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雪波
天邊的晚霞,遠看著像是草甸上著了火,紅得迷人。我的眼睛似是被灼痛了。
腳下的庫倫河冰面,也似乎被點燃,整條河就像是從那個火團里逃出來的一條長蛇,曲曲彎彎地燃燒。這景色,詭異得令人不安。
于是,我決定去看看那片遠處的晚霞是怎么回事。看看它怎么燃燒的,如何把整條冰河也給染紅了呢?
孤獨一人在河上滑冰已整個傍晚,現(xiàn)在玩兒膩了,很是無聊,要打發(fā)這漫長的時間需要更換個方式才行。去看看那片遠方的晚霞,也不錯。那些不屑跟我玩的村童們說我是個愛幻想愛做夢的家伙,可做夢有啥不好呢?夢中總能遇見阿爸扶我上馬背,那是他第一次送我去上學……可每次做完這夢我就泄氣,黯然神傷,想哭。因那次之后,再沒有過第二次,那天阿爸被一伙人從校門口帶走再沒有回來,從此我也失學了??晌沂嵌嗝纯释蠈W呀。
河的冰面上,被我滑出的那條冰道亮晶晶地躺在那里,四五十米長,如一面長條鏡子,透明得能照臉。雙腿滑、單腿滑、倒滑、側(cè)滑、蹲著滑、倒立手滑、單腿金雞獨立滑,我像一只猴子在冰道上玩出百般花樣,冰面已被我磨出了一條閃亮的滑道。
空曠的大河床只有我一人,形單影只,連嘰喳的麻雀都棄我而去,歸窩兒了。我朝不遠處河岸上的家那邊瞅了一眼,兩間土房戳在那里,靜悄悄地歪巴著,顯得可憐。肚里感覺餓,但現(xiàn)在是不能回家了。臨傍晚生產(chǎn)隊禿頭隊長又來找額嬤磨嘰,我在門外聽見兩人吵起來,額嬤責問他答應(yīng)讓兒子阿木上鎮(zhèn)小學,為啥說話不算數(shù)?后來兩人不知怎么扭打起來,接著從門縫里流出黑紅的血,額嬤在大聲叫,阿木,快跑!兒子快跑,快去找和圣塔亞,不要回來……
和圣塔亞是誰?我邊跑邊想。腦子里對此人一點印象都沒有。
沒過多久,家那邊來了好多人,還有警察。
家是真的回不去了。所以,我決定先去看看晚霞,然后再去找那位和圣塔亞。
我出發(fā)了,沿著河道滑冰上行,直奔河上游那片燃燒的晚霞而去。
滑冰費鞋,腳上的布靴子有點漏風,鞋尖那塊兒已開了線,從岸邊撿來兩片苞米葉子塞進去,頓時暖和了。繼續(xù)朝上游滑行,布靴子就是我的風火輪,踩著它去追趕晚霞,趁她還在燃燒的時候趕到她的家那里。我想,那里肯定很溫暖,或許還能讀書。年已八歲,我的膽子變大了很多,不知道害怕。河道很長,在冰上滑了很久很遠,沒完沒了,而那片晚霞依然在遙遠的上游那里燃燒著,總是滑不到她跟前。像是到了吧,可又沒到,明明走進霞光里了,可發(fā)現(xiàn)她仍然在河上游的遠處燃燒,好像總是在躲著我,跟我捉迷藏一樣。我并不泄氣,繼續(xù)滑行,反正沒事做,滑著吧,離身后的那邊世界越遠越好。
天,漸漸地暗了,那片晚霞也漸漸變淡了。
我有些惶惑。甚至沮喪,看來滑不到晚霞的家了。
此時,有一股黑乎乎的旋風從河岔里卷出來,正好把我裹進風的旋渦里,不偏不倚。我眼前一黑,嘴里吐出白沫,就懵懵懂懂倒在了那里,不省人事。
隱隱覺得有人在對我耳語,往我嘴里塞進苦苦的東西,后來知道是藥丸。
娃兒,醒醒,快醒醒!
我這是怎么了?我被藥丸催醒,心房那里感覺熱乎乎的。
你被黑旋風的邪氣給刮著了。
黑旋風?邪氣是啥呀?
冤魂。
冤魂?誰的冤魂?
我想是我額嬤的吧……
你額嬤的魂?還是個冤魂,可為什么刮倒了我呢?跟我有仇嗎?
嘿嘿,跟你沒有仇,娃兒。今天是她的忌日,等著我的祭祀,一著急就撞到你了吧,可能是這樣……
噢。我無語。
心里奇怪,老人家是怎么知道那股旋風就是他額嬤的冤魂呢?冤魂,難道真的是傳說中那樣總聚著不散,刮著旋風或者乘著黑風四處游逛的嗎?難怪荒原上老刮那么多旋風呢。世間的許多事,真的很奇怪,不是我能理解的,我還是太小了,才八歲,嫩著呢。
終于能睜開眼睛了,半晌后才看清東西,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位白發(fā)白胡子老人的懷里,藍色長袍,白狐皮帽,慈眉善目,就像墻畫上的壽星公或什么老人。
你是誰呀,爺爺?神仙嗎?
說了你也不認識的,但不是神仙。老爺爺笑。
那你認識和圣塔亞嗎?
應(yīng)該認識吧。
那麻煩你帶我去找他吧,求求你了。
你找他做什么?
額嬤讓我去找他。她,好像出事了……
哦,知道了。那我們走吧。我問你,知道那個叫什么塔亞的住在哪里嗎?
我搖搖頭,指了指河上游那片正在消退的晚霞,吞吞吐吐說,應(yīng)該在那邊吧,晚霞的家那邊……
晚霞的家?你還真是個愛幻想的小家伙。晚霞哪里有家呀?
有的,爺爺。你看那片晚霞,變得暗了,說明那是霞光里的孩子玩兒累了,要回家睡覺去了。
我說完,兀自咯咯笑起來。爺爺也笑起來。
胡思亂想的小鬼呀,長大了你可以當個詩人什么的了!
詩人是干什么的呀?
老爺爺似乎被問住了。詩人是干什么的呢?噢,可能是沒事就胡咧咧的那種人吧,天曉得。他嘀咕道。
走吧,看來我們要趕的路可不近呢。爺爺看著天說。
他突然又想起什么,等等,等等,忘了正事呢。
他跑去河岸那邊,攏了一把干草,堆了一個小土堆,上邊插上三炷香,再點燃柴草,從懷里掏出凍梨、炸果子、黃紙放在火上燒,接著往火堆上澆灑酒水,然后跪在火堆前祭拜起來。他嘴里叨咕,額嬤,您老來享用吧,時辰遲了些,為了救活這個娃兒給耽擱了,他險些被你撞壞了不是?娃兒是個好娃兒,跟我小時候一樣淘氣,是吧?不然你也不會那么喜歡,想親他一口,結(jié)果……嘿嘿,您老知道,他哪里經(jīng)得起你的那種疼愛呢……
我站在一旁,聽得云里霧里。心里想,原來旋風里的那個老婆婆是想親我來著?親得重了些?真有意思,忍不住想笑??伤秊槭裁聪矚g我呢?
