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
我必須先寫下豹子,在說出豹子
之前:先寫下“豹”字,“豹”字的左邊
是一“豸”字,“豸,獸長脊,行豸豸然
欲有所司殺形?!贝缩?,齜著兩排牙
無眼,身形修長,斑點(diǎn)連成的條紋傾斜
非因風(fēng),乃疾速奔跑所致。最底下那
一勾,是有力的尾巴,如秤的掛鉤
勾住沉重的一切,又不斷放下
一切沉重的,都不能阻擋奔跑
這一頭豹子!如果順風(fēng),跑在
風(fēng)的前面;如果逆風(fēng),就在風(fēng)里
風(fēng)箏一般揚(yáng)起自己;如果沒風(fēng)
那就自己制造風(fēng)。在密林,在山坡
這一頭豹子在奔跑,它的骨骼、肌肉
血液、心跳,源源不斷供給奔跑的力量
而皮毛,從尺寸、韌度、色澤和毛發(fā)
包裹住全部奔跑的能源,并提供
斑點(diǎn)——這燃燒的詭譎的圖騰
當(dāng)一頭豹子,在草叢中矮下身子
斑點(diǎn)微微閃爍,是靜默的語言
彼時,鳥不鳴,蟲聲里有細(xì)小的裂痕
獵物在遠(yuǎn)方嘆息一聲,突然——
這頭豹子躥出,仿佛在此一瞬間
骨骼、肌肉、血液、心跳和皮毛……
全部的這一切,向下生長出四肢
四肢撐起地面,枯枝、敗葉、草莖、石塊
觸碰到利爪,也觸碰到利爪內(nèi)的肉墊
堅(jiān)硬而柔軟,細(xì)小的火花和恒定的靜默
同時誕生于豹子的每一步——
在此疾速的奔跑里,一只紅色的
螞蟻,抖動膝狀觸角,慢吞吞爬過
一條纖細(xì)的碧綠蜥蜴,扭動身體躥過
過去了又回頭,豹子的火焰投影在
蜥蜴布滿青苔的幽暗眼底。一片斑駁的
火焰,騰起在身軀和大地之間。一段騰空的
距離,容納草木蟲蟻,也容納遠(yuǎn)方
低垂的孕育雨滴的云。豹子火光熊熊
燒穿夜的憂郁、晝的迷宮……為攫住
這閃電一般即將跑遠(yuǎn)的 “豹”字的左邊
我必須,盡快寫下“豹”字的右邊——
《說文·豸部》有言:“豹,似虎,圜文
從豸,勺聲?!笨芍@“勺”字,自帶聲音
我定要小心,緘默著不發(fā)一聲——
我寧愿把“勺”字,想成一柄金質(zhì)勺子
渾圓,機(jī)敏,恰如豹子渾圓的頭顱
當(dāng)我畫出頭顱的弧線,寫下那最后
一點(diǎn),這點(diǎn)睛一筆,讓一頭豹子
扭過頭來,張一張嘴,差點(diǎn)兒活了!
只一點(diǎn),已經(jīng)足夠,讓“豹”字在紙面上
在現(xiàn)代的電子屏幕上,迸射灼灼目光
必須抓住我的手腕,再不能添加一點(diǎn)
否則兩眼俱全的“豹”字,必將磨動利爪
撕裂紙張,砸碎屏幕,奮疾而去——
當(dāng)我猶豫之時,“勺”字漸漸變大
升起,搖搖晃晃,高懸于夜空
北斗七星之光,如此煊赫,從天樞始
到天璇、天璣、天權(quán),一頭豹子的腦袋
渾然天成,玉衡、開陽、瑤光則是豹尾
七顆大星照耀,不是豹的聲音,而是
豹的精神,置于豹的頭頂,也置于
豹的內(nèi)部,指明季節(jié),也指明方向——
“豹”字,左邊在大地奔跑,右邊
在夜空照耀。精神和肉身,俱已完備
那何必畫豹添翼,再寫下“子”字?
