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范鑄 張虹倩 陳佳璇
[關鍵詞] 后疫情時代;中文國際教育;價值觀地緣政治;全球語言教育;國際理解教育
[摘? 要] 知識決定行動,行動生產(chǎn)知識。后疫情時代全球治理最大的問題便是對于“國際理解”的威脅,基于曲解或誤解的“價值觀地緣政治”敘事可能越來越深刻地制約全球行動。在這一語境下,可以說,全球治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更需要跨文化的理解,同樣,中文國際教育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更需要確立自覺推動國際理解的意識。后疫情時代中文國際教育走出困境的最重要的對策便是進一步強化“國際理解”的意識,戰(zhàn)略上堅守我國政府倡導的“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想,理念上堅持“以全球語言教育促進國際理解”,措施上機制設計、機構設置、資金籌措、教師發(fā)展、學科建設、教學內(nèi)容、教學層次、教學形式、政策供應多元并舉。
[中圖分類號]H195.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8174(2022)02-0049-08
中文國際教育是中國提供給世界的語言公共產(chǎn)品,是中國融入世界、世界了解中國的重要平臺。這既是中國“教育國際合作”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全球“國際理解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這里,“合作”是行動的過程,“理解”則為行動的價值。中文國際教育發(fā)展迄今,成就顯著。不過毋庸諱言,隨著整個國際語境的變化,也開始出現(xiàn)了一系列嚴峻的挑戰(zhàn),需要積極應對。
1. 后疫情語境下中文國際教育的挑戰(zhàn)
語境制約行為,目的決定過程(胡范鑄等,2018)。不同的語境對于中文國際教育必然提出不同的挑戰(zhàn),那么,后疫情時代語境的最大特征是什么,由此將給中文國際教育的最大挑戰(zhàn)又是什么?
考察中文國際教育的挑戰(zhàn),有必要首先回顧本世紀以來的歷程。如果說孔子學院是我國致力于“中文國際教育”最典型的平臺,美國則可以說是全球中文國際教育的風向標。我們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二者的發(fā)展曾經(jīng)存在相當程度的關聯(lián)。
1.1 孔子學院的蓬勃發(fā)展
我國的中文國際教育與西方尤其是美國的中文教育曾經(jīng)彼此呼應,盡管各自的動因并不一致。
以孔子學院建設為例,2004年創(chuàng)辦第一家孔子學院開始,有關方面曾計劃到2020年在全球開辦1000所孔院。截至2019年年末,“我國已在162個國家(地區(qū))建立了550所孔子學院和1172個中小學孔子課堂,全球?qū)W習中文的人數(shù)快速攀升至1億”(柴如瑾、龍軍、禹愛華,2019),而“截至2020年底,全球共有18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開展中文教育,70多個國家將中文納入國民教育體系,外國正在學習中文的人數(shù)超過2000萬。同時,中文國際地位不斷攀升,2021年起中文正式成為聯(lián)合國世界旅游組織官方語言?!保ㄖ袊逃诰€,2021)其中,在美國,僅僅十年,開設的孔子學院就達上百家,占全球孔子學院總數(shù)的五分之一。
