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嵐
內(nèi)容摘要:赫爾曼·梅爾維爾的《白鯨》主要講述了以亞哈船長為首的一行人乘坐“裴廓德”號船只追殺白鯨莫比·迪克,并在彼此周旋中同歸于盡的故事。本文通過對《白鯨》中的邊緣人物——季奎格的形象分析,揭示季奎格的悲劇及其隱喻,明晰其背后所隱含的對于文化霸權的抵抗以及民族話語權的堅守。
關鍵詞:赫爾曼·梅爾維爾 季奎格 《白鯨》 隱喻 美國文學
《白鯨》是十九世紀著名的美國作家赫爾曼·梅爾維爾的代表作品。這部小說主要講述了以亞哈船長為首的一行人乘坐“裴廓德”號船只追殺白鯨莫比·迪克,并在彼此周旋中同歸于盡的故事。歷來學者在《白鯨》的解讀上,更多地側重于對亞哈船長、以實瑪利、白鯨莫比·迪克等幾個典型形象的分析與闡釋,而例如像季奎格這樣的人物,則往往因其處在小說敘事中的邊緣位置而被忽略了。
季奎格是個悲劇人物,造成季奎格人物形象具有悲劇色彩的第一個原因便是他心中“先進”基督教世界的崩塌。他本是一個遙遠島嶼上無憂無慮的王子,但是由于兩艘船偶然駛入了他父親統(tǒng)領的小島上,他因此萌生了前往基督教世界的想法。在白鯨第十二章中,有一句話講到“因為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他這樣告訴我——他這樣做是出于一種深切的愿望,要到基督教徒中去,向他們學本事,好使他的人民比他們目前更幸福;不止更幸福,而且比他們目前更優(yōu)秀?!盵1]然而當他在老賽格港、南塔克特游歷完后,那些基督教徒卑劣而邪惡的行徑斷送了他渴望學到本事的念頭:“他心想,隨你走到哪兒,這都是個邪惡的世界,我還是到死都當個異教徒吧”。[2]
造成季奎格形象具有悲劇色彩的第二個原因,是他所擁有的最基本的純良品質與基督教世界中文明人行為的格格不入。身為異教徒和食人生番的季奎格,身材高大魁梧、捕鯨能力很強,他在捕鯨船上做最臟最累的工作,但從未怨天尤人……盡管他有著比那些所謂的文明人更加優(yōu)秀的品質,但他還是受到歧視。比如說他和以實瑪利。即使以實瑪利嘴上說理解每個宗教都有其存在的道理,但是由于身處基督教文化的大背景之下,短時間內(nèi)他也不會接納季奎格的宗教信仰。以實瑪利的心口不一和季奎格的真誠善良形成鮮明對比,而小說中其他人,由于季奎格吃人生番、野蠻人的身份,而忽視甚至嘲諷其身上所展現(xiàn)的人類的優(yōu)秀美好的品質,又為季奎格這個人物形象增添了一層悲劇性色彩。
擁有優(yōu)秀品質的季奎格,即使在自身的宗教信仰被嘲諷,被當做異教徒、在捕魚船上受盡壓榨的情況下,他為什么不僅甘愿被奴役、從事最危險的工作,甚至還懷著感激的心情感謝這些基督徒呢?
