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丹陽 薛媛元

內(nèi)容摘要：曹禺的成名作《雷雨》自問世之后，經(jīng)過多次修改與出版，形成了復(fù)雜的版本情況。其中，修改最為集中的時間段是20世紀50年代。1951年版本的修改是經(jīng)過思想改造之后的創(chuàng)作嘗試，而1954年的《雷雨》準定本，則是作家對自己創(chuàng)作方法的回歸，但在回歸之中，卻又有新的改動與妥協(xié)?！靶薷摹貧w”這一有意義的變化，是作家在兩種創(chuàng)作思想之間的跳躍與動搖，以及在政治與文藝兩種話語之間的掙扎與選擇。

關(guān)鍵詞：曹禺 《雷雨》 “文化”本 “開明”本 “劇本選”本

《雷雨》是中國話劇史上的一部杰出作品，以其詩意的語言和現(xiàn)實主義的悲劇力量，感動了諸多讀者?！独子辍纷园l(fā)表至今，共形成了8種不同版本：1934年《文學(xué)季刊》上發(fā)表的初刊本為“文季”本;1936年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初版本為“文化”本;1951年開明書店出版的《曹禺選集》為“開明”本;1954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曹禺劇本選》為“劇本選”本;1957年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的《雷雨》為“戲劇”本;1959年中國戲劇出版社第二次出版的《雷雨》為“戲劇二版”本;1984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雷雨》為“四川”本;1988年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的《曹禺文集》為“文集”本。[1]68-69除由于編者校勘造成的版本外，20世紀50年代是《雷雨》諸多版本形成的集中時期。

本文采用了具有定型意義的“文化”本[2]、修改幅度最大的“開明”本[3]和最早回歸原貌，被作者認定為以后演出定本的“劇本選”本[4]三個版本進行研究。通過對校，筆者發(fā)現(xiàn)，相比于“文化”本，“開明”本前三幕共修改2282處（以單句為統(tǒng)計單位，每句中多于一處不同算作一處，“開明”本刪掉了《序》、“序幕”與“尾聲”，不計入其中，由于第四幕相當于改寫，不計，劇中人物名字的改變?nèi)纭稗馈备臑椤稗冷簟辈挥嫞?“劇本選”本共修改2039處（標準同上）。綜合三個版本的情況，“開明”本的修改主要集中在人物設(shè)計、結(jié)構(gòu)設(shè)計、劇情安排等方面。而“劇本選”本的修改則在“文化”本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開明”本的修改，在內(nèi)容上是對初版本的回歸。

一.從“雷雨”性格到突兀形象

《雷雨》的人物，都有著一種屬于他們自身的“魔性”，同整個劇本的氣氛相一致。但從“開明”本的大幅度修改，到“劇本選”本的細節(jié)修改，對人物的修改都存在一個“祛魅”的過程?！伴_明”本和“劇本選”本都在人物塑造上作了一定的精簡，尤其是“開明”本，所有人物的出場小傳都被刪減到一兩句話，只有簡短的外貌描寫，對人物的生活背景、性格特點、精神狀態(tài)等不再有交代，同時依照著正反面人物形象的標準進行修改，人物形象與“文化”本有了十分明顯的區(qū)別，這里以蘩漪為例說明。

“文化”本的蘩漪是一個有些陰郁的人。她是“一個最‘雷雨的”人，她“擁有行為上許多的矛盾，但沒有一個矛盾是不極端的”[2]7。她是成長在“五四”思想解放氛圍中的女人，被周家的“死氣”壓抑著，成為一個精神被扭曲的“鬼”，每天被困在樓上，吃著治療精神疾病的藥。但是她并不妥協(xié)，向往著自由，試圖沖破桎梏。面對周沖——她的孩子，她又是一個慈愛開明的母親。她包容他，理解他，以一種朋友的態(tài)度與他交流。但是，遇到周萍，她身上“魔”的一面就體現(xiàn)出來了。周萍是她的救贖，為著抓住周萍，她忘記了自己是個母親，在周沖面前喊出“現(xiàn)在我不是你的母親。她是見著周萍又活了的女人，（不顧一切地）她也是要一個男人真愛她，要真真活著的女人！”[2]194

