèi)情,出手援助,或奉幾斗米,或送幾擔(dān)柴,一月之內(nèi)蔓延至八十余村,其戶約七八千家。送米故事, 一時盛傳。吳門畫家秦敏樹聽說后,作詩歌詠,并繪《林屋山民送米圖》長卷,以寫意手法,再現(xiàn)山民送米送柴的情景:林屋山白雪皚皚,山下幾間低矮的茅屋,幾個山民背著米袋走在小路上。暴方子家門口,有人送來了大米,放在地上。圖右側(cè),一只小船泊在岸邊,大概也是剛來送米或送菜的。
《乞米帖》與《林屋山民送米圖》中卑微的訴求和難言的酸楚,有生之艱難,又有世風(fēng)的倒影。晚清政壇又黑暗又腐敗,慶幸畢竟還有民意伸張、士氣發(fā)露的一面。暴方子后來回到滑縣老家,家貧益甚。光緒二十年,倭人作亂,吳大澂自請督師,暴方子從軍,次年, 病逝于山海關(guān)外,享年不及五十。
明人王鐸家口眾多,亦曾作《乞米帖》,暖室中蠹管自娛,向大官求米,又索數(shù)千俸錢,買藥兼酒。京師有人想得到王鐸書法,在家置酒邀約宴飲,或烹雞蛋數(shù)十枚,大盤子盛面片湯,數(shù)十枚煎餅,雜投其中,王鐸食之立盡。食之立盡四字,讓人眼熱。食之立盡,不顧斯文。我知道餓漢滋味。
唐天寶十五年正月,安祿山、史思明部攻常山,太守顏杲卿悉力拒戰(zhàn),糧盡兵疲,城陷為亂軍所執(zhí), 顏杲卿與少子顏季明遇害,身首異處,不得全尸,一門三十余口被殺。兩年后,撫恤、思念之情摧絕切迫,顏真卿入燕趙地尋兄長一家遺骸,只得侄子首骨攜歸,巨大的悲傷使他心膽俱慟,容顏變色,以素酒菜蔬果品,祭奠亡侄之靈,枯墨拖筆揮淚寫下祭文, 緬懷堂兄滿門忠烈。
見到《祭侄文稿》,心里往往觸動,隱隱悲憤中仿佛看到鐵馬金戈、槍棒林立。殺伐之氣大熾,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的盧是什么馬,沒見過;弓如霹靂弦驚,沒聽過。這只能是辛棄疾,而不是顏真卿,但看見《祭侄文稿》,總會想到辛棄疾。顏真卿大概是辛棄疾的前世,辛棄疾或許是顏真卿的來生。0858DF89-9C94-4C4F-957D-BED539320C38
《祭侄文稿》情懷激蕩,筆墨難以自抑,悲慨之情泣然紙上。它和《蘭亭序》一樣,都是特定的產(chǎn)物。王羲之是醉意忘形,顏真卿則是悲憤忘形,二人書寫之時無意于書法,下筆卻神采飛揚,姿態(tài)橫生,寫出了天地間一等一的神品。仿佛水邊小舟,因無意渡濟,而得自在悠游。
《祭侄文稿》本是稿本,其中刪改涂抹處頗多, 墨團之中,心境了無掩飾,素美的滄桑顛倒了多少蒼生,一曲挽歌化為山河的嗚咽,烈風(fēng)暴雨吹翻了亂世的長亭短亭。
藝之道,太刻意不行,太無意也不行,有意無意, 妙處方能涌現(xiàn),書法如此,繪畫如此,文章也如此, 世間諸藝都難脫此窠臼。
大廈將傾,一木難扶。宗族晚輩死于國難,顏真卿深深痛悼,憤怒無補于事,能告慰靈前的,只有一紙祭文,忍一把老淚,尋一塊吉壤,讓子侄亡靈安歇?!百\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笨吹萌藨嵖吹萌搜蹮?,錐心裂肺有刮骨之痛。
《祭侄文稿》全篇兩百余字,墨隨筆走,筆從心事,涌動的枯墨無書無法,只有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的痛惜,只有一個國之重臣的無力??蓱z無定河邊骨,寒風(fēng)蕭瑟化碧玉。顏真卿情之所至悲慟難當(dāng),不計工拙,任爾紙墨濃枯,縱情揮灑心魄,悲憤無法壓抑,化作海嘯為盛唐嗟呼,先懷后悲,先恨后痛,長歌當(dāng)哭!
