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華建

那個炎熱的夏天，爺爺去剃頭，以一個聽來就香到涎水直流的油炸豆巴子作誘餌，把我輕易地帶去了橋頭剃頭店。

爺爺一坐上老式的剃頭轉(zhuǎn)椅，就要把拉扇放下來。這是一塊用薄篾片編成的寬大的密不透風(fēng)的竹席，上軸穿在兩個竹節(jié)里，吊在轉(zhuǎn)椅上方。我拉動著下軸，竹席扇過轉(zhuǎn)椅，涼風(fēng)陣陣。我拉得高，竹席蕩過去也高。我的力氣成了持續(xù)吹來的涼風(fēng)，爺爺?shù)陌最^發(fā)被竹扇吹了起來，前后飄轉(zhuǎn)，閃過幾絲銀光。那是鄉(xiāng)間最怡然、最悠閑的景象。

剃頭師傅阿貴隨爺爺?shù)谝淮问娣叵硎芰诉@種待遇。他除了贊揚我是個乖孩子，還對爺爺買豆巴子獎勵我進行督促，又讓他的徒弟小云免費給我剃頭，我對小云拿我的頭做練習(xí)提出強烈的抗議。不知是我的頭皮太軟，還是小云緊張，他竟然在我的頭上割出了血口子，留下了一道疤痕。

剃頭師傅阿貴要賠我，同意免費給我剃一次頭。兩個月后，我來阿貴店里剃了頭，剛剪完發(fā)，我就感覺有一股氣從腦里沖出，我大叫一聲：“頭痛！”捂著頭頂就幾乎暈了過去，阿貴趕緊過來，用他厚實的手幫我緊緊地捂著頭頂，兩雙手疊在頭上，密不透風(fēng)。

我在村學(xué)堂里第一次出現(xiàn)考試不及格這樣重大的事件，村里人后來都說肯定是阿貴動了我頭上的疤痕，出現(xiàn)裂縫，把我的靈魂放跑了。我對阿貴的譴責(zé)就如那天剃頭時的碎發(fā)毛屑一般紛紛揚揚起來。

但我一直相信，我的靈魂沒有離去，因為我后來仍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秀，并無異常。

剃頭這門手藝，只傳男不傳女。阿貴為這事發(fā)了愁，他只有三個女兒，都嫁了人，但女婿們沒有一個人愿意學(xué)剃頭，而阿貴已經(jīng)老了。

就有人趁機而起！

阿喱不知從哪里學(xué)了剃頭手藝，他在離阿貴剃頭店不遠(yuǎn)處的橋洞里擺了個剃頭攤，開始做起了剃頭營生。生意起初自然是不好的，因為村里人都不知道他的剃頭攤，也懷疑他的手藝沒阿貴好。但他不管大人小孩，剃頭都收一角錢，比阿貴便宜五分錢。他還在攤子上擺了一摞小人書，把孩子們都吸引了過去。我每次去剃頭，阿喱會問我誰做了我的班主任，又跟我聊霍元甲的迷蹤拳，爭論壞人李元霸為什么是隋唐第一條好漢、程咬金和秦瓊兩人打不打得過宇文成都……他的手寬厚而溫暖，也好像特別有靈性，只要稍微輕輕地一點，我就知道他要我轉(zhuǎn)左轉(zhuǎn)右，抬頭低頭，我們的默契讓我能理解他的一個個細(xì)微的動作。他的最后一個動作，就是雙手捧著我兩邊的太陽穴，左轉(zhuǎn)看一眼，右轉(zhuǎn)看一眼，然后用右手掌在我頭頂貼著頭發(fā)唰地劃過，就給我剃完頭了。

單從快這一點，阿喱肯定比阿貴好。他動作麻利，而且剃頭的大多是小孩子，沒有其他發(fā)型要求，統(tǒng)一平頭，鏟平剃短就好，也不用刮胡子，掏耳朵。所以，雖然排隊的人多，但由于節(jié)奏快，也很快會輪到自己。阿喱師傅是往迅疾這個方向發(fā)展的，就像練短跑的，越跑越快，越快越短，直到他用手在最后一個人頭上唰地劃過，他就剃完了所有的頭。他挪個凳子坐下來，吸一支煙，看著坐在攤子前的一大幫捧著小人書的孩子，他瞇瞇著眼，露出一絲笑容。

我知道，他那個手掌劃過的動作是剃頭的假動作，但我卻非常喜歡，那是一個明確的信息，我再也不用忍受著不能隨便動的僵硬身子了，也可以去撓一下那一根頭發(fā)刺得我癢的肌膚了，還可以去看小人書了……

2017年，我在安化縣扶貧，一個月后，剃頭成了我要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我最終選擇了這個綠樹掩映下的小剃頭店，別的店有著高大上的店名，如一個個貴婦般讓我難以靠近，而唯獨它還是以剃頭店自稱，樸素直白，就像一個叫小芳或阿香的村姑一樣，雖然使人覺得老土，但你想象得到她的簡單和直接，這樣的剃頭店，不需要對價格及其他東西擔(dān)心和提防。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這家剃頭店稍偏僻，我也敢肯定，那個剃頭的阿姨不會把電視上坐主席臺的那個人與正走進她店里的我對應(yīng)起來。

果然如我所料，當(dāng)我進到剃頭店用普通話跟她說“剃頭”時，她只是站起身用安化話說“坐吧”，沒有其他反應(yīng)。她圍好圍布，拿出電推，還是用安化話問了我?guī)拙?，這次我沒有完全聽懂，但我從聽懂的幾個詞里知道，她是問我怎么剃，我用普通話告訴她剃短些，按原有發(fā)型剃。她又問了我一些話，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聊天的話，我都閉著眼沒有回答她，她便不再與我說話。

我能近距離看到她粗壯的手腕與粗糙的手掌，自然也能感受到她粗放的剃頭技術(shù)，她動作迅疾，大開大合，一鏟到頂，只見頭發(fā)一簇簇地跌落，快手過處，不再重復(fù)。我倒是正坐斂眉任她發(fā)揮。很快，我的頭頂馬上輕松起來，像是撥云睹日，一時疏朗清曠。她在那張古老的剃頭轉(zhuǎn)椅上重重地一拍，就開始解圍布，我才知道，那是她告訴我剃完頭了。

一直剃到2019年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