在“開明”本中，蘩漪前三幕的臺詞、提示詞、人物小傳以及外貌描寫等內(nèi)容都被大量地精簡，她身上的暴躁多于陰郁，動作語言都有一種同劇中其他人脫節(jié)的感覺，表現(xiàn)得更像是一個精神有問題的病人而非一個在極度壓抑中性格逐漸扭曲的復(fù)雜人。如第一幕中被強迫吃藥時，“文化”本的蘩漪表現(xiàn)是：

蘩（不等萍跪下）：我喝，我現(xiàn)在喝?。猛耄攘藘煽?，氣得眼淚又涌出來，她望一望樸園的峻厲的眼和苦惱著的萍，咽下憤恨，一氣喝下?。┡丁拗?，由右邊飯廳跑下。）[2]73

而在“開明”本中，蘩漪則是：

蘩（暴躁地）：我喝就是了。（喝了兩口放下，站起急步由飯廳門下）[3]33

看著心上人被逼迫的屈辱和悲憤，唯一的拯救者卻袖手旁觀的痛苦，對強權(quán)壓迫自己屈服的憤恨，在“文化”本中由蘩漪的提示詞里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出來?！安坏绕脊蛳隆边@樣一個小的動作提示，更加完整地表現(xiàn)出蘩漪對周萍的愛之深切。但“開明”本簡化的處理，淡化了蘩漪這個人物性格特點，使人物的情緒爆發(fā)顯得略有些生硬。而到第四幕時她忽然與周萍反目，站到了侍萍等人這邊，更是徹底失敗的改寫。前面還在跟周萍糾纏的蘩漪到第四幕忽然看清了周萍虛偽的真面目，同時幫助四鳳認清現(xiàn)實，最后竟然是站在正義的一方同侍萍一起痛斥周樸園，成為一個帶著極強的革命色彩的角色。這樣前后割裂的描寫造成了蘩漪這一人物形象的前后矛盾，前三幕與第四幕的蘩漪仿佛是性格出身全然不同的兩類人。

“劇本選”本對蘩漪的修改，同“開明”本一樣，都有一個“去魅”和“驅(qū)魔”的過程。雖然“劇本選”的蘩漪大致回歸到了“文化”本，但仍刪去了蘩漪大量的諸如“狂笑”“尖聲笑兩聲”“輕蔑地笑”等關(guān)于蘩漪性格的提示詞，這些提示詞一是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與說話時的情態(tài)，另一方面是暗示著蘩漪本人的精神狀態(tài)。如“文化”本第二幕，只有蘩漪一人在臺上時，有一段這樣的獨白：

蘩（把窗戶打開吸一口氣，自語）：熱極了，悶極了，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變成火山的口，熱烈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燒個干凈，當時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凍成死灰，一生只熱熱地?zé)淮?，也就算夠了。我過去的是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的。哼，什么我都預(yù)備好了，來吧，恨我的人，來吧，叫我失望的人，叫我忌妒的人，都來吧，我在等候著你們。[2]91

這段本是蘩漪在又一次被周萍拒絕，又被魯貴暗中威脅的處境下絕望而瘋狂的獨白，帶著些對未來命運的預(yù)言與孤注一擲的狠勁。“劇本選”本延續(xù)了“開明”本，改為了一句輕飄飄的：“熱極了，悶極了，這日子真過不下去了”[4]57，蘩漪身上瘋狂、找不到出路的痛苦便無從體現(xiàn)。

二.從家庭矛盾到階級斗爭

“文化”本《雷雨》有三條主要情節(jié)線索：蘩漪與周樸園;四鳳、侍萍等與周家父子;魯大海同周樸園?！伴_明”本著重點放在了后面兩條情節(jié)線索上，著重突出了“不幸被侮辱被損害的下層階級同勢力剝削階級”[5]35和工人階級與資產(chǎn)階級之間的斗爭，與主線關(guān)系性不大的情節(jié)內(nèi)容被刪去。到“劇本選”本時，劇本線索基本回歸“文化”本情況，但卻沒有放棄“開明”本對階級的體現(xiàn)，這種偏向在魯大海與周樸園這條線索上，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

