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鵬
1989年,50歲的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完成了《了解女人》(譯林出版社2021年版)—— 一部“以精神分析的筆調(diào)呈現(xiàn)了女人的精神世界,一個男人的自我發(fā)現(xiàn)之旅”的小說。小說圍繞以色列男特工約珥妻子的死亡展開。妻子離奇死亡,鄰里間流言四起,促使約珥提前退休,回歸家庭。他照養(yǎng)患有輕度癲癇癥的女兒,并將母親和岳母邀請來一同居住。在女性主導的大家庭,他主動承擔家務,試圖彌合過往情感的裂縫。他拒絕了特工組織的再次召喚,逃過致命陷阱,開始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嘗試了解女性,獲得新生。
約珥性格冷酷沉著,擅于破解迷局,格斗射殺、命懸一線是生命常態(tài)。在23年職業(yè)生涯中,他近95%的時間都在外面度過,陪伴妻子女兒只是生活的插曲。這不僅使其斷裂了與家庭的關(guān)聯(lián),而且作為丈夫與父親約定的責任,令他最終迷失了自我。小說主人公的職業(yè)設定為“了解女性”主題的表達制造了獨特的張力。
妻子的離奇死亡,迫使約珥從血雨腥風、生死未卜的間諜生涯中退場,從對外部世界、敵手的偵探和殺戮撤回到本應熟悉卻陌生的場地—— 家庭。于是,約珥的自我探索成為可能。最初,他還保持著以特工職業(yè)習慣來應對生活中的人與事,造成了個人生活和小說藝術(shù)效果的滑稽。他竭力追憶、理解死去的妻子,安撫家庭成員,重建疏離的家庭關(guān)系。但家庭世界不見得比外面的諜戰(zhàn)世界簡單。他與兩位母親的爭執(zhí)不斷,女兒抗拒他嚴密監(jiān)控式的愛護。
他遇到困境,陷于妻子之死和安放家庭的無能為力中。在一個父親和男性缺位的世界,男主人公的生活被3位女性和亡妻籠罩。這是一個非常態(tài)的男性生活狀態(tài),連約珥的兩位母親都覺得他極不正常,鼓勵他去投資,開始新事業(yè),女兒甚至理解他的感情新動向。但急于自贖的約珥對所有建議不予理會,帶著岳母、母親和女兒試圖開始全新的生活。他收拾庭院、修剪草坪、種花、烹飪、看書、整理家務……也開始陷入對人生的沉思與追問之中。
他送母親們?nèi)⒓又驹富顒?,擔負接送女兒妮塔上學的任務,近乎瘋狂地替家人做各種瑣碎的家務。他可以用一個半天來洗衣服,花一天半用吸塵器清除掉房子的每一粒塵埃。他回到家庭,細致、狂熱地付出,卻不足以馬上彌補他對女性成員的虧欠和自我的救贖。這種人生場地的內(nèi)向性轉(zhuǎn)場,只能為他的覺醒之旅開啟第一步。
理解女性絕非只是男女物理空間的靠攏。回歸家庭的約珥雖然將生活重心傾向女兒和兩位母親,卻沒有得到女眷們的認可。
約珥不能很好地和自己的母親相處,他對母親的不信任變成了行動以及語言上的疏遠與冷淡。而作為父親的約珥,面對女兒妮塔以及妮塔的癲癇癥,從來都是束手無措。約珥主動送禮物給女兒,試圖走近女兒,修繕兩人的關(guān)系,但并不得法。而妻子伊芙瑞亞對于約珥來說,始終是一個巨大的疑團。聚少離多的物理疏遠,導致了他們之間內(nèi)在精神世界的鴻溝。
職業(yè)嚴重地將約珥從常態(tài)的家庭生活、感情生活剝離,不像間諜生涯里生死可以快速逆轉(zhuǎn),家庭成員關(guān)系的修復需要內(nèi)在更耐心地處理。這一點,約珥看不上的那個粗魯內(nèi)兄納克迪蒙說到了要害:“你是個真正的好人。問題是,你缺少三樣重要的東西:一、欲望,二、快樂,三、同情心……”
小說中有一個哲理化的片段。清晨6點半,約珥在自家花園里有一次小小的頓悟,“覺得萬物皆不可理解”。一切都包含著一個秘密?!澳闫谱g的一切只不過是在瞬間被你破譯了……你剛用文字定義某種東西,它就已經(jīng)溜走——爬行——消失到朦朧蒼茫的暮色中?!鄙朴谄谱g、研究對手、有出色觀察能力的特工約珥陷入理解家庭世界的迷惘中。
理解上升為一種形而上的難題,不只是對妻子、母親、女兒和情人等女性群體的理解。理解女性是困難的,理解家庭成員、親密愛人和任何非特指的人又何嘗不是?因此,小說的主旨似乎又通向一種超越女性議題的設限。如果去解析理解,你就要放低身段。理解是一種妥協(xié),是一種回歸,一種必備的精神活動,是一種文明。
小說最后,約珥下決心接受改變,加快了解女兒的步伐,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物理空間上。約珥行動起來,投身到醫(yī)院志愿服務活動中,他不再像往常一樣企圖加以分析,而是帶著默默的自豪感傾心服從:“我活著。所以我參與。不像死人了?!?/p>
服從、沉默地觀察——抑制自己的控制欲,這是開始理解的前奏。去認識與了解,意味著讓渡、消解自己的主體優(yōu)越感。事實上,因為在社會結(jié)構(gòu)中的位置,女性更易成為妥協(xié)的那一方,養(yǎng)成非控制型、主導型人格。因而,她們在共情人的苦難,理解他人處境上形成了一種不自覺的“優(yōu)勢”。小說中,妻子和母親常常表達出對家庭責任失職的約珥的理解。妻子伊芙瑞亞生前總是在黑暗中,用最平靜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聲音屢次說:“我真的理解你?!?/p>
在表達理解女性主題時,奧茲借用了女性主義文化符號——勃朗特姐妹的作品與《達洛維夫人》。小說中,妻子伊芙瑞亞正在完成她的英國文學碩士論文。她所做的選題是:“閣樓上的恥辱:勃朗蒂姐妹作品的性、愛情和金錢?!奔s珥也購買、閱讀這些作品,甚至在丟失了一本《達洛維夫人》之后,又重新買了一本。這個符號在小說中頻頻出現(xiàn),首尾呼應。雖然約珥一直沒能讀完《達洛維夫人》,也未對自己“神經(jīng)質(zhì)”的妻子和癲癇癥女兒完成現(xiàn)實和精神層面的真正理解,但他在女兒和母親們身上仍然延續(xù)認識女性的努力。反復運用這些符號,奧茲或是在隱晦地傳遞:努力去理解女性吧,甚至是那些精神復雜的、覺醒的、被稱為瘋女人的女性。
(摘自《中國婦女報》,本刊有刪節(jié))(責任編輯 王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