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雨
鄭興老倌起床第一件事是走過半條老街,去鎮(zhèn)大路的公廁,蹲坑。家里裝了抽水馬桶,用不慣,他偏愛尋找年輕時村里蹲坑的感覺。他穿上褲子,松松系上一條垮塌的皮帶,提起腳步,踩著晨曦的光影,慢悠悠踱到公廁。遠近三條街,只有鎮(zhèn)大路有公廁,男廁左,女廁右,門前一排綠化樹。鄭興老倌走進男廁,四個蹲坑,四堵半人高的石墻,人蹲在石墻遮蔽處,雙腳踩在石條上,底下一條深槽。他解開褲子,掏出一支煙點燃,吸上一口。陽光透過右側格子窗,打在地面,他看著一地斑斕,腦中浮想聯(lián)翩,回憶起不知哪年哪月的事。外面有講話聲,是公廁旁修手表的劉德老倌,和隔壁的王修老倌。王修老倌說,聽說沒,南安亭出來了。劉德老倌說,真是怪事,以為早沒了。另一個年輕的聲音問,你們在說什么亭?劉德老倌說,你年輕人不懂,南安亭是我們這的老古董,一百多年了,神得很。王修老倌說,怕不止百來年,我太公手里就有它。年輕人說,兩位老伯跟我具體講講,怎么個神奇法?劉德老倌說,說來話長。王修老倌說,跟他講講。劉德老倌說,行,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要說這亭子,就是用來鎮(zhèn)火的,百來年前,東街火災頻發(fā),大家就自發(fā)建了南安亭,亭內(nèi)有一座蜈蚣雕像,生病遭難,去求求它,很靈,香火很旺,但后來被小年輕們推倒了。年輕人問,一個大亭子怎能整個推倒?王修老倌說,這亭子底部不是契合在地上,是完整的整體,自帶底座,擺在地上,那些人用幾股粗繩從不同方向綁住亭頂,幾組人一塊拉。正要拉倒它,看管這亭子的一個老婆子不知從哪里跑出來,披頭散發(fā),說你們怎么能把南安亭推倒呢,你們的爸媽都來這里求過蜈蚣大人保佑。她說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小年輕們一時不知怎么辦,想趕上去繼續(xù)推亭子吧,老婆子攔在亭子前,大有拼命的架勢。這時,遠遠來了個人,這人裝扮和別人不同,臉上罩著個木頭面具,樣子很可怕,跟鬼一樣。他二話不說,嘰里咕嚕念了一通咒,全身舞動,跳大神般,上前伸腿,蹬了那婆子一腳,把那婆子蹬得往后滾了兩滾,還沒爬起,又是一腳。沒幾下,婆子就不省人事了,臉上、手上全是血。大伙這才繞過婆子,又去拉綁著南安亭的繩子,終于弄倒了亭子,正好臨岸,一倒,掉進了河里,再看那婆子,早沒了氣,給那面具怪人活活打死了,怪人卻不知去向,大家沒認出他究竟是誰,應該是附近的熟人,天兵天將似的,詭異得很。年輕人說,你是親身經(jīng)歷嗎?王修老倌說,沒,有這方面的書,親歷者口述歷史,讀了不少,有點研究。劉德老倌接茬道,這不是重點,重點還在后頭,過了十幾年,大家又重視老東西了,文化館突然想起南安亭,要去打撈,沒了。年輕人說,什么叫沒了?劉德老倌說,這么個大亭子,掉進河里,不到二十年,能漂走嗎?年輕人說,不能。劉德老倌說,肯定鐵杵一樣釘在河底吧?年輕人說,是。劉德老倌說,所以,居然找不到了,怪。年輕人說,那是挺怪。劉德老倌說,找不到就找不到,誰在乎。年輕人說,就算了?劉德老倌說,又過了三十年。王修老倌說,這時間過得開玩笑似的。劉德老倌說,就兩天前,巖河治污,抽水排灌,巖河水位降了兩米多,關勝橋橋頭下的河面,碧綠色的大水缸露出來了。