因為你機靈,還有,你想讀書。老爺爺總能猜到我的心思。
那,她是怎么知道的?一個流浪的魂靈……
正因為是流浪的魂靈才對天下事無所不知。你可知,她是多么喜歡讀書的孩子呀!正因為這個緣故,她才變成的冤魂……
白胡子爺爺忍不住長嘆。
原來是這樣子的呀,跟我的額嬤一樣……
天下的額嬤們基本都一樣吧。不過,你的額嬤還活著,只是拿剪子把人家給傷著了,那人對她動手動腳……
爺爺,你是咋知道的?我好生奇怪。
這種事兒,風都愿意傳播四方的,你的額嬤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兒。
白胡子爺爺往那個快要滅的火堆上埋土,等火苗徹底湮滅之后才帶我離開那里,繼續(xù)趕路。老人家不愿意走冰上,我們就沿著岸邊小路徒步上行。
老爺爺,給我講講故事好嗎?講講你額嬤怎么變成的冤魂也行。
也好,反正趕路無聊。白胡子爺爺沉吟片刻,緊了緊腰帶,以免塞在長袍子襟懷里的鼓鼓囊囊的雜物掉出來,那里是他的百寶箱。然后,他開講。
那是清朝的時候了,草原上沒有一所學校,每家聰明點的男童都要送到廟上當小沙彌小喇嘛,去念經(jīng),愚笨的才留在家里放羊、干活兒。
那多好呀,去廟上可以念經(jīng),等于讀書了。
哪兒啊,不是讀書,是念經(jīng),那也不是正經(jīng)的廟。念了一輩子下來都聽不懂幾句經(jīng)文。真的是純純地跟著經(jīng)師念經(jīng),一字不識。
那多耽誤人呀!為啥那樣?。?/p>
為的是給廟上裝樣子,裝陣勢的。
假裝人多,唬人嗎?
正是,為顯出香火旺吧。這樣可以召開各種法會,祭祀活動,能引來千千萬萬信徒捐錢捐物;同時,旗王府老爺貴族們也發(fā)放錢款物資給予支持?;实劾蠣敻欠判牧?,草原上的蒙古男丁都圈在廟上念經(jīng),傻笨的才留在家放羊,無人鬧事造反。唉,小雞不撒尿都是有道道的。
還真是,我家小雞就是屎尿一起下。不過,這招兒挺黑的哈。
老爺爺笑,然后說,我們被黑被愚昧了二百多年喲……新中國成立后草原上才興起辦學,這真得感謝新中國,念共產(chǎn)黨的好,咱們不能忘了這個。
此時,我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有些哀傷。
還是快講講老婆婆的故事吧,爺爺。我央求說。
白胡子爺爺?shù)拇蟀驼?,親昵地摸了摸我頭上的那頂破狗皮帽,繼續(xù)講開。
我的老額嬤是個寡婦,聽說我的阿爸被征兵去守大西北,杳無音訊,傳說人已不在了。額嬤不想把我送到廟上念經(jīng),希望我能讀書識字,長大后去大西北把阿爸的尸骨找回來。她聽說旗王爺扎布在王府里開私學,只招貴族子弟,額嬤就去找他央求,看在我阿爸守疆亡故的份上,接收他的孤兒進學堂讀書。王爺立馬黑下臉,罵一句狗頭還想登宴席?想得美!就把額嬤趕出了王府。第二天,額嬤攔路跪在王爺?shù)暮隈R車前繼續(xù)哀求,結(jié)果王爺?shù)鸟R車從額嬤的腿上軋過去了。從此,額嬤斷了雙腿再也沒有站起來,三個月后就去世了,棄我而去,做了冤魂……
爺爺?shù)陌缀釉诙盏年柟庀露秳?,聲音也在風中顫抖。
此時的荒原,顯得十分蒼涼。
我無言,木木地呆立在曠野上。冰河在旁邊閃閃發(fā)光,那光芒很刺眼。
我問,后來爺爺還是被捉去了廟上,念的經(jīng)?
是啊,逃過幾回,每次都被捉了回去。那會兒,無處可逃啊。
就這么一直念經(jīng)?
不光那樣,還受罰當了苦力,專門敲鐘 。早中晚敲鐘,半夜報時敲鐘,做法事開法會敲鐘,婚喪嫁娶廟里念經(jīng)敲鐘,廟上起火出災(zāi)情敲鐘……整整敲了多半輩子,敲得我呀,耳聾眼花,神經(jīng)衰弱,一直敲到解放為止。
有意思,人家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你這和尚倒好,撞了一輩子鐘也沒當上個正經(jīng)的和尚。爺爺,我問你,那經(jīng)書,你讀懂些了嗎?
沒、沒有。
一個字都沒學會?
會六個字,唵嘛呢叭咪吽。
說完老爺爺自個兒也樂了,我也樂了。
走著走著,天就黑了,走得也累了,一老一少我倆就好比荒野上的兩只流浪狗,就那么漫無邊際地走著,說著。后來,實在走不動了,我們倆就躺在河邊干草地上,仰望星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
爺爺,和圣塔亞究竟住在哪里呀?
在遠方。
哦,遠方是多遠?
要走千里路。
干嗎住那么遠???
那里有書。
噢,原來,書在遠方;那么,夢,也在遠方。我學著大人口氣如此說道。
娃兒,要知道,書和夢,都得自己跋涉經(jīng)歷過之后,才會懂得它來之不易。追夢很艱辛的,追到之后才擁有尊嚴,讀書不是誰恩賜的事,是追求尊嚴和使命的事。一定要記住這點,孩子,讀書是生命的需要!
我點點頭,仰望著黑藍色的浩瀚穹廬。那里繁星滿天,似乎都在向我眨眼。
老爺爺,天上的星星,為什么有的亮閃閃,有的很暗淡?
亮閃閃的在我們近處,暗淡的在比較遠處,但那不說明暗淡的就是暗淡,也許暗淡的靠近了之后你會覺得更光亮呢。
就像你的額嬤,我的額嬤,在遠處,默默閃著更明亮的光澤,對嗎?
說得對,小鬼頭。雖然你感覺她們在遠處,但是,當你走進她們的內(nèi)心世界,就感覺不到那個遠近距離了,也感覺不出亮與暗了。
為什么呢?
因為那時你的心中也有了光明。身子在光明之中,她們和你都像是被融化了,都融進了那無限的光明之中。只要心中存有一片光明,黑暗就不見了,消失了。
噢。那光明是什么呢?
愛。我的孩子,是愛。老人家加重語氣。
愛?
我心里有些震動,重復著這個字:愛。我似懂非懂,默默想,愛的含義究竟是什么呢?
等你長大,讀了很多書,有了自己的孩子,慢慢就懂得這個字的含義了。
老爺爺又說中了我的心思。
我默默點頭,盼望著自己早些能讀書,早些長大。
旁邊點燃的篝火,已經(jīng)滅了,荒野的寒夜變得很冷,但此時我心里暖融融的,感覺不到四周的寒冷。后來,我昏睡過去了。夢中見到了額嬤,她一手拿著小學課本,一手拿著剪子,那剪子亮閃閃的,光很詭異。我一下子醒了。
太陽已出來了。旁邊,白胡子爺爺點了把火,正在烤著香噴噴的土豆。他沖我晃了晃黑乎乎的土豆,逗我,想吃嗎?先回答我的問題。
什么問題?
太陽出來,月亮去了哪里?
在天上。
月亮出來星星躲到哪里?
在天上。
要是我不來,你會去哪里?
晚霞的家。
晚霞的家在哪里?
在和圣塔亞那里。
和圣塔亞……
白胡子爺爺一時無語。他嘆了口氣,說,長大以后你真的可以當詩人了,孩子,也可以當個歌手。
爺爺,村里的老盲人都會唱這個問答式好來寶,當詩人歌手也太容易了吧?
你這小鬼頭,快趁熱吃土豆吧。老爺爺又摸摸我的頭。
我慢慢咀嚼熱土豆,突然感覺,這是我吃到的天底下最好吃的烤土豆。
吃完烤土豆,身上變得熱,我和爺爺嘴里都感到干渴??缮磉厸]有水喝,荒野上也沒有水。這會兒,天上起風了,刮來了灰暗的云彩,濃濃的,很快把太陽給遮住了。
我和爺爺愈發(fā)口渴。爺爺抬頭看了看天,自語,八成要下雪了。他起身去野地上抱來一塊大石頭,就朝旁邊的冰河走過去。
爺爺,干啥去呀?