幾乎與孔子學院創(chuàng)辦一前一后,2003年,美眾議員向國會提交了《國家安全語言法案》,提出應將阿拉伯語、漢語、朝鮮語列為三大“戰(zhàn)略語言”。同年,美國大學理事會批準“AP漢語項目”,漢語教學進入美國中學主流學校教育,成為可以與法語、西班牙語等并列的供高中生選修的大學預修課程。
2006年,美國總統(tǒng)布什宣布啟動“國家安全語言計劃”。這項外語政策計劃致力于加強美國教育體系中從幼兒園到大學教育階段的外語教學和人才培養(yǎng),以大幅增加“關鍵語言”包括阿拉伯語、中文、俄語、印地語和波斯語等的學習人數(shù)。其中包括由美國教育部負責實施主要資助中小學教育機構的“K-12”計劃和資助從幼兒園到大學的“K-16”計劃,由美國國務院負責實施的幫助美國研究生和大中學生及教師到關鍵語言區(qū)域的國家學習的計劃;由美國國防部負責的旨在培養(yǎng)高端人才的“國家旗艦語言項目”、由美國國家情報主任辦公室負責的旨在培養(yǎng)冷僻語言人才的“星對話”的暑期培訓。
不過,這一發(fā)展趨勢持續(xù)了十年便出現(xiàn)了某些異樣。2012年5月美政府審查孔院學術資質(zhì),要求部分教師離境,此舉引發(fā)輿論熱議。如果說這一事件表面看還是一種“技術性故障”,則到了2014年,便產(chǎn)生了實質(zhì)性的問題。
1.2 孔子學院的意外挫折
2014年可說是西方社會對孔子學院看法的分水嶺。隨著中國影響力的迅速提升和對各種既得利益集團的觸動,以孔子學院建設為標記的中文國際教育也日漸受到了污名化。
一方面,美國政界開始產(chǎn)生了越來越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滲透”焦慮和“國家和社會安全”焦慮。美國媒體指控孔院利用留學生作間諜,收集美國敏感資料,“威脅國家安全”,盡管連美參議院調(diào)查也表示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證據(jù),但某些輿論卻依然將孔院與某些“華人技術間諜案”捆綁式報道?!度A爾街日報》發(fā)表《中國宣傳的教訓》,借助當年的所謂“布拉加事件”,大肆渲染孔子學院的領導是“中國思想審查制度的執(zhí)行者”。
與此同時,美國的業(yè)界又出現(xiàn)了“職場競爭的焦慮”。中國的發(fā)展為全球漢語教育市場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可能,但孔院的介入?yún)s與各國尤其是美國本土漢語教師產(chǎn)生了一定的競爭關系,引發(fā)部分教師工會的不適。加拿大大學教師協(xié)會、美國全美學者協(xié)會等便先后敦促政府限制與孔院的合作。而各地教師工會的職場焦慮更多地又是以“反意識形態(tài)滲透”“反聘用條件不公”等面貌出現(xiàn)。
在這一背景下,2016年,9月和10月,美國芝加哥大學、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先后宣布終止與孔院合作。
不過,從2014到2018年,盡管孔子學院遭遇愈來愈多的指責,但在美國政府層面,對孔子學院的擠壓尚未全面展開,孔子學院在困難中依然繼續(xù)發(fā)展。
但到了2018年,美國政府直接介入了對于孔子學院的打壓。2018年8月美總統(tǒng)特朗普簽署《2019財年國防授權法案》。該法案第一次明確限制接受美“中文旗艦項目”(其資助數(shù)額高達百萬美元/年/校)的大學同時舉辦孔院,美國十多家知名大學直接受到打擊。盡管法案包含了各大學可以申請豁免的條款,但美國防部后來明確表示不給任何大學豁免機會。于此前后,西佛羅里達、北佛羅里達、伊利諾香檳、愛荷華、德州農(nóng)機、馬州塔夫茨、密西根、馬州波士頓等相繼宣布關閉孔子學院,印第安納、羅德島、明尼蘇達、舊金山州立、俄勒岡和西肯塔基大學等更紛紛表示受到該法案的壓制而不得不關閉孔院。從2014年到2019年3月為止,美國先后有17所孔子學院關閉,或是準備關閉。