年輕人說,碧綠色的大水缸是什么?劉德老倌說,這是南安亭的建筑特色,大水缸,擱在亭頂。年輕人說,關勝橋離東街小半里吧?劉德老倌說,沒錯,亭子是怎么過去的?年輕人說,不知道。劉德老倌說,我也不知道,亭頂?shù)乃紫嚷冻鰜?,說明什么?年輕人說,說明它直立在河底。劉德老倌說,誰給翻過來的?年輕人說,不知道。王修老倌說,我也不知道,沒人知道,都是謎。劉德老倌說,亭子一出來,文物部門去看過,拉了條浮線,過兩天要打撈。說到這,另一個聲音喊劉德老倌,似乎是來修表的客人,劉德老倌打住話頭,另兩人也隨即散了。這些話,蹲坑的鄭興老倌全聽在耳里,腦袋嗡嗡響,雙眼直愣愣盯著地上斑駁的陽光,煙頭燒了手指,回過神,趕緊丟掉煙蒂。提褲子時,兩腿發(fā)麻,扶著石壁,許久才站直。從公廁出來,陽光萬分好,樹上和草上都蒙了一條薄薄的光帶。公廁對面是阿王生煎店,店門口擺開十來張方桌,鄭興老倌排了五分鐘隊,買了五只生煎,邊吃,邊走回家。從鎮(zhèn)大路拐入大浦路,和大浦路交叉的就是東街,東街往西,入老街。老街呈“丿”狀,街長三百米,寬五米,長石板鋪道,兩旁房屋全為木結構,以前挨家挨戶門口擺攤,在檐下做生意,現(xiàn)在都租給了外地人。沿街走去,木屋的門窗洞開,黑黝黝的墻壁,煤氣灶和床鋪隔著幾十公分距離,一間屋隔成好幾間,外地人躺在床上劃手機。鄭興老倌的屋子獨門獨戶,在老街盡頭一處寬敞的地坪上,屋前立著一座氣派的石牌門,上面原雕有八仙過海石像、仙桃、蘭花、福祿壽,還有一副石對聯(lián),現(xiàn)在也不是很完好了。這屋子算上閣樓,起碼五百平,建筑樣式在當?shù)亟凶髯唏R樓,是鄭興老倌的父親留下來的。他父親以前是地主,解放時,主動交出屋子、田地和所有財產(chǎn),寬大處理。在幾十年的時代變遷中,一來二去,屋子又回到鄭興老倌手中,成為他一個人的財產(chǎn),老伴過世后,便獨居于此。鄭興老倌推開家門,入院子,穿過一條長長的暗廊,到里屋,太陽穴隱隱作痛,掀開毯子,躺下,歪著腦袋,斜望窗外的陽光,五只生煎在肚里打底,中飯可以不吃。他做了個夢,許多人站在一塊大場坪上,晴空萬里,陽光朗照,他走向他們,他們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他似乎是要演講一番,但衣帽不整,表情不對,任怎么練習發(fā)音的方式,也是裝腔作勢,擺不出貨真價實的姿態(tài),只好放棄,羞慚不已,偷逃出人群,如一只猴子,引得眾人一陣哂笑。過了許久,他醒來,窗外的陽光不見,夜色悄然降臨。屋中有吊燈,他不準備開。黑暗給他帶來靜默,他獨自占據(jù)這么大一座空屋,靜默是最常光顧他的東西,老伴還在的時候,屋里還能聽到杯碗盆盞的動靜,一到飯點,食物丟進鍋中的爆炒聲曾在很長一段時間感動過他,畢竟一團煙火氣留在其中,老伴的嘀咕,老伴與他的交談,證明他是活在人間。但即便那時,他也渴望靜默,唯獨在靜默中,可以回想,一遍遍溫習已逝的舊時光。他慢慢爬起,下地,穿鞋,出里屋,穿過暗廊,站在院中,偌大的庭院,墻角傳來緊密如織的蟲鳴。透過低矮的圍墻,他看到西天浮現(xiàn)一絲淡淡的紅光,馬頭墻上,一棵瓦松在夜風中擺動。他喜歡深夜站在空無一人的庭院,感受老屋散發(fā)出的古老氣息。