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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九

        2022-06-13 19:26:01甫躍輝
        山花 2022年6期
        關鍵詞:院子奶奶

        甫躍輝

        奶奶過世了。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這么多年來,奶奶一天一天活過來,連前幾年摔了一跤,小腿流血了,她都能慢慢好起來。而今,她無病無傷,竟然過世了。

        有時候,我會有一種自己都覺得很虛誕的想法:奶奶是可以一直這樣活下去的,就如一棵干瘦的老樹,活得氣息微弱,活得似有若無,但確實用枝頭那掙扎出的幾片綠葉活著。但奶奶竟過世了。

        我昨晚三點半才睡,早上八點半醒來,拿過手機看,有阿爸用微信打來的兩個未接視頻電話。家里是很少主動打電話給我的,我心中有些不安,第一反應不是回撥電話,而是打開手機上的“米家智能攝像機”——大概五六年前,我在家里裝的這個,那時就想,如果哪天看到家里人來人往,肯定是奶奶不好了。當然,每次打開看,大多看到的是媽一個人待著,偶爾有鄰居或親戚來聊天。

        這一次打開,竟然真出現(xiàn)了想象中的畫面,家里人來人往,堂屋當中放著一張床。打電話回去,說是奶奶早上起來沒多久,靠在門邊,虛著虛著就過世了。又說奶奶已經(jīng)生病好幾天了。問怎么不早說?說是奶奶經(jīng)常這樣生小病的,怕說了么又沒什么事。我重復道,你們應該早點兒說的。

        但說什么都于事無補了。我很想再問問別的細節(jié),但我有些害怕。

        上一次我有類似的“害怕”,還是好多年前家里的黃狗死去的時候。那是家里養(yǎng)了好多年的一只黃狗,鼻尖上有一塊兒黑色,我們就喊它“黑嘴”。黑嘴很聽話,只是膽小。要說最常陪伴奶奶的是誰,那真是非它莫屬了。我電腦里還存著好幾張它和奶奶在一起的照片,奶奶靠在石階上擰麻繩,黑嘴就躺在她腳邊。奶奶像對小孩子似的對它,時常拿餅干啊火腿腸啊給它吃,我甚至見過奶奶將白砂糖放在手掌心,讓它舔著吃。舔凈了,它抬起頭,眼睛黑黑地看著奶奶。奶奶拍一拍手,說沒有了,它才哼哼著到一邊去。然而,這么乖順的黑嘴,六七年前就死了。

        村里有人被狗咬了,幾個月后狂犬病發(fā)作而死??h防疫部門來到村里,要求將所有的狗處理掉。如果不愿意,就得簽下保證書,保證家里的狗傷人了,自己負全責。沒人簽這樣的保證書。當我知道這些,我問爸媽,為什么不把給黑嘴打狂犬疫苗,然后把它放到樓頂呢?放樓頂它就下不來了,就傷不到人了。媽說,黑嘴老了,它最近一直在掉毛,弄得家里到處是……我不忍再問什么。等我回家,我看到奶奶一個人待在大院子里,我也不忍問她知不知道,她的黑嘴已經(jīng)死了,已經(jīng)和村里的幾十條狗一起埋在山里的大泥汪塘邊了。奶奶昏了好多年了,她并不知道的吧?我多希望,她是真的不知道。

        現(xiàn)在,我又在害怕。或許得等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會裝作很隨意地問起,奶奶最后那幾天是怎樣度過的。現(xiàn)在是不可能的,我仍然為沒能在最后的日子里陪在奶奶身邊深感愧悔。我去年八月初在山西參加完詩刊社的青春詩會后,本來是想過要回家一趟的,如果那時候回去了多好!再如果,這陣子我多看看家里的攝像頭,或許會發(fā)現(xiàn)家里和往日不同,那樣我就肯定會提前幾天回去的……現(xiàn)在,說什么都于事無補了。

        奶奶身份證上寫著,1924年7月14日出生,到今天——2021年9月1日,用村里的算法(或許只是我一廂情愿的算法),應該是九十九歲:在人世間活了整整九十七歲,吃了九十八歲的飯一個半月,再加上娘胎里那一歲。這樣的算法當然不準確,但我愿意相信這不準確。

        往常我回家,總會和奶奶說笑,加油啊,要活到一百歲以上啊。前些年,奶奶會笑著說,閻王爺先定死后定生,活得了多少歲,哪個曉得?這些年,奶奶聽了我鼓勁兒的話,是不說什么了,只是豁著嘴笑。終究,奶奶沒活到一百歲。就差那么一點點了啊,無論怎么算,都還是差那么一點點兒。我安慰自己,這只不過是數(shù)字強迫癥,生死之間,無論多少年歲,都是一生。

        飛抵保山機場時,我發(fā)了一條朋友圈,“奶奶過世了。按村里的算法,占著九十九歲了。每次回家都跟奶奶說,加油啊,一定要活到一百歲以上啊。以后沒得說了。半年前拍的這張,是和奶奶最后的照片了?!迸鋱D是我和奶奶最后的合照。對我來說,朋友圈是為記住一些重要時刻,這一刻無疑是極其重要的。

        人生九十九,奶奶是否滿意,是否還有什么愿望沒能實現(xiàn)?

        每次我回家,問奶奶最多的是,有沒有什么想吃的?奶奶只說,你爸你媽拿給我的葡萄、橘子、桃子或西瓜還沒吃完呢。有時候,我也不問她,直接將水果遞給她,譬如將橘子剝開來遞給她。黃的橘瓣挨到她布滿老人斑的干癟的手,她的另一只手摸過來,兩只手攏住橘瓣,咧開嘴,露出嘴里殘留的兩三顆牙齒。她將橘瓣塞進嘴里,癟陷的臉頰鼓了起來,嘴里發(fā)出汁水淋漓的聲音,有時,果汁順著嘴角流出來,她發(fā)覺了,便抬起手背擦一下,若未發(fā)覺,那黃黃的果汁便滴落在暗色調(diào)的衣服上。日光如潑灑的淡糖水,薄薄地覆在她蕩著笑意的臉上。

        有時候,也不局限于問吃的。我出門時會問,奶,我下午要去街上,你有什么要買的?奶奶總是先推辭,說沒什么買的,想了想又說,要買么,就給我買個打火機,買盒藿香正氣水,再買包頭痛粉。每一次,差不多都是這幾樣。這些東西不需要到街上買,只需到村口陰陽先生家開的小賣部就能買到。

        我沒買打火機,媽讓我給了奶奶一個舊的。奶奶經(jīng)常在她屋內(nèi)燒火,墻壁都熏黑了。有一次她半夜燒火,火勢太大,把鄰居都驚醒了,家里就不怎么敢讓她接觸火源了。其他的東西,我各買了兩份給她,她用兩只手捧著這樣東西,豪富似的笑得合不攏嘴,又有些可憐巴巴地說,阿奶就靠這些東西“渡”這條命了。

        ——有時候,奶奶會故意示弱,顯得特別委屈,特別無助;而有時候,奶奶又會比劃著手勢,大聲罵著那些早已過世的人,顯得特別潑辣,特別強悍。這是一種怎樣的心理?我發(fā)現(xiàn)不獨奶奶是這樣,很多人其實都會這樣。

        金剛怒目和菩薩低眉,大概是一個人在這世間過活所必需的兩面吧,只有這樣,才能無所畏懼,也才能在歷經(jīng)種種劫難后,還能讓自己得到某種安慰。而死,真正讓一個人無所畏懼,也無須安慰了。

        很多年了,我們仿佛都在為這一天準備著,但我沒想到,這一天忽然就這樣到來了。去年過年回家,2月10日那天,我還在大院子里跟奶奶自拍。太陽很好,大院子空曠無人,奶奶戴著粉色毛線帽,穿一件紫色厚外套,微微張著嘴,略帶笑意地盯著鏡頭。當天,我將這張照片發(fā)在朋友圈里,記下了這一刻,“和奶奶說,明天大年三十。奶奶說,現(xiàn)在阿是三月了?”時間在奶奶這兒,已經(jīng)混沌了。我無論如何不會想到,這是奶奶生前和我拍的最后一張照片了。A8E592C1-D0C2-4382-8B1C-ADDAAD38E8D2

        此時,我從攝像頭里看到,奶奶躺在新房子的堂屋中央,周圍是她的晚輩在來來往往。死,就是這樣一回事嗎?

        當我寫下這些,當我一次次從攝像頭里看家里,我已經(jīng)從浦東機場來到昆明長水機場,又來到保山機場了。奶奶始終只是躺在那兒。

        但奶奶其實已經(jīng)不在那兒了。

        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死,是多大一件事。但又如此輕易就發(fā)生了。

        之前奶奶會聽得到“死”漸漸從山間墓穴走近的腳步聲嗎?會感覺得到“死”在大院子門口探頭探腦嗎?會看得見“死”灰撲撲的身子立在大院子中間嗎?草尖新鮮的露珠和秋蟲清亮的鳴聲簇擁著它?!八馈笔浅聊模遣黄堁孕Φ?,但它的威嚴,我想只能嚇到別人,奶奶應該是不怕的。奶奶肯定是不怕的。

        是整整一年前的國慶假期了。我和奶奶在大院子里說話,說了一會兒,奶奶要回屋。她的手在地上虛虛地掃來掃去,很快碰到身邊那根粗笨的拐杖,兩手攥住,摸一摸,仿佛要看拐杖是否光滑。然后,她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撐住地面,慢慢地,從蒲團上站起來了。她的腰彎著,比拐杖高不了多少。她探出拐杖在皸裂的水泥地上掃一掃,嗒嗒有聲,往前挪一步,又探出拐杖,在地上掃一掃,如此重復多次,奶奶終于走到石階邊了。要上石階,是更大的工程。我趕緊伸手去扶——多少個日子啊,眼前一片朦朧耳中一片迷茫的奶奶,就是這么在大院子上上下下的啊。我慢慢把手放開一些,還是讓奶奶自己走,又挪了兩步,忽然,奶奶身子往后一倒,倒在我身上,我也往后一倒。真是電光石火的一瞬,我們奶孫倆一起后仰倒在水泥地上。萬幸的是,什么事都沒有。我笑了,奶奶也笑了。如果是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面對這樣的場景,奶奶一定是要哈哈大笑的,但她一年前的笑,已經(jīng)很輕了,猶如一束曬干了水分的稻草。

        奶奶是愛笑的。有時我覺得她笑得簡直有些莫名其妙。似乎是前年夏天了,似乎我剛從惠通橋回來?想起奶奶很多年前跟我講過,她小時候躲避日軍飛機的事。那時候我還太小,完全不了解保山的歷史,只是那么隨便聽聽?,F(xiàn)在我知道那是怎樣的一段歷史了。1942年,日軍占領緬甸后,攻至怒江以西。遠征軍炸斷惠通橋,在怒江東岸阻擊日軍。奶奶之所以能見到日軍飛機,應該是這一年五四保山大轟炸時,有些日軍飛機誤將施甸由旺鎮(zhèn)當作保山城,飛抵此處后投下了不少細菌彈。我問奶奶,當年究竟是怎樣的?奶奶說,當年日本人的飛機啊,三架三架來了,飛得低啊,連飛機里頭的人都瞧得見。我們兒兒娘娘的,就往田里頭跑,躲到麥子地里頭,只要一抬頭,就看見日本人的炮彈叫著掉下來……奶奶說的這些,和我看到的有關資料是相符的。

        但說著說著,面對如此苦痛的歷史,奶奶卻笑起來了。那笑聲像是肥白的泡沫,推擁著擠過她的喉嚨,在她的嘴邊爆開。笑聲太多了,將奶奶的脖子和臉都堆滿了,只露出兩只眼睛,而那眼睛似乎受不了笑聲的刺激,都閉住了,流出淚來。我站在邊上,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好笑的,而且有些擔心起來了,奶奶可別這么笑著笑著就過去了……她那小身板,被大風撼動著,啪啦啪啦響,就如一盞在大風中搖擺著的紅燈籠,我看得到破裂的燈籠紙里那曳動的火苗,看得到奶奶蒼老的肋骨里那顆全力跳動著的緋紅的心……

        奶奶好不容易止住笑聲,而她平靜下來的面容,仿佛風波之后的湖水,比平靜還要更平靜一些。

        現(xiàn)在,奶奶比更平靜還要……怎么說?不能說平靜,是沉靜了。我趕在這一天的最后幾分鐘進了家門,在奶奶靈前跪下,點三炷香,磕三個頭。

        奶奶九十四歲時拍的照片立在我面前,而九十九歲的奶奶躺在照片后用兩條板凳臨時搭起來的床鋪上。我起身走到奶奶身邊——在我還沒到家時,先到家的弟弟已經(jīng)拍了一張奶奶的照片發(fā)給我了。

        我心里停頓了一下。是怕看到陌生的奶奶嗎?好像不是。那是因為什么?我掀開奶奶臉上的黑布,奶奶的臉浮現(xiàn)出來。

        比活著時,更干瘦了。眼窩凹下去,臉頰凹下去,嘴巴微微張開。我伸手去碰一碰奶奶的額頭,再碰一碰奶奶的臉頰。涼的,緊繃的,皮肉緊貼著骨頭。奶奶不動,也不說一句話。這倒是和以往不一樣的。以往回來,每次拖長了聲音喊她:奶……奶奶總是拖長了聲音答應:吽……現(xiàn)在沒人答應我了,我也不再那么拖長聲音喊了。似乎怕她真的不答應,我只是小聲喊了幾聲。

        我往火盆里添紙錢,每一張紙錢都燒得太快了,好幾次燙到手。

        人漸漸散了。到處都是靜的。我在小院子里站了一會兒,幾顆明亮的星星懸在頭頂,一彎殘月在東南邊的天上。

        夜很深了。剛才出租車拐進村路后,我?guī)状胃鷰煾嫡f,這一路沒人的,可以開快點兒,總算在9月2日零點前十多分鐘回到家里?,F(xiàn)在,十二點過去了,意味著奶奶過世一天了。昨天我三點半睡,早上八點半起,現(xiàn)在卻還沒絲毫困意。

        往火盆里再添一些紙錢,往香爐里再添一些香面,香是三炷三炷地添。火在紙錢上,在香面里,在香炷頭,持續(xù)地燃燒著。這些死寂之物,有著無生命的灼熱,且以自我無生命的消耗,來祭奠另一生命的消亡——那么,生命是什么?

        生者往死地去,死者又往何處去?