鑿冰取水!活人哪能讓尿憋死!
我跟在后邊,就去了冰河上。
一尺多厚的河面冰層,透明,依稀能瞧見下邊滾涌的深水在流動。
大石頭第一次砸下去,撲通一聲,只砸出一個白點,但動靜很大,整個冰河在顫動,回聲很大,轟隆隆的震耳欲聾。老爺爺?shù)男U勁兒可真大。
第二下砸下去,白點擴大,出現(xiàn)裂紋。
第三下第四下砸下去,裂紋繼續(xù)擴大。
第五下砸下去,撲通一聲,爺爺手里的大石頭砸透冰層,咕咚一聲掉進冰窟窿里去了。
居然,砸出了水缸那么大的冰窟窿眼,黑乎乎的水冒著白氣在洞眼兒里翻滾。
爺爺咧開嘴樂了,他額頭上已有汗珠,捋著雪白的胡子說,喝吧,娃兒。
我拍著手高興地跳,然后,就趴在冰窟窿邊沿,飲水。把嘴巴伸進水里,跟狗一樣吧嗒水。那水真涼,冰透了心扉,嗆得我差點噎住。這時,天上飄起了雪花,一片一片的很緩慢地飄落,無比美妙,就像是烏蘭牧騎姐姐們在跳舞。
爺爺,下雪了。你也快來喝水吧,好趕路。
是啊,下雪了。好,我來喝水。爺爺收起煙袋鍋塞在懷里。
同時,他看了看天上漫天飄舞的雪片,嘀咕一聲這天兒說變就變啊。然后,跟我一樣跪趴在冰窟窿邊沿飲水。老人家的飲水方式跟我還是有區(qū)別,不像我跟狗一般把嘴巴直接伸進水里吧嗒,而是把身子俯下去用雙手捧水飲。那個慢吞吞不急不慌的神態(tài),有模有樣,像是喝著烈酒一般的范兒,也表達出對水的尊重。路上他說過,萬物都有靈。
第三次俯身捧水時,他長袍襟懷的紐扣兒給扯掉了,于是那個“百寶箱”兜不住了,從里邊稀里嘩啦掉出不少東西來,紛紛落進冰窟里去了,有生土豆,酒瓶子,打火石,炒米袋兒,干奶酪,舊經(jīng)書,煙葉包,煙袋鍋……最后掉出來的竟然是兩本書,嘩啦啦也落入冰窟里去了。
課本!我的課本!不,是你的課本,娃兒!
爺爺失聲叫,慌了神,往水里伸手就撈。劃拉幾下,什么也沒撈到,那些個東西轉(zhuǎn)眼間沉進冰窟下的水里都不見了。老人家急了,把手臂還有半拉腦袋都伸進深水里去撈,最后撲通一聲,不小心他的整個身子就滑著掉進冰窟里去了,咕嘟幾下,人就不見了蹤影,沒入了那黑沉沉的深水中不見了。
我嚇壞了,趴在冰窟邊大叫,爺爺,爺爺,你快出來呀!
我哭起來,大聲喊叫,把手伸進水里摸,可什么也摸不著,冰水刺骨的冷。而砸開的冰窟窿眼,又開始結(jié)冰封口子了,要知道在零下30℃的大北方吐個唾沫都會凍成冰疙瘩。
我慌亂之極,又很恐懼,沒著沒落,正在不停地砸著冰窟水面已結(jié)的薄冰時,突然,嘩啦啦一聲,老爺爺?shù)哪X袋從水下邊破冰而出!
爺爺,你還活著!我喜極大哭,瘋了般嚷叫起來。
他的額頭被冰碴兒刮破,流著血,白胡子上掛著碎冰凌,頭上的狐皮帽子不見了,濕透的亂發(fā)上居然帶出綠瑩瑩的水草,還有兩只小凍蝦,像是水底老龍王現(xiàn)身,老怪物出水。
課本!瞧,課本!我把它找回來了,娃兒!
老人家在冰窟里掙扎著,手里高舉著兩本課本,濕透的課本,語文算術(shù)課本。
爺爺,快從水里出來吧!來,我拽你!
先把課本接過去!你這娃兒真是,這是你的課本!
見老人家生氣,我乖乖地把課本接過去,放在旁邊的冰上,再去幫著拉拽他。老爺爺開始往上爬,身上的冰碴子噼里啪啦掉落。但這時遇到困難了,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他的皮袍棉褲,凍著他的身體,如無數(shù)根針在刺砭他的皮肉。老人家艱難地伸出雙手,攀住冰窟邊沿,喘著粗氣,想爬上來,我拉著他的衣領(lǐng)子,可冰岸太滑,他的手指沒有抓頭,我的力氣又太弱小實在拽不上來,他又掉落下去了。幾次攀爬,幾次滑落,老人家身上被水泡透的厚棉衣棉褲,越來越變得沉重,如墜著鉛錠墜著鐵塊般的往下拖拽他的身子。老人家的四肢開始凍僵,變得麻木,人也筋疲力盡,于是萬般無奈地再度往下沉落下去。
我在上邊死死拽著他的衣領(lǐng)子不放,雙手被冰劃破,滲著血,還是咬著牙拽住,不讓他沉下去。從老人家鼻孔中躥出兩道白氣,一雙眼睛也開始昏花,看東西模糊,他的血液也似乎已經(jīng)凍得凝固,不再流動了。只見他艱難地啟開變紫的雙唇,對我說,娃兒,你走吧,帶著你的課本走吧,那是你額嬤交給我的,你就不要管我了……
不,不!我不走,爺爺!嗚嗚……
我嚎啕大哭,絕不松開手放下他。
謝謝你,娃兒,你是個好娃兒,你盡力了,就這樣吧……老人家凍紫的嘴巴又張了張,說得輕輕的。
不!我不會走的!我要跟爺爺在一起!
我瘋狂地吼叫,鼓起身上最后一點力氣,繼續(xù)往上拽老人家那已經(jīng)凍得麻木的沉重身體。此時他的四肢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由于時間拖長,風雪在呼嘯,冰窟水面很快又結(jié)冰封凍,連著老人家的半個身子一起封凍起來。到了這個樣子,老人家的身體活動起來更是困難了,露在水面上的頭部和肩膀上的濕水也凍成一層閃著亮光的薄冰,像是披著一層冰制的鎧甲一般。
我哭著,嚎著,如一頭惱怒無比的小豹子咆哮著,堅決不放松,又拉又拽老人家的似是被無數(shù)根鐵索冰繩拴住的身軀。那身軀沉重如山。
老人家的嘴巴再次費力地稍稍啟開一條縫,趁著失去知覺之前喃喃低語說,娃兒,我告訴你個秘密吧……是我自己跑到廟上去的,不是被捉去的……讀不了書,念念經(jīng)也挺好的,還可以把廟上發(fā)的饃饃偷偷帶給額嬤吃,她那時下不了炕,奄奄一息——
我聽著一怔,心里刺痛。
爺爺、再、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不是和圣塔亞……是他派我來接你走的,他在罕烏拉山溶洞里等著給你上課呢——你快去吧,要不你也會在這兒凍干巴的!
不,你就是那個和圣塔亞!我不走,我要守著你!