不,我必須寫下“子”字——子者
小也,幼也。當(dāng)一頭豹子一意孤行
絕塵而去(“豹”字因少一點(diǎn)
勉強(qiáng)被我框定,在一行行詩句中間)
那想要勾住什么的尾巴尖兒
也如騰飛之蛇,劃出流利的尾音
爆出末梢一朵黑花,消失了去——
還有什么在這世間彌漫?一頭豹子跑過后
和一頭豹子跑過前,那同樣的空無里
有什么不同?細(xì)小的草莖猛地偃伏后
又直起身子。樹枝樹葉,只輕輕顫動
那一只螞蟻,一條蜥蜴,短暫停駐后
迅速轉(zhuǎn)入自我的軌道——那只螞蟻太小
甚至不曾意識到,一頭豹子剛剛跑過
它只以為是疾風(fēng),只以為是烈火——
但我相信,一頭豹子匆匆跑過后
同樣的空無里,必有什么盈滿了
子者,小也,幼也。在空無里盈滿的
小,是看不見的;幼,是必將生長的
這些潛伏之物、未來之物,皆是豹之子——
現(xiàn)在,當(dāng)我寫完“豹子”兩字,終于看到
那逝去的和存留的:看著這兩個字
一頭暫時被囚困在詩句中的豹子
再也按捺不住,就如我胸口激蕩的
那兩個聲音,再也按捺不住,再也
沒法讓它們沉默,我忍不住說出
豹子——豹——子——一頭豹子遽然
轉(zhuǎn)過頭來,將全身的骨骼、肌肉、血液
和心跳,表現(xiàn)為斑紋,又聚焦于雙眼
盯著我!一頭豹子,從近前的紙面
或電子屏幕后面,也從遙遠(yuǎn)的崗坡
從恒久閃耀的星群中,盯著我!
熾熱的火焰,朝我焚燒而來!
并吼出悶雷之聲,雷聲滾動,無所不在
這是一頭豹子,一頭再也無可阻擋的
豹子。我看見它的眼睛,眼里旋轉(zhuǎn)
無盡的山林、草原,遠(yuǎn)古被閃電
擊中的大樹,被熔巖裹卷的小草0858DF89-9C94-4C4F-957D-BED539320C38
還有無數(shù)流星傾瀉的星空,都朝我
奔涌而來——幾十年前,村口大榕樹下
一個孩子望向后山,因說出“豹子”兩字
單薄的身子難以抑制地戰(zhàn)栗著——
奶奶告訴他,當(dāng)一頭豹子到來
不能說“豹子”,也不能說“老豹子”
這會讓豹子憤怒,還會讓豹子傷心
憤怒帶來災(zāi)厄,傷心會帶來更大的災(zāi)厄
那怎么說?奶奶說,必須叫“老大爹”
就是這樣,當(dāng)一頭豹子忽然奔出山林
來到村里,不知為何放慢腳步
(《易》曰:“君子豹變”),坦蕩地
走在村路上。面對一頭行走的豹子
我們必須像面對長輩,既要敬重有禮
又要視之如常,喊一聲:“老大爹……”
點(diǎn)一點(diǎn)頭,再擦身而過——如果有誰
大著膽子回頭,必將看到,一頭
來自山野的豹子,在日光底下
慢慢踱步,渾身的斑點(diǎn)波動似柔軟的湖水
健壯的尾巴撩動遠(yuǎn)方的風(fēng)雨,像是要
驅(qū)走聒噪的綠頭蒼蠅,又像是要
驅(qū)走各處房屋飄來的訝異目光
一頭豹子,就像我們樸素的親人
慢慢走近,慢慢走遠(yuǎn),終有一日
走出村子,去往深山再也沒有回來——
不過凡事總有例外,豹子有時會進(jìn)入
那些他選中的人家,悄無聲息地
就如熟人到訪。沉默的豹子走進(jìn)院子
走上閣樓,多嘴的樓梯在它腳下
竟然一言不發(fā),就連愛熱鬧的塵埃
也靜靜地低俯著。豹子悄無聲息
沉默著走進(jìn)屋子,看我們圍坐在
古老的火塘邊,它猶豫了一剎那
遂沉默著走進(jìn)來,靜臥在我們中間
我們喊它,老大爹,它似乎點(diǎn)了點(diǎn)頭