古人稱《祭侄文稿》高古蒼勁,體合天成,一筆有千鈞之力。起筆、行筆、收筆如北人用馬,南人用舟。董其昌謂:“此卷之奇古豪放者絕少?!睂嵲?,只是血痕?!澳顮栧軞?,百身何贖?嗚呼哀哉!”悲涼四顧,歷經(jīng)千萬劫來的滄桑瘡痍匯成一攤黑血。
黑血丹心。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
兵荒馬亂,人如草芥,眼淚與哀號,頃刻無蹤,多少人活得艱難,死得慘烈,多的是可泣可憐的故事。正如元人雜劇感慨:
子不能庇父,君無可保臣;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
顏真卿的字如重器,每每讀其碑帖,仿佛見青銅器,又蒼郁又漂亮。他是文士,是書家,是官宦, 一代名臣,道德典范,一輩子那么響亮的人不多。
天氣清晴,南方最好的冬日,自北方晦暗中歸來不久,越發(fā)覺得天氣很好。朋友送來懷素《食魚帖》,心情愉悅,更覺得天氣清晴。《食魚帖》,草書八行,五十余字。懷素之書,已有定論,我喜歡的是其文:
老僧在長沙食魚。及來長安城中,多食肉,又為常流所笑,深為不便。故久病,不能多書……
筆墨像黑魚在白紙?zhí)摽沼蝿?,魚水兩相忘。從帖中看,當(dāng)時佛門似乎食魚無妨,吃肉則不可。長安米貴,居之不易,一個老和尚吃肉食魚,招人非議,深為不便,如何跳出三界外?
懷素是狂僧,又是酒徒,是文士,也是書家。他的狂草如疾風(fēng)勁草,回轉(zhuǎn)奔放。其身在佛門,無心修禪,飲酒吃肉,廣交名士。與友人聚集,飲酒恣情, 作詩得文習(xí)字。為常流所笑,久病不能多書,會不會氣悶?會不會心情不好,打翻了案頭的硯臺?想想袈裟焦黑點點,污水淋漓,不禁令人莞爾。那里有懷素的日常,不亦快哉。
深為不便,不過是常流所笑。古往今來,能人異士往往被常流所笑。所笑常流今不在,唯有老僧留其名。所笑常流東逝水,唯有老僧立江心。
我自詡飲食男,但不會燒魚。有回見人賣魚, 一箱草魚,鮮活亂跳,買了十尾,不是將魚煎得七零八落如凌遲狀,就是鍋底烏云驟起,驟雨將至,黑乎乎一片,最后只得送人。送人鮮花,手有余香;送人鮮魚,手有魚鱗。有沒有送美人的?古代有美人計,西施入?yún)牵丫鋈?,貂蟬侍董卓。有人使美人計,有人將計就計,所謂賠了夫人又折兵。
懷素習(xí)字幾近于狂,衣服上寫,墻壁上寫,芭蕉葉上寫,瘋魔十多年,未入法門,到底不懂筆法,因緣際會在長安見到張旭弟子鄔彤,才知筆法真諦。
《食魚帖》出于老僧之手,還在久病當(dāng)中,但行文飛動如意,精神飽滿,著實令人佩服。設(shè)想當(dāng)年風(fēng)也蕭蕭雨也蕭蕭,秋天的涼意吹進來,吹得動掛軸條幅吹不動墨池鎮(zhèn)尺。布鞋僧衣的懷素站在案前寫字,下筆似青天起烏云。鉛灰的影子,像一件陶器,衣衫染著淡淡朱砂與宿墨的印痕。
