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誠 馮驛馭
大足區(qū)龍水鎮(zhèn)大圍村,一座前接仿木結構牌樓式的石圍土冢古墓被掘開,陽光像一柄柄利劍從樹葉的縫隙中刺進來,照在土灰色的古墓上。
2019年夏天,大足區(qū)相繼發(fā)生兩起盜墓案:7月23日,寶興鎮(zhèn)虎形村趙家河壩附近,一夫妻合葬古墓被盜掘;8月16日、17日,龍水鎮(zhèn)大圍村,一牌樓式古墓被盜掘。兩次盜墓盜掘物品不詳。
接到報案后,大足區(qū)公安機關立即進行立案偵查。
隨后,重慶市文化遺產研究院鑒定評估員李大地、于桂蘭、蔡亞林一行直奔大足,數小時后抵達盜墓地點——大圍村巒山堡。
李大地等人進入現場,目力所及之處一片狼藉:墓前的鋪地石板已被損毀,石質牌樓風化嚴重,因盜掘產生震動,已有脫落現象,石圍大多坍塌,盜洞位于古墓的中后部,盜墓者用泥土和各式生活垃圾將盜洞回填,墓室內破壞程度不詳。
“都被毀完了,墓葬的完整性已經遭到不可逆的破壞?!笨吹浆F場,李大地無奈嘆息。
案件影響惡劣,大足區(qū)公安機關迅速展開偵查,很快,盜墓者黎某某、徐某等5人被抓獲。
首案!為文物和文化遺產發(fā)聲
2020年5月29日,庫綠河畔,趙家河壩,一座已被盜掘的合葬古墓旁人影綽綽。
竹制的掃帚在堆滿枯葉的地面上掃動,古墓的主體漸漸露出來。
“清掃出來了?!贝笞銋^(qū)人民檢察院檢察五部主任龍云大聲說道。
各方目光迅速聚攏過來。古墓的墓碑已倒塌,一個盜洞從土冢頂部貫穿至墓碑處。
大足石刻研究院安全保衛(wèi)處副處長楊光宇俯身翻看已經斷裂的墓碑,上面的文字大部分已因風化而模糊不清,但還隱約可見“大清道光”等字樣。大足石刻研究院文博館員易澤平、阮方紅則開始對古墓進行價值評估及修復設計。
“價值評估、文物修復、公益訴訟”,這是站在古墓旁的龍云說得最多的詞匯。
2020年4月9日,《重慶市人民檢察院關于拓展公益訴訟案件范圍的指導意見(試行)》出臺,我市檢察機關首次將文化遺產保護領域納入公益訴訟監(jiān)督范圍。
龍云認為,古墓盜掘案已經造成文物和文化遺產保護領域公共利益的損害,符合《指導意見》規(guī)定的公益訴訟范疇。
“沒想到,我們辦理的首案就遇到了難題,那就是如何確定涉案文物的價值屬性。”龍云說。
若無法證明兩座古墓葬的文物價值,便無法達成立案調查的條件。
專業(yè)的事由專業(yè)的人來做。在大足石刻研究院的支持下,一支由副院長蔣思維帶隊的4人專家小組專門負責協助檢察官對古墓進行價值評估。
大足石刻研究院的報告中這樣提到兩處古墓葬的價值:合葬墓對研究湖南邵陵喪葬文化、重慶移民史等具有一定的史料參考價值;巒山堡古墓是研究重慶地區(qū)清代墓葬形制以及古代建筑的重要實物資料。
根據專業(yè)的修復方案,大足區(qū)人民檢察院向大足區(qū)人民法院提起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要求5名被告人共同賠償修復保護費用和向社會公眾道歉。同年10月10日,大足區(qū)人民法院公開開庭審理此案件,當庭宣判支持檢察機關全部訴訟請求。
文物和文化遺產保護領域案件多發(fā),犯罪嫌疑人往往只需要承擔刑事責任,而很難追究其民事責任,原因就是很難對文物和文化遺產受損情況進行價值評估。
2020年7月8日,辦理盜掘古墓案期間,大足區(qū)人民檢察院與大足石刻研究院簽訂了全市首個“關于在文化遺產保護領域加強公益訴訟與文物保護合作的協議”,并在大足石刻博物館設立“文化遺產檢察官辦公室”,由4位檢察官輪值,同時由大足石刻研究院派出3名專家兼任特邀檢察官助理,提供文物認定、價值評估和修復等專業(yè)支持。
“檢察機關參與文化遺產保護工作,有利于將文化遺產保護納入法治軌道?!贝笞闶萄芯吭涸洪L黎方銀說。
為文物和文化遺產發(fā)聲,他們被稱為“文化遺產檢察官”。
和時間賽跑 保護好歷史的痕跡
2021年1月28日,龍云接到黔江區(qū)人民檢察院檢察官潘珂的電話。
潘珂稱,2020年末,黔江區(qū)發(fā)生一起重大古墓盜掘案,犯罪嫌疑人已被抓捕歸案,希望就如何提起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交流一下經驗做法。
“古墓盜掘”“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無論是案件還是訴訟需求都與大足區(qū)人民檢察院剛剛辦理的古墓盜掘案極為相似。
隨即,龍云向潘珂分享了辦案經驗和心得,還將相關法律文書和大足石刻研究院出具的修復方案傳給對方以供參考。
“不可移動的文物具有無明確被侵權人的特征,對于其所承載的公共利益的保護,通常以打擊刑事犯罪為主,而忽視侵權責任的追究?!饼堅普f。