到了2019年2月,美國參議院常設調(diào)查小組委員會的調(diào)查和美國政府問責局報告幾乎同時發(fā)布。美國政府問責局(GAO)發(fā)布的《孔子學院報告》對在美孔院進行全面評估,并稱:一些學校官員和研究人員對中國對孔院的影響表示非常關切,孔院如同試圖影響年輕人學術思想的病毒軟件。更為嚴重的是美國參議院常設調(diào)查小組委員會“中國對美國教育系統(tǒng)的影響(Chinas Impact on the US Education System)”報告,該委員會2018年對孔院展開了長達8個月的調(diào)查,并于2019年2月27日公布報告稱:中國在美國學校設立的孔院,成為北京嚴格控制的宣傳機構,在基本不受美國政府監(jiān)督的情況下,擴張中國的影響力,“扼殺了美國大學的言論自由”。為此,該委員會正尋求立法加以限制,甚至考慮讓孔子學院根據(jù)《外國代理登記法》注冊為中國政府代表。并強調(diào)如果孔子學院不進行改革,他們將建議美國政府關閉所有孔子學院。2月28日,該委員會在參議院舉行聽證會,美國政府承諾,將更嚴格監(jiān)督孔子學院。
隨后,2019年5月中美貿(mào)易磋商未果,沖突升級。美國民主黨參議員馬克·華納(Mark Warner)于5月9日在布魯金斯學會發(fā)表題為《全球中國:評估中國在世界上日益增長的作用》的演講,開始更密切地把孔子學院和中美貿(mào)易沖突捆綁在一起,提出了他對中國海外活動的看法和新的外交政策倡議,表示將推動國會出臺更嚴厲地應對孔子學院和華為的政策。
特朗普政府更在2020年10月9日“敦促美國中小學和大學重新考慮是否與孔子學院合作教授中文課程,因為其中有來自北京的‘惡意影響’”。 10月15日,美國國務卿蓬佩奧在接受廣播節(jié)目《早安奧蘭多》訪問表示,孔子學院的代表“表面上來這里是為了文化交流和教授漢語’,但事實上是為了要替中共施加影響力”(鄒宗翰、張慈,2020)。
受這一連串事件影響,截至2021年3月,美國高校有70多所孔子學院先后關閉或者準備關閉,其中包括擁有美國第一家孔子學院的馬里蘭大學。與之不無關聯(lián)的是,2020年,瑞典關閉境內(nèi)所有孔院,從而成為西方世界第一個關閉所有孔子學院的國家。
1.3 后疫情時代的新挑戰(zhàn)
新冠疫情爆發(fā)后,全球治理環(huán)境發(fā)生深刻變化,面臨新的巨大的不確定性,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出現(xiàn)了深刻的“全球治理模式競爭焦慮”,為此紛紛出臺了一系列新的政策,其中盡管很少直接針對孔子學院和中文國際教育,但卻對中文國際教育包括孔子學院發(fā)展提出了新的嚴峻挑戰(zhàn)。
對此,有人從“國際政治劇變導致的發(fā)展方向、資源配置問題;全球經(jīng)濟重挫引起的資金短缺、市場萎縮問題;社會文化差異凸顯引發(fā)的國際理解、輿論博弈問題;技術變革加速帶來的數(shù)字鴻溝、人機關系的問題”(王輝,2021)作了分析,固然不無道理,但似乎未能抓住挑戰(zhàn)的焦點。
我們以為,在后疫情時代,對于中文國際教育最嚴峻的挑戰(zhàn)并非一般意義上的資源配置、資金短缺、輿論博弈、人機關系問題,因為這些問題并非這幾年剛剛發(fā)生的,后疫情時代中文國際教育的最大挑戰(zhàn)是美國政府發(fā)起的“價值觀地緣政治”敘事問題,我們必須給予足夠的關注和有效的因應。
傳統(tǒng)的地緣政治敘事有“社會主義/資本主義”的敘事,有“第一世界/第二世界/發(fā)展中國家”的敘事,也有所謂“東方/西方”的敘事。但在全球治理模式的競爭中,美國越來越深刻地感受到這些敘事尤其是“東方/西方”地緣政治敘事模式的無力。正如美利堅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Judith Shapiro所說“在許多發(fā)展中國家,‘中國夢’正在使美國夢變得支離破碎。許多發(fā)展中國家將與中國的伙伴關系視為他們未來成功的途徑,尤其是在美國轉(zhuǎn)向內(nèi)向并且顯然不那么慷慨和可靠的時代?!保↗udith Shapiro,2021)于是,美國拜登政府便策劃了新的“價值觀地緣政治”敘事。