求求你了,娃兒,快走吧……
我堅決不聽話,根本沒有放棄的打算,依然堅決地拽著老人家的衣領(lǐng)子不松手不讓其沉下去,就那么僵持著,硬挺著,死死地硬挺著。我的雙手也開始跟老人家的身子連在一起冰凍起來。我的身子也快成了一根冰坨子。隨著時間的推移,在這零下30℃的極度風雪寒冷中,在這冰天雪地的大冰河上,任何活物用不了半小時都會凍得凝固,凍成冰疙瘩。
老人家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露在水面上的半個身子已然凍成了大冰坨子。一個人體冰雕。我的拽著爺爺?shù)碾p手,跟那個無與倫比的冰雕凍連在一起,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感覺。漸漸變模糊的直覺告訴我,我的屁股我的雙腿也跟河冰凍在了一起,正在變僵硬,無法動彈。唯有我的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還能轉(zhuǎn)動,還有淚水流出,掛在眼眶下凍成小小冰球,晶瑩玲瓏。啊,你這殘酷的冰凍的世界。
荒野上的風雪,又開始怒號起來了,咆哮個不停。
整個冰河被吞沒在漫天的狂風怒雪中,時隱時現(xiàn)。
于是,事情變得更加簡單了。
我漸漸失去知覺,等待死神的降臨。
可死亡的感覺是什么呢?我全然不知。我見過一個村里上吊而死的人,面色紫青,嘴流白沫,四肢僵硬,雙眼無光冷寂,身上什么知覺也沒有。看那情形,死亡顯然沒啥樂趣,沒啥意思,此時我突然強烈地感到,自己并不想現(xiàn)在就死亡,討厭的死亡來得太早了,我還想活著上學讀書呢,這是我生自心底的唯一的愿望,強烈的愿望:讀書——可現(xiàn)在,這個愿望已經(jīng)似乎不可能了,黑乎乎的死神已經(jīng)牢牢纏住了我。好吧,那就守著這位慈祥的白胡子爺爺一起走吧,也挺好的,死亡有啥了不起,勇敢面對它就是了。于是我,萬般不舍地閉上了雙眼。聽見眼眶下垂掛的冰淚珠,咔嚓落地,碎了。
這時,一股旋風,在大河冰面上乍起。風起于白雪之末,藍冰之上。它,呼嘯著旋轉(zhuǎn)著,風團逐漸變大變得狂猛,正好沖這邊卷過來。很快,黑乎乎的旋風猛烈地沖擊了我的身軀。好熟悉的味道。如一根棍棒撞擊了我,哐當一下,我的身軀便從冰凍的爺爺身上剝離開來,撞裂了冰隙,我倒下了。眼前一黑,我的身子如一把茅草般被風吹動著,在光滑的冰面上輕飄飄地滑移,如陀螺旋轉(zhuǎn),最后碰到河岸的土崖,嘭的一下才停止下來。
背風的土崖下,淡淡的陽光照射出一捧溫暖。
不知過了多久,我身上的血液又活了,流動了。
茫然中睜開眼睛,首先看見的是那尊冰雕。
是的,在不遠處的河的冰窟窿上,戳立著那尊冰雕。
慈祥的白胡子爺爺,下半身封凍在晶瑩的冰窟中,上半身傲立在冰窟上面,凍硬后變成了人體的半身冰雕。雙手向上伸張,像是奉獻出什么東西未及收手,而手的下邊是掉落在冰面上的那兩本課本。冰雕上落滿雪花后已經(jīng)化成一層透明的冰層,栩栩如生,晶瑩透明,鑄立在曠野的大河冰面上紋絲不動。幾經(jīng)雪下雪化雪凍,這尊冰雕變得更加透明晶瑩,完全融入大河大自然的原始風景里,成為天地間的絕美部分,成為一尊永恒的冰雕,守護著這片天和地乃至萬千生靈。
那兩本課本,凍粘在一起,緊挨著這尊大冰雕。
書的頁碼,時而被風掀開來,一張又一張,似乎有人在翻讀,也隱約能聽見兒童們的瑯瑯讀書聲。
然后,一片沉寂。
冰河無人。只有陣陣清風吹。
書,無人閱讀的書,就那么守護著冰雕,成為人世罕景。
我,淚水婆娑。
可我的哭泣無人知道。天下蒼茫。
我慢慢活動著身體,向那尊冰雕,向那兩本課本,艱難爬去……
紫衫僧和熊孩子特穆羅
庫倫鎮(zhèn)上只有一家書店,位于庫倫鎮(zhèn)唯一那條街的東部,三大寺的土坡下邊。原先是大寺的門廟,為信徒們提供香燭、佛像、六字真經(jīng)符帖等,后改成新華書店,成為鎮(zhèn)街一景。從店頂圓形經(jīng)綸標識飾件兒下輻射式拉出黃色經(jīng)幡條幅,三角彩紙上畫著吉祥風馬,馬背上拖著“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經(jīng)文,十分招眼。門口有一株老年菩提樹,上邊也掛滿黃藍色哈達,若不仔細瞅門楣小匾額“新華書店”四字,旁人還以為這里仍然是個小門廟呢。
每日清晨,從書店耳房宿舍走出一位紫衫人來,五十歲上下,慈眉善目,用柳條掃帚打掃書店門前,驅(qū)離夜宿門口的貓狗,往地上潑灑些清水,然后再開店門營業(yè)。他是書店經(jīng)理尼瑪。大概與此同時,一位青布短衫男職工手里提著小口袋來上班,名叫哈達,小口袋里裝著他的午餐,窩窩頭咸菜或者“扎日瑪”,就是把爆米花粉碎成面粉狀沖水吃的食物。接著,會來一位送水者,他挑著擔來,穿得破舊,把兩桶水不卸肩用手掌著直接倒入門口大水缸,裝滿水缸后尼瑪經(jīng)理便遞給他兩分錢,一分錢一桶,兩桶是黃顏色的一分錢紙幣兩張。大水缸木蓋子上有一泛黃的記錄本,尼瑪打開記錄本寫上一句:某年某日,兩桶水,付兩分錢給送水工。水缸里水面上漂著一個舀水瓢,那是提供給來往行人或進店者口渴時飲用缸中水的。水很甜,是從不遠處中學北校門那口井里挑來的。那會兒敲鐘人格皮喇嘛還在,但他不挑著擔賣水,有工作有固定工資。這個賣水的活兒由一位鎮(zhèn)上無業(yè)居民沙噶干,那時一兩分錢還算是個錢,能填飽他一天的肚子。
整個上午,書店門可羅雀,光顧的人不多,零零散散。
到中午時分,便會涌進來一批孩子,那是離此不遠的鎮(zhèn)中學午休時的學生。第一個進來的,肯定是那個一頭黃毛的初三學生特穆羅,穿衣裳一層套一層,下邊卻只穿一條單褲子,秋天里上暖下冷,不知他怎么想的,也許沒有別的褲子吧。
他幾乎趴在擋柜上,仰著臉依次細看書架上排列的各類書籍,半天后怯生生地向男職工哈達說,那本,那本,給我拿一下那本……
開始時哈達不嫌煩,指啥拿啥。拿的一般都是小人書,那會兒正在一本一本連續(xù)推出連環(huán)畫小人書《水滸》和《三國演義》。小黃毛不看《三國》,就看《水滸》??墒撬坪鯖]錢買書,只是趴在那里看,一頁一頁地翻。哈達知道他不買,耐著性子等他翻上幾頁之后,就把小人書收走。特穆羅感到失望,沖著哈達尷尬地笑一下,但仍然不離開,繼續(xù)耗在書店里。大多數(shù)的學生有的買書,有的不買,也只是看看,這時候下午課快敲鐘了,學生們便早早離開。只有特穆羅一人依然留在店里,流連忘返,最后還是鼓著勇氣怯怯地向哈達說,給我、拿一下那本、那本……
哈達一看,還是剛才收走的那本《水滸》小人書第一冊《九紋龍史進》。
哈達拉下臉來,沒好氣地說他,你這小嘎子,到底買不買呀?