又似乎,不為所動。我們向它問起
山中歲月,也問起風(fēng)雨,問起收成
斑點(diǎn)閃爍,仿佛它在,又仿佛它不在
它只是沉默著,如我們寡言的祖先
修長的胡須,從火光里揀選金子
瞳孔忽然收縮,讓我看見它眼里
年輕的風(fēng)暴(幾十年后,某一瞬間
我將在動物園里,隔著柵欄
再次見到——但又截然不同)——
——我們故作輕松,談?wù)撈鹕嚼锏氖挛?/p>
那些遙遠(yuǎn)的可能的存在,讓我們得以
從周身的破甕、青菜、牛羊和茅屋間
暫時脫身而出——而不知何時,豹子
離去了。當(dāng)我們沉溺于自我的講述
許久才注意到,一頭親人般的豹子
離去了。自始至終,它沒說出一個字
也沒留下任何暗示——我伸手觸摸
它剛剛臥過的樓板,仍然溫?zé)嶂?/p>
手緩緩抬起,它剛剛置身的空間
一股暖流冉冉涌起,托舉我的手
向上——我站起身來,從茅檐望向山林
夜色深沉,天高地遠(yuǎn),在這些堅(jiān)固的存在里
北斗高懸,指引一頭注定將不存在的豹子
黃濁的河面上,一只麻鴨靜靜地游動
偶爾嘎嘎幾聲,是悠閑而鎮(zhèn)定的——
只有排成一隊(duì),或潑出去的水似的一攤
在柏油馬路上流過,麻鴨的叫聲才是慌亂的
而此刻是在河里,嘎嘎,每叫喚一聲,嘎嘎
河面和周圍的空氣,都會被擦亮一些
這叫聲多么神奇,就連偶然讀到
這首詩的你,也會忍不?。焊赂隆?/p>
你不由得在心里輕輕叫喚了一聲
跟著一只麻鴨,游過思想深處的一條河
又為心里那不可抑制的聲音,有一些羞澀
但麻鴨從來不會為此羞澀,它們讓自己坦蕩地
置身于一條河里,順流,逆流,每一聲嘎嘎
都讓整條河明亮了一些,緩慢了一些
寬闊了一些。即使雨來了,它們也可以
繼續(xù)留在河面,叫聲嘎嘎,讓遮蔽大河的
烏云多一些孔洞。從那些孔洞里,遙遠(yuǎn)的光
漏下來,維持著一條河最后的光亮——
漏下來的,當(dāng)然還有雨水,一顆一顆
金子般沿著它們光滑的羽毛滾落
它們繼續(xù)叫喚著,嘎嘎,嘎嘎……
叫聲仿佛又增加了一條河的深度
當(dāng)雨停歇了,洗滌過的日光不斷滲漏
在河面圈出一處處耀眼的漩渦。麻鴨打著旋兒
幾乎有些慌亂,但它沒有叫喚,它猛地
扎下腦袋,進(jìn)入激流的中心,為一條魚的
命運(yùn)操心。兩片水光熠熠的橘紅趾蹼
信號旗般擺動著,泄露一條河內(nèi)心的顏色
現(xiàn)在全世界的重量,都在一根草上
這根草是綠色的(還有很多草并非綠色)
有著閃光的分岔,邊緣則排列著
毛茸茸的、倔強(qiáng)的小刺。一端耷拉著
是尖銳的收束,又是柔軟的
一聲嘆息。這嘆息似的草尖兒
輕輕地輕輕地?fù)軇又孛?/p>
就在昨天,它也這樣撥動著地面
那時剛好有風(fēng)吹過,它順應(yīng)著風(fēng)
彎下身子,輕輕地輕輕地?fù)軇又孛?/p>
地球在它的撥動下,不疾不徐地旋轉(zhuǎn)著
這是奇異的體驗(yàn),毋須思想的空無
后來它被一把鐮刀的閃光俘獲
也沒作出任何反抗,它只是順應(yīng)著
再后來就是現(xiàn)在,它的一端輕輕地0858DF89-9C94-4C4F-957D-BED539320C38
撥動著地面,另一端在一只兔子蠕動的
嘴巴里。嘴巴鮮紅,不改變草的顏色
嘴巴很小,剛好容納一根草持續(xù)深入
輕輕地,嘎吱嘎吱,一根草順應(yīng)著