2021年初,美國拜登政府上臺,3月,我們團隊基于美國頂級智庫政治文本的話語分析,研判拜登政府將改變“貿(mào)易戰(zhàn)”的策略,采用“價值觀外交”扼制中國,并將在2021年年底召開“民主國家峰會”(參見張虹倩,2021)。8月11日,拜登果然宣布將召開“全球民主國家峰會”?!胺鍟惫惭埩?10個國家和地區(qū)與會,最后在12月9-10日峰會召開時,實際應邀的為89個國家和地區(qū)。
當代社會,不但日益成為“注意力經(jīng)濟”的時代,也日益成為一個“注意力政治”的時代。美國試圖借助該“峰會”設置全球治理的一個新的議程,并借助這一“議程設置”成為團結西方世界、吸引非西方世界的一個旗幟。由此可能產(chǎn)生了一系列政治效應:一是“標簽化效應”—— 一旦所謂“民主國家峰會”常態(tài)化,則無疑劃出了“民主國家/非民主國家”的對立,一些國家的形象被固化為“民主國家”代表,則一定有另外國家的形象被固化為“非民主國家”的典型,這將極大影響全球治理的國際合作。而標簽一旦形成,將會進一步反過來影響全球的社會認知和相應的政治行動。二是“滾雪球效應”——當所謂“民主國家”開始滾“政治雪球”,這一雪球滾得越大,滾的次數(shù)越多,內(nèi)部也將越緊密。
“注意力政治”也是一種“情感政治”,今天的國際社會越來越多地受到情感的影響,“注意力政治”和“情感政治”不僅意味著議程設置,更意味著一個議程對其他議程的壓制,意味著在一個議程中一種認識對其他認識的壓制,由此,不但可能生產(chǎn)出始料未及的政策和政治格局,也可能生產(chǎn)出新的議程。“峰會”營造出的國際輿論場,催生了一種新的情感結構,可能形成各國未來政策制定的新的社會心理基礎。
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罢Z言情感”“語言態(tài)度”乃至“語言市場”與國家形象、文化形象高度關聯(lián)?;谒^“民主/非民主國家”概念框架的“價值觀地緣政治”敘事一旦被真正確立,將深刻影響未來全球治理,也將深刻影響中文國際教育的發(fā)展。
這是一場極為嚴峻的挑戰(zhàn)。在這一新語境的影響下,2021年4月,挪威成為第二個關閉孔院的北歐國家;2021年10月,連德國聯(lián)邦教育研究部長安雅·卡利切克都致信德國大學校長聯(lián)席會議(HRK)和各州文教部長聯(lián)席會議(KMK),要求關閉德國所有孔院;美國本土的孔子學院更是受到越來越嚴苛的對待。
2. 中文國際教育走出困境的機緣
后疫情時代拓展中文國際教育盡管困難重重,但仍不乏機緣。
2.1 全球化和全球合作勢不可擋
盡管美國政府不斷試圖構建“價值觀地緣政治”敘事,但全球化的浪潮不可阻擋,信息的自由流通和全球的自由交往大潮不可阻擋,美國炮制的“價值觀地緣政治”敘事不可能改變這一根本性的趨勢。中美雙方根本并非“民主/不民主”國家對立。中美從1970年代建交以來,從長期隔離的狀態(tài),到有限接觸,今天已經(jīng)發(fā)展為全面相互依存,兩國之間的利益攸關度不斷提升。僅僅從貿(mào)易關系來看,美國依然是中國的最大貿(mào)易國,也是中國第一大貿(mào)易順差國;中國則是美國的第三大貿(mào)易伙伴;如果從全球?qū)用鎭砜?,全球治理中的非傳統(tǒng)安全威脅,諸如恐怖主義、全球氣候變化、流行性疾病防疫、核不擴散等問題,都需要中美雙方合作。即使拜登政府,也不得不以“競合關系”來定義中美關系。既然是“競合關系”,就“并非是一種純粹的矛盾分歧與利益競爭,實際上是合作中有競爭、競爭中有合作”(胡鍵,2022)。不管是“競爭中的合作”還是“合作中的競爭”,都意味著彼此語言學習的巨大需求。