在《白鯨》一文中提到了一艘賽格港的船開到了季奎格父親的港灣里,季奎格便希望可以搭乘這艘船到基督教的國度去。雖然這句話只是簡單的交代了季奎格來到基督教國度的契機,但是考慮到梅爾維爾在寫《白鯨》時的背景——從19世紀以來,美國就在進行種種殖民擴張行徑。殖民擴張屬性貫穿于美國200多年的短暫歷史中,尤其體現(xiàn)在其外交政策中?!伴T羅宣言”、“美西戰(zhàn)爭”、“門戶開放”、“雅爾塔協(xié)定”等美國重大外交戰(zhàn)略活動中無不打上了這種殖民擴張的烙印。[3]而貫穿美國外交政策的一個要點便是美國這個民族自身價值觀在外交政策中的灌入與輸出。且外交政策的成功輸出往往是在軍事、戰(zhàn)爭先行的前提下實施的。
因此,從《白鯨》中的季奎格以及其所代表的小島上的人,我們是否可以根據(jù)作者寫作背景,暫且將其作為一個隱喻——即被侵略者;“一條薩格港的船”代表著侵略者。侵略者往往先用軍事力量作為其侵略的突破口,其次再用一種無形的、溫和的方式進行文化殖民?!拔幕趁?,是指西方一些發(fā)達國家憑借其霸權地位, 在資本邏輯的驅使下,通過文化符號系統(tǒng)的強勢傳播,向“他者”輸出自己的思維方式、價值觀念、意識形態(tài)和宗教信仰,企圖同化“他者”,教會“他者”如何依托西方的價值觀念去思考、用西方的話語去表達、參照西方的模式去實踐, 使‘他者思其所思、想其所想、言其所言、美其所美、行其所行?!盵4]比如在《白鯨》中季奎格被那條船所帶來的文化吸引,希望乘船到基督教國度去看看。如果說侵略者與被侵略者在軍事或者戰(zhàn)爭沖突階段是前者主動與后者被動的關系,那么到了戰(zhàn)火平息時,不論侵略者成功與否,一個不容否定的事實就是——伴隨著戰(zhàn)事到來的侵略者的文化已經(jīng)或多或少影響到被侵略地的人民。而像季奎格這樣的渴望并向往外來文明、認同并希望借助侵略者國家的文化來完善并提升自己國家文化的人不占少數(shù)。那《白鯨》又是如何通過季奎格的悲劇來反映基督教國家的文化殖民策略呢?
文化殖民目標的達成離不開文化霸權這個重要的實施手段。文化霸權也可以被稱做文化領導權或者領導權,其實質是指一個社會階層或統(tǒng)治階級,可以通過掌控社會文化(信仰、宗教、認知、價值觀等),進而對整個社會的多元文化進行整合和控制,將本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灌輸給從屬階級。[5]在《白鯨》中提到,季奎格是一個處于“過渡狀態(tài)的生物”、“尚未畢業(yè)的大學生”。以往在科科沃科小島上,季奎格穿著草編的衣服,在家鄉(xiāng)的樹林里、草原上縱情玩耍。從現(xiàn)代文明的角度看,季奎格確實是生活在遠離城市生活的一個“世外桃源”,但是在基督教文明的沖擊下,季奎格反而熱切渴望去他認為的先進的國度學習。但是,當季奎格真正地來到基督教國度,其文化領導權是牢牢攥在別人手中的,比如裴廓德號上的皮勒船長明令禁止一切生番上船,除非這個生番有證明其是基督教徒的相關證件。這很明顯是帶有一種文化霸權意味,即只承認本民族的文化,不承認其他文化,從而將文化領導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果說皮勒船長代表的是侵略者當中的統(tǒng)治階層,那么他所希望的就是對被侵略者文化的絕對領導,他們希望將自己思想文化盡最大可能的滲透到被侵略者的頭腦深處,從而達到文化殖民的目的。