為了使“落后”的劇本對“今天的讀者和觀眾還能產(chǎn)生一些有益的效用”[3]10，“開明”本做出了傷筋動骨的修改。首先，劇本結(jié)局有了變化，個人的失敗或成功有了其象征意義：在工潮擴大的社會背景下，魯大海逃過便衣隊的抓捕，工人們砸了英國顧問的家，工潮擴大到槍彈都無法壓制的地步，這是工人階級對官僚買辦階級的勝利;四鳳、侍萍和蘩漪這三個被周家父子欺辱過的女人一一清點周家父子的罪行，并昂首挺胸闊步走下舞臺，這是被侮辱者對剝削階級的勝利。象征著官僚、資本主義以及勾結(jié)外國人的周樸園的戰(zhàn)線全面崩盤，代表著壓在中國人身上的三道枷鎖最終會打碎;而以魯大海為首的魯家的全面勝利，便是工農(nóng)階級戰(zhàn)勝一切反動勢力的最好寫照。

在“文化”本中，魯大海與周樸園之間的沖突來自兩方面，一是勞資雙方的矛盾，二是來自血緣上的沖突。在“開明”本中，血緣沖突徹底讓位于勞資沖突。為了從魯、周二人之間的沖突中看到兩個階級、兩種社會勢力之間的搏斗，周樸園與魯大海二人的身份便要足夠典型。于是“開明”本魯大海和周樸園的身份都明顯地集合了他們所在階級的所有特點：魯大海是工人代表，他對自己、周家有著清晰的身份定位，他出現(xiàn)在周家是為了工友們的利益且斗爭意志十分堅決;周樸園是官商一體的買辦，身后還有洋人做后盾。第四幕正式出場的喬參議，正是為了突出周樸園的政治身份而存在。第二幕的見面，劇情從魯大海被同行的工人背叛、對周家充滿仇恨變?yōu)榕c魯大海同來的兩個工人代表被抓、整個工人階級都被周樸園和他身后的“洋爸爸”欺騙;第三幕魯大?；氐郊抑?，劇情從魯大海要準備找周家人復(fù)仇改為要出門打聽另外兩個工人代表被關(guān)到了哪里、要怎樣向“不要臉的買辦官僚”復(fù)仇。

在三十年前的線索上，“開明”本抹掉了“文化”本周樸園與魯侍萍身上的人情味，人性本能被階級身份壓制，同魯大海的線索合二為一，只是從另一個方面展示周家的罪惡。如在對周萍的態(tài)度問題上，“文化”本中，侍萍始終舍不下這個兒子。她提出要見見周萍，但并不想打擾他的生活;她阻止魯大海向周家報仇，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周家有她的兒子，她不希望周萍受到傷害。但到了“開明”本，血脈親情讓位給階級矛盾。魯侍萍對周萍的態(tài)度冷淡了許多，甚至是仇恨的態(tài)度。如第三幕中，當撞破四鳳與周萍的關(guān)系后，“文化”本中是侍萍出于周萍母親的身份，拖住魯大海幫助周萍逃脫，而“開明”本則是侍萍對著周萍逃跑的身影說出“這個該死的東西”。她對周萍的仇視態(tài)度，更明顯地表現(xiàn)在第四幕里。她痛斥周樸園時說的是：“孩子到了你的手，生在你們這種人家，就會跟你一樣的壞，有你這樣的父親，就教出這樣的孩子”[3]109;在向四鳳揭穿周家人的面目時，有這樣一段話：

魯（對四）你想得到你那個窮哥哥會有這樣的父親，你看，（視樸）你看他，他這個樣子哪一點像你的哥哥，（指萍）這個東西有哪一點像我們這些老老實實受苦的人。孩子，多看看，認清楚，這就是我們的對頭，（激動地）強盜，殺人不償命的強盜。[3]112