一則《食魚帖》,魚成龍,騰空而去,墨如云, 旋風(fēng)驟雨,隨意之心破帖而出。常伴古佛的青燈枯了,經(jīng)書木魚碎了一地,寺廟也早已不存,找不到曾經(jīng)的片瓦,那些常流無影無蹤。懷素一帖寫意,化作千古風(fēng)流。
《苦筍帖》俊且健,線條龍飛鳳舞,直逼二王書風(fēng)。
直逼二王書風(fēng)不稀奇,稀奇的是直逼二王文風(fēng)。二王文風(fēng)書風(fēng)雙絕。書家法帖單重墨跡,常被人忽略文本, 這是后世的偏頗。
懷素《苦筍帖》,可謂唐人十四字小令,有魏晉法度:“苦筍及茗異常佳,乃可徑來。懷素上。”直言直語,不僅僅是魏晉法度,還不乏魏晉風(fēng)度。朋友問我什么是魏晉風(fēng)度,解釋不清,予他《世說新語》。過去以為苦筍是春筍,后來在南方見過苦筍,比我鄉(xiāng)常見的春筍細小,心里犯了狐疑。近年總會吃一點春筍,從來沒感覺異常佳。當(dāng)然,各有味覺,梁實秋先生就喜歡春筍,愛其細嫩清脆,說樣子也漂亮,細細長長的,潔白光潤,沒有一點瑕疵。
市上常見兩種春筍:一種是膀大腰圓的毛竹筍; 還有一種纖細苗條、長半尺許的筍,不少南方人稱它為苦筍。有知者說毛筍生得極大……稍大的動輒有一二十斤重,切開來煮可以稱作玉版……毛筍切大塊,用鹽或醬油煮熟,吃時有一種新鮮甜美的味道, 這是山人田夫所能享受之美味,不是口饜芻豢的人所能了解的。毛筍我吃過,滋味不如苦筍。
《夢溪筆談》說南人食筍,有苦筍淡筍兩色。
有南人請北人吃飯,菜中有筍,客問何物,主人答竹,客回家煮其床簣,良久不爛,怨南人欺他。筍葷素百搭,還是以葷為宜。李漁說以之伴豬肉,肥而不膩,肥肉的甘味入筍,不見甘,但覺鮮。不知懷素怎么吃,老和尚魚也吃,肉也吃,或許他食筍也摻肉。杭幫菜名品油燜春筍,用春筍一味主料,到底清淡。
有幸吃過一次上品無肉筍。暮春,桃花潭,一碟略腌而清蒸的筍尖,味道大好,入嘴清絕,越嚼越遠,差一點兒孤帆一片,可惜放了味精,讓人略生惆悵。0858DF89-9C94-4C4F-957D-BED539320C38
《苦筍帖》,瘦肥相間,是碑帖里的筍燒肉?!缎蜁V》評懷素草書,字字飛動,圓轉(zhuǎn)之妙,宛若有神。李白詩贊懷素:“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中山兔?!贝苏Z妙絕,只應(yīng)天上有。
岳麓山有愛晚亭,坐西向東,古樸典雅。據(jù)說原稱紅葉亭,袁枚以為太俗,擷杜牧詩句改作“愛晚亭”。每回去長沙,得空總會去閑坐片刻,并非為了看紅于二月花的霜葉。多年前讀過小說《霜葉紅似二月花》。故事淡然如水,別有幽愁暗恨生,書中人物著墨極簡極淡,各有各的模樣風(fēng)骨。茅盾先生筆端深厚廣闊,側(cè)鋒過時,陣陣書香,一片春情。