        那么小的軀體,在這九十九年里,吹過多少世間的風,淋過多少世間的雨?我所能想象的,必不足其萬一。我忍不住好幾次去揭開奶奶臉上的黑紗看一看,甚至讓弟弟給蹲著的我和躺著的奶奶拍了一張照片。我不免又想,如果我八月回家,肯定還會和奶奶拍好幾張照片。

        我又伸手碰一碰奶奶涼冰冰的臉,與火的炙熱截然相反。一種冷靜。一種客觀。這就是死啊。一種無可置疑的現(xiàn)實。我忽然覺得不真實。

        往?;丶?,這會兒應該聽到奶奶用木棍敲板壁,聽到她自說自話。她的每一句話都是一?;鹦莾?,手中木棍的每一下?lián)]舞都是一次開拓。無論她怎樣,圍繞在她身邊的仍是濃厚的黑夜和孤獨。

        孤獨或許是奶奶近二十來年經(jīng)受的最大磨礪。阿公在我七歲時就過世了,到如今,三十年了。這三十年來,奶奶可以說話的人越來越少。起初,大院子里四家人很熱鬧地面對面過日子,奶奶在村里還有不少同伴,她們一起上山摘茶葉,一起搓麻繩。奶奶在鄰村還有不少同輩親戚,柿子園奶奶的后親家,鷺鷥樹腳大姑太家,這兩個村子,我和奶奶一起去過好幾次。一年一年過去,大院子里的人家都搬走了,只剩下各家空洞的老房子,村里相熟的老人過世了,那兩個村子的同輩親戚也過世了,而我和弟弟都考上大學走了。A8E592C1-D0C2-4382-8B1C-ADDAAD38E8D2

        那么大個院子,少有人影,多是奶奶一個人待著。

        起初,奶奶還經(jīng)常出門,我還不時跟著奶奶出門挖藥——記得有一次,我們要去找一種叫做“小狗響鈴”的藥,似乎是有人告訴奶奶,在隔壁勒平村以南某條小路邊有很多。我騎摩托帶奶奶走了挺遠一段路,終于在一條偏僻小路邊,發(fā)現(xiàn)一截鐵籬笆叢都被小狗響鈴爬滿了。奶奶眉開眼笑,一副發(fā)了大財?shù)哪?。在那片荒廢的遍布雜草的地里,我和奶奶各據(jù)一蓬鐵籬笆,我們的手剛伸向小狗響鈴,便似乎有火苗燎灼到我們手上,那是藤葉間密布的細小鋸齒和暗藏的鐵籬笆尖刺。我們沒退縮,不斷伸出手去,仿佛從滿坑滿谷的珍珠寶貝里隨意擷取,富足,恣意,生活真有無限可能……

        多少年轉眼而逝,想起來,仍覺得那是無限美好的下午。那天回到家里,日光正盛,奶奶在大院子里鋪開兩張尼龍口袋,坐在小板凳上,小狗響鈴蓬松如云,堆攏在奶奶身邊,蒸騰著憂愁般的氣息。奶奶耐心地將這些綠色火苗切作散碎的火星兒。我蹲在邊上看,問奶奶,這些夠用多長時間?奶奶笑著說,兩三年,甚至三四年都夠用了——那時覺得,這真是足以托付任何期待的漫長日子。

        明天——嚴格來說,此刻已經(jīng)是明天了——將要簇擁在奶奶身邊的是另一種火?;鹗且环N平均,平均了人間的壽歲修短、美丑善惡、地位高低、貧富多寡?;疬€是一條道路,從生到死、從實到虛、從人間到陰間——如果確有“陰間”的話。火亦是一門語言,將人間的黃錢白紙翻譯成陰間的真金白銀,將人間的喃喃祝禱翻譯成上蒼的風雨雷電。火,以灼熱、純澈和虛空的姿態(tài),讓實有之物進入空無。

        奶奶現(xiàn)在仍是我們認識的模樣,陌生卻又熟悉。躺在用兩條板凳和木板臨時搭起的床上,頭朝里,腳朝外,身上蓋著黑被子,被子外露出腦袋,頭頂裹著藍布包頭,臉上蓋著黑紗,揭開黑紗,臉上薄薄的肉皮緊貼骨頭。

        我說,有人說,看到死了的親人,也會害怕的,我怎么一點兒不覺得害怕?

        由旺街大姑媽說,怎么會害怕?說著她從墊子上起身,掀開黑紗,理一理奶奶鬢邊的白發(fā),說這么一小綹頭發(fā),瞧著多可憐。我也低頭看那綹白發(fā)。奶奶頭發(fā)很少了,真是白發(fā)搔更短,渾欲不勝簪。就在今年,我先后被兩個朋友和媽發(fā)現(xiàn)了三根白發(fā),一條隱約的雪線,正連接起相距遙遠的兩座山頭。

        奶奶平靜地仰面躺在堂屋中間,不拒絕,不回應,任由我們不時來看她一眼,不時對她說兩句話。我有時會覺得,奶奶說不定會忽然動一動,哎喲兩聲,或說兩句話,就像她以前生病時那樣。但我盯著奶奶看,許久,奶奶只是固執(zhí)地不動。

        只有火光明暗變幻,讓奶奶的臉呈現(xiàn)出死亡的莫測高深。只有看不見的風,似乎輕輕地吹動她鬢角輕若細雪的白發(fā)——又似乎,那只不過是我的心在動。

        奶奶腳邊豎著一塊紙板,紙板外放著小桌,桌前擱著火盆?;鹋枥锏募堝X和桌上的蠟燭和香爐,都在不斷制造煙與火。裊裊騰騰,香氣縈繞。我盯著看,心想這些動著的煙,是否附著了奶奶的精神?

        家族里的二哥上樓睡覺了,大表哥守到四點多,回縣城去了。我也有些困了。奶奶兩側的地上各鋪了一排紫紅色沙發(fā)墊子,我在東邊那側的墊子上躺下,頭靠外,腳靠里,和奶奶頭腳顛倒,隔著一臂的距離。奶奶在高處,我在低處。死亡在高處,活著在低處。這么說,活著是沉重的,死亡是輕飄的。此時,奶奶和死亡是合而為一了。我想象著,蓋著黑被子的奶奶是一朵黑暗的云,而這朵云,就在我邊上,就在每一個活著的人邊上。終有一天,這朵黑暗的云,也必將被歲月的大風吹到我的頭頂,并降下死亡的雨滴,熄滅我軀體里最后的生命之火。

        但現(xiàn)在還早。

        現(xiàn)在,時間還正年輕。

        我想起更年輕的時候,那是十來年前了,那時奶奶已經(jīng)昏了。那天,我在寫一篇小說,奶奶一直在敲銻盆,無論怎么勸說,她都不聽。我說奶奶,那我?guī)湍闱冒?,心里一發(fā)狠,把奶奶使用多年的銻盆敲破了。奶奶忽然清醒過來似的,說怎么破了啊?啊,怎么破了?我愧悔不已,騎摩托到仁和街上想買新的卻沒買到,只能買兩只塑料盆回來。那晚,奶奶拉著我的手,說阿輝,你今晚和奶奶睡吧。但我沒留下,只是陪奶奶在屋里坐到很晚。

        這件事我在散文集《云邊路》里的《歲月晚》一文中具體寫過——我寫到奶奶的文章,粗略算一下,《云邊路》里收錄的還有《奶奶的茶園》《上山拾菌子》《大院子》《清明天》《崖子寺》《漢村寺》《野花》《野果》《一天》《甜夜》《大云》等,前陣子剛在《文匯報》筆會副刊發(fā)表的《〈五樓村志〉序》,也是從奶奶寫起——《歲月晚》里還寫到,小時候我有好幾年是和奶奶一起睡的,就擠在閣樓靠土坯墻的小床上。那時的閣樓還沒裝修,屋頂常常漏雨,隔斷是用劈柴堆起,而屋里沒電燈,用的是油壺照明。白天不點油壺,屋里也很昏暗,我喜歡看月光從瓦縫間漏下,喜歡看劈柴間漏進下午的日光……可是啊,那時候寫《歲月晚》,怎么會想到,我最后一次挨著奶奶躺下,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境呢?

        在之前這些短文里,我是寫到過“死”這件事的。在《大云》的結尾,我問奶奶怕不怕死。奶奶笑著說:“不怕!有什么好怕的?死么,不就和睡著了一樣?”現(xiàn)在,奶奶確實像睡著了一樣,而我輾轉反側一個小時了,仍沒睡著。

        爸媽幾次讓我上樓睡。我想接下來幾天還有很多事,還是去睡一會兒吧。上樓在床上和衣躺著,仍然遲遲睡不著。又想起每次回家這么躺著,窗口都會傳來奶奶在大院子制造的各種聲音?,F(xiàn)在,那些聲音仿佛還在。它們像一些小小的獸,埋伏在墻角,在門后,在院子里高高的仙人掌樹下,也埋伏在走村串寨的小販的叫賣聲里……只要把我的意識放松了,任其流水似的淌下去,不知不覺地,這些小獸就從這些犄角旮旯溜出來,撞進我的耳朵。我忽然驚醒過來,小獸們猝然退去,只剩下小販的叫賣聲反復回響在村道上。

        我剛才是睡著了嗎?我不確定。起身出門,天蒙蒙亮了。

        行文至此,是9月11日傍晚了,而我要寫的是9月2日早晨。十個白天和十個黑夜,如此迅速地飛馳而去了?;叵肽翘煸绯?,許多事情已經(jīng)漫漶不清,仿佛一片白地。一些鞋子,在走來走去;一些聲音,在此起彼伏;唯一不動,也不響的,是躺在新房子堂屋中間的奶奶。A8E592C1-D0C2-4382-8B1C-ADDAAD38E8D2

        新房子是奶奶所陌生的。新房子老房子緊挨著,不過是前者朝北后者朝南。以前她堅持要在大院子里用小爐子自己做飯,最近這些年,是爸媽每天給她送飯了。奶奶不曾踏入新房子一步,始終一個人住在老房子,每天出門后,拖著個海綿墊子,在大院子和老大門的通道里,隨著日光的移動,慢慢地挪過來,挪過去。偶爾有人經(jīng)過,站下和她說兩句話。好幾年前她就是村里最年長的老人了,后輩們能有多少話跟她說呢?如今她躺在新房子里,身邊來來往往的都是后輩,奶奶會感到局促的吧?也有可能,她會喜歡這樣的熱鬧?艾青在為大堰河歌哭的詩里說,“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而奶奶,是做了讓她死去的時間的新客了。

        一片白地。仍然是。

        我仍然沒想起來多少細節(jié)。哦,對了,一些知道消息的朋友來了——按施甸的風俗,白事所請的客人,只是親戚和村里人,是不會告訴朋友的,而朋友們?nèi)糁懒耍瑫嗷ジ嬷笞孕械絹怼2贿^這些朋友并不認識奶奶,奶奶也不認識他們。他們到來,是為分享艱難,也是為相互溫暖。

        之后,又是一片白地。

        具體來的朋友是誰,又是什么時候走的?如今想來已經(jīng)有些恍惚了。我只記得亂哄哄的人群,安排人,安排車,安排鞭炮紙錢香燭紅布諸物。要帶奶奶去火葬場了。鬧哄哄,急匆匆,原本久等不至的火葬場的車忽然就來了,原本說好的接骨灰回來的車,忽然開走了。在這白光一樣耀眼的時刻,聲音的漩渦轉動著,一張臉和一張臉重疊著,人人都在忙著,也不知道忙些什么事。

        來了火葬場的一位工作人員,看樣子比我小幾歲。他和家里幾位親戚,將奶奶抬起,放進藍色尸袋,拉上拉鏈,再將尸袋用帶子系了幾道,抬到一張銀色金屬擔架上。兩個人還是四個人?抬著擔架出門了。應該是兩個人吧。因為我記得那小伙子說,這是高壽老人了,這么瘦小。奶奶被抬起,就如一束輕飄飄的干稻草,被輕飄飄地塞進靈車。咣當一聲,車廂門關上了。

        車頭有四個座位,我和阿爸都坐在后排。我看著那小伙子上車,將車從大門口的窄路開出去。別的人坐別的車跟在我們后面,我也不記得一共跟了幾輛車。

        這車里面怎么灰突突的?我半抱怨半調(diào)侃地說了一句。小伙子說,忙不贏清洗啊。我兩手扳著前面兩個座位靠背,從空處望出去,灰色的云推擠著從西邊趕來,路不斷在眼前展現(xiàn)。路兩邊是半黃的水稻,打了尖的煙葉,初現(xiàn)枯凋的荷葉,還有正在掛果的葡萄園和梨園。天上地下,一切都現(xiàn)出潔凈的樣子。

        漸漸地,天陰下來了,堆積在西山頭的烏云鑲嵌著金邊。

        我故作輕松,和工作人員說起閑話。或許出于寫作者的本能,我問起他火葬場有幾個焚化爐,每天要火化多少人,老人年輕人大概比例如何等等。他兩手把著方向盤,回答我,有三個爐子,每天火化少則七八個,多則十來個,老人年輕人都有。為此我們得先去排隊,萬一人多,還得等好一會兒。

        我想起前陣子過世的高中同級的奚繼松,他是木老元鄉(xiāng)副鄉(xiāng)長,我們兩家父母年輕時即交好。記得有一次去他家在縣城邊的木材加工廠,剛下過一場大雨,太陽格外暖熱地照著,一堆堆黃色的木料和鋪滿地面的黃色木屑明晃晃的,散發(fā)著木頭濃郁的清香。我踩著木屑鋪滿的路面,每一腳下去,都陷落一個印子,印子里汪著新鮮的雨水。小松站在路盡頭的平房底下,笑笑地望著我走近。多少年了,這幅畫面,仍是如此鮮活。

        高考后,我們各自走向各自的道路,幾無聯(lián)系。再后來,也就是前幾年,我好幾次去木老元,他剛好都不在鄉(xiāng)政府。那時總覺得,以后有的是時候再見,哪里會想到,他突然就出事了。個把月前,他夜間獨自從鄉(xiāng)政府開車出門,說是去查看道路塌方的情況,卻遲遲未歸,第二天才被發(fā)現(xiàn)連人帶車翻在懸崖底。木老元那些路,想想就讓人發(fā)怵。沒多久,在網(wǎng)上看到相關報道,配圖是,一個三四歲的男孩抱著小松的遺像走在前面。就在昨晚,我更聽說,他媽媽癱瘓在床好幾年了,他一走,這對她是多大的打擊?我說起這件事,那小伙子有些訝異,說他是你同學???我說是啊。他感嘆了一句什么。我記不得了。

        車到公路口了。我說,慢慢開啊,可別嚇著我家奶。小伙子說,你放心吧。我們的車往前開。我說,這些地方,我家奶還從沒來過呢。沒人說話。我想著奶奶就在我身后,她躺著,也不說話。

        轉眼過了施甸街,一直往南,爬坡上山,山路越來越窄,路邊的松樹上,掛著不少紅布。這時候,雨終于落下來了,滴滴答答,手指尖似的敲著車窗玻璃。穿過這迷蒙秋雨,下到一處院子,停在一處建筑的邊上,調(diào)整了一下,車屁股剛好和建筑中間長長的通道無縫銜接。

        小伙子打開車門跳下去,他剛進入通道,就在這一剎那,我突然聽得“砰”一聲巨響,頭頂整朵烏云里的雨水突然齊齊砸了下來。

        長長的通道,在我面前伸出去。左手邊是幾間辦公室,右手邊還有一條垂直的通道,兩條通道,連同剛才停車處的道路,構成一個“上”字。阿爸去辦公室里辦手續(xù)了。我和奶奶待在“上”字的豎和短橫的交接處。

        奶奶連同擔架,擱在一輛小推車上。

        推車銀白,是金屬冷硬的靜默。奶奶就在裹尸袋里,如微微起伏的山巒。我伸手摸一摸,確實在里面,冷的,硬的,靜默的。只是從外面看,太瘦太小了。九十九年的光陰,只是這么干癟的一束。

        害怕嗎?我想起昨晚在堂屋里說過的話。不害怕啊。我在心里回答自己。時隔多日,我寫下這些文字時,想象自己置身那樣的情境,或許多少是會有些害怕的吧?但當時真是全無所懼,只覺得安靜。大雨滂沱,從通道的前后直直潑下,雨水濺起,有細微的水霧從通道兩端涌進來,水磨石地板濕漉漉的。奶奶躺著,我站著,我們和地板也構成一個“上”字,仿佛可以嵌入那個大大的“上”字內(nèi)。

        我輕喊了幾聲,奶!奶!她活著時,我也是這么喊她的,只是聲音要大得多。她聽到了,先是帶著一絲懶散,隨即滿是驚喜地答應我:吽……總是長長的一聲。然后會問我,阿輝,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我總是說,才回來呢。奶,你想吃什么?……而現(xiàn)在,奶奶沉默著。我說,奶,你阿害怕?奶奶仍然沉默著——我想起好多次問過奶奶,奶,你阿怕死?奶奶總是笑著說,不怕,有什么好怕的?現(xiàn)在,死如此具體地橫亙在我們之間。一道無可跨越的鴻溝??墒撬涝谀膬耗??伸手觸碰不到,睜眼尋覓不見。這兒只有奶奶,她仍是我熟悉的,就在那藍色的薄薄的袋子里,小小的,真如一束干稻草般。A8E592C1-D0C2-4382-8B1C-ADDAAD38E8D2