他想起小時候在此生活的點滴:想起父親在賬房撥算盤,記錄一年糧食的收成;想起豐收季,佃農(nóng)將一袋袋大米扛進糧倉的紛雜腳步聲;想起一家人夏夜在院里乘涼,他躺在竹靠椅上看到的那顆昏黃的碩大月亮,聽母親給他講故事。母親講巖河十八望娘灣、講碶上墩,也講南安亭:火神攪擾人間,東街火災頻發(fā),世人不堪其苦,建南安亭于東街之南,取意南方平安,蜈蚣大人與火神大戰(zhàn)三天三夜。蜈蚣大人三頭六臂,變幻多端,驍勇善戰(zhàn),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尤其一對鴛鴦戰(zhàn)斧,耍起來無人能擋,火神節(jié)節(jié)敗退,終不能敵。他不解其意,覺得是遠古時代的神話故事。他那時愛去南安亭玩,兩層亭宇,亭檐飛翹,頂端擺著一只碧綠色的大水缸,雨天,缸內(nèi)盛滿雨水,溢出來,順著亭頂往下流,五道水柱從瓦槽泄出。亭子二樓的照壁,雕著一條龐大的蜈蚣——這蜈蚣不似母親口中那副英勇無敵的形象,和爬蟲倒差不離,笨圓的腦袋,十六條細腿,身軀像條扭曲的蚯蚓,怎么看都是一位手藝不過關的工匠制作的拙劣工藝品——壁前放著供桌,受人供奉。他不喜歡這條蜈蚣,火神居然打不過它,他希望有一天火神和它再比高下,但母親說,火神要燒掉民房、街道,給世人帶來災難,是壞的,蜈蚣大人才是好的,是保護神。不知哪里傳來一聲狗叫,他覺出一絲涼意,西天的紅光仍未消退,馬頭墻上的瓦松擺動愈加頻繁。他推開兩扇緊閉的木排門,老街的月光鋪了一地,布匹一般。他背著手,走出弄堂,置身街心,街上沒一個人。他在一塊石墩上坐下,抽出一根煙,打火機在夜色中冒出一串藍幽幽的火焰,碰到煙頭,燃出一顆亮光。眼前是王家祠堂的大門,左右兩顆銅獅首,掛著銅項圈,這是鎮(zhèn)上最氣派的家祠。王家是旺族,逢年過節(jié)或祭祖時,鞭炮鳴樂,整條老街都能聽到,但六十年前的一場火災,將其一排六棟祖屋燒成了一堆廢墟,自此一蹶不振。那場大火至今存留在他記憶中。那是在午夜時分,一陣喧囂將他吵醒,父親和母親沒在家,端著瓢盆去救火了。他下床,站在窗口,向遠處望,見著奔跑的人,有快有慢,像拉洋片的木偶人,趕赴火光的所在?;鸸鉀_天,照亮整個西邊天空,那樣大的火,他一生只見過這一次,夜晚的云停滯不動,星星黯淡無光,火舌席卷王家祖屋的每寸角落,當年花大價錢從外地運來的木材、瓦片、墻磚等,在烈火中猶如脆薄不堪的紙片。就在這時他似乎見到了火神,在他的腦海中,火神身披黑色鎧甲,頭戴紅色沖天冠,右手一支金色長矛,腳上銀色長靴,胸口和背部散發(fā)出熊熊火焰,長矛一指,被指之處就燃起一團烈火,摧枯拉朽,不給人和物一絲機會,任何物件都逃不過。那晚的風特別大,火燒了兩個時辰,救援隊遲遲沒有趕來,大家說,王家氣數(shù)已盡。火被撲滅時,現(xiàn)場留下一堆黑色焦炭,木柱和殘石橫七豎八疊在一起,冒著白色的煙,唯家祠得以保全,大家又說,王家還能東山再起。災后,人們提著貢品,跑到南安亭,祈求蜈蚣大人保佑。他覺得好笑,蜈蚣大人如果真的靈驗,火災就不會發(fā)生了。他做過多年木工,按照火神的形象,鑿了一個木頭面具,嘴角上揚至腮幫位置,鼻梁高聳,眼大如怒目金剛。面具沒有繩帶,左右兩個活扣,能直接扣在耳廓,與臉部貼合。這是他木工生涯最為得意的作品,雕刻的過程是他一生少有的寧靜時光。這些年,他總感到體內(nèi)有兩個自己:一個,對人和氣、友善,遞煙敬酒,點頭哈腰;另一個,狂躁、奔突,咬牙切齒,懷揣一腔茹毛飲血的憤怒。