如果說文化霸權是文化殖民實施的重要手段,那么這個手段所造成的最直接的后果便是以季奎格為代表的的被侵略者民族話語權的喪失。話語權,就是一個人說話的權利。推而廣之,一個民族的話語權,也就是該民族在全球語境中具備怎樣的知識地位,是否具有言說的能力,言說的內(nèi)容能否為交往對象所接受。[6]從民族話語權的概念,反觀《白鯨》中季奎格所代表的的文化與基督教文明所碰撞出的一系列火花,且將季奎格所代表的文明稱為原始文明,把基督教國度的文明稱為先進文明。季奎格和以實瑪利在宗教上面的分歧其實便隱約透露出了這種民族話語權的搶奪和歸屬問題。
季奎格所信仰的宗教要進行齋戒,這個齋戒要持續(xù)一整天,文中以實瑪利用“禁食”“自辱”“可笑”來形用這場持續(xù)一整天的宗教活動。后來以實瑪利擔心一整天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不吃不喝的季奎格因體力不支而發(fā)生意外,甚至出現(xiàn)極端的自殺的行為,為了救出季奎格,以實瑪利沖動之下竟然希望斧子可以劈開房門,最終在與老板娘的周旋下,以實瑪利還是通過撞開房門的方法“救”出了季奎格。初讀《白鯨》中這一段描寫,讀者也許會被以實瑪利救人心切的英雄舉動動容,但是站在一個基督教徒的角度看,自殺是為他們所不能容忍的,因為人的身體是神所賜予的。因此,此刻以實瑪利的行為即便是充滿英雄主義色彩的,但是也是站在基督教教義下做出的,而當以實瑪利“救”了季奎格后,季奎格任由以實瑪利百般好說,卻不為所動,堅持做完自己的齋戒活動。其實,此時季奎格堅持做完這一系列的活動,也是對于自己所信仰的文化的堅守,即使以實瑪利用言語百般誘導與勸阻,他依舊堅持自己宗教的文化與儀式。根據(jù)兩個人的行為可以肯定的是——他們都在堅持自己所屬民族的文化與觀念,他們都在堅持自己的文化,并試圖說服彼此。但是相比照而言,以實瑪利擁有更有利的文化話語權,他的言語和行為都是帶有明顯的強勢意味,并且希望自己可以說服季奎格。即便客觀來說,季奎格的宗教齋戒行為確實存在一些原始文化的愚昧行為,但是這也是季奎格自己內(nèi)心的希冀與選擇,是包含美好的意味在里面的。此時,兩個人所代表的不同背景文化的話語權都是掌握在彼此的手中的,但是這只是一個開始而已,季奎格民族的話語權在這以基督教為大背景的國度里,究竟堅持下來了嗎?答案并不是肯定的。
如果說登上裴廓德號之前的季奎格和以實瑪利之間的話語權爭奪是處于對峙狀態(tài),各執(zhí)己見,彼此都試圖搶奪最高話語權的話,那么截止到登上裴廓德號的那一刻起,季奎格的民族話語權已經(jīng)開始慢慢轉移。比如說皮勒船長的用人要求,拒絕吃人生番,必須是基督教徒。雖然季奎格最終拒絕明確承認自己是一名基督教徒,但是憑借著自己精湛的鏢槍技術,順利被錄用,但在這個過程中,季奎格也從未否認以實瑪利用來與皮勒船長周旋的話——即他是第一公理會的會友[7],如果說這個時候的季奎格的沉默還帶著一絲絲話語權意識,那么到后來真正融入裴廓德號后,他的話語權已經(jīng)在基督教國度的大背景環(huán)境下被一點點的弱化直至消失。他的衣食住行,生活習性都是與船員們一起的,而一個頗為有趣的現(xiàn)象——這個船上所有做最辛苦最危險工作的船員的身份背景都很復雜,比如說:人種、階級、信仰等等,而處于統(tǒng)治階級的都是以亞哈船長為首的、清一色的基督教信徒。這些船員們在船上是無比的服從統(tǒng)治階級的管束的,他們并沒有采取任何的反抗,甚至還感謝這些統(tǒng)治階級給予的工作機會和勞動報酬。所謂的民族話語權在生存這一現(xiàn)實的打壓下似乎變得可有可無,甚至可以拱手讓人。
其實梅爾維爾在對于裴廓德號上船員組成的設定,以及他在《白鯨》中有意無意借以實瑪利等人之口所傳達出的對于民族話語權的掌控則完全是導向以美國為地理位置中心、以基督教文明為文化中心,這種傾向的顯露與作者所處的時代背景也是緊密相連的。但是更加令人疑惑的是,民族話語權被搶奪的“季奎格們”真的沒有一絲絲反抗意識的覺醒嗎?他們不想拿回屬于自己的民族話語權嗎?