        死是如此……

        如雨聲貼近人心,如雨霧無法看透。

        事后想來,這幾天我僅有的和奶奶獨處的時光,就這短短的十多分鐘了。通道兩端的暴雨不停,水霧滲進得越來越多,潮濕而微苦的空氣彌散在我們之間。

        過了一會兒,阿爸從辦公室門框伸出頭,問我要不要進去。我說不進去。我心里想的是,怎么能進去呢?難不成把奶奶一個人擱這兒?萬一待會兒找不到了或者跟別家的人搞混了怎么辦?現(xiàn)在回頭看,這想法是古怪的。但當時就是這么想的,我得陪著奶奶。我一直在跟她低聲說話。又問一遍,奶,你阿害怕?我指的不再是虛無的死,而是那具體的火。奶奶仍然沉默著。我說,奶,不要怕啊,不要怕……我感覺心臟難受得收緊了。

        又過了一會兒,阿爸辦完手續(xù),和兩個工作人員出來了。

        后續(xù)車里的人也來了。由旺街大姑媽、二姑媽和阿娘這三姐妹,還有她們的丈夫和孩子,大表哥和弟弟,還有家門間的一些人,都來了。靜寂的通道內(nèi),涌入了太多聲音。聲音落在濕漉漉的水磨石地板上,清寂而明亮。

        工作人員推動推車,拐了個彎,走進“上”字那短橫處,眼前就是焚化爐,一共三個,其中最左邊一個有一堵墻隔開。所謂焚化爐,表面和電梯門幾乎毫無二致,“門”前有一個長方形的略微下凹的平臺。奶奶連同擔架被抬起來放在最右邊的平臺,頭靠近門,腳靠近我們。一位年長的工作人員站在奶奶右側,讓我們將帶來的香燭等放在奶奶腳前的靠背椅上。

        這時候,我們才發(fā)現(xiàn),遺像竟然忘記帶來了。一種巨大的喪失感籠罩著我。可是來不及了,不可能等著讓家里人送來。我們只能讓擺放遺像的地方空著——我現(xiàn)在忽然想,當時怎么就沒想到,可以調(diào)出手機里奶奶的照片,將手機放在椅子靠背上當作遺像呢?當時,我們十多個人只能聽從工作人員的安排,在空白面前跪下。

        工作人員說了些什么,如今想不起來了,只記得他吩咐我們磕三個頭。我們就磕頭。同時,聽到鞭炮聲在身后院子里響起。還聽到大姑媽她們的哭聲。哭聲很快停了下來。我們起身,圍繞在奶奶身邊,尸袋拉開了,我們看了奶奶最后一眼。經(jīng)過這一路——當然,也就是十多公里,奶奶并沒什么變化,臉色黧黑,顴骨深陷,雙眼閉著,微微張著嘴,嘴里含著一只黃銅口鈴。

        門打開了。銀色電梯門似的門,打開了。奶奶緩緩進入。我們都站著,看她一個人進去。是怎樣的火將在她身邊燃燒?

        雨小多了。眾人無事可做,三三兩兩散在通道里或院子邊。有人讓阿爸到院子另一邊的屋子辦火化證。阿爸說,阿輝,你和我去。我們找了一把傘撐著,經(jīng)過院子,爬上一段臺階,來到一間屋子。

        屋內(nèi)空曠,玻璃柜里放著各種骨灰盒。只有一個戴口罩的女人在辦公。我們寒暄了兩句,她一面開具火化證,一面交代,過幾天要帶火化證去村委會、派出所等地辦理銷戶、取養(yǎng)老金等事宜——葬禮過后,這些事也是我陪阿爸一起去辦的。同時,她還讓我們選骨灰盒,說骨灰盒有贈送的,價值三百塊,如果要選別的也行,不管選的價值多少,仍會從中扣除這三百塊。

        記得外婆過世時,我們就討論過這個,說是表哥表姐他們給外婆選了挺貴的骨灰盒。記得我當時說,沒必要嘛,活著時好好活,死了,就是一包灰,骨灰盒貴了還是便宜了,有什么區(qū)別?那次還由此討論到施甸街大姑媽大舅爹購置墓地的事。他們在縣城邊買了兩穴公墓,就在火葬場對面的小山上。最近幾年,縣里殯葬改革,非但不能再土葬,不能再用棺材,也不能再私自砌墳。奶奶的棺材打好三十年了,就放在她屋里,常年用蛇皮口袋蓋住。奶奶常說,她是守著自己的老壽木,有時,她甚至就睡在上面。這老壽木三四年前卻給劈了,幸而那時奶奶昏了,不然她會很難過的吧。奶奶的墳也修好三十年了,是跟阿公的合葬墓。今后,無論城里還是村里,是徹底不能再私自砌墳了,只有買公墓一途。那次爸媽在電話里跟我商量,記不清楚是他們先提的還是我先提的,說是等他們過世了,干脆就把骨灰盒放家里。我覺得這一點兒問題沒有。我還說,這不是還能幫著守家么?再后來,他們和人提起這安排,別人自然是不贊成,說要入土為安。他們還曾經(jīng)擔心我聽了別人的說法后不同意了。我說這有什么嘛,我覺得就是把骨灰放我書房里種盆花都行……不過這些還是很遙遠的事情,說回現(xiàn)在。

        現(xiàn)在,阿爸問我,要給奶奶選哪種骨灰盒?我說,就用火葬場提供的吧,不必再另花錢買一個了。骨灰盒封裝在一個泡沫箱里,拆開來,兩手端起,挺重的。然而,還需要紅布和黑布,我們只帶來黑布,就從殯儀館買了一塊紅布。

        辦完這些事情,雨更小了。

        我又回到奶奶剛剛進入的那道門前。從門上一扇小玻璃窗往里看,看不見烈焰,看見的是焚化爐冷冷的銀白色外立面。窗邊的墻上有個東西,兩粒小小的紅燈在閃爍,大概是在計時吧?

        由旺街大姑媽在我身后挨著墻站著。她是奶奶的大女兒,我們雖然見面不算多,但還是覺得挺親近的。我退回到她身邊,和她并排站在一起。大姑媽絮絮地說起一些往事,比如說奶奶的指甲特別硬,每次給她剪指甲都很艱難,后來,又說起很多年前家里失火的事。這是我從小就聽說的,這件事對家里影響極大,但我對具體的情形并不了解。大姑媽說,失火那年,橫溝頭二哥剛剛幾個月大,她也還很小,村里大多還是草房。火是從隔壁鄰居家起的,很快蔓延開,連續(xù)燒了一二十戶人家。大姑媽說,那時奶奶和她、阿爸只能遠遠地看著起火的房子哭。而那天二姑媽和大爹去地里,路上遠遠地看到了,說火燒房子了!大爹說,不要瞎說。二姑媽說,就是我家的房子……大姑媽反復渲染,那真是一場驚人的大火。隔了六十年的光陰,我仍然清晰地看到繁盛的火苗在背后山前著魔似的瘋長,甚至能感受到那熾熱的火光撲在臉上,把臉都烘熱了,烤紅了——就在此刻,圍繞在奶奶身邊的,另一種火?;鸲创┝肆甑墓怅帲瑴贤艘粋€人的壯年和死亡。

        這些事情,遙遠得像是遺失在陰暗角落里被汗水臟污的鎳幣。有多少情節(jié)是真的,有多少情節(jié)是由記憶重新架構的,已然難以厘清??梢源_定的是,這件事后,家里原本艱難的日子,更艱難了——但還有更艱難的。A8E592C1-D0C2-4382-8B1C-ADDAAD38E8D2

        我是早就知道奶奶有兒女早夭的。我所確知的,是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他是由旺街大姑媽的哥哥。我反復聽奶奶嘆息著講過,她在大院子里洗衣裳,他拿了一條褲子,步履蹣跚地去龍?zhí)哆?,說要幫著涮洗。好一陣子不見回來,奶奶發(fā)覺不對勁,趕到龍?zhí)哆?,他已?jīng)攥著褲子浮在水面了……奶奶一遍遍講述,如祥林嫂一遍遍講述她的阿毛。奶奶不知道祥林嫂,她們的愧悔和疼痛卻是一樣的,就連講述的細節(jié)都異曲同工——祥林嫂的阿毛死后,攥著的不是褲子,是小籃子的柄。但時間是比龍?zhí)端鼉疵偷乃?,奶奶講述的更多的細節(jié),我記不起來了。

        事實上,奶奶早夭的孩子不是一個,不是兩個,而是四個。一個接一個再接一個,直到四個。四個孩子,都在三四歲左右離開了。這些孩子都埋在哪兒?似乎聽奶奶講過,前面所說的那小男孩是埋在小娃墳的,那另外三個呢?他們的埋骨之所在哪兒?這一二三四座小小的墳塋,只是小小的土堆,必然早已荒草蔓生,被人世遺忘了,就連奶奶,和我上山那么多次,我也從未聽她說過要去看一看他們。得有一顆怎樣堅硬的心,一對夫婦才能忍受他們的孩子接連死了四個,然后,又在接下來的歲月里,生下另外四個?

        我聽到大姑媽的哭聲。我們都靠墻站著,她的哭聲就在我的左耳垂底下,涼絲絲地攀上來,像是小時候用山藥藤做的涼絲絲的耳墜。我想我該安慰一下她的,說兩句寬慰的話,或者伸手拍一拍她的肩膀,但我什么都沒做。

        我只是站著,盯著奶奶將要出來的那道門。門緊閉著,隔開外面的風雨和里面的烈焰,更隔開生死,隔開彼此兩不相知的歲月。

        大姑媽抽噎著,說起她記憶中的那些艱難歲月。說奶奶性子倔,容不得別人說一兩句難聽的話;說爺爺如何趕馬到崖子頭馱木頭回來蓋新房;說爺爺經(jīng)常背著老小的阿娘,很親昵地喊她“阿老”“阿老”;說奶奶如何在自留地種南瓜,讓一家人渡過饑餓的難關——我想起奶奶跟我講過,她發(fā)現(xiàn)好不容易長大的南瓜被偷了,站在地邊罵了半天……我想象著,現(xiàn)在那些熾烈的火,已經(jīng)將那飽經(jīng)磨難的軀體吞噬了多少。

        現(xiàn)在,我在手機上打出這些字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10月1日了。整整一個月過去了,這三十天里,我離開云南,去了岳陽,回到上海,又去了銅陵,如今再次返回云南?,F(xiàn)在,我是在昆明南站,等著坐動車去丘北,去麻栗坡,再返回施甸,為奶奶“獻六七”?;叵肫饋?,一個月前的那些火,仍然鮮明而灼熱,但我的記憶,已經(jīng)缺失很多了。比如,我完全想不起來,大姑媽是怎么離開的,在她的位置,不知何時換作阿娘了。

        阿娘是奶奶的小女兒,她也和我說起種種往事。不過她的語調(diào)是輕快的,她說,你小時候真是調(diào)皮,膽子又大。這和我的記憶是不大相符的,我總記得我小時候膽子挺小的,又特別內(nèi)向。阿娘又說,你小時候翻墻上樹,什么都不怕。有一回我和你家阿花姐在墻邊架起梯子,你光著腳爬上去,從墻洞里掏小麻雀。為了掏小麻雀,我們還特意去小娃墳邊找來倒鉤刺。阿成不敢爬,就站在梯子邊望著你。還有一回,你爬到枇杷樹頂上,摘最上面的大枇杷吃,阿成在樹下仰頭望著你,你吐了好多枇杷核下來,半天也沒扔給他一個。還有一回,我打擺子,蓋著被子,還冷得發(fā)顫,你坐在我被子上說,不要抖不要抖,還連聲喊你家奶,阿奶阿奶,阿娘為什么一直在抖?……

        阿娘的話一句連一句,她說的這些事,我是一件都記不得了。應該都是我四五歲時候的事吧?三十多年的時間,如一塊粗糙的砂石,將記憶的鏡面磨得晦暗不明,再無法辨認出自己清晰的面影。

        我所記得的阿娘在家里的最后一件事,其實是挺不愉快的。那時候我應該是五六歲吧?大姑媽、二姑媽早出嫁了,阿娘住在家里,似乎是從哪兒專門學了縫紉技術后,給人裁剪衣服。我拿她的三角形彩色畫粉玩兒,是畫壞了衣服呢,還是把畫粉弄壞了?我記不得了。隱約記得的是她揪著我的耳朵下樓梯,或者是類似的畫面。她和媽為此吵了一架,吵得很兇,以致于后來她搬走了。她還沒結婚,搬去哪兒呢?是不是獨自去打工了?再后來,漸漸知道她和隔壁村的人結婚了,到芒市一帶去打工了。她和爸媽一直沒來往,哪怕她兒子都長到十多歲,會自己到家里來看奶奶了。后來怎么又來往了?聽媽說,似乎就是偶然見到了,叫了一聲,就重歸于好了。將近二十年不來往啊!就連我這當事人,都早已忘卻當年究竟發(fā)生過什么了。這些年,阿娘似乎想要加倍對我們親近,總想著給我們些什么。

        2019年10月,我去緬甸曼德勒市,回國時降落在德宏芒市機場,村里的老帥剛好開車到機場送人,我們一起吃了宵夜后,去接上阿娘,一起去逛了大金塔。阿娘要我住到她家。房子是租來的,裝修和陳設都很簡陋。我躺在空蕩蕩的屋里,想要用被子蒙住全身,只消十秒鐘,就全身大汗淋漓;想要撇開被子,不消十秒鐘,渾身的皮膚就狼煙四起了。全世界的蚊子,都盯上我了!我?guī)状蜗麓?,想要去賓館,又咬牙忍住了。我半夜跑去賓館,若阿娘知道了,心里肯定不大好受的??偹惆镜教炝?,她帶我去她干活的地方,原來是德宏農(nóng)業(yè)科學研究所。她要給我摘大樹菠蘿帶走,我拒絕了,她要給我什么,我都拒絕了,后來,她從工友那兒拿了幾塊百合的根給我,我將它們帶到上海,種在陽臺外的花盆里,年年發(fā)新枝,年年開黃花,花枝繁盛,至今已歷三年……

        時間回到眼前,阿娘說,你小時候么,天天黏著你家奶,和她上山找菌子啊,摘黃果兒啊,挖草藥啊。你家奶到哪兒都和人說,我家大孫子,我家大孫子……阿成和你不一樣,他倒是不黏你家奶。你家奶和你最親了……這些事,我倒是記起來了。一個個畫面,撲到眼前,發(fā)生過的似乎仍在發(fā)生,發(fā)生過的即是永恒。

        這時候,我們右手邊隔一個位置的焚化爐前,新來了一家人。遺像里的男人很年輕,靈前立著一兒一女,女兒十三四歲,兒子不過八九歲。想來那躺著的人不會比遺像里的年長多少。工作人員讓他們跪下磕頭,他們便都面對著遺像跪下,跪下即痛哭不止。尤其是那女孩兒,一聲聲喊爹,哭得噎住了。

        這是毫無章法的哭,不是哭喪調(diào)那般程序化的哭。我們跪在奶奶面前,是沒人這樣痛哭的。此時聽到旁人如此痛哭,我竟不由得喉頭哽咽,幾欲落淚——后來,我好幾次和人講述這件事,沒有哪次不如此。這年幼兒女的悲哭,讓我更強烈地想起奶奶。那么多好時光,那么多鮮活的畫面,是再也不可得了。而身邊的阿娘還在絮絮地說,你家奶最心疼你了……A8E592C1-D0C2-4382-8B1C-ADDAAD38E8D2

        我快步走到奶奶進入的那道門邊,再次透過小窗往里看,什么都看不到。窗邊的紅燈仍在閃爍。淚水蒙住眼球,我只看見一片虛幻而遙遠的紅。

        過了不多時,一位中年工作人員過來,說時間到了。

        是的,時間到了!大家從四處聚攏過來。中年男人讓我們跪下,我們就都在剛才跪過的位置跪下,磕頭,磕頭,再磕頭。

        時至今日,我不記得奶奶是怎么從火爐里出來的了。我只記得,當我們起身,看到的平臺上的奶奶,不再是熟悉的了。零散的骨頭,白色的、疏松的、脆弱的、輕飄的骨頭,雪一般散落在地,這兒厚一些,那兒薄一些。那窄長的平臺,猶似廣闊的大地。大地上的奶奶,無處不在,靜默著,接近永恒的姿態(tài)。