她很清楚地分出了“我們”“他們”，將自己的孩子說成是“對頭”“強盜”，階級的劃分與仇恨壓蓋過了人類的自然天性，對周萍的思念與掛心，都敵不過對周萍所代表的剝削階級的憤怒。周萍是浸染在周家的罪惡環(huán)境中長大的，同“老老實實受苦的人”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與他們這些備受壓迫的勞動人民并不一致，也就談不上有什么保護與感情。

中和的“劇本選”本在處理細節(jié)的時候，仍有著“開明”本一些階級斗爭的影子。比如在對魯大海和周家對立問題的處理上，提示詞中刪去了表現(xiàn)他過于兇暴一面的刻畫。而臺詞上，他在說起周家，特別是面對周樸園時的語氣更為強硬，為的是體現(xiàn)出魯大海身上屬于工人階級的斗爭態(tài)度。他對周樸園說話時，“您”字全部被改成了“你”，如第二幕，他見周樸園，“文化”本中，說的是“董事長，您不要同我擺架子，您難道不知道我是誰么”[2]114，到了“劇本選”本，改為了“你不要同我擺架子，你難道不知道我是誰么”[4]80。“您”的修改，表現(xiàn)出的是魯大海面對周樸園時更為平等和強硬的態(tài)度。再如第四幕，魯大海拿槍指著周萍時，“劇本選”本修改“文化”本的“你父親雖壞，看著還順眼。你真是世界上最用不著，最沒有勁的東西”[2]182為“你這個半死的東西”[4]145，語言更加簡短有力，也帶有一種社會新人對軟弱的舊人的超越和不屑。在涉及到魯大海和周樸園之間的矛盾時，“劇本選”本也做了較多的修改，以淡化二者之間來自血緣上的沖突，而突出他們各自所代表的階級之間的矛盾。魯侍萍阻止魯大海去周家，“文化”本中，魯大海問的是“可是我在礦上流的血呢”[2]132，“劇本選”本則改為了“可是我們在礦上流的血呢”[4]96。這些地方的修改，意在突出了魯大海的工人身份，強調(diào)他與周樸園從屬于兩個階級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沖突，而淡化原來血緣上的牽扯。

在魯侍萍與周樸園的線上，“劇本選”本刻意地淡化了魯侍萍的悲傷程度，在原有的“文化”本基礎(chǔ)上，使其以一個更加堅強的性格出現(xiàn)。最為直接的體現(xiàn)，是七處哭戲的刪去。在動作上不同程度的修改和相關(guān)的“天”“命”臺詞的大量減少，更是在不斷地削弱侍萍逆來順受的性格，最大限度地削弱其面對周樸園時的驚愕悲傷。如第二幕，她得知四鳳是在周家?guī)凸r，“文化”本是“驚愕得說不出話來，手發(fā)顫”“覺得魯媽頭向前倒”[2]97-98，到了“劇本選”本只是“驚愕得說不出話來”“魯侍拿相片的手有些發(fā)顫”[4]61，這樣的修改之后，魯侍萍受打擊的程度減弱了許多;見到周樸園時，“文化”本的魯侍萍是“忙躲在一旁，神色大變”[2]103，而“劇本選”本則僅僅是“閃在一旁”[4]67，缺少了“文化”本在沒有準備中見到故人的震驚和匆忙，顯得從容淡然許多。

三.從永恒主題到具體現(xiàn)實

20世紀50年代的《雷雨》版本，無一例外，均對“序幕”和“尾聲”做了刪除處理，而原劇本中隱隱籠罩著的宗教氛圍以及雷雨天氣的特殊作用同樣沒有得到保留。這些修改，無論是對劇本主題，還是對劇本結(jié)構(gòu)，都是一種破壞，修改前后的劇本，呈現(xiàn)出全然不同的面貌。