對于“季奎格們”來說,他們的文明程度可能使得他們不太能夠意識到這種民族話語權的得失。但是在與以實瑪利的交談中,季奎格選擇用自己的方式去保留自己民族中珍貴的品質。在他與以實瑪利交談中,他明確說到文明人是既可憐又可鄙的,文明世界是邪惡的、沒有一處是干凈的,所以他寧愿永遠做一個異教徒。雖然他身處被文明世界包圍的環(huán)境里,雖然他和文明人同吃同住,但是他的行為在別人看來依然是古古怪怪。但是正是這種在別人看來是古古怪怪的行為,其實是他對于自己民族文化、話語權的堅守,正如他的身邊依然有約約(木制神像)的陪伴,他的心靈深處依然是原來那個至純的偶像崇拜者。即使面對死亡,他內(nèi)心深處第一個想到的還是自己民族中的傳統(tǒng)與文化,他堅持并堅守、選擇用“科科沃科式”[8]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在某種程度上,這便是他民族話語權的覺醒,正是通過這種溫和而又略帶苦楚的方式,他堅守住了自己民族的文化,這是他的選擇,也是他的反抗。
即便如此,季奎格的結局也是令人惋惜的。當亞哈船長被繩索勒住當場斃命之后,梅爾維爾在《白鯨》中有這樣一段描寫,表現(xiàn)了季奎格和其他兩個標槍手即將葬身于大海時的最后情形:“那幾個異教徒標槍手,不知出于戀戀不舍的感情,還是忠于職守或命運使然,依然守著沉下海去的曾是高聳在空中的瞭望號。”[9]這句話的中的“忠誠”與“死守”兩個詞的運用明顯帶有上下級的色彩,仿佛季奎格他們這些異教徒最終跟隨、甚至服從基督教徒一起走向了海洋深處的不歸處,即便葬身于海洋之前他們還是異教徒。但是梅爾維爾在描寫時用詞的的感情表明,即使表面上民族話語權還是掌握在這些“異教徒”自己的手中,但其實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受到基督教文明的影響,話語權的堅守地也早已搖搖欲墜。也許這是作者略帶主觀性的情感色彩的表現(xiàn),但是值得引起深思的是:處于弱勢地位的民族應該如何堅守住自己的文化話語權呢?
如果是類似于季奎格所代表的,在文化的話語權掌握方面處于弱勢地位的民族,最要緊的其實不是如何抵御外來文化的侵襲,而是樹立起對于自身文化的自信心。一個民族的文化之所以這樣存在,是有他的合理與優(yōu)秀之處的,如果只是看到外來文化比自己民族文化優(yōu)秀的地方,而忽略了外來文化與民族本身的契合性,那么最終,也不能借助外來文化的長處推動自身民族的進步與發(fā)展。在《白鯨》中,季奎格一開始接觸到基督教文明時,竭力吸收,但是正如季奎格體驗過、分析過后,他自己也承認,這是個可鄙而又偽善的世界,他寧愿一輩子當一個異教徒。說出這樣話的季奎格其實已經(jīng)強烈的意識到,不能一味地希望用看似先進的異族文明來推動自身文明的發(fā)展。要知道,其實充分發(fā)掘自身文明的長處,反到因為自身文化已經(jīng)適應了本民族的狀態(tài)而可以更好地促進民族發(fā)展呢?當然在這里本文只是提出了一個看法,僅供參考。實際上在民族發(fā)展的過程中,批判地借鑒與吸收不同文化的長處也許會更加合適也說不定。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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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赫爾曼·梅爾維爾,白鯨[M].成時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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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陳曙光.李娟仙,西方國家如何通過文化殖民掌控他國[J].紅旗文稿.2017.9.
[5]羅鋼,關于殖民話語和后殖民理論的若干問題[J].文藝研究.1997.5.
[6]楊俊蕾,文化全球化中的民族話語權[J].天津社會科學.2002.3.
[7]張人仁、馬淑嫻,葛蘭西思想的文化霸權理論解讀[J].法制與社會.2020.3.
[8]王彥興,白鯨和美國的帝國主義視野[J].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2.11.
注 釋
[1]赫爾曼·梅爾維:《.白鯨》,成時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78。
[2]赫爾曼·梅爾維:《.白鯨》,成時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78。
[3]曹綠:論美國外交中擴張主義文化的本質屬性,.國際關系學院學報,2010-1。
[4]陳曙光:李娟仙.西方國家如何通過文化殖民掌控他國,紅旗文稿,2017-9。
[5]張人仁,馬淑嫻:葛蘭西思想的文化霸權理論解讀,法制與社會,2020-3。
[6]楊俊蕾:文化全球化中的民族話語權,天津社會科學,2002-3。
[7]第一公理會:基督教的講道會。
[8]科科沃科式:即在氣息奄奄時,平靜的躺在黑色木料制作而成的小舟里,飄向大海,結束自己的生命。
[9]赫爾曼·梅爾維:《.白鯨》,成時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615。
(作者單位:浙江工商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