        現(xiàn)在是10月17日了。昨晚在復旦熱鬧的酒局上,我獨坐一角,繼續(xù)在手機上寫這篇文字,剛寫到奶奶最后呈現(xiàn)的情狀……剛寫了幾個字,又擱下了。在這段時間,我回到云南給奶奶“獻六七”后,又到北京石景山區(qū)參加中國作協(xié)的活動,再回到上海。想不到這篇未完成的文章擱置在手機里,隨著我走過了這么多路途?,F(xiàn)在,又十來天過去了,我去了南京一趟,回來后連續(xù)兩夜夢見奶奶。

        夢里的奶奶,是八十多歲的樣子。夢的具體內(nèi)容,我卻不記得了,但我明確地記得,我沒問奶奶,死究竟是怎么回事。奶奶也沒和我談論“死”。在夢里,我是現(xiàn)在的我,奶奶卻是十多年前的樣子。夢是虛幻的,時間也是虛幻的。

        回到近兩個月前,9月2日那一天。

        奶奶變得陌生了,將全部的死,無比具體地呈現(xiàn)在我眼前。我多想握一握那些骨頭,我想象得出它們無比真實的粗糲、松脆和輕,但我并沒這么做,而那未經(jīng)驗證的觸覺,仍舊長久停留在指尖。

        是那位中年男人阻止了我們。他說,因為和人體一同燒化的還有石棉,用手觸碰了,會很癢。大家就都站在邊上,看他戴著手套,仔細處理奶奶的骨灰——我用了“處理”這個有些不尊重的詞,包含著兩層意思,一是清理,二是整理。所謂清理,是要從骨殖里清理掉一些不屬于奶奶身體的東西,比如一小截裹尸袋的拉鏈、一小塊圓球狀的燒化的金屬——中年男人用兩根指頭捏住它,對我說這是放在你奶奶嘴里的口鈴;所謂整理,要比清理復雜一些,須將奶奶頭顱部分的骨頭擱在一邊,再緊挨著放進軀干和四肢的骨頭,在骨灰盒的紅布襯里上,這些潔白的骨頭相互碰擦,發(fā)出輕微的聲音——但骨頭也不完全是潔白的,比如有一小塊頭蓋骨現(xiàn)出淡淡的粉色。中年男人說,你奶奶有高血壓吧?他還捏起一塊大腿骨說,看這兒,你奶奶這只腳痛;又捏起一段脊椎骨,看這些小孔,你奶奶應該經(jīng)常覺得身子癢……身體的秘密,竟然在烈焰之后暴露無遺。我深感羞愧,奶奶在日夜里的輾轉,是我不了解的。

        最終,奶奶本就很小的身體變得更小了,剛好占住整個骨灰盒。頭顱,軀體,四肢,整整齊齊,蜷縮在一起。我想起奶奶平日里就喜歡蜷縮著,坐在她門口的沙發(fā)上,或者坐在屋里我給她買的躺椅上——面對空的屋子、空的大院子,奶奶總是以一種無限縮小自己的蜷縮的姿態(tài)。偶爾有外人走進大院子,忽然發(fā)現(xiàn)空寂里這小而又小,且老得連她自己都忘記壽數(shù)的人,免不得是要嚇一跳的。

        現(xiàn)在,奶奶蜷縮的姿態(tài),是她在這人世間存在的終極姿態(tài)了。

        有過一瞬間,我還想過要留下奶奶的一小塊骨頭,但我什么都沒說。我看著奶奶扭一扭身子,調(diào)整舒服了,蜷在小小的咖啡色骨灰盒內(nèi)。骨灰盒蓋上了,在腦袋那端貼了一張小紙條,又用黑布將整個骨灰盒包扎起來。

        中年男人說,這要是在上海(剛才他說,你們兩兄弟看起來是在外面工作?我說我在上海),這樣整理骨頭,得要一兩千塊錢,而在施甸,是免費的。阿爸忙遞上一包煙。他擋住了,說剛才已經(jīng)給過一包了。阿爸將煙塞進他手里,說拿著拿著,各是各的,但我如今竟想不起來,他有沒有接下這包煙了。

        現(xiàn)在是11月8日了。我在去上班的地鐵上。兩個月時間過去了,這篇文章仍然沒寫完。我仍要不斷回憶,努力抵御時間的流逝,不斷重返9月2日。

        那日下午,奶奶蜷在咖啡色骨灰盒里。骨灰盒闔上后,用黑紗布裹纏了,且在頂上結了一朵黑色大花。骨灰盒和這一朵大花放進阿爸懷里,黑紗的兩端繞到他背后,大大地打了一個結,這讓我想到一只巨大的濕漉漉的黑蝴蝶。

        阿爸轉身。屋外的鞭炮響了。

        我跟在阿爸身邊,撐起一柄很大的黑傘,遮住奶奶,也遮住阿爸。出了大廳,下臺階了。姑媽她們朝我們身上撒米,大姑媽喊,媽,下坎兒了。很快,面前出現(xiàn)一座小小的拱橋。大姑媽又喊,媽,過橋了,不要怕,我們先慢慢上橋,再下橋。這一聲聲喊,就如我們簇擁著奶奶,攙扶著奶奶,走在這陌生的院子里。這時候,風停雨住,日光乍現(xiàn),到處是新鮮的樣子。奶奶還是奶奶,只是換了一種形態(tài)。如日光底下,水蒸騰聚集為霧,為云,降而為雨,為雪,消融奔騰為江河,為大海。什么都變了,又什么都沒變。奶奶還在那兒。

        親人們的面孔清晰無比。阿爸他們那一輩,頭上是白包頭,我這一輩,頭上是紅包頭。紅的,白的,還有獨屬奶奶的黑,各種各樣的色彩在院子里聚攏,聚攏又分散,回到各自車里,回家了。

        到這兒,還沒兩小時。和來時一樣,我仍舊和奶奶一輛車,同車的自然還有阿爸,還有大表哥。車開上陡坡,拐出火葬場。路邊很多樹上掛著紅綢花,我們車上也有一團這樣的綢花。大表哥下車,將花掛在樹上,掛了幾次,花都掉了下來。大表哥放棄了。我打開車門下去,撿起地上的綢花,找了一根小枝,將其拴在了上面。這次,綢花沒掉下來了,仿佛長在了松樹上。

        轉眼間,又很多天過去了?,F(xiàn)在是12月12日,我正乘坐東航的飛機,從上海虹橋機場前往首都機場,參加第十屆全國作代會。奶奶是不會知道這些事的,她沒坐過飛機,更沒到過北京——在我畢業(yè)幾年后,我曾經(jīng)天真地想過,要帶奶奶坐一次飛機,帶她離開施甸到外面看看。對我來說,完全就是交通工具的飛機,對奶奶這樣的老人,幾乎是天外來客一般的存在。奶奶何止沒坐過飛機,也沒坐過火車、輪船,就是客車也很少乘坐。奶奶這一生,就如一顆釘子,被命運沉重的鐵錘曠日持久地敲打,最終以銹蝕的軀體,深陷于腳下一小塊指甲蓋大小的土地,土地吞噬了她,她融入了土地,再也分不開了。A8E592C1-D0C2-4382-8B1C-ADDAAD38E8D2

        好幾年前的夏天,我在大院子里和奶奶聊天,提議要帶她到村里走走,奶奶拒絕了。走不動咯,我哪點兒都不想去了,奶奶說。語氣里似乎也沒什么失落,有的只是徹底的坦然?;叵肫饋恚T摩托帶奶奶去找小狗響鈴,竟然是我們最后一次到“遠方”。那也已經(jīng)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好多年里,奶奶的活動范圍就在大院子和老房子,且只局限于大院子的一角,且只局限于老房子的其中一間。每次回家,我要么見到她在房門邊沙發(fā)上半躺半靠著,要么在墻角曬太陽,要么在大院子入口處曬太陽說話看來來往往的人。我去上廁所,總能聽到一墻之隔的奶奶在說話。我有時會拖長了聲音大聲喊,奶……奶……她大概是辨不清聲音從哪兒來的,但她總是拖長了聲音回答:吽……吽……我從廁所出來,就會去找找她,在她旁邊或坐或站,聽她說說閑話。好多次啊,我忽然意識到,她正講著的這段話是非常獨立、完整的啊,趕緊拿出手機想要拍下來,可總是晚了那么一會兒,或者拍攝結束早了那么一會兒。還有好多次,我靠近奶奶坐著,將手機調(diào)成自拍模式,對著我們一陣拍。奶奶有時會停止說話,側過臉來,看著鏡頭,有時甚至會問一句,給我們倆奶孫拍?。克@話讓我吃驚,奶奶并沒很昏啊。這幾年,奶奶確實是越來越老了,可她似乎反倒越來越清醒了。比如,每次我回家第一次去看她,她會問,阿輝,你阿有好好的?媳婦和小娃阿有好好的?大家都以為奶奶昏了,但從這些話,可見她頭腦很清楚啊。

        寫到這兒,想起我好幾次試圖抱著小朋友跟奶奶拍一張照片。但奶奶太老了,那臉上皺縮的、黧黑的皮膚,在小朋友眼里,是可怖的,小朋友看到了就往后縮,就哭。我一直想著,等小朋友再大些吧,大些就不怕了——寫下這些字時,我甚至想到這樣的畫面:奶奶的手和小朋友的手握在了一起。蒼老的、稚嫩的手,干癟的、紅潤的手,只擁有過去的和擁有無限未來的手,這一握就握住了九十多年的時光……然而,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罷了,現(xiàn)在,這張合影再無可能了。

        等小朋友長大了,她也基本不可能記得奶奶,對她來說,這位“老祖”只不過是遙遠的懵懂歲月里一團幽暗的影子。她完全不可能理解,她的父親,對自己的奶奶,是有著怎樣的感情,怎樣的遺憾。

        現(xiàn)在是2022年月1月20日。舊的一年過去,新的一年來了。再有十天,就連農(nóng)歷牛年也要過去了。奶奶過世四個多月后,我仍然在這篇文章里跋涉。前面說過去北京開會,會議結束后,我乘機前往四川,參加第五屆成都國際詩歌節(jié)?;貋砗?,我寫了三首有關成都的詩,第一首是《杜甫和奶奶》:

        “……句子聚攏成蓋棺定論的散文,文字里/散亂地堆疊著奶奶的細碎生活。生活里/細碎的閃光,反復灼痛我的眼睛——我該/怎么繼續(xù)這艱難的敘事?還有多少句子/等著我去講述?句子里將有一棵棵草藥/分岔處有淡綠色閃光,也有一塊塊骨頭/孔隙里有蒼白的死寂——而地上有一座/草堂空空等我千年,發(fā)動機再怎樣轟鳴/我也無法在今日抵達了;我再怎樣敘述/也無法抵達奶奶離去那天,她最后的呼吸/在我抵達之前吐向人間,只存留遺容/枯槁而慈悲,一如杜甫筆尖列隊走出的/黎民:黎民是無聲的,無名的,無盡的/他們不用相識,就已彼此熟悉;他們離開/一次又一次,卻仍活在這空曠的人世間/奶奶和杜甫,他們誰也不認識誰,他們/一個在地上筑起草堂,一個在天上走向/一篇文章的終點——必有什么在這無關的/敘事間建立起聯(lián)系,必有什么在大風吹盡/根根茅草后,在這人世建造出恒久的屋檐”。

        去年底的最后一天,參加朋友主持的“鹽鐵詩歌24小時”線上活動,我讀的就是這首詩。奶奶是不知道“詩”的,也不知道我寫過那么多篇有關她的文章。奶奶常說,她“斗大的字還不識一筐”。事實上,我完全不確定奶奶識得幾個字,在我的印象里,她應該是一個字都不認識的……我又擱筆了,轉眼,現(xiàn)在是1月27日,我從午睡中醒來。夢里剛好從陰陽先生家的老院子邊走過。

        我看見村里老陰陽先生的妻子躺在青菜地里,頭朝向我,我并未意識到她已經(jīng)過世好幾年了,我隔著矮墻喊她,阿祖?她略略動了一下頭,答應了一聲。我說,你在睡覺???那你接著睡吧。我繼續(xù)往家走,路過她家后院的竹林,一座峭拔的山崖上(現(xiàn)實里并沒這山崖),奶奶正俯身采藥。我仰臉看她從這兒走到那兒,不時在黑石頭間蹲下,離我很近,又很遠。我喊她,她沒答應我。我知道她死了,但她這不是好好的嗎?我趕緊拿出手機,錄了一段視頻?;氐郊依铮艺驹跇翘葸厗柊謰?,我奶奶真的死了?爸媽說,這還有假?你看她不是躺在你面前嗎?我低頭看到奶奶穿一身黑衣黑褲躺在地上。我說,我剛剛看到她在挖藥啊!我打開手機給他們看,可手機死機了……

        我從這焦灼的夢里醒了。許久,我在半夢半醒間躺著,試圖找到一條小路,回到那片現(xiàn)實里并不存在的山崖底下。

        經(jīng)過了前一陣的“空白期”,我現(xiàn)在又頻繁地夢見奶奶了,就像她還沒過世的那些年一樣。不同的是,我在夢里往往明確地知道,奶奶死了。我多想奶奶還活著,但我就算在夢里也知道,奶奶死了。

        我需要用文字繼續(xù)回溯,回到9月2日下午。

        車子很快來到橫漢路口,在葡萄園邊停下了。我們下車,在路口插了幾炷香,點著了。二哥說了幾句話,我記不大清了——大概是說,讓奶奶的魂靈別迷路,跟我們回家。奶奶的骨灰就在車上,她的“魂靈”在哪兒呢?我到處看了看,身后大公路上車來車往,左右的果園里,梨樹、葡萄,都在它們成熟的季節(jié)里。這些都是近幾年的變化,在我小時候,兩邊都是農(nóng)田。于我來說,那舊日的風景仍然時時浮現(xiàn),我想對于奶奶來說,她的記憶一定更深地徘徊在過去的時光里。

        想起來,奶奶是十多年前忽然間“昏”了的。據(jù)說起因是村里修家門口那條路,快修到大院子門口時,不修了。奶奶和主持修路的本家爭了幾句,后來腦子就不大清楚了——現(xiàn)在,這條路當然是早早修通了,但當年暑假,我回到家里,確實看到了一條修得半拉拉的路。

        那年,我見到奶奶時,奶奶昏到什么程度呢?比如我要出門到橫漢路口接弟弟,她忽然就不讓我出門了,說我騎摩托出門就會撞到人。我自然不會相信。如果我不去接弟弟,他得拖著行李箱走挺遠的土路才能到家。我開玩笑說,又不是別人撞到我,怕什么嘛。奶奶仍然拽住我不放手。我很執(zhí)拗,非要出門。忽然,奶奶就妥協(xié)了,她說,那你把這個揣兜里。奶奶環(huán)顧四周,撿起院子里的一根樹枝——似乎是桑樹枝?又似乎是她曬的跌打藥的樹枝?樹枝被砍了幾刀,截選出一段,母枝上面兩個分叉,形如彈弓。奶奶將它塞進我手里,我是完全不信神佛的人,但我沒有拒絕。我把那小樹杈揣進藍色牛仔外套的右衣兜里,騎摩托出門了。騎出去一會兒,用左手往衣服里面摸一摸,小樹杈硬硬的在那兒,莫名地讓我心安。如今回想起來,我仍然能想起那日的陽光和迎面吹來的風,路邊的梨園和葡萄園剛剛建起,梨樹和葡萄藤都還沒開始掛果……時間流轉到十多年后,梨園已經(jīng)顯露出荒敗的模樣,葡萄園正碩果累累。A8E592C1-D0C2-4382-8B1C-ADDAAD38E8D2