2.2 中國的社會發(fā)展和改革開放不可阻擋
中國今日的發(fā)展離不開改革開放?!耙粋€國家、一個民族要振興,就必須在歷史前進的邏輯中前進、在時代發(fā)展的潮流中發(fā)展。中國擴大高水平開放的決心不會變,同世界分享發(fā)展機遇的決心不會變,推動經(jīng)濟全球化朝著更加開放、包容、普惠、平衡、共贏方向發(fā)展的決心不會變?!保暯?,2021a)中國越是堅持改革開放,世界就越是能夠準確地理解中國,而理解中國的途徑“學習漢語”便越顯重要。
2.3 世界各國語言政策將越來越趨向開放
盡管在政治上存在“價值觀地緣政治”的敘事,在經(jīng)濟上存在逆全球化的政策,但在語言政策上,全球絕大多數(shù)國家卻日益趨向開放。一方面,越來越鼓勵外語教育,另一方面也越來越注意“社區(qū)語言”的保護。
僅就外語政策而言,當美國紛紛關閉孔院時,智利、南非、肯尼亞、希臘等卻繼續(xù)持開放態(tài)度,埃及、多米尼加、馬爾代夫、乍得、中非等更醞釀設立新的孔院。在德國,《明鏡》周刊指出,大學政策由各州負責,最后是否關閉孔院要由地方政府和大學決定,聯(lián)邦部長如此明確地干預大學的工作并不合適。即使在美國本土,“在全國100所與中國有姐妹學校關系的K-12學校中,有35000名學生學習漢語”;甚至在大學,也有喬治亞衛(wèi)斯理學院等,頂著壓力與孔院簽署協(xié)議。
而就社區(qū)語言政策而言,“語言權利屬于人權的重要組成部分”的觀念日益深入人心,隨著中國在全球移民人數(shù)的不斷增加,作為“社區(qū)語言”的中文也將更多地獲得當?shù)厣鐣睦斫夂驼闹С帧?/p>
2.4 輿論自我糾錯機制正在發(fā)生效用
在一個自由競爭的輿論場上,一定會有某種偏見,但輿論的互文性機制也將有效避免輿論場始終被偏見控制??梢钥吹?,今天即使在美國,理性的輿論也在逐步發(fā)展,《華盛頓郵報》2018年曾刊文表示,國會關閉孔院的行動是愚蠢的,“這讓人想起了上世紀五十年代的麥卡錫主義”?!度A盛頓郵報》2019年刊文指出“中國在美國學術界的影響力問題很復雜”,“校園里的中國學生團體經(jīng)常與中國政府有聯(lián)系,但他們直接干預學術自由的事實很少”。
2021年4月,美國頂級智庫布魯金斯學會的約翰·桑頓中國中心外交政策客座研究員、耶魯大學法學院資深研究員賀詩禮(Jamie P. Horsley)更專門發(fā)表《是時候?qū)鬃訉W院制定新政策了》的報告,提出:“4億中國人在學習英語”,“然而,美國正面臨著說普通話的中國專家的嚴重短缺”,孔院項目“提供了寶貴的學習經(jīng)驗”?!鞍莸钦袡C會重新評估對剩余孔子學院……和美國采取的行動”,“應該致力于保護我們的國家安全,而不損害他們也尋求保護的學術自由或機構自治”,避免各大學“在政治壓力下”繼續(xù)關閉孔院。她強調(diào)“美國政府也迫切希望穩(wěn)定美中關系,以便兩國能夠建設性地共同努力,應對共同的挑戰(zhàn)。這一艱巨的任務要求美國培養(yǎng)更現(xiàn)實、更可行的期望、批評和承諾,而不是根據(jù)危言聳聽的中國漫畫來制定政策和行動,這些政策和行動不能反映中國、中國人民和中國在海外的行為更加復雜的現(xiàn)實。”(Jamie,2021)布魯金斯學會官網(wǎng)在發(fā)布這一報告時還特地加上了編者按,強調(diào)“在中國語言和文化項目經(jīng)費緊張、興趣下降的時代,顯然需要培養(yǎng)講普通話的人和跨多個學科的中國專業(yè)人才,通過適當管理的孔子學院網(wǎng)絡提供的適度的財政捐助和(來自中國的)本土漢語專業(yè)人員應該受到歡迎,而不是譴責”(Jamie,2021)。甚至2014年曾力推關閉芝加哥大學孔院的馬歇爾·薩林斯也開始批評美國政府“規(guī)定了我們自己的教育機構可以教什么,不能教什么”(brookings. 2021)。
2.5 數(shù)字技術正在重新定義人際交往