我想再翻一翻……小黃毛低聲說。
你剛才都翻到十二頁了,一共六十八頁,你是不是想全翻完呀?想省錢看書嗎?
不是,我是,我……小黃毛嘴里囁嚅著。
哈達還想繼續(xù)數(shù)落,不拿好眼神看著小黃毛。
這時,紫衫經(jīng)理尼瑪從那頭走過來,朝特穆羅笑問,喜歡這本小人書?
特穆羅點點頭。
沒錢買?
特穆羅遲疑一下,又點點頭。
那你先拿去看吧,明天中午來還吧,但不許撕壞弄臟,記住。
小黃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時愕然,驚訝地看看老經(jīng)理那和藹的臉色,見他微笑著點頭,這才如獲至寶,拿過那本書就往外跑,唯恐老經(jīng)理改變了主意。這時候,離下午課敲鐘只剩下五分鐘,小黃毛肯定會遲到了,罰站是免不了的。
可憐的娃子,是個小書迷。尼瑪經(jīng)理在他身后贊許地搖了搖頭。
經(jīng)理,這樣做不合適吧?職工哈達提出異議。
有啥不合適的?
他萬一不送回來呢?
我賠就是。
就算送回來,弄臟撕壞了咋辦?
還是我賠。尼瑪經(jīng)理說。
職工哈達這才不再問了,但仍小聲嘟囔,都這樣,書店不用開了呢,辦個圖書館得了。
尼瑪經(jīng)理還是聽見了,回答他,我還真有此意,明天就打報告,為沒錢買書又喜歡讀書的窮孩子們,提供個方便。經(jīng)理一邊說著,撣了撣紫色長衫衣襟上的灰塵。他也曾是三大寺喇嘛,后還俗,聽說宗教學位達到過“德姆奇”,好比如今的博士或碩士吧。
尼瑪經(jīng)理還當真夜里秉燭寫下一份報告,向上申請書店里增設(shè)借書業(yè)務(wù)。
第二天中午,小黃毛特穆羅依舊第一個跑進店里來,如一股旋風,送還小人書,還用舊報紙包了一層書皮。他畢恭畢敬把書還給哈達,一邊口稱,書沒臟,沒有撕壞。
哈達接過小人書,打開包皮,仔細查驗,一頁一頁翻看。書還是如新,小黃毛說的是真的,沒有損壞,沒有弄臟。
那邊的尼瑪經(jīng)理從一旁說,下不為例,僅這一次啊。
小黃毛特穆羅點點頭,閃動著一雙聰敏的眼睛,目光中充滿感激。
真想知道,九紋龍史進的師父西去關(guān)西后怎么樣了?小黃毛小聲自語。
尼瑪和哈達忙著應(yīng)付其他學生和顧客,沒有理會特穆羅心中的那份惦記。
特穆羅依然趴在擋柜上,瞧書架上的書,一臉如饑似渴的樣子,只是囊中羞澀,也就看看而已,似乎看看也能過癮。
消耗了不少時間,他抓空子,忍不住嘴里又請求一聲,那本,那本,給拿一下……
他沒有具體向誰提出這一要求,哈達當作沒有聽見,繼續(xù)應(yīng)付別的客人,紫衫經(jīng)理看看哈達,也沒有在乎小黃毛的請求。
給我拿一下,那本,那本……
小黃毛很固執(zhí),膽子也稍稍大了些。
哈達依舊不搭理他。
哪一本呀?尼瑪經(jīng)理還是從那側(cè)走過來,依舊很和藹地問他。
那本,就是那本,好像就是《水滸》第二本!小黃毛有些興奮。
是,第二本《魯智深》,你想買嗎?
讓我先翻翻吧。小黃毛請求。
只許翻五頁。
小黃毛果然只翻了五頁。尼瑪經(jīng)理就把書收走。
等等,我要買。小黃毛提高了嗓門,鄭重告知一聲。
你要買?尼瑪以為聽錯了,疑惑著看他,那邊的哈達也往這邊側(cè)過臉來瞅。
是的,我想買。小黃毛肯定地點點頭,很是認真。他開始翻衣兜,套穿三四件單衣夾衣,兜兒是不少。他從五六個兜子里摸索出黃的藍的一分錢二分錢紙幣來,堆放在柜臺上,每張都被揉得皺皺巴巴的。尼瑪經(jīng)理十分耐心地數(shù)了一遍,一共一毛五分錢。
小黃毛,不夠啊,這本書是一毛七分錢,你的錢加起來才一毛五,還差了兩分錢。尼瑪經(jīng)理依舊溫和地笑著告訴他。
差了兩分呀……小黃毛眼里涌滿失望之色,一臉的懊喪。
那兩分錢,賒賬行不?小黃毛幾乎是在哀求。
不行,書店不能賒賬!
從那邊傳來哈達的嚴肅回答,顯出一絲不茍。本想點頭的尼瑪經(jīng)理,嗯了一聲打住了,他沒想到哈達會搶先把他的路給堵死,把話給噎死。他微微搖頭,看著小黃毛,攤了一下手說,書店的確不能賒賬,這是規(guī)矩。
我明天就還那兩分錢……要不,把我的帽子押在這里吧!
小黃毛從頭上摘下來那頂破舊的狗皮帽子,放在柜臺上,帽子上的塵土頓時飛揚起來。一頭淡黃色頭發(fā),長得也已經(jīng)很長,一綹一綹地糾結(jié)著,顯然好久沒洗過頭了。
紫衫尼瑪忍不住樂了,店里的兩個顧客也跟著笑,說道,這小嘎子有意思嗨!嘖嘖嘖。
算了吧,把帽子押在這里,你的小耳朵會凍掉的。我先給你墊著吧!
尼瑪經(jīng)理一邊說著,從自己兜里掏出兩分錢,跟小黃毛的一毛五攏到一起,放進柜臺里的錢箱子里去。
明天就還你的兩分錢!