今年的霜葉落了,坐愛楓林晚一類的雅事只有留待明日。明日何其多,今日何其少,明日也未必因為喜愛傍晚楓林的景色停車留步。留待明日,自欺欺人。寫作有時候是自欺欺人的事業(yè),儼若秘戲,我偏要掀開被子。小時候喜歡賴床,日上三竿不起來。祖母沒辦法,只好掀被子。被子掀起來,懶洋洋一條大肉蟲。祖母稱小兒為大肉蟲。
常常在車上看楓林。有年從北方歸來,黃昏光景,不知身在何處,似醒非醒之際,轉(zhuǎn)頭朝向窗外, 一下醒了。只見炊煙一翅沖天,一根根豎起,接通天地。紅墻灰瓦的民居掩映在楓林中,楓葉盡紅,村莊被染紅了。正當(dāng)入神,山回路轉(zhuǎn),不遂人愿。
人生有太多不遂人愿,譬如杜牧,成年后家道中衰,食野蒿藿,寒無夜燭。
杜牧出身高門,祖父做過三朝宰相,編撰過《通典》,伯父堂兄都身居高位。杜牧偏偏一生不得志, 少年登科,關(guān)心國事,有用世之志,黨爭之中,做京官備位閑曹,迫于經(jīng)濟,屢求外放。仕途跌宕,只好浪跡青樓,詩酒生活。所謂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張好好詩卷》就是此時所書。
張好好本為湖州名妓,色藝雙絕,與杜牧相識于南昌沈傳師府上。兩人經(jīng)常見面,湖中泛舟,執(zhí)手落日,才子佳人。張好好的風(fēng)姿大抵如《霜葉紅似二月花》中的婉卿:桃灰色短紗衫,玄色印度綢裙,細腰長身,沒有別的裝飾,衣襟上一朵茉莉花球,套一只玻璃翠玉鐲,細皮白肉襯得玉鐲翠得正好。后來沈傳師之弟沈述師納張好好為妾,落花流水空余恨,兩人情緣絕斷。張好好出嫁時留詩云:
孤燈殘月伴閑愁,幾度凄然幾度秋。
哪得哀情酬舊約,從今而后謝風(fēng)流。
杜牧讀后,心中凄楚,連夜趕到,張好好心生愧疚,不愿相見。杜牧失魂落魄,流連湖州數(shù)日,傷心而歸。張好好在沈家為妾一年,即被拋棄,顛簸流泊,生活坎坷,只得再嫁。后來在洛陽東城兩人重逢,昔日佳麗當(dāng)壚賣酒,杜牧感舊傷懷,作此《張好好詩卷》。文辭墨色盡是深情憂戚,筆調(diào)旖旎纏綿, 可謂一闋絕美的紅豆詞,讓有情人淚目。
亂世中,友朋飄零,偶遇當(dāng)年舊人,風(fēng)姿綽約的佳麗淪為賣酒東城的當(dāng)壚女。雖不似崔護與佳人天人相隔,卻也無奈依舊。桃花開在春風(fēng)里,又能怎么樣?入眼只是惆悵。時間之刀無情。
我不學(xué)無術(shù),很晚才知道世有《張好好詩卷》。此法帖,書欲成舞,深得六朝風(fēng)韻。初看,風(fēng)滿袍; 細看,衣衫舊;再看,風(fēng)吹布袍衣衫搖?!缎蜁V》云:“作行草,氣格雄健,與其文章相表里,大抵書法至唐,自歐、虞、柳、薛振起衰陋,故一時詞人墨客,落筆便有佳處,況如杜牧等輩耶!”