人類已經(jīng)進入了數(shù)字時代,數(shù)字技術為人類的彼此溝通創(chuàng)造了空前的可能,也為語言傳播帶來了空前的可能。需要注意的是,這并非如部分語言學者所認為的是一場教學媒介的變革,而是一種生活方式的變革。更要注意的是,在這一變革中,存在所謂“梅特卡夫效應”,即一個網(wǎng)絡的價值等于該網(wǎng)絡內(nèi)的節(jié)點數(shù)的平方,而且該網(wǎng)絡的價值與聯(lián)網(wǎng)的用戶數(shù)的平方成正比。漢語社區(qū)天然的巨量用戶為漢語的梅特卡夫效應創(chuàng)造了很好的機緣,如果能夠有效地與全球用戶深度交互,則勢必為漢語的知識生產(chǎn)和場景應用帶來極大可能,自然也為中文國際教育帶來巨大機緣。
3. 中文國際教育走出困境的對策
挑戰(zhàn)與機緣并存,則針對這些挑戰(zhàn)和機緣,我們?nèi)绾尾拍苡行獙Α?/p>
“知識決定行動,行動生產(chǎn)知識”(胡范鑄、張虹倩、周萍,2021)?;谇饣蛘`解的“價值觀政治地緣敘事”可能越來越深刻地制約全球行動。在這一語境下,可以說,全球治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更需要跨文化的理解,同樣,中文國際教育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更需要確立自覺推動國際理解的意識。
中文國際教育的最大意義在于推進“國際理解”,中文國際教育的最大機緣也在于全球“國際理解”的需求;而后疫情時代全球治理最大的問題便是對于“國際理解”的威脅。后疫情時代中文國際教育走出困境的最重要的對策便是進一步強化“國際理解”的意識。
2011年,我們曾經(jīng)提出:決定教什么的最重要因素就是“為什么教”,而“我們?yōu)槭裁唇虧h語”,首先就是促進世界和平。語言是溝通的最好的工具,是構筑世界和平的最好的工具,也是構筑多元文化理念的最好的工具(胡范鑄,2011)。2014年,我們進一步提出:“漢語國際教育不但絕不是單純的語言教學,也不僅僅是一種文化傳播,不應該只是希望由此拓展中國經(jīng)濟實力或提升中國國際政治地位。漢語國際教育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基于語言能力訓練而展開的‘國際理解教育’,是一種可以影響‘情感地緣政治’的過程,它應該是造就國際社會情感溝通的重要力量。”(胡范鑄,2014)并繼而提出“漢語國際教育不應該只是看做“在國際上開展”的“漢語教育”——核心是向國外傳播“漢語”以及附著于其中的中國文化,更應該看作是“運用漢語進行”的“國際教育”,即“解釋人類文化差異性的原因;說明人類文明來自于各個民族共同的貢獻;證明人類進步是全人類的共同遺產(chǎn);強調(diào)各個民族都負有合作的責任;指出國際協(xié)議的履行需要人類共同的意志;倡導教育成為國際社會達至世界大同的必經(jīng)之路;培養(yǎng)年輕一代的和平文化意識;培育年輕一代的國際理解與合作精神”,“將事實上的相互依賴變成為有意識的團結互助”(張虹倩、胡范鑄,2017)。2018年,我們進一步提出:根據(jù)這樣的理念,漢語國際教育需要“從以教育者為中心轉(zhuǎn)向以教育者與受教育者的共識為中心,從以語言教學為中心轉(zhuǎn)向以語言教學和語言服務結合為中心?!保ê惰T、陳佳璇、張虹倩,2018)
為因應形勢變化,我國在2020年采取重大調(diào)整,設立教育部中外語言交流合作中心,孔子學院品牌改由中國國際中文教育基金會負責運營,部分孔院改名“中國文化中心”。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國外某些力量的焦慮,但并未根本改觀,布魯金斯學會專家也認為“這種更名不太可能消除人們對孔院在中國‘軟實力’投射中的作用的懷疑”。
那么,在后疫情時代,中文國際教育如何才能走出困境,獲得持久的發(fā)展動力?