        我們上車。奶奶就在車上。仿佛當年我執(zhí)意要出門,不是去接弟弟,而是跨過十多年的光陰,來路口接奶奶?,F(xiàn)在,奶奶隨我回家了。

        這一夜是有些混亂的。尤其是隨著時間的飛速消逝,很多東西淡去了。時間是最好的篩子,細碎的漏掉了,粗重的留下了——這讓我想起奶奶篩粉子面,那是用糯米磨成面,用水調(diào)和、陰干再敲碎后晾曬的米面塊兒,最后搗碎時,柔細的面粉從篩子眼里漏下,篩子內(nèi)剩下的是沒碎的大塊兒?;蛟S,時間更像簸箕?小麥粒在院場里曬干后,最后收回的一點兒擱在簸箕里,須迎著風將麥殼和雜草揚盡——只要說起這樣的勞作,我想起的總是奶奶?,F(xiàn)在她終于停下了一切的勞作,蜷在一只木匣內(nèi)部的黑暗里,以尚帶溫熱的潔白和輕巧,看著這人間的忙碌。

        骨灰盒被安放在新房子堂屋內(nèi)的一張小桌上,頭朝里,腳面前立一塊擋板,擋板外是一座五彩棉紙糊的三層房子,房子邊有男女小童侍立。再往前是遺像,遺像跟前,是香爐,底下是火盆。香爐的香不斷,火盆里火也不斷。

        有人從村里陰陽先生家拿來紙扎的馬、鹿和象等等,空空地立在靈堂前的小院兩邊。院子很小,此時更顯得小了。

        漸漸有各種人來了,搬鍋碗瓢盆的人來了,搭布棚的人來了,燒開水的人來了,買菜買肉的人來了,做飯幫廚的人來了,還有親戚、家門、村里相熟的人來了。阿爸囑咐我,來人到靈前磕頭時,我得跪下向來人磕頭作為回禮,但我總是忘了,更多時候,跪下磕頭回禮的仍是阿爸。

        漸漸地,又有爸媽的朋友、我的一些朋友來了。阿爸讓我去陪他們。在老房子底下,擺了兩桌,大院子里也擺了兩桌。做飯菜的鍋灶安置在大院子西側,只消幾步路,飯菜就能從鍋里端到桌上。無論喜事還是白事,殺豬殺雞,熱烈鬧騰,都是一樣的。悲傷只是親人的,外人永遠只是來吃飯,喝酒——我后來才知道,白事是不興喝酒的,之前我竟從未注意到這一點,而且,來的人似乎也忘了這一點,總有人叫我喝酒。比如張叔,他和家里交往多年,喜歡打牌,喜歡喝酒。我陪著他們吃了飯,也喝了幾杯酒,就聽到院子那邊傳來了叮叮咚咚的敲打聲。

        我和張叔他們說了一聲,起身去看。陰陽先生站在靈前,家人和親戚跪在院子里。我湊過去,在后排阿軍哥、老帥等同輩身邊跪下。地上有兩張席草墊子可以讓人跪得舒服一些,更多人只是隨便抓一張厚紙殼或者一只塑料袋,在地上一鋪,就跪上去了。我跪在厚紙殼上,跪不多時,膝蓋被硌得生疼。陰陽先生和他的助手站在遺像兩邊,俯瞰著我們,念一陣,唱一陣,再敲敲打打一陣。偶爾停下,俯身在香爐里點一炷香,或者往火盆里添一些紙錢。火苗冉冉,煙氣繚繞,黃昏的光線變得毛茸茸的。我一直在仔細聽陰陽先生念的是什么,也確實聽清了一些,只是如今全忘了。過了一會兒,膝蓋更疼了,我慢慢將屁股坐到腳后跟上,只坐了一小會兒,我便將身子挺直了。之后兩天,一次又一次跪下的儀式里,我始終保持著這姿勢。我想,若奶奶真有魂靈,她只需抬眼一望,就能看見人群里的我。

        儀式結束,阿爸說,你去陪他們吧,一會兒繞棺再叫你。我回去喝了幾杯酒。過了一會,有人喊,繞棺了,我再次起身回到院子。

        家人和至親們跟著陰陽先生繞著靈堂中的骨灰盒走了一圈又一圈。陰陽先生一手執(zhí)鈴鐺,一手舉手鼓,敲敲打打,念念有詞。記得很小的時候,大院子西邊的阿祖死了,我們一幫小孩也這樣擠在繞棺的人群里。那時奶奶不到七十歲,正是帶著我上山摘黃果兒、找菌子、砍柴的時候。光陰折疊,如今棺材換作骨灰盒,裝入奶奶九十九年的歲月。儀式倒仍然是那儀式,只是,一大幫子人繞著小小的骨灰盒轉圈兒,悲傷的分量似乎也減輕了。

        好一陣子,儀式結束了,我又回到老房子里。飯菜撤去了,有人打牌,有人喝酒,有人先走了,還有人陸續(xù)到來。王局、老娥、永華夫婦、永平、慶坤夫婦、建康、龍包、冰凌等人,前前后后來了,他們?nèi)レ`前磕頭,再回到飯桌邊。有人繼續(xù)打牌,有人繼續(xù)喝酒,有人聊會兒天,用信封包一份禮金遞給我。這些習俗,我是這兩年才知道的。我送幾位朋友們到村口,這時候,太陽落山了。

        我剛從村口回來,蔣磊來了。蔣磊是我高中同學,幾乎每次回家,我們都會在一起喝幾場酒。他今天在山里喝酒,打了好幾個電話來,說他一定要來的。等他來到,開車陪他來的朋友說,他已經(jīng)喝多了。他去靈前磕過頭,來到老房子,看到桌上的半缽頭散酒,就坐在桌邊接著喝。我只是陪著舉舉酒杯,他卻是一杯一杯真喝。還好村頭的老帥下來了,可以陪著他喝一些。只要小院子那邊響起叮叮咚咚的聲音,我就起身去看看。漸漸地,天黑下來了,所有儀式都結束了。剩下的,就是守夜了。蔣磊原本說要陪我守夜,只是此時已經(jīng)醉得不行了。我們都不想再讓他喝,他攥著酒杯不答應,最后,我們拖拽著他來到東邊路口。他被拖進車里,還想著下車再喝。我厲聲說,我是認真的,不能再喝了!他仍然不答應。我硬關上車門,車子立馬開走了。第二天他打電話給我,很不好意思地說,真是喝多了,聽說是你把我掉了的鞋子扔進車里的。

        我和老帥回到老房子,在小桌子邊坐了一會兒,東拉西扯地閑聊。老帥小時候經(jīng)常到大院子,和奶奶是熟悉的。他家住在半山腰,門前有一棵很高大的白露花樹,我在散文《野花》里寫過,奶奶怎樣用他家給的白露花做菜。他家后院還有大片蔓生的“泥山藥”,一種灰黑色的小果子,是一味中藥。我好多次隨奶奶到那兒去,從一處樹木和藤蔓構成的缺口爬下去,抬起頭在遮天蔽日的藤蔓間找尋。奶奶總說,你的眼睛尖,幫阿奶瞧瞧。風不知從何處吹來,吹得心形的綠葉微微顫動著,葉片間的罅隙閃爍著光亮,盯著看一會兒,便有一種置身船上的眩暈感。我找到那小果子,指給奶奶看,然后想辦法找一根長的竹棍或木棍,將它們敲下來;若找不到棍子,便找一些小土塊、小石頭,將它們砸下來;若那小果子靠近樹枝,我就會爬上樹去,伸長手去夠。奶奶總要站在樹下抬起頭看,一迭聲喊,小心點兒小心點兒。每得到一顆小果子,我們都會體驗到一種獲得人間珍寶的歡喜。過了很多年,奶奶在大院子東邊開辟了一小片中藥圃,十多年下來,當初的一片仙人掌已經(jīng)長到兩人高,還有很多我說不出名字的中藥。我經(jīng)常站在仙人掌下看,看到纏在仙人掌上的藤蔓葉腋間生著卵形的小珠子,這不就是我和奶奶在老帥家屋后找尋的“泥山藥”么?這就是山藥豆啊,薯蕷科薯蕷的珠芽。A8E592C1-D0C2-4382-8B1C-ADDAAD38E8D2

        但有一種東西,我至今沒弄清楚是什么。在前面所說的那藤蔓和樹木構成的缺口處,生長著幾株灌木,葉子像花葉青木,用熱水泡了喝,據(jù)說是清熱解毒的良藥。這藥我喝過,有沒有效用是不記得了,那濃綠幽暗的苦味,是至今記憶猶新的。如今回想起來,就連這苦味里,也藏著美好的時光。

        這些事情,是老帥所不知道的。我們小時候的最大交集,是他到大院子來玩兒,總是很大聲地喊這個喊那個,聲音如日光般明亮。那時候大院子里好多人,年長的、年輕的,還有我們這幫小孩。現(xiàn)在所有年長的那一輩,隨著奶奶的過世,全部歸入塵土了。年輕的那一輩已經(jīng)變成年長的了,而我們這些曾經(jīng)的小孩,已風吹云散,走在這世界的千萬條路途上,各有風景,各有冷熱。

        老帥結婚時,我到他家白露花樹下吃喜酒,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后來生子,離婚,單身至今,多年來在德宏打工。在德宏相遇那次,我們聊過大院子里的種種,都很感慨,此時,兩人卻無話可說。坐了一會兒,老帥說他要走了。

        送走老帥,回到院子,沒幾個人了。大表哥說起近十年前過世的二表哥——竟然十年了,真是讓人心驚。我還非常清楚地記得那晚,頭天我們才去看過二表哥,他還能自己起床去上廁所。第二天家里正殺年豬,就接到電話,說二表哥不行了。我騎摩托帶著弟弟,一路風馳電掣去往永平村,一進外婆家的院子,看到院子里人來人往,堂屋里燈火格外明亮,我們就知道來晚了。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守到后半夜,我和表姐到施甸街買小籠包給大家當消夜,找了好幾家店,才找到一家仍在營業(yè)的。在等小籠包時,表姐望著頭頂?shù)脑铝琳f,怎么都沒法相信這是真的。十年后,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大表哥說,你要是大人物,這會兒家里肯定還有好多人陪著守夜。我說,大良兄你阿有聽過一個笑話?說是有一天,好些人趕往某大人物家吊唁,說是大人物他媽過世了。這時候有人從前面?zhèn)鱽硐?,說不是大人物他媽過世了,是大人物過世了。大家一聽,掉頭就走散了。大表哥笑。

        將近十二點,大表哥走了。親人們也各自找地方睡了。夜色深沉,靈堂寂寂。村里的夜晚總是格外靜的,靜得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偶爾聽見背后山上,某一種鸮發(fā)出孤寂的叫聲。我按亮墻壁上的燈,沿著墻根走去上廁所。廁所是借用老房子后檐墻蓋起來的,往常無論白天黑夜,在廁所里總能聽到一墻之隔的奶奶說話——奶奶總是睡得很少,總在自言自語。我拖長聲音喊:奶——她會拖長聲音應:吽——后來她耳朵越來越背,我喊了,聽不到她答應了?,F(xiàn)在,我站在廁所里,仿佛又聽見她在一墻之隔的屋里,蜷在黑暗之中的椅子上,絮絮地跟自己說話。我不由得喊了一聲:奶……沒有回應,就如這幾年一樣。

        和昨夜一樣,我在靈堂邊的墊子上坐一坐,躺一躺,再到靈前火盆里燒一些紙。黃色紙錢無聲地蜷曲,收縮,騰起火苗,吐出青煙。我盯著看,似乎能從這燃燒的過程,發(fā)現(xiàn)人間的秘密??粗粗挥X腦袋沉重,眼皮酸澀。到邊上墊子上躺了一會兒,看一眼堂屋中間那被黑布包裹的骨灰盒,閉上眼,許久卻未睡著。如此反復多次,渾身難受,后來,不記得是誰跟我說了幾次,到樓上睡一覺吧。我昏昏沉沉上樓,躺到床上,很快睡熟了。

        沒夢到奶奶。什么都沒夢到。正如前面所說,在這之后,很長時間里,我都沒怎么夢到奶奶。——當我行文至此,已經(jīng)是2022年4月,我又好一陣沒夢見奶奶了。上次夢見奶奶,還是元宵節(jié)。醒來后,我記了這段文字:“我和奶奶在山坡上走著。奶奶說她能活到一百歲。我說,我也覺得能……夢見我去小賣部買東西回來,老屋邊上長出一株比兩層樓還高的向日葵。奶奶仍然躺在她屋前的沙發(fā)上,我高聲喊她,奶!她睜開眼看看我,眼睛毫無神采地轉一轉,卻不像往日那樣拖長了聲音答應我……夢見我和一堆人在學生宿舍里討論,我說原來鬼竟然是有的!因為我們都死了但我們還在討論鬼有沒有。我和他們說起,奶奶就在半山坡……這些混亂而短暫的夢,就如一片駁雜的光明和陰影。”

        2022年4月底,我必須凝聚心神,讓時間回到去年9月3日凌晨。我在無夢的睡眠里,隱約聽到大院子里傳來女人們的聲音,是做菜的人來了。不一會兒,前面小院子里傳來男人女人的聲音。我閉著眼又躺了一會兒。

        這是第三天,要出殯了。

        要記述這一天,是異常困難的。人多,事雜,而且,現(xiàn)在是2022年4月28日了,將近八個月過去了。對這一天的記憶,大多已然淡漠,但我分明又感覺得到它強烈的色彩,只是所有的光亮、陰影和聲音,糾結在一起,掰扯不開。

        我到樓下衛(wèi)生間洗漱后,頓覺精神好了許多。二哥在喝早酒,問我要不要喝一杯——昨天傍晚,二哥也在喝酒,二嫂好幾次催他回家。我沒跟二哥喝,只是坐在一邊看他喝,聽他和家門間聊天。他們正在說這兩年養(yǎng)豬的事。二哥黑瘦,兩只手上的指頭加起來只有常人一只手上的多。這是十來年前,他到外地去打工,炸石頭受的傷。那年阿爸匆匆趕到他所住的醫(yī)院,一再跟醫(yī)生說,要將拇指保住,不然他的手就廢了。二哥這些年租了幾十畝田地種莊稼,還養(yǎng)了兩頭牛,倒是比很多身軀健全的人還能干。二哥用那殘缺的手穩(wěn)穩(wěn)端著酒杯,有人問他,阿要吃點兒下酒菜?他說不用,早上起來就得這么空腹喝一杯,不然一整天干活都沒勁兒。這時候,負責掛禮的人來了,又閑聊幾句,聽到由旺街大姑媽喊我一起去村里陰陽先生家。

        昨晚就去過,去拿大姑媽她們?nèi)忝糜嗁彽募堅?,包括“金山”“銀山”和花圈等。昨晚東西還沒做完,今天得再去一趟。這位陰陽先生和葬禮上那位并無關系。村里這位是我們甫姓家門,年紀比較大了,很少接葬禮這種費力的活了。按輩分,我得喊他阿祖,他的過世了好幾年的父親也是陰陽先生,我也一樣喊阿祖,前面提到的一個在我夢里的躺在菜地里的阿祖,是他母親。他小女兒是我小學同學,那時候,我和村里幾個同學到他家老房子去寫作業(yè),在閣樓上,很多次見到那些尚未成型的紙馬、紙驢的骨架,看過那長長的壽錢,我們免不得因為那些五彩的紙張生出莫名的恐懼?,F(xiàn)在去的是他家的新房子,大姑媽他們訂購的東西已經(jīng)放在一樓,他招呼我們在院子里坐。我問了一句他小女兒在做什么,他說她在仁和街上開理發(fā)店。我和他女兒得有二十年未見了吧?見了可能都不認識了。拿了紙扎往家走,剛到寨子門,路上已到處是人了,我們只能把紙扎擺放在路口。大姑媽指著花圈上的對聯(lián)問我,哪是上聯(lián),哪是下聯(lián)?我說了,轉而又說,其實隨便了,反正我家奶不識字。大家有些輕松地笑了。A8E592C1-D0C2-4382-8B1C-ADDAAD38E8D2