“序幕”與“尾聲”在全劇中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曹禺對這兩段十分看重。按照曹禺自己在“文化版”中序的說法，這兩段一是讓觀眾把它當成一個故事來看，拉開觀眾與故事之間的距離，給觀眾以美的享受。二是給觀眾們以思考的空間。曹禺說，自己創(chuàng)作的《雷雨》是一首詩，他希望“流蕩在人們中間還有詩樣的情懷”，讓觀眾們“低著頭，沉思地，念著這些在情熱，在夢里，在計算里煎熬著的人們”[2]13。從整部劇結(jié)構(gòu)來看，“序幕”與“尾聲”同四幕構(gòu)成一個有機整體?！靶蚰弧币允旰蟮睦先说沟芈淠唬谝荒灰允昵暗耐瑯訄鼍伴_場，第四幕以跟“序幕”相同的場景落幕，“尾聲”接上“序幕”內(nèi)容，整個劇本構(gòu)成一個完整流暢的“十年后—十年前—十年后”的敘事結(jié)構(gòu)。從情節(jié)上看，“序幕”與“尾聲”起到對情節(jié)的補充的作用。它們補充了四幕沒有交代的人物的結(jié)局：周公館成為了教會醫(yī)院，侍萍與蘩漪發(fā)瘋住在了醫(yī)院里，魯大海下落不明，魯貴意外死亡，周樸園皈依天主教。從表達的效果來看，“序幕”與“尾聲”加重了整部劇的悲劇性。當一切都如疾風(fēng)驟雨般在一個晚上爆發(fā)出來后，隨著三個年輕生命的消逝又都復(fù)歸平靜，只留下造成罪業(yè)的人去承受痛苦與折磨。這樣的描寫，恰恰和曹禺“我用一種悲憫的心情來寫劇中人物的爭執(zhí)。我誠懇地祈望著看戲的人們也以一種悲憫的眼來俯視這群地上的人們”[2]6的創(chuàng)作意圖相一致。

“開明”本與“劇本選”本中，同“序幕”與“尾聲”一起刪去的，還有劇中若隱若現(xiàn)的宗教氛圍?！拔幕北局刑幪庴w現(xiàn)著宗教痕跡：“序幕”與“尾聲”處設(shè)置了教堂環(huán)境，背景音樂用了巴赫的《B小調(diào)彌撒曲》，姑甲姑乙是教堂尼姑，周樸園最終皈依天主教;第四幕最后，魯侍萍倒在舞臺上，背景音樂同樣是《B小調(diào)彌撒曲》等等。這種隱隱環(huán)繞在劇中的氛圍，曹禺提出他的用意是“似乎我覺得那么寫，就有一種詩意的回味，就有一種詩的意境”[6]211。除了這些顯性的宗教背景外，在“文化”本中，還有一個至為關(guān)鍵的角色——雷雨。它是整部劇本節(jié)奏的一部分，似乎帶著某種性格，它隨著前三幕劇情的發(fā)展而變化，卻也推動著故事一點點向前發(fā)展。劇情的每一個爆發(fā)點，都離不開雷雨天的變化，特別是第三幕侍萍逼著四鳳發(fā)誓一節(jié)，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雷聲越來越密，直至四鳳在魯媽逼迫下預(yù)言性地喊出“天上的雷劈了我”，雷聲過去，魯貴上場，緊張氣氛得到緩解。

雷雨天氣同人物心境情緒相聯(lián)系，形成一個相互呼應(yīng)的整體。雷雨在劇中，不再單單地是劇本的背景，它是劇本更深一層的宗教氣氛的體現(xiàn)。它是劇中人口中“天”、“命”的代名詞，是基督教中神之怒的象征。它不動聲色地看著人物苦苦掙扎，又推動著人物一步步走向深淵。它引導(dǎo)著犯下過錯的人說出自己的結(jié)局，又行使著造物主才有的對無法饒恕者的懲罰權(quán)利。這樣的神秘雷雨，連同著顯性宗教環(huán)境、“序幕”與“尾聲”以及人物無處不在的對某一未知事物的恐懼情緒，超越了所謂對封建大家庭罪惡的揭露這樣一種淺顯的主題，完整地表現(xiàn)出年輕的曹禺對宇宙、人生，以及對這未知原因的悲劇問題的探尋與思考，使得劇本超越了時間與空間的限制而時時煥發(fā)出生機。