3.1 戰(zhàn)略上必須堅守我國政府倡導的“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想,決不能被某些海外政客帶偏方向
當今世界,中美是全球最重要的兩個國家,“中美合作也許不是萬能的,但沒有中美合作是萬萬不能的”(習近平,2021b)。當下特別要警惕落入某些政客構造的“全面新冷戰(zhàn)”和“修昔底德陷阱”的話語陷阱。所謂“修昔底德陷阱”指的是“一個新崛起的大國必然要挑戰(zhàn)現(xiàn)存大國,而現(xiàn)存大國也必然來回應這種威脅,這樣戰(zhàn)爭變得不可避免”。其實,“修昔底德陷阱”只是對于歷史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部分現(xiàn)象的描述,并非歷史發(fā)展的定律(修昔底德,2013)。和平發(fā)展的主流并沒有改變。
3.2 理念上堅持“以全球語言教育促進國際理解”
所謂堅持“全球語言教育促進國際理解”的理念,應該同時包括漢語教育和其他語言教育,包括作為外語的漢語教育和作為社區(qū)語言的華文教育。
(1)不單純提倡“中文教育”,而是注意同時鼓勵國內(nèi)外語教育和境外雙語教育——我們已經(jīng)是一個全球舉足輕重的大國,只強調(diào)“中文國際教育”容易引發(fā)某種緊張,而如果明確“以全球語言教育促進國際理解”,則我們的理念和舉措更容易獲得全球的認同。
(2)不籠統(tǒng)提倡“對外漢語教育”,而是作為外語的漢語教育和作為(海外)社區(qū)語言的華文教育并重——對非母語使用者的漢語教育當然重要,但海外華人的祖語教育同樣不可偏廢。應該既積極發(fā)展包括孔子學院在內(nèi)的作為外語的漢語教育,也關注海外各種華校的建設,關注海外各種雙語學校的建設。在全世界,目前已有4 萬多所華文學校,這一數(shù)量已經(jīng)超過了其他中文教育機構的總和,需要給予更多的關注和支持。由華僑華人入手開展中文國際教育事半功倍。
(3)不孤立提倡“小語種建設”,而是注意將國內(nèi)外語界的“小語種建設熱”與在海外開展的中文國際教育結合——外語節(jié)進來的“小語種建設熱”很重要,但也遇到了師資和學生出路等種種問題,對此,可以考慮鼓勵派出的中文教師以及當?shù)氐娜A僑華人子弟同時學習當?shù)卣Z言,借助海外的各種中文國際教育平臺同時培養(yǎng)我國所需要的小語種人才。
3.3 措施上多元并舉“一起向未來”
在后疫情時代,在機制設計、機構設置、資金籌措、教師發(fā)展、學科建設、教學內(nèi)容、教學層次、教學形式、政策供應各方面,都需要根據(jù)“一起向未來”精神,多元并舉,這樣才可能弱化乃至消解全球?qū)τ谥形膰H教育的誤解和曲解。
機制設計:我們不僅需要在教育部語合中心、僑辦、國際中文教育基金會等機構之間構建一個全新的“中文國際教育促進機制”;還可考慮發(fā)起“全球語言教育和國際理解基金會”或者“全球語言教育和國際理解促進組織”,與全世界二語教育機構和有識之士協(xié)調(diào),構建一個強有力的“全球語言教育和國際理解促進機制”。
機構設置:從官方轉(zhuǎn)向官/民并舉,大力支持民間機構,特別關注海外華校的雙語教育。
資金籌措:從撥款轉(zhuǎn)向撥款/收費/海內(nèi)外籌款并舉,特別需要關注海外籌款。全球籌款的意義不僅僅是增強資金的數(shù)量,更是把一國的“政府行為”轉(zhuǎn)化為“全球治理行為”(政府、企業(yè)、公眾同時參與的行為),把曾經(jīng)被政治標簽化的行為轉(zhuǎn)為公益化與商業(yè)化并舉的行為,以有效改變中文國際教育事業(yè)的全球形象。
教師發(fā)展:從外派教師為主轉(zhuǎn)向外派/在地并舉,重點發(fā)展在地教師隊伍,特別需要注意在學術上支持在地教師的成長,增強中文國際教育事業(yè)的可持續(xù)性。
學科設置:從只注意語言轉(zhuǎn)向語言/專業(yè)并舉,根據(jù)不同社區(qū)的不同需求,重點發(fā)展“語言 + 不同專業(yè)”。
教學內(nèi)容:語言的基本功用在于對話,而有效的對話都需要基于共識而展開,跨文化交際尤其如此。維護我海外文化利益也應該從關注他國民族心理、他國社會焦慮開始,這樣才容易獲得更多支持。2022年北京冬奧會開幕式之所以廣受好評,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不僅講自己的故事,也講全球的故事,更是在全球框架中講好中國故事和全球故事。因此,從“說好中國故事”轉(zhuǎn)向“彼此交流故事”,特別要注意學會傾聽故事。在“傾聽故事中”,中國教師要努力成為“國別問題專家”。
教學層次:從外語教學一種模式轉(zhuǎn)向區(qū)分祖語傳承/外語學習。作為外語的漢語教學應該注意“瀑布效應”,首先關注當?shù)厣鐣⒌臐h語能力與中國文化態(tài)度;而作為祖語的華僑華人漢語傳承則注意“秧苗效應”,幫助建設漢語的家庭環(huán)境、社區(qū)環(huán)境。
教學形式:從專注線下轉(zhuǎn)向線上/線下并舉,重點支持線上的中文教學,特別要關注電子游戲中的中文學習和“元宇宙”社交狀態(tài)下的中文學習(胡亦名、姚權,2022)。