小黃毛懷里揣著那本《魯智深》,樂顛兒樂顛兒地跑出書店去了。他那個歡樂,如吃了蜜的小熊瞎子一般。中午的秋日陽光,暖暖地照著他那一頭黃發(fā),在風中揚灑,他手里揮舞著那頂狗皮帽子,嘴里還呼喊著什么,很快消失在庫倫鎮(zhèn)寂靜的街頭。外邊風和日麗,小鎮(zhèn)一片安詳,真是讀書的好時節(jié)。
第二天中午,小黃毛背來了一捆柳條樹柴,放在書店門口。
他歉意地向尼瑪經(jīng)理說,我額嬤死活不給錢,我只好去南溝坡上砍了一捆柴火送給你們。我想,怎么也夠兩分錢了,反正你們也燒炕用柴,是吧?嘿嘿。
尼瑪和哈達一臉愕然,出乎他們意料。沒想到小黃毛竟然想出了這么個主意來頂債,當然,也算是講信用了,沒有食言。
哈達有些不高興,覺得這是?;^。他剛要說話,小黃毛早已拔腿就離開店,跑遠了。中學那邊,悠然傳出一聲一聲的敲鐘聲。尼瑪經(jīng)理瞅著哈達,瞅著那個遠去的背影,無話,而后撲哧一笑,搖了搖頭。
這小嘎子,還真有點小心思呢。尼瑪說
皮!小賴頭,變著法兒吞了你的兩分錢!哈達打抱不平。
也挺好,反正也燒炕用柴,省得再買了,人家也沒有食言嘛。
尼瑪?shù)恼Z氣依然含著幾分贊許,目光超然地靜靜望著中學那邊。
庫倫旗的地貌是北部沙坨南部溝崗,有多條大小河流如養(yǎng)畜牧河、烏赫仁河、錫伯河等等,由于植被稀疏水土流失嚴重,傳說中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條溝壑。庫倫鎮(zhèn)所在的大溝壑,就是千百年來被雨水沖刷而成的,如刀砍斧鑿一般。因而,政府十分重視綠化治理沙坨子和那近萬條的溝壑,每到春秋時節(jié)便組織機關(guān)團體到鎮(zhèn)北哈達太山一帶植樹造林,按片承包并定期檢查驗收。
兩個人的新華書店也算是一個單位,尼瑪經(jīng)理帶領(lǐng)唯一的職工哈達,扛著鐵鍬上北山哈達太山腳下,早早站在自己分到的地片上,等候送樹栽子的解放牌大卡車到來。正當他倆杵著鐵鍬翹首盼望時,從他們前邊走過鎮(zhèn)中學的學生隊伍,浩浩蕩蕩,鮮艷的紅領(lǐng)巾在他們胸前飄動,“社會主義好”“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的歌聲在天空中飛揚,十分氣派,喜慶,提振人心。
頭戴狗皮帽子的小黃毛也走在隊伍中,肩上扛著一把鐵鍬,一副雄赳赳的樣子。他朝尼瑪他們揮了揮手,笑嘻嘻,以顯示老熟人的關(guān)系。鎮(zhèn)中學分到的地片正好緊挨著書店,面積很大,按班級分了塊兒。還巧了,小黃毛的初三一班分到的地塊兒離書店地塊兒最近。
送樹栽子的車半天不來,大家手里鐵鍬杵在地上,干等。太陽升高了,紅艷艷地照著西側(cè)旁邊的哈達泰山,那山更加清晰地顯示出它雄偉的輪廓來。
小黃毛特穆羅有意站在尼瑪經(jīng)理的身邊,跟他搭話。他把手抬起來,用手指頭指著西側(cè)的哈達泰山,問尼瑪經(jīng)理:
經(jīng)理大伯,這哈達泰山,為啥叫哈達泰呀?
你先把手指頭放下來,好不好?尼瑪臉上呈出微慍之色。
為啥呀?小黃毛有些奇怪,大伯,我問錯話了嗎?
你沒有問錯話,但你做錯事了。太陽和月亮,山和水,都很神圣,我們不能隨意輕慢,褻瀆,不能拿手指頭亂指它們。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教養(yǎng),你的阿爸阿媽沒有告訴過你嗎?
這個嘛,是說過的……手指頭亂指太陽和月亮,手指上會“baoyao-garina”(就是長疙瘩,患指頭癥),可沒有說山啊河呀也不能指???小黃毛撓了撓頭。
山和水也不能隨便亂指!尼瑪?shù)哪樕?,閃過一絲威嚴之色,一副不容置疑的樣子。
我懂了,經(jīng)理大伯。小黃毛遲疑了一下,又說,大伯,那你能給我講講這哈達泰山名字的來歷嗎?
看見山頂?shù)哪莻€像虎頭的山崖了嗎?
看見了。
哈達,指的就是那個虎頭崖。哈達這詞的意思,就是巖崖的意思,加個泰就是有巖崖的山了。獻哈達的哈達這詞,原字全音是“哈達格”,漢語中簡化成了“哈達”,去掉了“格”音,跟真正的“哈達”這詞混淆了概念。哈達巖崖與“哈達格”藍黃色綢緞條,完全不是一回事。
蒙藏佛學和文化造詣很高的尼瑪經(jīng)理,說著說著就認真起來,一本正經(jīng)。
大伯,這個,我們學母語的都知道。
是啊,做學問要嚴謹,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大伯,你老人家就別操心這些了,累人。
是啊,累人。尼瑪嘆氣。
大伯,我爬上過那座虎頭崖,上邊還鑿著一個花花字呢,誰都不識得。
那不是字。
啥呀?
符帖。
符帖?巖崖上鑿個符帖,干啥用呢?小黃毛尋思起來,很快又說,啊,我明白了……聽我阿爸說過,哈達泰山早先曾叫鎮(zhèn)魔山。那個虎頭崖下鎮(zhèn)扣著一頭惡魔,名字叫莽古斯。阿爸說,那是個大巫,早先被三大寺開創(chuàng)大活佛迪安禪坐床庫倫時,念咒作法鎮(zhèn)壓在虎頭崖下,還在上面鑿刻了符帖,讓巫魔永世不得翻身。
這些都是你阿爸說的?尼瑪饒有興趣地看著小黃毛。
是啊。他還說,庫倫三大寺年年在哈達泰山上作法念經(jīng)三七二十一天,往那個鑿刻的花花字上重新再貼黃紙符帖,這么干了整整四五百年呢!唉,那個“莽古斯”大巫,也跟孫悟空被壓在五指山下一樣被壓了五百年,整整五百年??!
這也是你阿爸說的?經(jīng)理又問。
嗯那。小黃毛有力地點點頭。
你阿爸究竟是干什么的?
我阿爸?他呀,是個農(nóng)民,又是個木匠,還兼做“胡爾其”(民間說書藝人)。
難怪呢,凈是信口開河。不過嘛,也不能說完全是信口胡說吧。老經(jīng)理若有所思。
那,大伯,我阿爸還說,民眾后來是都信佛了,可也在民間還都保留了早先的薩滿文化習俗,比如敬畏自然,萬物有靈,跟著太陽的軌跡生活,祭敖包什么的。你老人家剛才說的不能手指亂指太陽月亮山河等等,聽說也都是薩滿傳統(tǒng)呢,是吧?大伯。
紫衫尼瑪心中一震,重新再度認真打量起眼前的這個小黃毛特穆羅,好像是不認識了一樣,眼神也怪怪的。
你這小嘎子,知道的東西還真不少呢!都是你阿爸教的?
嗯哪唄,他沒事兒就拿起胡琴一邊拉一邊唱,天南海北古今演義啥都胡說一通,我耳朵里就聽進去了一些,呵呵。
你阿爸說的這些,都從哪兒傳來的?你知道嗎?
阿爸說祖上曾經(jīng)出過薩滿博師,名叫阿拉坦·嘎達蘇,也是個說書藝人,應(yīng)該是我的太太爺爺以上了吧。
噢,阿拉坦·嘎達蘇,我聽說過這個人,是一位民間高人啊。據(jù)資料記載,他和迪安禪活佛曾經(jīng)進行過一次很有名的對話,交流有關(guān)歷史文化傳承的各自見解。到后來他自己遁入民間當說書藝人去了。
原來是這樣子的呀!大伯,誰都是風一樣吹走了,呵呵——不起眼的小黃毛竟然說出這樣的話語。
是啊,你這小博熱,說得倒是在理。百年河西,百年河東??!紫衫尼瑪說完后喟然長嘆,眼睛望著虎頭崖出神,半晌無語。博熱,是長輩對男童的笑稱。
大伯,那是不是該把虎頭崖上那個符帖鏟平抹掉了?
尼瑪經(jīng)理又是心頭一震,眼睛盯著小黃毛。
你這小嘎子,跟你阿爸一個樣子,凈是信口開河!尼瑪經(jīng)理顯然不悅了,小博熱,也變成了小嘎子。后覺得過分,他口氣緩和下來問,你說說,為什么要鏟平呢?