對主題鮮明的“開明”本來說，刪去“序幕”“尾聲”以及宗教氛圍是必要的修改?！伴_明”本的主題是以周家為代表的剝削階級的腐化毀滅和工人階級必將迎來的勝利，要在激烈的沖突中表現(xiàn)無產(chǎn)階級的勝利和勇敢。在這樣的革命主題下，《雷雨》原來的悲劇性結(jié)局就不再適用，“序幕”與“尾聲”給觀眾沉靜心情的做法是一種多余的處理，周樸園的皈依甚至是作品中人物的宿命論，更是劇本中“淺薄和過失”之處。曹禺對此的反思是，這是“以個人的好惡，主觀的臆斷，對現(xiàn)實下注解，做解釋的工作”[7]，是對讀者不負責(zé)任的做法。為了使劇本符合新的時代要求，“開明”本的劇情緊緊圍繞著階級斗爭的主題展開，所有無關(guān)的枝蔓全部被刪去，線索明顯，情節(jié)簡單，主題鮮明直接。

“劇本選”本在這一問題的處理上，選擇了遵從“開明”本的做法，拋棄原來的“審美距離”和帶著濃重神秘氣息的環(huán)境塑造。顯性的宗教設(shè)置被刪去，擬人態(tài)的雷雨蛻變?yōu)閯”咀匀画h(huán)境的一部分，現(xiàn)實性成為更重要的修改方向。劇本主題雖不是“開明”本的階級斗爭，但也將對未知問題的追問修改為對社會現(xiàn)實的探討，整部劇變得更具有現(xiàn)實主義色彩。相比于“文化”本將故事時間推得遠遠的做法，“劇本選”本選擇直面現(xiàn)實，表現(xiàn)當時環(huán)境的黑暗與封建勢力對美好事物的摧殘毀滅。作品主題不做“開明”本階級間沖突與斗爭的想象，但也竭力淡化“文化”本主題的模糊性。在有所限制的情況下，盡力拋棄原劇本帶有“魔性”的吸引人的一面而回歸到現(xiàn)實的層面，成為“問題戲劇”的一種。

20世紀50年代的多個《雷雨》版本的變化，追究到本質(zhì)上，一方面是作家在盡己所能地平衡不同的思想與觀念，另一方面，則是與曹禺本人對話劇這一文體的認識相一致。曹禺認為，劇本是不會有定稿的。不同于小說詩歌，作為經(jīng)常會被搬演上舞臺的集體創(chuàng)作藝術(shù)成果的話劇作品，它的生命力在于隨著時代背景的變化而不斷進行的調(diào)整出新，只要劇本還在上演，其生命力就還在，就仍舊需要修改與完善。

從“開明”本的大改大動到“劇本選”本的回歸中又有變化，反映出了作家嘗試在融入新時代的同時保持藝術(shù)良心和藝術(shù)水準所做的積極努力。雖然僅從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原則或者詩化現(xiàn)實主義的角度對曹禺建國后的作品和版本進行分析，這些作品確實都是失敗的，但不可否認，這些失敗了的作品仍具有極其重要的價值和意義。它們既展示了一個真誠的作家在時代和創(chuàng)作之間的動搖徘徊，反映著一個時代的審美追求和藝術(shù)標準，又見證著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為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劇本創(chuàng)作提供了某種探索的可能性，盡管這種意義上的可能性，是作者在無數(shù)次的痛苦掙扎與兩難境地中的勉力而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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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田本相.曹禺探知錄[M].北京：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6.

[7]曹禺.曹禺全集[M].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6

基金項目：本文為2016年大連外國語大學(xué)科研基金項目“中國新詩基督性研究（1917-1949）”（2016XJJS45）的階段性成果，2020-2021年度大連外國語大學(xué)研究生創(chuàng)新項目“《雷雨》版本流變研究（1936-1954）”（YJSCX2021-155）成果。

（作者單位：大連外國語大學(xué)漢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