政策供應:加強區(qū)域國別研究,一地一策,一群一策。當今各國乃至一國之中,社會結構往往差異很大,我們需要改變“一條規(guī)定走天下”的習慣,結合“區(qū)域國別研究”,就每個地區(qū)、每個國家建立長期專案研究,就“祖語傳承”和“外語學習”做出不同的規(guī)定,就“語言學習”和“專業(yè)學習”設定不同的標準,精準施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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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llenges, opportunities and countermeasures of international Chinese education
in the post-epidemic era
HU Fanzhu1, ZHANG Hongqian2, CHEN Jiaxuan3
(1. National Discourse Ecology Research Center,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62, China;
2. College of Chinese as a Foreign Language,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62 China;
3.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 Chaozhou, Guangdong 521041 China)
Key words: post-epidemic era; international Chinese education; values-based geopolitics; global language education; international understanding education
Abstract: Knowledge determines action, and action produces knowledge. The biggest problem of global governance in the post-epidemic era is the threat to “international understanding”, and the narrative of “values-based geopolitics” based on misinterpretation or misunderstanding may increasingly constrain global action. In this context, it can be said that global governance has never required more cross-cultural understanding than today. Likewise, international Chinese education has never required more awareness of consciously promoting international understanding. The most important countermeasure for international Chinese education to get out of the predicament in the post-epidemic era is to further strengthen the awareness of “international understanding”, strategically adhere to the concept of “Building a Community with a Shared Future for Mankind” advocated by the Chinese government, conceptually adhere to “promoting international understanding through global language education”, and take measures such as mechanism design, institution setting, fund-raising, teacher development, discipline construction, teaching content, teaching level, teaching form and policy supply.
【責任編輯 匡小榮】
[收稿日期] 2022-02-26
[作者簡介] 胡范鑄,華東師范大學二級教授,國家話語生態(tài)研究中心(CTTI智庫)首席專家,上海市語文學會會長,《當代修辭學》編委會主任。電子郵箱:hufanzhu001@126.com。張虹倩,華東師范大學國際漢語文化學院副教授;陳佳璇,韓山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
[基金項目] 2019年度教育部哲學社科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語言與國家認同關系研究”(19JZD028)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