杜牧晚年,知大限將至,閉門在家,自撰墓志銘, 搜羅生前文章,付之一炬,僅留十之二三。不吐不快,吐了更不快,不快還要吐,吐了付火爐。
我看《張好好詩卷》,分明有郁郁之氣。據(jù)說杜牧死后,張好好聞之悲痛欲絕,瞞了家人去長安祭拜,自盡于墳前。亂世間的情誼何其珍貴,況且還是詩人與樂伎的情誼,愈讓人低回不舍。
楓林晚,晚楓林,楓林霜葉紅,人生水長東。
風(fēng)滿袍,衣衫舊,愁緒鎖千秋,淚痕鮫綃透。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讓人忘了具體年份,只記得那天是七月十一日。太子少師楊凝式午睡醒來,腹中正饑,友人送來韭花,正中下懷,食之滋味甚美, 信手在麻紙上作短箋表示謝意,后世稱為《韭花帖》:
晝寢乍興,朝饑正甚,忽蒙簡翰,猥賜盤飧。當(dāng)一葉報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實謂珍饈。充腹之余,銘肌載切……
文章和魏晉時人比,羸弱一層,但輕松愉悅、蕭散簡遠的心境從字里行間撲面而來,自有一份旖旎。肥羜者,嫩羊羔也,我鄉(xiāng)沒有韭菜花與羊肉同食的習(xí)俗。汪曾祺先生著文說,以韭菜花蘸羊肉吃, 蓋始于中國西部諸省。北京人吃涮羊肉,缺不了韭菜花,或以為這辦法來自內(nèi)蒙古或西域,原來中國五代時已經(jīng)有了。汪先生所論有誤,以韭菜花蘸羊肉的吃法先秦時已經(jīng)風(fēng)行。《詩經(jīng)》記載,二月開初祭祖先,會獻上韭菜和羊羔??追f達說得更詳細,獻黑羊給神,祭祀用韭菜。
小時候不喜歡韭菜,覺得味道怪異,韭花倒是愛吃,用來煎雞蛋。韭花,韭菜薹上生出的白色花簇,多在欲開未開時采摘,用來炒雞蛋、炒肉絲,清炒或加豆瓣,滋味甚妙。我家習(xí)慣,韭花多腌來吃。祖母這樣,母親也這樣,腌韭花吃在嘴里,有淡淡的香甜。
時人以楊凝式性情縱誕,贈其“風(fēng)子”之號。說他喜歡涂墻題壁,尤好佛寺道觀之壁,洛陽兩百多家寺院皆留有其書。友人文章說,一回正在興頭, 一位白衣胖婦人正好背對楊凝式,他揮毫徑書曰:“肉食者鄙?!辈恢獞蜓赃€是真有其事。據(jù)說洛陽沒有楊凝式墨跡的寺院,特意將墻壁粉飾干凈,備足酒肴, 擺好筆墨,以待其字。楊凝式有緣去時,見新墻光潔可愛,如癡如醉,行筆揮灑,且吟且書,把墻壁寫滿方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樓臺煙雨不足論,可惜一壁壁楊凝式書法。
《韭花帖》介于行楷之間,布白舒朗,清秀灑脫。畫冊上看不見筆墨間架章法,好在格調(diào)還在。古人字影,自有一份靜穆,如霜天古城,讓人仰望。后來在江南見到《韭花帖》真跡,發(fā)覺那份靜穆如古城霜天,不獨讓人仰望,還讓人懷想。懷想古人如楊凝式者,午睡醒來,恰逢有人饋贈韭花,非常可口,執(zhí)筆以示謝意。這樣的風(fēng)流蘊藉,如今怕是不多也。
斗轉(zhuǎn)星移,送韭花者已不可考。收到楊凝式的手帖,送韭花的人定然大喜過望,小心翼翼存好,然后選一個吉日,請人裝裱好,在久雨未晴落木蕭蕭風(fēng)雨如晦的日子里,對墻而立,以手書空,或者憑幾閑看,細細品味。
清末梁鼎芬致楊守敬小簡:“燉羊頭已爛,不攜小真書手卷來,不得吃也?!睏钅?jīng)]有梁鼎芬這樣的朋友,不然少不得多存幾件傳世真跡。這是我的俗念。傳世到底俗了,仙人逸士,神龍見首不見尾啊。除《韭花帖》,楊凝式還有《盧鴻草堂十志圖跋》《神仙起居法》《新步虛詞》《夏熱帖》等墨跡數(shù)種。
《夏熱帖》,我讀過,絲毫不熱。楊凝式的法帖透風(fēng), 入眼清涼。
郭威病死,后周世宗柴榮繼位,八十幾歲的楊凝式被授為左仆射,又拜太子太保,終于告老引退, 辭官家居了。老來岑寂,洛陽凄寒的冬日天氣,楊凝式或許會想起收到韭花的那個遙遠的夏日午后。他一定會想起收到韭花的那個遙遠的夏日午后。0858DF89-9C94-4C4F-957D-BED539320C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