他恨不得那個窩囊的自己受焚燒——沒用的東西!他猛地站起,夜風在耳邊拂過,他此行的目的是要去關勝橋,見一見老朋友。他站在夜風中、站在夜幕中,奇怪老街竟會一個人都沒有,當年,凡住家,皆是店鋪:老順昌新化桂圓店、包記糖坊、桂香鳳理發(fā)店、顧合興點心店、劉士亨山貨店、朱記百雜煙酒、阿狗飯店、長生米店、長生木行、五香和糖餅店、干隆興鞋作鋪、老啟成果品店、錢大肉鋪、陳興祥舊衣店、王吉泰年糕店、賀仁和棺木店。如今這些店鋪了無蹤跡,仿佛從未在這片土地上存在過,他走了出去,前往關勝橋的路正好和前往公廁的路形成一個直角,過了路口,他感到腳步前所未有的輕捷。路的左側有一座建于八十年代的聯(lián)誼亭,當過好幾年公交站,接送南北旅人,進入新世紀后,公交路線改變,不打這兒過,亭荒廢了,如今是一幫閑漢打撲克的場地。路的右側有一家副食品店,店老板是以前供銷社的員工,店門旁立著一株高大的樟樹,店名就叫大樹下小店。一到夏天,滿樹知了,叫聲如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過往行人都駐足向樹葉間望。過了小店,關勝橋拱起的橋身在眼前浮現(xiàn),他的脖頸出了一層汗,走路對他來說不是難事,他每天都在走,走到后來總忘了身在何處。他的腦袋可能出了點問題,一時清楚一時糊涂,糊涂的時候,看到的物體都是漂浮的,籠在一團霧中,除了他天地間似乎沒旁人。父親死前最后的日子也是這樣,常常嘀咕,怎么天和地是合著的。父親死了四十年了,他應該想一想父親。父親常對他說:人世無常。他琢磨這四個字的意義,品味到的不過是苦澀和感傷。他甩了甩腦袋,想把什么東西甩出去。迎面走來一對小年輕,剛從關勝橋下來,女的對男的說,真是,非趕那么多路來看一座水里的破亭子,還只是露了個頂。男的說,那可是南安亭。女的說,什么南安亭北安亭,以后這種事,你自己來,別叫我。男的緊隨女的背后,從他身邊過去。他心想,你們懂什么南安亭,南安亭沒的時候,你們還在娘肚子里呢,南安亭造的時候你們的娘還在娘的娘的肚子里呢。過了幾十年,沒想到還能見到它,他馬上就要見到它了,他就是為了去見它。他又見到了它,橋上有微風,關勝橋的橋頂離水面有五六米落差,半橢圓形橋洞下的水,泛著微瀾。南安亭就在橋洞外兩三米的水域,確切說是亭頂?shù)谋叹G色大水缸,露了大半個缸身,橋側有路燈,借著光亮能看到缸身碧綠依舊,缸沿長了不少青苔。南安亭在水下是立著的,這真不可思議,劉德老倌他們說的沒錯,誰給翻過來的?好像真有一雙大手,隔著幾十年的時光,去水中把南安亭翻了翻,不過這不重要,他想象著它的全貌,再過幾天,他們把它打撈起來,他就能看到它的全貌了。亭蓋的五條瓦槽是否還能傾瀉雨水?那條蜈蚣是否還是原先的樣子?水面有光,紅色的,西天有光,紅色的。他側耳傾聽,包裹南安亭的河水傳來召喚他的聲音。他猛然一瞥,瞥到水面上一個身影,多少年沒見到他了,他久違的老朋友,那一團燃燒的火焰,身披黑色鎧甲、手持金色長矛、腳蹬銀色長靴。他抬起左腳,站上關勝橋的第一格護欄,雙手扶住橋柱,抬起右腳,站上第二格。到第三格時,他腰背直起來,張開雙臂,面對河面,像一位悲憤的殉道的英雄。然后,他下來,體內(nèi)血液翻滾,握緊拳頭,感到一股力,在撕扯、吼叫。他奔跑起來,衰老的身軀,一顛一抖,向著來時的路,盡全力奔跑,必須這么跑一跑,釋放體內(nèi)的熱火。在奔跑中,他看到了母親。