在黔江區(qū)的案件中,3名被告人最終被判承擔連帶賠償文物保護和修復費70余萬元,并在省級媒體上向公眾公開賠禮道歉。
“我們認為,文化遺產跟生態(tài)環(huán)境一樣,屬于全社會所有,是不可再生的文化資源,造成文物滅失或損毀后果的就應當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潘珂說。
文物最大的敵人是時間。
文物存在的時間以百年為單位,千百年間,這些文物在時間長河中飽受侵蝕、風化、氧化,能留存至今已是奇跡。
文物最大的價值也是時間。
時代的印記留存在文物上,無論是瓷器、字畫、陶器,還是壁畫、石刻建筑,都是歷史的見證者,它們,構成了歷史的一部分。
文物保護最需要的也是時間。
在過去,文物和文化遺產的保護是搶救性的,所謂搶救性,就是已被盜或被損壞才實施保護,而現在,文物和文化遺產保護是預防性的,要從現有狀況預想到文物可能出現的問題從而實施保護。
文化遺產檢察官機制,就是通過訴前磋商、檢察建議和公益訴訟的方式,推動文物和文化遺產保護法治化、制度化,督促配合相關部門對文物和文化遺產進行預防性保護。BB8A75E7-F62D-42DF-A471-72D73C5C483D
在綦江區(qū),紅軍洞雜草叢生,發(fā)出檢察建議后,雜草被清除,還鋪上了石板路,紅軍洞得到應有的重視和保護;在合川區(qū),分布著從唐代至清代的石窟、浮雕等文化遺產的龍多山周邊違章建筑環(huán)繞,文化遺產檢察官發(fā)出檢察建議后,違章建筑被拆除……
“有時候,我們的工作就是和時間賽跑,可能保護得晚一點,文物就已經被損毀了。”龍云說。
2020年以來,重慶市三級檢察機關在文化遺產保護領域立案公益訴訟案件103件,發(fā)出訴前檢察建議86份。
奔走在路上,文化遺產檢察官所面臨的領域大多是新的,但他們的目標是一致的:成為文物和文化遺產的守護者,保護好歷史的痕跡。
走出一條與文物美麗“邂逅”的新路
大足區(qū)人民檢察院文化遺產檢察官萬靈站在南塔前,只覺得眼前通體石質的南塔巍峨高聳,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歷史的厚重感。
可惜的是,南塔“病了”,受自然環(huán)境和人為因素影響,南塔塔身已有多處石塊剝落,下層塔身更是“癬疾”多發(fā)——諸如“XX到此一游”的話語被刻得到處都是。
萬靈用手撫摸著那些刻痕說:“這些刻字都要清除掉,剝落的石塊也要修復,不能讓南塔繼續(xù)‘病下去了?!?/p>
2021年9月,萬靈收到一封來自人民監(jiān)督員的信,稱南塔因自然因素和違法行為的影響,損壞嚴重,文物的安全狀況存在較大隱患。
“經過調查確認后,南塔確實存在因缺乏保護而損壞的情況,我們和助理檢察官實地勘驗后,根據情況,向相關部門發(fā)出了公益訴訟訴前檢察建議,督促其履行保護職責?!比f靈說。
因缺乏保護而受損的文物還有鐵山鎮(zhèn)老街。鐵山鎮(zhèn)老街房屋歷史悠久,同時因年久失修,有的已經到了垮塌的邊緣,風化、雨水沖刷等,無時無刻不在對老街造成傷害。
“實際上,大足的文物保護與修復從未停止過?!崩璺姐y說。
一直以來,大足都不缺從事考古發(fā)掘的人,也不缺從事文物研究的人,而是缺保護文物的人。這個現象,不僅是在大足,在其他地方也是如此。
1996年,三峽工程建設加緊實施,同時三峽庫區(qū)文物調查和規(guī)劃制定工作也同步開始。歷經多年,重慶的三峽文物搶救保護工作成果明顯:完成地下考古勘探500萬平方米,發(fā)掘63萬平方米,出土珍貴文物4000余件,一般文物30000余件。
而放眼全國,不可移動的文物數量是76.7萬處,國有的可移動文物數量為1.08億件,而全行業(yè)從業(yè)人員僅為17.57萬人,專業(yè)從事文物保護工作的人數量更少。
數量龐大的文物和數量稀少的文物保護從業(yè)者形成鮮明對比,這讓文物保護工作捉襟見肘。
大足區(qū)文化遺產檢察官機制,或許提供了這樣一種可能:依托檢察機關的監(jiān)督職能,聯合文物保護機構,在對文物進行充分的調查和價值評估后,利用公益訴訟或發(fā)出檢察建議的方式,督促文物責任主體進行保護和修繕,最后進行評估和驗收。
這是一次基于法治的文物保護機制的有益探索。
大足,是重慶的,也是中國的。這塊寓意為“大豐大足”的土地正在為文物保護提供經驗,河南、福建、江蘇、廣東等省也逐步探索建立文化遺產檢察官體制機制。
當歷史文化遺跡與現代文明迎頭相撞,人們已經在這個過程中失去了太多歷史記憶,保護起來、行動起來、奔走起來,這是一場文化遺產檢察官與文物的美麗“邂逅”。BB8A75E7-F62D-42DF-A471-72D73C5C483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