想想啊,在虎頭崖下壓了人家五百年,孫悟空都放出來去西天取經(jīng)回來了,呵呵。小黃毛又來個呵呵,這小嘎子現(xiàn)在有點放肆混不吝了。
尼瑪喇嘛愕然,想喝斥他轉(zhuǎn)而又無語。默默望著虎頭崖,不知思索著什么。
那座巍峨的巖崖,正在太陽光照射下亮晃晃地聳立著,無聲無息,靜靜如一臥獸,又像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翁。由于巖石發(fā)黑,上邊不長草,活似一個黑色虎頭,令人不由得想起“黑博”這詞兒來。世事如風,后來那個花花符帖連虎頭崖一起給炸掉了,炸沒了,風流云散,成了光禿禿的一座山,完全沒了早先的威猛。這世上,還真沒有萬年不變的東西。
種完樹,鎮(zhèn)上機關(guān)單位的人各自回家,該干嘛干嘛。
新華書店又來了新的小人書,《水滸傳》,還是連續(xù)的三本。
學生們蜂擁而至,手里有點錢的商量著你買一本他買一本,然后互相傳看,這也是僅限于漢班的學生,而蒙古班孩子們,似乎對小人書不怎么感興趣。只有小黃毛特穆羅例外,可惜他囊中羞澀,只能遙望著漢班生手里的《林沖雪夜上梁山》《楊志賣刀》《智取生辰綱》流口水,羨慕嫉妒地望洋興嘆。
他趴在書店擋柜前,剛翻兩頁新書就被收走,哈達絲毫不留情面。那位之前態(tài)度和善的尼瑪經(jīng)理,自種樹回來之后似乎態(tài)度也有所改變了,不怎么搭理他。小黃毛暗自納悶,后來意識到都怪自己說的話,肯定惹得尼瑪經(jīng)理不高興了。
小黃毛看不到新到的小人書,抓耳撓腮,痛苦不堪。幾次哀求阿媽要錢都遭到拒絕,訓斥他你阿爸一天掙幾個錢,兩個老母雞下的蛋還不夠買油鹽醬醋的,哪兒來的錢供你去買小人書哎,小祖宗!阿媽的唉聲嘆氣,讓小黃毛感到傷心,心里也不忍繼續(xù)糾纏她。知道糾纏也沒用,家里真的沒有多余的一分錢給他買小人書。
這天中午,他又趴在擋柜前,壯著膽子怯怯地請求,拿一下那個,那一本……無人理睬他。尼瑪和哈達,各自忙著各自的,裝作沒聽見。
他尷尬地撓撓頭,收回伸出去的手,如收回了指日月山河的手指頭一樣。
片刻后,他直直面對著紫衫經(jīng)理,開口說,經(jīng)理大伯,我向你報告,你們在哈達泰山下種的樹,那片林地,都被“諾敏·索哈爾”給禍害了!
尼瑪經(jīng)理“哦”了一聲,問一句,諾敏·索哈爾?那是啥東西?
就是地鼠,瞎鼠,老百姓叫它諾敏·索哈爾。我查了下字典,字典里說:正名叫鼴鼠,一種哺乳動物,身子矮胖,體長十余厘米,毛灰黃色,嘴尖;前肢發(fā)達,腳掌向外翻,有利爪,后肢短,適于掘土;眼睛細小,隱藏在毛中,日光下視力弱,白天住在土穴中,夜晚出來捕食昆蟲,也啃農(nóng)作物的根,常偷吃莊稼。一到春夏季,田壟間沙地上到處都有它拱出的小土包。
嚯 ,你查得還蠻詳細嘛!鼴鼠,有意思,那民間為何又叫它諾敏·索哈爾啊?
經(jīng)理大伯你是有學問的人,顧名思義,諾敏是指書或經(jīng)書,索哈爾呢,是瞎子的意思,意會一下就是“念書念經(jīng)文的瞎子”,老百姓可能對過去那些常年打坐時閉目念經(jīng)的人打個比方吧,肯定是開玩笑瞎起的外號唄!嘻嘻。小黃毛言者無心,童言無忌,沒怎么多想,沒經(jīng)腦子就這么胡亂吐出來這樣的話。
你——紫衫經(jīng)理的手指,狠狠戳了一下小黃毛額頭,大聲喝斥。
你個小崽子,變著法兒羞辱咱尼瑪經(jīng)理是吧?好一個放肆的小崽子!哈達也從一旁怒不可遏地大聲叱罵。
小黃毛特穆羅頓時慌了,這才意識到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他暗暗罵自己,昏了頭了!禍從口出,這下壞了。
不,不,哈達叔叔,我沒那個意思!小黃毛一再擺手,語無倫次地解釋。我、我只是對字面意思的來歷做了說明,也是經(jīng)理大伯問我才把老百姓這么叫的原因告訴了他,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我一個毛孩子哪有膽子羞辱經(jīng)理大伯呀?是不是?
去,去,我們這兒不歡迎你!你這小崽子,滿嘴胡咧咧!
哈達說著從柜臺后邊走出來,揪著小黃毛的衣領(lǐng),驅(qū)趕他離開書店。
小黃毛身子往后捎著,不肯離開,嘴里爭辯著,憑什么趕我走???憑什么呀?憑什么趕我走呀?我還要看書呢……
書店里的顧客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有幾個學生圍在同學特穆羅身邊,表示同情,覺得哈達這樣趕走人的做法不對,直問他,新華書店不是為老百姓開的嗎?為啥趕人呀?來書店的學生們一般都是初二初三的,好學有點頭腦的,單純正直,對事兒總想講講理,掰扯掰扯。這一點出乎哈達意料。
這時,經(jīng)理尼瑪走過來,拉走了哈達,并對他批評道,哈達同志,你在干什么?為什么趕走顧客呀?幾句不中聽的話,說就說了嘛,童言無忌,小孩子嘛,何必計較呢?算了算了,回去工作吧,有人要買書呢!
尼瑪回過頭來又安撫小黃毛說,沒事,沒事,看你的書吧!哈達做得不對,你要買什么書,看什么書,我給你拿就是!
小黃毛特穆羅沒有想到尼瑪經(jīng)理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得挺快,又變得和善友好,感覺有點怪怪的。不過,一想自己口無遮攔,無心說的諾敏·索哈爾的來歷,的確可能刺激或傷害了尼瑪經(jīng)理,覺得挺對不住人家,于是開口道歉說,經(jīng)理大伯,是我的不對,沒經(jīng)腦子胡說八道了,你老人家不記小人過吧!
小黃毛向尼瑪經(jīng)理鞠了個躬,之后轉(zhuǎn)身跑出書店。
自此,幾天沒見小黃毛來光顧書店。
他不來,書店似乎冷清了許多,聽不見他每天中午來店里請求給我拿那本、那個的稚嫩聲音,哈達和尼瑪感覺似乎少了些什么,若有所失。
五天后,小黃毛終于出現(xiàn)了。
他雙手端著鐵鍬,鐵鍬上放著一只鼴鼠,活的,但四只腳被捆綁著,動彈不得,嘴里吱吱直叫。
經(jīng)理大伯,禍害你們林地的這只地鼠,叫我給挖出來了,逮住了!
尼瑪大驚失色,他最忌諱這類殺生什么的事。
造孽呀,孩子,快拿去扔了吧!不要傷害它!尼瑪大聲囑咐。
大伯,它可是禍害你們林地的壞東西喲!
快去扔了!尼瑪再次命令。
小黃毛笑嘻嘻地轉(zhuǎn)向旁邊的怪怪地看著鼴鼠的哈達,對他說,哈達大叔,我逮住這玩意兒有個絕招兒,就是先把它堆起的新土包挖開,往里灌風,這東西其實很傻,趕緊從地下洞里跑過來拱出新土堵上口子。白天它在地面下一尺多深處拱土行進,尋找草根樹根蟲子什么的當食物,我就趁它拱土堵口子那會兒,在它回去的路上一丈遠處設(shè)個卡子,就輕輕松松逮住了它!