母親說阿興你跑慢些,小心摔倒,你太過急于出挑,你應該安分守己,低調做人。他說媽媽我太難受了。在奔跑中,他看到了父親。父親說阿興你跑這么快干什么?他說爸爸我要出人頭地我要干大事。父親說這才是我們鄭家的子孫。爸爸媽媽在他的頭腦中爭執(zhí)起來。他說,你們都別吵了。他跑回了老街,老街使人安心,如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給唐僧畫的那個圈圈,在圈內(nèi)就萬般平安。他不愿停下腳步,希望一直跑下去,然而他累了,最終停步之處正是王家祠堂。六十年前的大火幸存了它,大家說王家還能東山再起,其實不過是火神手下的漏網(wǎng)之魚。他再次坐在王家祠堂前的石墩上,看到堆在門旁的稻草,顫顫巍巍抖開隨身帶來的包袱,掀開里外三層,那個木頭面具隔著包袱皮躺在掌心。過了那么多年,它沒一絲變化,從閣樓找出時,他幾乎以為它剛從他的鑿刀下制作完成,內(nèi)面木質光滑,外面五官清晰。他抓起耳扣,兩手平端著,慢慢扣上臉。當兩者完全貼合,他感覺那個年輕的自己又回來了,面具后的臉不再有縱橫的皺紋和松弛的眼袋,二十歲的熱血重新充斥了整顆頭顱。他站起來,走到稻草堆前,掏出打火機,蹲下,啪嗒一聲,背著風,引燃一束稻草,即刻,火焰由下而上卷起,需要更多的稻草,更多的可燃物。他抓住黑漆大門上銅獅首的吊環(huán),冰冷的手感,輕輕一推,門就開了,邁過門檻,院里一堆雜物,當年風光無限的場地如今成了儲物間,遍地都是他要的東西,竹片、塑料袋、包裝盒、沙發(fā)墊。他隨手攬了幾樣,扭身,丟進即將熄下去的火堆,火燃旺了,一條火舌,直竄屋檐,舔著檐下的磚石和一個荒棄的燕子窩,他心中的火神,亮堂堂的火光將他的面具映得通紅。他精神抖擻,舉起雙手,口中呢喃有聲,念出一串似曾相識的自己都不解其意的咒文,雙腳一高一低,身子左右搖擺,在火堆面前,跳大神般,舞動起來,他的倒影便在白墻上一同舞動,像一頭癲狂的巨獸。忽然,一聲斷喝,干什么,誰!他循聲望去,一個面熟的身影,是王家后人,看管祠堂的老王頭,平時見到,彼此會點個頭,相識有半個多世紀了。他心下一慌,急欲逃走,轉念一想,戴了面具,沒人認識他,可大行其事,面具后的他是無敵的,誰都奈何不得,火神是無敵的。便堅定地站著,透過面具的兩只空洞的眼窩,盯著老王頭,面露微笑。老王頭當然見不到他的笑,跳腳道,快來人,快救火,快抓住放火犯。隔壁幾家陸續(xù)響起開門聲,再隔壁的幾家,窗口亮起燈光。他等著,心有所待,期待看到尖嘴阿三、吳麻子、阿劉皮蛋、嚴毛白眼、趙家老炮他們,出來的卻是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全是外地租戶,他惦記的那些街坊鄰里,差不多都死光了,沒死的,也搬走了。他突然感到萬分孤獨,這些年在偌大的老屋獨自生活,老伴沒了,兒女一年不回來看他一次,他和死了也沒差別?;鸸庠谶@份孤獨上抹上了一份重量,他伸手觸到面具的搭扣,摘下來,捧在手心,抬頭,看著祠堂看管人,說,老王頭,是我。老王頭沒聽見他,沒人聽見他,一陣風似的沖過來,把他按倒在地,如制伏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并將他心目中的火神,用腳跺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