        我回到院子里去,看有什么事情需要做。家里的前院作為靈堂實在太窄,被紙人紙馬擠滿了,還要擠進各種人,而且,有一件事是我這幾天就一直擔心的——如今葬禮上不止舞龍舞獅彈洞經(jīng),有時還會有些女人濃妝艷抹,來一場靈堂蹦迪,對此我深恨不已。我和爸媽說過這事,阿爸也說他不能接受,但請什么樣的人來,不是我們家能完全決定的,奶奶的后親家、大姑媽家、二姑媽家和阿娘家,還有施甸街大姑媽家,他們都會請人來。之前雖然溝通過,但也沒能全部說動他們。這時候已經(jīng)開始了,不過好在是舞獅子。

        石匠來了。不記得是誰問,家里誰能帶石匠去墳地,要將奶奶的墓穴清理一下。我自告奮勇,到路口去找石匠了。我想,眼不見為凈吧,待會兒真要來一場靈堂蹦迪,我不看還不行么?石匠是三位,都五六十歲了。一輛三輪車,放著一封鞭炮、一箱礦泉水,還放著鐮刀、鋤頭、鐵扦等。一位慢慢騎著三輪,兩位走路,大家閑聊著往墳山去了。墳山很近,出漢村往北,要么從大路經(jīng)過大片田地再往東,要么繞過隔壁村子田壩心再往北。我?guī)е麄儚拇謇镒摺?/p>

        天氣真是好,天上不見一絲云彩,走不多時,太陽曬得額頭發(fā)燙。我們將三輪車停在山腳一戶人家門口的空地上,扛了東西上山。此時草木繁茂,不止上坡的小路上雜草叢生,就連路兩邊的瓦屋頂上,都被各種植物占滿了,瓦松、素馨花觸目皆是。在一株高大的仙人掌邊,我們鉆入玉米林夾峙的小路。他們說起用仙人掌煮稀飯如何好吃,我說我聽說過很多次,但至今沒吃過。我們的聲音在燠熱的空氣里如水蒸氣般散開。各種小蟲子嗡嗡嚶嚶。雜草從四面八方圍追堵截,玉米葉不斷掃來,在我們臉上、脖子上、胳膊上到處留下細細的紅色劃痕。

        披荊斬棘來到墳邊,衣褲都快被露水打濕透了。墳兩邊被玉米林擠得嚴嚴實實,墳前也幾乎被玉米林封住,墳上更爬滿大片南瓜藤,正開著朵朵黃花。領頭的石匠拿出茶和酒,供奉了山神和土地。我約莫記得其中一句,“天不忌,地不忌,今天主人家請我們幾個老漢來挖地……”他讓我先動手。我伸手將一根南瓜藤扯開。他們接著將全部南瓜藤都扯開了,又將墳前的一些玉米稈砍掉,將雜草扯開,墳前的壓蓋石就露出來了。辨明墓穴后,鋤頭和鐵扦一起,慢慢將奶奶那方的壓蓋石起出來,挪開。我們趴下身子,看得到那幽暗的墓穴了。

        我們路上一直擔心著墓穴里會不會儲滿水,或者會不會藏著幾條蛇,但什么都沒有,只是幾乎被浮土塞滿了。領頭的石匠說,小伙子回吧,剩下的就是我們的事了。我站著,看他們勞動,確實也幫不上什么忙。

        在我身后,有一大蓬烈焰騰騰般的五色梅,花朵開得正盛,不時有蝴蝶飛來,在花間起起落落。我轉身往山下看,水稻黃了,大片土地已翻耕過,有些女人在種大蒜。在她們南面的水溝邊,是另一條小路。我和石匠們告別,不再走來時的路,而是穿過大霧般濃烈的玉米林,徑直往山下走去。剛走了一段我就意識到,這條路比來時那條路還難走,熟悉的小路被雜草完全掩沒了,又因為坡面朝西,早上的露水更大。我得小心抓住路旁伸出的草木,不然就有可能滑倒。到山腳只是很短一段路,我走了得有十來分鐘。

        眼看就要到平地了,我看著眼前齊整的草地,往前一跳,忽地腳下踏空,剎那間,我整個人摔在溝里。所幸溝底水少,厚實的草柔柔地托著我,無數(shù)草尖垂下頭,將露水朝我身上傾瀉。我側身躺了一小會兒,看天色藍得耀眼,聽近處蟲鳴繁密,不遠處的女人們沒發(fā)現(xiàn)我,言笑如常,于我仿佛是來自遙遠人間的消息。

        我拍掉身上的草屑,回到家里,見門前路上擺了很多板凳,到處是人,各種儀式已經(jīng)進行很多項了。家里人見到我,說又有朋友來了,我見到學斌夫婦,他們似乎告訴我,俊玲姐、楊媛、璐偉主席等來過,找不見我,已經(jīng)吃過飯走了。我跟他們在大院子坐一桌吃了飯。飯沒吃完,又有人找,我到外面路上去,坐在板凳上說了一會兒話。不一時,我又回到飯桌邊。這一日就這樣,這樣的人,那樣的事,不時找來,我轉來轉去,大部分時間在靈堂外圍。

        不記得是誰正在跟我說話了,忽聽到小院子傳來歌聲——也不記得具體是哪首歌了,真是避無可避,聽了一會兒,實在忍無可忍,我撇下正說話的朋友,急急走進院子里去。只見七八個描眉畫目、穿著短裙的女人正在扭來扭去,手里還拿著麥克風。媽見到我,我說這怎么回事?。空l家找來的!媽抓了我的手說,剛才你爸也很氣,忍一忍吧。這樣的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聽不下去,只能到靈堂后。奶奶的骨灰盒靜悄悄擺放在桌上,包裹著的黑布看得出是被解開又系上的,因為沒之前系得規(guī)整了。媽說,是她想看看這骨灰盒是怎樣的,就讓阿爸將黑布解開了。

        我在奶奶骨灰盒邊跪了一會兒,姑媽他們跪在對面。我盯著骨灰盒看,倒忽然有些想開了。如果真有魂靈,說不定奶奶挺喜歡這些唱唱跳跳的。奶奶以前也是喜歡熱鬧的,漢村寺、東山寺“做會”,她總是要去的。后來去不了了,她一個人待了多少年?。咳缃?,就讓她再看看這人間的熱鬧吧,哪怕是令我厭惡的熱鬧。

        真的有魂靈嗎?我不知道。日光猛烈,萬物顯露出雙倍的存在。

        一切都過于明晰,過于嘈雜。鼓聲、鑼聲、人聲、鞭炮聲,陰陽先生的唱經(jīng)聲,附近路上被堵塞住的汽車傳來的喇叭聲,聲音和聲音交織成一朵混沌的云。我有時去看形形色色陌生的臉,有時去看色彩絢麗的紙人紙馬,有時去看院子上方被風鼓蕩的條紋布棚,香煙裊裊,在布棚邊緣漏下的光柱里穿行……時間仿佛在這混沌里裹足不前,忽然,卻又加快了步子。不到三點,又要吃飯了,吃過飯,靜了一會兒,要出殯了。

        種種儀式,無法盡述。我現(xiàn)在想起的,只是隨了眾人出門,來到岔路口壽錢邊跪作一溜。所謂壽錢,是用紙糊成的兩層樓高的筒狀物。昨天下午,我們在出殯必經(jīng)的岔路口立起一個方形鐵架,將壽錢懸掛其中。現(xiàn)在,壽錢在我們邊上輕輕地飄動著,幾個人正拖拽著,將它慢慢收下來。陰陽先生面朝我們,站在臨時支起的小桌子西面,一手搖動著鈴鐺,念念有詞。阿爸跪在小桌前,我跪在阿爸身后,我身后還跪著好多人。我仍然是挺直身子跪著,仔細聽著,想要分辨出陰陽先生說了什么。如今只記得一句了,大概是這樣:“門前有條河,河上有座橋,橋外有條街……”這句反復出現(xiàn)的話,是如此應景。A8E592C1-D0C2-4382-8B1C-ADDAAD38E8D2

        我想象著,奶奶和往昔的許多日子一樣,弓著背,背著手,手上攥著挖藥的小鋤頭,一個人慢慢走出大院子,走上門前小石橋,經(jīng)過熱鬧的人群,到冷寂的山上去了。想著想著,眼前不覺模糊了,淚水涌上來。自從得知奶奶死訊后,這是我第一次流淚——昨天在火葬場,我終究是忍住了。天色靛藍,日光耀眼,淚水很快就被烤干了,臉上的淚痕緊繃著,像是皮膚裂開后又被縫起來。被淚水清洗過的眼睛,看到的是更加明麗的色彩,更加藍的天,風偶爾吹來,將陰陽先生面前的香煙吹得繚繞四散。

        陰陽先生還在念念有詞,那歌唱般的婉轉語調(diào),演繹著古老的故事,但我如今什么都記不起來了。有的人跪不住了,身子扭來扭去,家門間的三哥站起來靠在路邊空心磚墻上。我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說,三哥你腿不好,站一會兒。又過了好一陣子,儀式終于結束了。大家紛紛起身,各自拿了負責的物什呼啦啦往大路上走。阿爸抱著奶奶的骨灰盒走在前面,邊上有人給他撐一把黑傘。我作為長孫,背著靈幢緊隨其后。靈幢有我大半個人高,雖然很輕,但只有一根細細的麻繩系著,將麻繩往肩上一挎,靈幢就在身后傾斜了,我不得不用左手往后端著它的底,這樣走起來不免有些別扭。

        鞭炮聲,鼓樂聲,唱經(jīng)聲,伴隨著送葬隊伍流動。我們選擇的是經(jīng)過村子的道路,到山腳后,卻沒走我之前上山那條路,而是拐向下,到一片水塘邊,再沿著一條窄路往上走。聽說這是甫家先祖買下來的專門的送葬路。我們一人挨著一人往前走,右邊高高的玉米和左邊高高的牛草擠在一起,將本已逼仄的小路擠得幾近于無,抬眼望出去,只見綠光幽幽,壓根看不見路在何方?!罢嬲牡缆吩谝桓K索上,它不是繃緊在高處,而是貼近地面的。它與其說是供人行走,毋寧說是用來絆人的?!蔽壹纫绰罚忠⌒纳砩系撵`幢不被損傷。

        好不容易來到墳邊,眾人和墳邊的植物們爭搶著狹小的空間。種種儀式過后,奶奶的骨灰盒被放進墓穴里了。阿爸看過后,我又跪在地上,俯下身去看,臉貼著剛翻挖出來的新鮮泥土,鼻子里涌進墓穴里的泥腥味。我盡力伸長手,用手機拍下了一張照片:清理過的墓穴,四壁光滑,地面潔凈,奶奶的骨灰盒安安靜靜擱在那兒了。與她一墻之隔的,是等了她三十年的爺爺。我直起身子,壓蓋石重新蓋上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在爺爺奶奶墳前,比他們低一臺的地里,是甫家先祖?zhèn)兊膲?。阿爸說過是誰誰誰的,我不記得了。大家將那許多紙人紙馬堆在其中兩座墳間,點燃了。烈焰騰騰,是摧毀,但這些紙人紙馬真若有靈,這也是新生。這熾熱的生,正如邊上的五色梅朝向四面的所有枝葉花朵里,都貫注著強勁的力量。

        火焰是如此灼熱,離得遠遠的都覺得燙人。二哥端著一托盤酒肉,去祭邊上的祖墳和山神,我跟著過去。等我們回來,紙人紙馬仍然在燃燒。烈焰之上,空氣因為炙烤而變形了,隔著望出去,遠處的人和物都是變形的。

        猛烈的、無邊的虛空感,緊緊攫著我。

        等火熄滅了,放過鞭炮,磕過頭,我們慢慢往山下走。我走的是之前摔了一跤的那條路。這次是沒摔了。那幾個女人仍在種大蒜,已經(jīng)種了很大一片了。我站在她們不遠處回頭看,墳山靜悄悄的,爺爺奶奶,都留在那兒了。這時候,大姑爹說他的夾克忘在墳邊了,他折返回去拿。我看著他上山,很快不見人影,過了一會兒,看到他出現(xiàn)在墳邊,又過了一會兒,他手臂上掛著夾克,從山腳的玉米林鉆出來了。我想,剛才他去而復返,爺爺奶奶若地下有知,一定會非常開心的。

        回家路上,我和弟弟走在后面。走到村口時,弟弟說起一件我從未聽過的事。弟弟說,他想起小時候聽奶奶指責二姑媽,罵她眼瞎,二姑媽因為幼年生病,一只眼睛幾近全盲。弟弟說,如果是自己的女兒這樣了,心疼還心疼不過來呢,再有什么事指責她,怎么能這樣說話呢?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這事雖然我沒親見,但以我對奶奶的了解,我想她應該是可能說這樣的話的。我想起在火葬場聽由旺街大姑媽說的那件事來了,爺爺奶奶在生下他們四姐弟之前,死了四個孩子。他們的一顆心在苦水里浸泡夠了,內(nèi)心是沒有我們這么細膩的,不然,他們怎么承受得住生活里如此之多的暴擊?

        二姑媽可能是奶奶的三個女兒中過得最辛苦的。她的一只眼睛是白白的一片凹陷,如一朵塌縮的云,陷在額頭底下。就連她的另一只眼睛,仿佛也被這朵云帶來的陰翳和雨滴干擾,變得沉郁而潮濕。此外,這太過沉重的云朵,還讓她的背有些駝。她嫁到山里去了,那是挨近縣城的小山村。

        得是三十年前了吧?我隨奶奶去她家,似乎是住在低矮的茅草屋里。有戶人家的堂屋里開著黑白電視機,在播《便衣警察》或《渴望》,這毫不相干的兩部電視劇在我的記憶里無可挽回地混淆為一了。村里許多人家做香,有幾戶人家打獵,聽說那兩年還有小孩被豺狗擄走吃了……種種細節(jié)攪在一起,讓我在許多年里只要想起那小山村,就如想起一片陰郁的黑森林。

        二姑媽是三姐妹里來看奶奶最多的。從我記事起,她就時常背著背簍出現(xiàn)在大院子門口,背簍里裝著沒賣完的香,還裝著剛從街上買的給奶奶的東西。她話不多,總是說,媽,喏!給你買了一包白砂糖?;蛘?,媽,喏!給你買了兩斤橘子。奶奶兩只手接住,一面說買這些做什么啊,一面將東西放進箱子里。

        不止二姑媽經(jīng)常來,二姑爹、二老表也經(jīng)常來。

        二姑爹動作慢條斯理,說話聲音尖細,他經(jīng)常出門幫人燒炭,臉上身上都是黑的。二老表和他相反,早早退學后,經(jīng)常在建筑工地干活的他,行動永遠風風火火,說話永遠大聲揚氣。他喜歡穿白襯衫,最上面的兩三顆紐扣敞開著,衣角一半塞進褲腰,一半撇在外面。腳上是一雙黑皮鞋,不穿襪子,黑色西裝褲腳高高挽起。褲子屁股上、大腿上,往往有幾塊不知在哪兒蹭的白灰。他闖進大院子,滴溜溜亂動的眼睛又黑又圓又小。他大聲喊,阿婆,阿婆,聽到奶奶答應,不等看清人在哪兒,他便飛速將一包芙蓉糕或雞蛋糕擱在柱子邊,大聲喊,阿婆,我家媽叫我拿給你的!奶奶喊他,阿勇,你坐坐嘛!他頭也不回地出門,說,不坐了,有人等著!奶奶又喊,你慢點兒!直到前幾年他買了面包車,他來到家里才會坐下歇一歇,大張著腿,手上把玩著車鑰匙,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A8E592C1-D0C2-4382-8B1C-ADDAAD38E8D2

        想起二老表小時候到家里來玩兒。水田里淺淺一層水,我們手撐住地往前爬,比賽誰“游”得最快,我看看要輸了,情急之下,將他的腦袋摁進水里。這事兒大人們說了很多年。我們是誰都沒再提起過了。他前些年結婚后,我去過他家一次,好大一座院子,那村子自然也全變了。我和他們夫婦上山拾菌子,返回時,是他背嫂子下山的。后來,他離婚了,單身至今。聽說他家這兩年又蓋新房了,我沒去過。葬禮上我也很少見到他,他來去匆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我偶爾看到他跪在地上,不禁想起奶奶喊他:

        阿勇,你坐坐嘛!阿勇,你慢點兒!

