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何力平 by He Liping
(四川美術學院雕塑系教授)
西方的時間概念中,時間是一條相連的可以被無限分割的鏈條,鏈條上每一個單位是等值的。所以時間成了無數的點相連。西方文化慣于剖析事物,任何事物都被邏輯地分切開來,從具體的被切成片或點的單位中去發(fā)現事物的特性本質,這種思維方式在深入剖析的同時而面臨失去整體的危險。
中國古典的計算時間的歷法與西方不同,體悟到生命的瞬息萬變特性,從而以一個人一生為基本單位看待時間的不斷變化過程。以天干、地支相乘相合六十年作為一個甲子,年年以不同的名稱來標識,沒有一年是相同的。具體到年分四季,二十四個節(jié)氣,每個節(jié)氣分為三侯,五天為一侯,每一天十二時辰,再配以金木水火土五運,以及厥陰、少陰、太陰、少陽、陽明、太陽六氣。于是乎,生命的每一時刻都在流變。這是生命的本質,因為生命是不斷變化的形象與精神的結合。中國人的這種整體思維觀照方式面臨另一種危險,這種非分析式的觀照體悟很可能不能客觀量化而流于主觀和神秘。但是對于藝術家來講,這種時間生命觀恰恰讓藝術家歸于生命本體展開創(chuàng)造,依靠活生生的感悟、體驗,而不是過分的依賴邏輯和觀念思維而構想,這二者是有巨大的區(qū)別的。
雕塑是靜止的,是事件發(fā)展過程中某一情節(jié)形象的凝固,這是幾千年來大多數雕塑的基本特質。在雕塑中探討時間表達似乎有些勉為其難?但是,雕塑作為人類心靈思想情感的表達形式之一,時間也是雕塑語言表達中的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這是一種矛盾沖突,雕塑自有其符合自身特色的時間表達方式,這種獨自的表達方式是通過瞬間時間片斷所呈現的空間形象與時間長度中包含的若干空間形象的組合來形成的。
西方傳統(tǒng)雕塑的表達是通過畫面形體空間的轉換來表現時間的流程。我們看《巴底農神廟的飾帶浮雕》,在古代雕塑中已有明確的時間轉換的表現了。事實上,古代雕塑不僅僅是在浮雕中有明確的時間流程的轉換;在圓雕組合中,同樣也通過場景中人物情節(jié)的轉換而形成時間通道的連慣表述。這是一種圖像的連續(xù)過程,這個圖像的連續(xù)過程往往是線性的,一幅接一幅地連慣的。它可以是有情節(jié)連貫的,像描述故事一樣;也可以是不同的故事組合形成不同的時空關系。
巴底農神廟的飾帶浮雕 古希臘
古希臘雕塑《擲鐵餅者》通過選取動態(tài)過程中的一個關鍵的形象,承上啟下地表達了這個動態(tài)動過程。雖然表現的形象是固定不變的畫面,而給人的視覺印象卻是運動著的人物形象。這在古典雕塑中普遍地被運用來表現運動著的人物,同時也是展現了形體在時間過程中的流動影像,這是通過運動來表現時間。
擲鐵餅者 大理石 古希臘
時間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沒有生命的誕生、生長、衰老、死亡的過程,我們無法知道時間的存在。一個人在旅行途中,在不同的路段他看到不同的山形、不同的森林和草地,于是他感覺到在行進過程中時間的流逝和存在,并且通過日出、日落、白天、黑夜計算出時間的長度和行走旅程的關系,因而時間的流動是和空間的變換密切相關。
大足石刻的《地獄變相》,是通過浮雕中變換畫面來形成時間的轉換,它是用不同的,甚至互不相干的情節(jié)與事物來組合,形成多時空關系的組合。其中《吹笛女》《養(yǎng)雞女》等不同的情節(jié)多方面地敘述種種場景以及因果報應的關系,將人們生前死后的因果報應表現得淋漓盡致。在這里,時間概念用形象的表達充分地展現。人們在觀看雕塑時,在今生、往世、來生、人間、地獄的不同時空中穿梭,情感也隨著時間的伸延而波瀾起伏。在宗教雕塑中,對于大跨度的時間表達十分重要。對于往世、今世、來世的時間觀念(如現在佛、過去佛、未來佛)的表達是引導信眾步入宗教殿堂的一種重要的理念,信眾正是在追求來世幸福的過程中來指導今生的行為規(guī)范。所以通過仔細研究會發(fā)現佛教雕刻中對時間的表達是非常強烈而生動的,也是十分復雜的。
地獄變相 大足石刻 南宋
吹笛女 大足石刻 南宋
養(yǎng)雞女 大足石刻 南宋
云南出土的《?;~案》以其大牛、小牛的十字交叉和虎的垂直向上躍起形成多維的時間交響曲。三星堆的《青銅縱目人像》以其旋轉動勢的鼻形,閃電般向外突射的縱目,飛翔姿態(tài)的雙耳以及眼、嘴、顴骨部飛躍流動的線條,這些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運動的、神奇擴張的時間態(tài)勢。
青銅縱目人像 三星堆 商
牛虎銅案 戰(zhàn)國
中國雕塑的時空觀對生命的整體性的把握和對線性均恒時間的打破是由時空觀決定的。中國古代雕塑從來沒有走到超級的寫實與絕對的抽象中去。中國時間生命觀中一個重要觀點是陰陽轉換平衡,也就是觀察到事物的相反相成的變化因素。任何創(chuàng)造不走極端,講求平衡流轉,正因為如此,才至于從來沒有極度寫實與絕對的抽象藝術出現,始終在“似與不似之間”尋求和解。事實上,這是一種地地道道的整體生命觀。生命的存在處于相生相克的流轉之中。當藝術達到極端,離生命的鮮活就會越來越遙遠,你越是想極盡能事通過剖析接近生命之本源,而生命在此已經逃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