哇,你這小崽子,真鬼機靈!我可是從來沒見到誰捉到過諾敏、地老鼠哩!哈達說完,眼睛盯著地鼠不放,顯得有些想法的樣子。
哈達叔叔,這只地鼠能出兩斤肉呢!這只地鼠就送給你下酒吧!肉,干凈著呢,這地鼠專吃草根樹根野菜根,吃莊稼糧食,那肉又肥又香?。?/p>
真的?
說瞎話是小狗!我們在鄉(xiāng)下家里,經(jīng)常捉它解饞呢。
真不錯哈……哈達嘴里流出口水,搓著雙手,眼饞的樣子有點像見到魚的貓。
哈大叔,但我有個條件,才能送你開葷——
啥條件?
你得送我一本小人書,新來的《水滸》中任何一本都行。嘻嘻。
這可出乎哈達意料,沒有想到小崽子還有這么個挾制條件。顯然,小鬼頭早就盤算好了,項莊舞劍,意在小人書!
咋整?他有些遲疑,有些動心,又不好意思做這種交易,有點面子上下不去,掛不住,可心癢難忍,畢竟是活生生的兩斤肉啊!
這個、這個……
這時,那邊正忙活的尼瑪經(jīng)理,喝問道,哈達,你想干什么??。靠熳屇莻€頑劣的孩子走,把鼴鼠扔到遠處去!
是,是……哈達唯唯諾諾答應(yīng)。
你要是敢跟那個孩子做交易,我立馬開除你!
紫衫經(jīng)理尼瑪再次發(fā)聲,威嚴得不容置疑。
哈達身上一陣激靈,哆嗦了一下。
好好,我照辦就是,照辦就是……哈達轉(zhuǎn)過身子,苦著臉對小黃毛說,你走吧,我不能壞了規(guī)矩,帶著你的鼴鼠走吧!你不要再誘惑我了,要是吃了這二斤地鼠肉,我的飯碗就砸了呢,你快走吧!
哈達硬下心來,驅(qū)離小黃毛,他當然清楚飯碗遠比鼴鼠肉更重要。
小黃毛很沮喪,有些委屈,心里說白給他們捉鼴鼠護林地了!他不甘心,離開書店時回頭忿忿熊了一句哈達,你真沒用,熊!
這下惹惱了哈達,想追出去理論,立馬被尼瑪經(jīng)理喊了回去。
三天后的中午,小黃毛特穆羅又出現(xiàn)在書店里。
尼瑪經(jīng)理和哈達,誰也沒有理睬他。
那天正好是星期日,顧客很多,學生也很多,拿這本拿那本的聲音此起彼伏,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好似外邊的集市。
小黃毛依舊擠在擋柜前,趴在那里,踅摸著看書架里的小人書。幾次提出請求,給拿一下那本,沒有人為他服務(wù)。他也不在意,繼續(xù)趴在那里,對書架里的《林沖雪夜上梁山》等望眼欲穿,心里如二十五只老鼠爪子在抓撓一樣難受。
也有些學生拿來看后不買,隨便放在柜臺上走人。
小黃毛特穆羅逗留了些時候后,也轉(zhuǎn)身離開書店。
突然,從柜臺后邊跳出來哈達,一聲大喝:站住!
他猛虎一般撲過來,一把薅住小黃毛的脖領(lǐng)子,怒斥,你個偷書賊!小偷!
書店里眾目睽睽,人們都驚住了,齊齊看向這邊。
小黃毛一時嚇傻了,靈魂出竅,七魂走了六魂,雙腿在打顫。
他嘴里低聲爭辯著,我、我、沒有……
沒有?我明明看見你把一本放在柜臺上的小人書,偷偷裝進了衣服口袋!
我、我、沒、沒有……小黃毛的爭辯愈發(fā)有氣無力,臉色煞白,毫無血色蠟黃蠟黃的,身子在如篩糠般顫抖。
哈達怒不可遏,開始翻小黃毛的衣兜,搜身。
時值深秋,小黃毛身上一貫地套穿著一層又一層的衣服。黑色外衣,灰色藍色的兩三層夾衣,最里邊還有一件看不清顏色的內(nèi)衫。
哈達惡狠狠地翻看外衣兜,沒有發(fā)現(xiàn)書。
再翻搜里邊的第二層夾衣兜兒,也沒有發(fā)現(xiàn)書。
繼續(xù)翻看第三層夾衣兜兒,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小人書。
哈達一臉懵懂,明明看見他拿了呀,小鬼頭究竟藏在何處了?真是見鬼了。
哈達不甘心,不死心,不相信自己會看走眼,自這小子進店那刻起他的眼睛就沒離開過他身上,絕對不會看錯的。他繼續(xù)往里搜,就剩下最里層的不辨顏色的那件臟乎乎的內(nèi)衣了。
小黃毛死死捂住自己的胸口,眼淚都出來了,可憐巴巴,無助地哀求著說,我沒有、拿書,沒有……求求你了,放過我吧……
哈達是個內(nèi)心夠狠的角色,他可不想輕易放過他。
他的手強力侵入,快要摸到小黃毛內(nèi)衣的小兜兒了,這時有一只手強有力地摁住了哈達的手。紫衫經(jīng)理尼瑪,出現(xiàn)在哈達的身旁。
他說了,沒有拿書。放他走吧!尼瑪臉色鄭重。
經(jīng)理,你……我親眼看到的,書肯定藏在他身上!
我說了,放他走!你沒聽懂嗎?他說沒拿肯定沒拿!
你還相信他?
我相信他。
經(jīng)理,你這是何苦——我明明看見的!
尼瑪不容分說,一把拽開哈達的身子,又一手拉過來小黃毛,護著他送出門外。
你走吧,孩子,你走吧!不要哭,不要害怕,哈達這么做不對!你的路還很漫長,將來等你長大了,有很多很多的書要看的,很多的事要做的,把自己的路走好,忘掉今天的事兒吧!
小黃毛如一條脫鉤的魚,脫網(wǎng)的兔子,如一只驚弓之鳥,轉(zhuǎn)過身拔腿就跑,頭也不回地逃離而去,一邊拿衣袖擦著眼淚。破舊的狗皮帽子,在他的黃頭發(fā)上晃蕩著,兩邊扇動的帽耳如旗幟一樣飄揚。被哈達扯開的幾層衣襟,也往兩邊忽扇,心跳急促的小胸脯里灌著涼涼的秋風,如一只傷到了自己的小鹿一樣楚楚可憐。
從此,小黃毛特穆羅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新華書店擋柜前。
不久,初三畢業(yè),庫倫鎮(zhèn)中學那屆學生各奔東西,升學的升學,回家的回家,如麇集在樹上的鳥雀,一到時節(jié)一哄而散,不知去向。人海茫茫,世事滄桑。
很多年,很多年,過去了。
中國改革開放,百業(yè)繁榮,進入了新時代。
這一年,一位國內(nèi)頗有名氣的作家,帶領(lǐng)兩位民族企業(yè)家朋友來到庫倫鎮(zhèn),重修了三大寺,還聘請已退休在家的當年三大寺高層喇嘛德姆奇尼瑪先生,出任住持大喇嘛之位。
依舊一襲紫衫裹身,新住持尼瑪喇嘛異樣地打量著這位作家,似曾相識。
經(jīng)理大伯,我是來還債的,一直欠著你們一本小人書《林沖雪夜上梁山》。
你是小黃毛?尼瑪驚問。
感謝你當年不殺之恩。
老經(jīng)理愕然,復而大笑,說,你果然成事了!
隨后,二人淚目相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