        這天還有很多儀式要舉行,比如要用綠蒿子泡水洗手,比如要先喝一杯苦茶再喝一杯甜茶。我在老房子陪朋友喝兩口酒,又去小院子參加一下儀式。

        想起奶奶昏了以后,是經(jīng)常喝酒的——在此之前,似乎沒怎么見她喝過。奶奶有幾個大玻璃瓶,里面用酒泡著各種草藥,看看酒沒了,她就到村里小賣部打一兩斤散酒加進去。好幾次我看到她剛加進新酒,就躺在屋內(nèi)正對著門的藤椅上,縮著腳,舉起瓶子直接喝。黃昏的日光越過西邊屋頂射進來,屋內(nèi)墻壁烏黑,半明半暗,奶奶身上也是一半日光一半陰影,舉在她手中的酒瓶被照得透亮,她是在飲酒,也是在吞食日光……

        現(xiàn)在,同樣的黃昏里,鑼鼓鐃鈸叮叮咚咚響起。這是一個叫做“關亡”的儀式,是葬禮當天最后一項重要儀式了。我只是聽著,沒去參加??匆娪腥舜掖遗艿轿覀冞@屋的門口撒上一溜灶灰,意思是待會兒不讓亡靈進來,又聽見人們在各屋跑來跑去地躲避。我說,這儀式不對,亡靈也是家里人啊,怎么能往外驅趕?張叔笑著說,是哦,還嫌他們走得慢,要用柳條趕。我說,還說要他們保佑家人呢,都這么趕他們走了,怎么保佑?大家都笑起來。

        但風俗就是這樣,在習以為常里掩藏著種種不合理,這些不合理,并沒什么人去深究。最深層的原因或許在于,人們認為,死亡意味著不潔?;蛘哒f,生者總是懼怕死者的凝視,只有將他們徹底驅出生者的疆域,才能生活得安心。

        這天晚上,一種大事完結的虛脫感,一種無可挽回的虛無感,讓我渾身輕飄飄的?;蛟S可以好好睡一覺了。睡前想起葬禮后離開墳地時,有人讓每人揣幾顆小石子在衣兜里。具體的數(shù)目,如今是忘卻了。小石子代表著自己的魂靈,萬萬不可丟失。然而,我翻了翻衣兜,小石子不見了一顆。那丟失的小石子,該去哪兒找回呢?——人生九十九,奶奶留給我的缺憾,又該如何彌補呢?

        第二天一早,我們要去墳山“謝土”。客人很少了,來的都是親戚和家門間,阿香姐夫婦來幫忙做菜,大姑爹他們則直接帶了兩只荷葉雞過來,干爹干媽全家從保山城趕過來,帶來活雞,還帶來好多鞭炮。大家就這么自己張羅著,彼此催促著,各各拿了東西,前前后后出門了。我走到南邊村口,看到路邊堆著一口袋一口袋的東西,走近了看,是大蒜頭。官市山腳下大片農(nóng)田,正等待著種上大蒜。往前走,遠遠看見干爹從山那邊回來了,說是茶和酒忘帶了。這是祭祀的必需品,竟然在忙亂中給忘了……

        慢著!我忽然發(fā)現(xiàn),善于遺忘的,不只是當時上山祭祀的我們,現(xiàn)在我也大步走在遺忘的路上了。我寫下的這些可能不是9月4日發(fā)生的事,而是一個月后,10月6日發(fā)生的事了。10月6日那天,是家里約好給奶奶“獻六七”的日子,所謂“六七”,也就是過世后四十二天,不過這日子是可以往前挪一挪的。10月初,我偕妻女從上海到昆明,去了一趟麻栗坡后再返回昆明,5日晚上回到家里。第二天,親戚們都來了,帶來菜,帶來鞭炮,各各帶著東西往墳山去——這兩天的事實在太像了。大半年過去了,一些事情,一些色彩,一些聲音,開始混淆了。

        我應該記下這些確切的可以區(qū)分這兩日的細節(jié):

        9月4日這天,葬禮上那位陰陽先生來了,他在家里舉行了一些儀式,又偕同大家到墳山上,帶齊了桃弓柳箭、鋤頭蓑衣、黃錢白錢、三牲齋菜等。他在墳前支了一張竹編矮桌,背對著墳頭在桌前坐下,翻出一本棉紙大書擺在面前,有豎排的字,還有線條簡單的圖畫。我和弟弟都對這本厚厚的書很感興趣。他念念叨叨的,并非憑空杜撰,而是承傳了幾百年的道家典籍。他一頁一頁往下念,那唱歌般的婉轉曲調(diào),讓人著迷。我認真記了一些詞句,可惜如今全忘記了。二哥在他邊上充當助手,不時在他吩咐的節(jié)點上敲一下鑼。許久,一大篇經(jīng)文才念完,他又翻到另一頁開始念了。這次我們都跪在墳前,垂著頭,靜靜地聽。我抬眼看見昨日在墳頭兩邊擺放的花籃里,菊花仍然開得很好,仿佛仍然在生長。

        回到家后,要請葬禮上幫過忙的村里人來吃飯。村里人禮數(shù)多,也客氣,要去請幾次的,阿爸去請過了,我又坐阿香姐丈夫的三輪車去請了一次。幫忙掛禮的大公家正在做飯,做飯的是他兒媳,是我初中英語老師,我和他們打過招呼后,好不容易才把大公喊來家吃飯了。再到橫溝頭去請幫忙燒開水的那位,他家里人說他吃過了。等我們出門,看到他挑著一擔草從海子邊回來。我們再三邀請,他只是說吃過了,我們也就不再強求。

        回到家里,親戚們客人們分坐三桌,一面吃飯,一面說些閑話。天氣仍舊極好,昨天還是靈堂,今日已作飯廳的堂屋里,到處都泛著光亮。有只蒼蠅剛要飛向菜肴,被幾個人同時驅趕,飛往邊上去了。還有幾只蒼蠅在明晃晃的瓷磚地面上,嗡嗡嚶嚶,搓手搓腳。這些是如此日常,仿佛家里并沒少了什么。我們談論的話題也很日常,比如談論以后能不能活到奶奶這歲數(shù)。大家都說,能到八十就不錯了。不記得是怎么說起陰陽先生的收入了,他說他是幫老板打工的,他會的這些活也是老板教他的,而那老板比他還要小好幾歲,老板負責承接喪葬事務后,交給手下的幾個人做。此外,老板家里還有好幾臺挖機。脫掉道袍的陰陽先生,此時不再顯出神秘和威嚴,話語間顯出幾分中年人的疲態(tài)和對他人的羨慕。我們還說起大公喪妻多年,勸他再找一位,不然家里那么大,空著太冷清了。他笑著說,算了,這輩子就這樣了。

        10月6日那天,天上白云堆疊,沉甸甸地懸垂著,不時將太陽藏起。我們沿著田野間水溝邊的小路上山,前后左右的田畝里,蒜苗已經(jīng)長出筷子高了,這寬闊的綠意,讓我們內(nèi)心舒展。有涼風吹過我剛長出頭發(fā)的頭皮——葬禮上我的頭發(fā)都披肩了,就在兩周前,我頭一次剃了光頭。妻子和女兒也走在長龍似的人群里。讓小朋友和奶奶合影是永遠不可能了,但我仍想帶她去墳山看看。A8E592C1-D0C2-4382-8B1C-ADDAAD38E8D2

        陰陽先生沒來,弟弟也沒回——上次剛回家,我和爸媽說了幾次,怎么不早點兒告訴我?我以前說過,如果哪天看著奶奶快不行了,一定要告訴我,我想回來陪她幾天。最近這幾年,我發(fā)現(xiàn)奶奶并不像之前那么昏了,她知道我在上海工作,會問我什么時候回來,會問我小孩怎樣了……但爸媽沒跟我說。媽被我問急了,說怕你回來了,你弟沒時間回來,你會“抵”你弟。沉默了一會兒,我說,你們這樣做不對。媽說,我覺得這樣對呢。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時間往奶奶過世前推一個來月。我和媽打電話,她跟我說起照顧奶奶如何辛苦。我說那怎么辦呢?人老了都這樣。要不你們在村里找個年輕些的照顧她,我負責給工資。媽不高興了,說你這不是“倒塞”(意為“擠兌”)我嗎?不是什么都能用錢解決的。又說,你沒你弟貼心,我跟他說這些,他就會說,你們辛苦了?!瓦@樣,誤解產(chǎn)生了。我想的很簡單,既然那么辛苦,不是可以試著找人幫忙么?單是說你們辛苦了,能有什么用?但誤解是很難用言語解釋清楚的。我解釋半天,媽只說,我最怕你打電話回來了……掛了電話,我想,本該親密無間的親人,為什么反倒最易疏遠呢?

        還是回到10月6日這一天。正張羅飯菜時,不記得我是要去做什么了,從龍?zhí)哆吔?jīng)過,偶然發(fā)現(xiàn)腳邊一大片香菜(水薄荷)。小時候,我好多次和奶奶在水溝邊采摘過。我蹲下身來,掐了一些嫩尖兒帶回家,大家看到了,都問這是哪兒來的。我?guī)е赏执蠊脣?、二姑媽、阿娘、阿香姐等五六個人,一起到龍?zhí)哆吶?。就在那人人走過的路邊,一大片香菜齊嶄嶄水靈靈地生長著。大家驚嘆著,蹲下身來,頭挨著頭,齊齊動手。新鮮的日光從我們身后樹木的枝葉間篩下來,落在綠蓬蓬的香菜上,輕暖,又冷寂。我們發(fā)現(xiàn),香菜葉叢中,這兒那兒,開著紫色小花。她們中有好幾個和我一樣,還是第一次見到香菜開花。我們一邊勞作,一邊講著與香菜有關的種種往事。我們的說話聲,把龍?zhí)哆呥@一角的清冷都驅散了。不多時,摘下的香菜尖兒松松地堆了一盆,如一朵蓬松的綠云。待會兒的飯桌上,便多了一盤香菜尖兒做的菜肴——但我記不清是香菜拌豆豉,還是香菜炒雞蛋了,仿佛在那采摘的時候,我已經(jīng)將這道菜吃過了。

        到墳山后,有一些事也是能確定的。山腳的水稻收割了,向日葵低垂著沉重的頭顱,山上密不透風的玉米林已經(jīng)枯黃。地里有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在掰玉米,我們中有人認識他,站著和他攀談。記得是大姑媽跟他說,明年別把玉米種得離墳頭這么近了,墳前都沒空地了。那人唯唯。祭奠之后,大家磕頭,干爹負責點炮。長長一大串鞭炮擱在一個月前紙人紙馬燒出的黑色大坑內(nèi)。這時候,我?guī)е∨笥言缭绫艿礁浇菞l干溝邊了,正在開花的鞍葉羊蹄甲、白背黃花棯、假煙葉樹簇擁在我們身邊,溝邊遍布筆管草,我拔了一些給她玩兒,她卻缺乏興趣。我回到墳前,回頭看到她將紅包頭頂在頭上,本想跟她說這樣不合適,轉而又想,喪禮在心,她一個孩子又知道什么?拆開的紅包頭布鮮艷如焰火,在周邊呼嘯的綠色潮涌里,說不清是更顯得熱鬧了,還是更顯得清寂了。

        鞭炮炸響,聲震四野。我也說不清,這猛烈的爆裂聲,是讓小土山更熱鬧了,還是更清寂了?鞭炮聲停歇,我聽到大姑媽在哭。

        我們有的蹲在玉米林邊,有的站在五色梅邊,還有的蹲在或站在下一臺梯地的墳頭上。阿燕姐在吃糯米飯,二哥在說他租的田每年的收成。三哥一直在跟他七八歲的孫子孫女說話,他倆的臉緊繃繃的,曬得紅里發(fā)黑,睜圓眼睛在我身上打量。三哥說,你們要喊他阿公的。他倆不說話,臉上露出笑意——我想到這些年,三嫂突然過世,接著是大爹過世,對于生死,三哥或許看得淡了吧。

        在這些普遍瑣碎而平淡的談話里,由旺街大姑媽的哭聲持續(xù)著??迒时臼莾x式性的事情,但聽她哭著哭著,有幾分認真了。二姑媽去勸她,勸了好一陣,她仍然沒收住哭聲。媽一天好日子都沒過哎,大姑媽哭道。我想,大姑媽或許仍然對奶奶晚年的生活境遇有些介懷吧?奶奶越到晚年,活得越邋遢,屋里四壁漆黑不說,擺放的東西也亂七八糟的。她還常年不在床上睡,無論白天黑夜,只是蜷在躺椅上,身上堆著衣服或被子,不走近看,甚至看不出是一個人。我跟媽有意無意地說過好幾次,說奶奶屋里太亂了。媽說,你是不曉得,我才約了老楊祖來,什么都給她換洗了,只消一兩天,又被她翻攪得底朝天了。我知道媽所言不虛。也許奶奶對這樣亂糟糟的環(huán)境習以為常了,就如我曾經(jīng)見她拿了一只尼龍口袋鋪在雨后的水泥地上,徑直躺上去曬太陽、睡覺,絲毫不覺得有什么不妥。但我偶爾回家看到,還是不大能接受的。由旺街大姑媽他們偶爾來一趟看到,自然也是不大能接受的。

        大概是四五年前吧?大姑媽、大姑爹和表姐他們來看奶奶,有的在幫奶奶打掃屋子,有的在幫奶奶剪腳趾甲。大姑媽一邊做事一邊跟我說,阿輝,你們要在這大院子里放幾把椅子的呀,不然客人來了,都沒地方坐。我說放了的,就在堂屋里。大姑爹說,我瞧門都關著嘛。我沒說話了,聽著他倆說這說那。我知道,他們心里是有些不滿的。但我那時候,心里也有些不滿。因為我記得,就在幾年前,我結婚時,爸媽要出遠門參加我的婚禮,想把奶奶托付給大姑媽、二姑媽或者阿娘照顧幾天,打電話問了一圈,竟沒人肯應承,都說家里有事忙著呢。爸媽只好將奶奶托付給對門的鄰居,請她每天送水送飯。后來,對門鄰居打電話給媽,說看著奶奶有些虛。爸媽嚇得趕緊回去了。為此,這些年爸媽幾乎沒出過遠門,去年初,我想著帶他們到翠湖看看,將奶奶托付給對門鄰居后,我們?nèi)灾荒墚斕焱砩先ィ诙煜挛缥一厣虾?,他們即刻返回保山?/p>

        由旺街大姑媽是奶奶的三個女兒中日子過得最好的。她家住由旺鎮(zhèn)上,家門口就是街子,家里開著小賣部,還做些別的生意。我隨奶奶去過她家好幾次,我在她家老院子里抓過紅蛤蚧,在她家新院子里摘過緬桂花,那浮動著乳白色緬桂花香的院子,仿佛永遠光明燦爛,樹影斑駁。奶奶和大姑媽的婆婆坐在院子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仿佛時間會一直這么慢悠悠地盤桓。我在她家待得最久的是2000年夏天,中考結束后。大姑媽帶我和奶奶一起去后山看文筆塔,去荒廢的白糖廠看爬得到處都是的紫牽牛。時間推進到奶奶昏了的那年,奶奶去她家住了幾天后,我去找奶奶,帶奶奶去鎮(zhèn)上的小診所看病,年輕的男醫(yī)生告訴我,你奶奶只能這樣了……再后來,大姑媽的婆婆過世,我和媽去參加葬禮,葬禮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姑爹和舞獅子的人吵起來了,嘈雜的聲音,紛亂的人群……種種往事在回閃,疊加,因為遙遠而顯得朦朧,因為朦朧所以絢爛的光影混作一團……現(xiàn)在,草木葳蕤的玉米林間,大姑媽在哭,哭聲清厲猶如裂帛。A8E592C1-D0C2-4382-8B1C-ADDAAD38E8D2

        我不由得想,要怎樣才算好日子呢?又想,或許她說的也有道理,奶奶這輩子也算漫長了,但填充的是那么多苦難,以及晚年的昏蒙,難說過了多少好日子。就是我們在場的所有人,又過了多少好日子?究竟怎樣才算好日子?