深入一只兔子的內(nèi)部——
那是怎樣的所在?必有無盡的、擁擠的
黑暗,也有無盡的、渾圓的寂靜
這根草為此稍微戰(zhàn)栗一下,來不及
思考,就被兔子白色的小牙齒
封住它剛要言說的嘴巴——
我蹲在兔子面前,目睹一根草的消失
這是奇異的體驗(yàn),我不由自主地附著在
這根草上,隨它一點(diǎn)一點(diǎn)深入兔子的內(nèi)部
忽然在最后一刻被擋住。我盯著
兔子的嘴巴,忽然想起,忘了分辨
那棵草的名字。這是毋須思想的空無
連我自己,蹲在一只兔子面前,也不必
有一個名字。無名的我,被無名的兔子
看得有些羞愧。我手中再沒有一根草
可以推動它身體里無限寬廣的宇宙
我站起身來,離開幾分鐘或好幾年后
忽然想起,忘記分辨那只兔子是什么毛色
它們在村外。大片溝渠縱橫的良田
水淺處種稻,水深處種藕
這是反復(fù)發(fā)生的夏天。水稻綠著
荷葉也綠著。綠和綠是不一樣的
水稻綠得細(xì)碎,稠密;荷葉綠得寬闊,堆疊
而白鷺的白,在兩種綠之上保持自我
不可浸染的一團(tuán)白光,朦朧而純粹
有時候踱步,一團(tuán)白光在綠光之中
緩慢地移動。吸引著我走近
再走近。它們回過頭來,一團(tuán)耀眼的光
對我的逼視,幾乎是難以忍受的
繼續(xù)靠近,赤足踩在田埂上的聲音
雜草劃開水面的聲音,明晃晃地在白鷺和
我之間響起。為什么要不斷靠近?
我并不想抓住一只白鷺。白鷺是沒法
養(yǎng)在家里的——怎能想象它們混入雞群
和雞爭食,并被絞去最長的幾根翎毛
耷拉著腦袋,學(xué)習(xí)下蛋和打鳴?——
我站在一小塊松軟的土地上,陷進(jìn)
這突然的問題。腳下的土地突然地塌陷
讓我慌忙跳開。白鷺,這寂靜的發(fā)光體
扭頭看我一眼,小如點(diǎn)墨的眼睛是無數(shù)
凝聚不散的夜晚。從暮色之中升起了
這一團(tuán)朦朧的白光。漫長而細(xì)微的雪
落向綠色遮覆的田野。其中的幾粒
涼沁沁地落在我曬得滾燙的、赤裸的肩膀上
還有幾粒,輕輕落在我的眼睛里——
從白鷺的白里,我看見自己眼睛的黑
我還看見,時間的鐮刀將毫不憐惜地
收割它曾經(jīng)慷慨贈予的綠色。而白鷺仍在
它們踱步,輕而遲緩。我又一次看見它們
卻不再靠近。它們轉(zhuǎn)過頭望著我
隔著秋天普遍的枯黃,我們仿佛
相距遙遠(yuǎn),又仿佛渾然一體
與此刻人間的村莊,構(gòu)成平衡的意義
它們走在山脊。落日在更遠(yuǎn)處的山脊
隔著群山遙遙相對。有時也停下來,是想要
從落日的光芒里,辨認(rèn)一條清晰的路徑?
沒有哪條路不遍布榛莽。沒有哪條河
只解渴不淹死人。它們落下的每一步
都回蕩著未知的雷聲。那天邊的一層層
暗黑的云,隨時會飄到它們頭頂
刺出閃電,也撒下雨聲。它們在一切的阻遏里
走著。沒有哪座山只生長鮮嫩的枝葉
不暗藏死亡的魅影。沒有哪一天只送來白晝
不預(yù)備著黑夜。沒有哪一夜,睡去后醒來
必然是黎明——在又一個黎明到來之前
野象們在一處山坡,安頓它們
腳步里的雷聲,并將兩根閃電收斂在嘴角
在這寂靜的夜里,層層烏云堆疊
落下一片細(xì)細(xì)的雨聲,每一聲里微弱的閃光
都會將黑夜照得更明亮一些0858DF89-9C94-4C4F-957D-BED539320C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