        二姑媽勸著,大姑媽總算止住哭聲了。我們收拾好東西,下山了。走到山下水塘邊,我蹲下洗臉,小朋友也學著我蹲下洗臉。我跟她說,爸爸小時候,這兒的水塘還是一口老井,井里的水漫出去,流到小溝里,溝里的水亮晶晶的,看得到泥鰍啊小魚啊。小朋友自然不能明白這由幾十年時間作為基礎構建的敘述。

        諸事完畢,因為奶奶的過世,我們這些由血緣關系聚攏在一起的人,就要分散了?;蛟S這是我們最后一次如此大規(guī)模地聚在一起了。大姑媽他們騎摩托先走了,我到村外送二姑媽、二老表和阿娘走。等了好一陣子,阿娘才匆匆趕來,說剛才去老江桃家了。我想起爸媽說,她從德宏趕回來的時候,給家里和老江桃家都帶了好多水果和干果。她以前還給我寄過菠蘿蜜和羊奶果到上海。爸媽都跟她說,以后別帶了,太辛苦了。我也說,阿娘,你以后別給我寄那些東西了,路遠容易壞,再說大家的日子都好過了。阿娘說,都是芒市產(chǎn)的嘛,給大伙嘗嘗。我想,不管我們怎么說,她是不會改的。我看她笑起來的樣子,和奶奶真是太像了。

        車子猛地沖出去,我喊,二老表,你慢點兒!二老表握著方向盤,齜著嘴笑。

        大家都走了。前后的院子都恢復往日的寂靜了。甚至是,更深的寂靜。大院子里,再沒奶奶了,她靠過的柱子,她坐過的石階,她搖搖晃晃走過的道路,都將寂靜毫無掩飾地顯露出來了。日光繁盛,草木瘋長。我站在她種下的那片藥圃邊,伸手搖一搖仙人掌。仙人掌主干雖粗大如牛腿,卻很容易搖動,那些巨大的帶刺的綠色手掌,在我頭頂上方輕輕地隨之擺動著,與誰告別一般。我到廁所去,盯著老院子的后檐墻,仿佛又聽見奶奶在大院子里用木棍敲打板壁啊、石腳啊。我盯著面前這堵墻,仿佛是它將這些聲音封存住了。

        哦,死就是這樣的……可奶奶慢慢走向死亡的那些天究竟是怎樣的?我不敢多問。9月1日那天回家后,媽曾經(jīng)主動說起。她說奶奶最后連續(xù)幾天不吃飯了。有一天,她又端飯給奶奶,奶奶閉著眼,沒好氣地說,哪有死人要吃飯的?!媽有些開玩笑地說,那哪有死人還會說話的?這以后沒多久,奶奶就過世了。本來好幾個人來守她的,偏偏那天早上大家都走了,只剩阿爸和媽。媽說,很多年前,就有人說過,給奶奶送終的,有一個半兒子,她等于是那半個兒子了。

        哦,死就是這樣的……我一再想。死就像迎面撞上的一堵墻,沒法思考,只能面對。我凝視著老房子的后墻——這堵墻,容納了奶奶漫長一生里的幾十年的白天和黑夜。我凝視著它,但沒得到任何回應。

        人誰無死?如空華然。這繽紛人世,人們終究免不了要一一告別的。但無論怎樣自我開解,我仍然感覺得到內(nèi)心那巨大的空洞。這不是簡單的悲傷,這些日子我甚至沒怎么哭過。哭泣和愛,都是沒什么道理可講的。我哭不出來,也不會想著非要哭出來。我只覺得整個人都是懵的。

        現(xiàn)在回到葬禮剛過后。我從保山去岳陽參加文學活動。洞庭湖水浩瀚,千古歷史悠悠,一己悲歡仿佛是不值一提的。汨羅的朋友知道我到岳陽了,接我過去喝酒。先帶我參觀了屈子文化園,然后才坐下喝,而我當晚還要趕飛機回上海,我們把理應在兩小時里喝完的酒,匆匆在半小時里喝完了。喝完后,朋友讓人送我到岳陽機場。到機場后,卻發(fā)現(xiàn)飛機晚點兩個多小時。

        我獨自在機場瞇了一會兒。登機后,坐靠窗的位置,舷窗外是烏暗暗的天,機翼頂端的頻閃燈一明一暗。進入后半程,飛機顛簸得越來越厲害,機翼頂端那閃爍的燈光如浮標般在黑暗的大海里浮沉。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被一種無以名狀的哀傷緊緊攫住了。淚水涌出,持續(xù)不斷,我生怕自己哭出聲,將嘴巴堵在右手臂彎處,然而越是阻擋,哭得越是厲害,最后竟至號啕。黑暗之中,一個溫柔的聲音不斷在我耳邊重復:沒事的,不要怕,不要怕……

        現(xiàn)在,是2022年4月30日深夜——真沒想到,這篇從去年9月1日在手機上開始寫作的文章,整整八個月才最終在電腦上走向終章。寫作期間,我從上?;乇I?,又到過岳陽、銅陵、麻栗坡、昆明、北京、成都、黃巖……然而,4月1日至今,因奧密克戎病毒,上海浦西封城,我哪兒也去不了了。

        也就是說,奶奶過世后的第一個清明節(jié),我沒能回去看她。2019年,我寫過一篇有關清明節(jié)的《清明天》,里面寫到,奶奶身份證上的名字是“李元英”,墓碑上卻寫作“李仕英”,村里不少老人也喊她李仕英。我說,這是“一個錯誤的名字,在等待一個正確的人”,如今這正確的人被等到了。但清明這天,我在攝像頭里看到親戚們都去了,奶奶卻沒等到我和弟弟回去。

        4月8日,清明節(jié)后第三天,我在這文檔里記了如下兩段半文字:

        原本計劃好清明節(jié)要回家上墳,因為上海前幾天封城,不可能成行了。如果從3月28日浦東封城算起,今天是封城第十二天了。事實上,我從3月6日開始,就沒出過小區(qū)了,小區(qū)有陽性,中間只短暫解封過幾天。

        在這段時間,只要打開手機,撲面而來的都是人間疾苦。早在上海封城前,烏克蘭驟然飄來戰(zhàn)爭的烏云……

        這是奶奶不知道的故事了,她這一生永遠不會忘記的戰(zhàn)爭,是在1942年,距今整整八十年。那年奶奶十八歲,聽她的講述,似乎還沒跟爺爺結婚。我不認識十八歲的奶奶,也很難想象十八歲的奶奶是怎樣的。十八歲的她也不會知道,很多年后,她會跟孫子一次次講述,她怎樣躲在麥地間,怎樣看見日軍飛機撕裂天空、扔下炮彈,炮彈怎樣在遠處炸裂,怎樣爬出蛆蟲飛出蚊子蒼蠅,她劫后余生,怎樣搖搖晃晃站起,重新看見這個苦難而美好的世界……這些在我小時候聽來如天方夜譚的事,竟然都真實發(fā)生過。在這片土地上,我有幸還未經(jīng)歷戰(zhàn)爭,但我在十多年前,近距離觀察過緬北內(nèi)戰(zhàn),能稍許體會戰(zhàn)爭里的無助、恐慌和虛妄。

        我們常說,人的悲歡是不相通的。只有自己真實體驗了,才會更深入地了解。我們總是指望戰(zhàn)爭的陰云永遠不會飄到自己的頭上,但戰(zhàn)爭的陰云似乎總不會消散,它不飄到我們的頭上,就會飄到別人的頭上……A8E592C1-D0C2-4382-8B1C-ADDAAD38E8D2

        最后這段只能算半段文字,當時我想要接著寫什么?如今記不起來了。

        在寫下這段文字前三天,我終于寫完長篇小說《嚼鐵屑》,若從2011年第一稿開始算起,這部電腦計數(shù)近五十萬字的長篇,寫作時間長達十二年。在這部長篇里,我寫了幾十個人的死,也寫了幾十個人的生。伴隨著這上百人的生死,是我生活里真實的死亡事件。這些年里,不算認識的朋友,單說至親,先是三十七歲的二表哥死了,然后是九十四歲的外婆死了,現(xiàn)在,是九十七周歲、虛歲九十九歲的奶奶死了。他們讓我對“死”有了更切近的體驗和更深入的思索,也讓我明了,面對“死”,一切的話語都是蒼白的。

        我想起官市山上那烈焰騰騰的五色梅,想起那烈焰騰騰的紙人紙馬,想起那烈日炙烤的青山和平疇,想起我站立的地方,一塊紅土,一朵白云,一片黃花,一只粉色蝴蝶,它們的靜默里,仿佛都隱藏著不可言說的深意。

        從去年九月至今,我經(jīng)常會想,奶奶在這人世間留下了什么東西?她住過的屋子,墻上煙熏火燎,空空如也。哦,想起來了!奶奶種過很多植物,大院子里那片藥圃里的仙人掌、藍雪花和泥山藥還在;龍?zhí)哆叺乃崮竟蠘洹⑻覙?、甘蔗叢,后門口的枇杷樹、石榴樹、番石榴樹和桃樹,卻都先她而去了。我還記得跟她在后院種番石榴那天,她說,過兩年就能結果子了,你們兩兄弟就可以吃了。

        哦,我還想起來,小時候從她的針線筐里拿走過一件通體碧綠的玉石雕件,彎曲的圓柱形,一端像乳頭,據(jù)說是舊時候用來安撫嬰兒的奶嘴——這讓我想到,我一歲出頭就和奶奶在閣樓上睡,還吃過她的奶,那是另一種安撫奶嘴。這小物件常年放在老家的書架上,現(xiàn)在應該還在吧?在上海,我書桌上有一小塊長方體木頭,是當年給爺爺奶奶做棺材后零余的,我想看看這究竟是否真是傳說中的金絲楠木,幾年前讓爸媽寄過來。雖然我至今沒弄清楚這是什么木頭,但已經(jīng)確定,它不可能是金絲楠木,只是平常的木頭罷了。即便如此,三十年前打造那兩具棺材,仍然花了很大代價。買板子就花了上千塊錢。將板子制成棺材,所耗之力更甚,木頭的堅硬讓充當木工的阿爸和一位本家吃盡了苦頭……這些事,我在《大云》里寫過,只是奶奶并未用上那具她守了幾十年的棺材。

        還想起一件,就是很多年前奶奶給我的那小樹杈。啊,這小樹杈!我記得它的樣子!我當年把它從云南帶到上海來了,而且,幾次搬家我都保存著。只是現(xiàn)在它在哪兒呢?我在書房里到處翻找,終于在一只收納箱的最底層發(fā)現(xiàn)了,這Y字形的灰白色小樹杈,攥在手里,有一點兒冷,有一點兒硬。我把它放到身后書架上的一只杯子里,杯子上印著兩個字,“活著”。

        除去這些,奶奶還有別的物件留給我么?

        思來想去,只剩下螞蟻了。

        是真正的活著的螞蟻。

        小小的紅螞蟻,最早發(fā)現(xiàn)它們,是我趕回家奔喪那幾天。我在二樓屋里躺著時,發(fā)現(xiàn)身上有東西爬動,一看竟是這小東西。后來我發(fā)現(xiàn),身上有好多觸目驚心的紅疙瘩,應該就是拜它們所賜?;氐缴虾:?,我開始不時在書房里見到它們。它們總是突然出現(xiàn)在書脊上、書桌上,甚至在我正打著字時出現(xiàn)在電腦屏幕上。它們這是從云南隨我來到上海安家落戶了?我發(fā)現(xiàn)一只,就摁死一只。

        后來想起奶奶給我講過的一則故事:一個小伙子上山砍柴,吃飯時發(fā)現(xiàn)一只毛蟲爬在飯盒上,小伙子無聊,扯一根茅草,將毛蟲從腰上系緊,慢慢勒成兩截。等他回到家,發(fā)現(xiàn)媽媽死了,身子斷作兩截,堂屋門檻里一截,門檻外一截。原來小伙子的母親會“放蠱”,她是思念兒子了,才化作一只毛蟲到山上探望兒子。這樣的故事,在老家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比如,我們見到一只蜻蜓啊、蝴蝶啊飛進家里,奶奶或爸媽就會隨口說,不要打啊,會不會是你阿公回來了?這么一想,再發(fā)現(xiàn)螞蟻時,我很有些猶豫了:這些小小的紅螞蟻,不會是奶奶變的吧?但我又是不信鬼神的,我想如果它真是奶奶變的,那它們是無懼于死的,因為奶奶已經(jīng)死了,哪里還會害怕死呢?我繼續(xù)發(fā)現(xiàn)一只,摁死一只。

        漸漸地,我卻開始期盼著它們出現(xiàn)了,幾天不見總要在書堆里找一找。再后來,我找來一只小鐵盒,盒蓋上有一部分是透明塑料,可以窺見鐵盒內(nèi)部。我抓到螞蟻不再摁死了,而是將它們裝入鐵盒。書堆如高山,紙張若雪野,寫作累了,我便在其中日夜狩獵。最多的時候,盒子里同時豢養(yǎng)著四五只螞蟻。我想起奶奶給我講過的系列故事里的另一則了,故事的主人公名喚“慌張三”,一個貧窮而機智的年輕人。奈何時間久遠,這故事我只記得模糊的輪廓了。我想象著回到那遙遠的時間,我和奶奶躺在老房子處處漏風的閣樓上,屋頂瓦隙間射進一柱柱月光,奶奶的講述里漸漸融入我的虛構,讓殘損的故事得以進行下去:

        夏天來了,慌張三想向財主借黃牛犁田。財主說,得呢,只是你要送十斤肉謝我。慌張三說,那是應該的。財主帶慌張三來到后院,指著杵臼邊臥著的老黃狗說,你要借的黃牛就在這兒了,它的名字就叫“黃?!薄;艔埲灾袭?,卻無話可說,牽了老黃狗回家了。老黃狗雖然不能幫慌張三犁田,但很聽他的話,天天到田邊陪著慌張三干活。幾天后,慌張三將田犁完了,帶著老黃狗到財主家去。財主說,慌張三,你來還黃牛了?你要謝我的十斤肉呢?慌張三說,路太遠了,我拿不動。財主說,那我派個人跟你去拿?;艔埲f,其實我知道一座山里肉更多,那兒到處是馬鹿,抓都抓不完。財主說,那你快帶我們?nèi)?。慌張三說,那你要把這頭黃牛送我。財主瞧瞧那條掉毛的老狗,滿口答應下來。財主帶齊家丁,隨慌張三走了好遠的路,來到一座山上?;艔埲龓е宵S狗跑在最前面,到了這山又說馬鹿在那山,到了那山又說馬鹿在這山。胖財主和他的家丁累得氣喘吁吁了,跑了好遠,看到慌張三和老黃狗靠在一棵大榕樹下乘涼。財主罵慌張三,你說,哪兒有馬鹿?慌張三指一指身后的大榕樹。大家湊近了,看到慌張三伸出右手中指食指當作兩條腿,嘴里模仿著馬蹄聲響,“磕橐磕橐、磕橐磕橐?!痹诓贿h處,是一長隊正在搬家的紅螞蟻。財主又問,這兒哪有馬鹿?慌張三嘴里只是“磕橐磕橐、磕橐磕橐”,許久才慢悠悠地說:財主不識財,人心不是肉。黃狗叫黃牛,螞蟻當馬鹿(在老家的方言里,“肉”讀作“如”,“鹿”讀作“盧”)。

        “磕橐磕橐,磕橐磕橐,磕橐磕橐……”

        我聽見時間的馬蹄聲,從那遙遠的黑暗閣樓里啟程,出村過城,翻山渡河,徑直奔至眼底。燈光下,慌張三的兩根手指和我敲擊鍵盤的手指合為一體,馬蹄聲清脆,如風入雪,如雪入水,融入這篇文章的尾音。A8E592C1-D0C2-4382-8B1C-ADDAAD38E8D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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