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丁丁

山谷里有一條彎彎的小溪，一路叮叮咚咚唱著歌兒，中游因為躍下高高的陡崖，形成細(xì)長的瀑布在風(fēng)中飄動，好比一束輕盈的紗巾。

這條小溪上游住著一只河貍，名叫可可。下游住著另一只河貍，名叫里里。它倆是好朋友哦，彼此非常想念，但因為小溪彎彎路程不近，中間又隔著瀑布，往來很不方便，只能逢年過節(jié)互相拜訪。

那天黃昏，金色的月亮剛剛升起，可可拖著啃斷的樹枝加固壩子，腦子里忽然冒出一個好主意：為什么不給里里寫信呢？把話寫在樹皮上，從自己的壩子底下放漂，漂到里里的壩子跟前就被攔住了，里里巡視壩子的時候自然會拾到。

可可馬上行動起來，剝下一塊好大的樹皮，用尖銳的前爪在光滑的一面刻滿了字，然后拖到壩子底下，只一松爪，樹皮就隨波逐流，越跑越快?？煽蓳?dān)心樹皮半路上擱淺，就搶到樹皮前頭，碰到阻攔水流的草蔓就咬斷，遇見突出水面的石頭就搬開。樹皮一路暢通無阻，到了陡崖上方就隨瀑布墜入水潭，浮上來又往下游漂去?？煽赡?？只好上岸繞過瀑布。岸上長著不少荊棘，盡管可可小心翼翼，身上這兒那兒還是被扎傷了。它好不容易下到水潭，樹皮早已漂遠(yuǎn)了。它順流而下，加速追趕，到了里里的壩子跟前。嘿，里里正把那塊樹皮往壩子縫隙里塞。

“那是信！”可可高聲叫喊。

“信？”里里看見了可可，“什么信？好久不見?！?/p>

可可游到里里跟前，把樹皮拔出來，洗掉泥污，說：“就是這塊樹皮啊，上面寫著我給你的信?！?/p>

里里接過樹皮，說：“哦，剛才我只看到另一面……誰送來的？”

可可說：“除了我還有誰，以后我會常常給你寫信，但不必每次都自己送，這一次我清理了水道，樹皮不會受到阻礙了?！?/p>

“親愛的里里，最近你怎么樣……”里里開始讀信。

“別念別念！”可可不好意思了，“我馬上就走，你等我走遠(yuǎn)了再看?！?/p>

“那我怎么給你回信呢？”里里覺得好生為難。

是啊，里里在下游，每次回信都得自己送，未免太麻煩了?？煽赏送桨肟盏脑铝粒挚匆豢窗哆呉豢么笊?，說：“你就敲敲那棵樹吧?！?/p>

敲樹？里里爬到岸上，相了相那棵大桑樹。那是一棵古樹，直徑是里里身高的三四倍，因此里里沒有動過啃倒它的念頭。它主干上長著那么大的空洞，如同一只頂天立地的木鼓。里里拾起一塊石頭，在樹干上用力敲了一下，咚！聲音那么洪亮，順著山谷傳出好遠(yuǎn)好遠(yuǎn)，回聲綿綿不絕。

里里說：“以后我收到了樹皮信，就敲敲這只咚咚鼓。”

它倆這樣約定好，可可就回去了。

第二天黃昏，月亮爬上樹梢，可可放漂了第二封信，用一塊更大的樹皮，刻的字就更多。等到月亮升上半空，下游果然傳來咚咚鼓的聲音，咚！咚！咚！一聲一聲撞在可可心坎上?？煽膳由碜?，在水里打著滾，幸福極了。它有更多的話要對里里說，迫不及待要寫第三封信，寫出來成了一首長長的詩。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可可的信越寫越長，有時一塊樹皮不夠用，要用兩塊，甚至三塊。還好，它最不缺的就是樹皮。

里里呢，一邊讀樹皮信，一邊敲咚咚鼓，樹皮信越長，咚咚聲就越多。

不論可可在樹皮上刻些什么，里里的回答都是咚咚聲。然而可可每次放漂樹皮之后，總是側(cè)著頭認(rèn)真傾聽。夜晚的山谷，林濤陣陣起伏，小溪潺潺淙淙，蟲子嘰嘰啾啾，這一切的聲音，仿佛都在呼喚那熟悉的咚咚聲。那棵古老的大桑樹發(fā)出的聲音，經(jīng)過山谷的傳遞，與回聲混合在一起，多么悅耳。只要聽到了咚咚聲，可可的心兒就變得十分柔軟，工作起來也特別快樂，白天睡得相當(dāng)踏實。

可是后來，可可的樹皮信越寫越短。太多太多的話，統(tǒng)統(tǒng)說完了，只好送上簡單的一兩句：“我每天修補壩子，跟你一樣”“今晚的月亮好大啊”“在等我的信吧”……再后來，可可只用一塊小小的樹皮，刻上兩個字：“晚安”;甚至只刻一個字：“安”?！安槐刭M那么多心思嘛，反正我要說什么，里里都知道，不過是問候一聲罷了?！笨煽蛇@樣想。

那自然，里里回復(fù)的咚咚聲也越來越少。當(dāng)它收到一個“安”字，就“咚”地那么敲一下。多敲幾下也是“咚”，少敲幾下也是“咚”，多幾下少幾下有什么區(qū)別呢？

“安?！?/p>

“咚！”

“安。”

“咚！”

“安?！?/p>

“咚！”

……

究竟從哪天開始的呢？可可就連刻那么一個“安”字，筆畫也馬虎起來，反正不論它寫什么，里里總是那么“咚”的一聲嘛。但它仍然每天黃昏放漂樹皮信。而里里，每天晚上收到信仍然要敲一下咚咚鼓。

說實在的，有時候可可根本不想寫信，可每天到了黃昏不給里里放漂一塊樹皮，總覺得對不起里里。

里里呢，有時候也不耐煩去壩子上收取樹皮信，反正就是那么一個“安”字，看不看都知道。但小溪既然把信送到壩子跟前，里里懶得收取實在過意不去，收到了更不能不給回音，不就是一聲“咚”嘛。

“安。”

“咚！”

“安。”

“咚！”

……

終于有那么一天，可可整夜沒有聽到敲擊樹干的聲音。游水的時候，啃木頭的時候，修補壩子的時候，可可不時又停下來側(cè)耳聆聽，鉆進(jìn)它那小而圓的耳朵的卻只有風(fēng)聲、水聲、蟲聲、林濤聲?！安粚ρ?，也許里里敲過了咚咚鼓，是我沒有聽到吧?！笨煽蛇@樣想。

東邊的天空晨星閃爍，山谷之中白霧茫茫，可可忙碌一夜，該歇息了。它鉆進(jìn)壩子上的洞穴，剛剛合眼呢，咚咚咚咚咚！這是敲擊樹干的聲音，戰(zhàn)鼓一樣密集！咚咚咚咚咚！又響起來了！

這是怎么啦？

難道里里遇到什么緊急情況？

可可慌忙鉆出洞穴，朝著下游飛快地游動。它腦袋和背脊露出水面，前爪緊貼身軀減少阻力，長著蹼的后足像槳一樣劃水，扁平的尾巴就像靈巧的舵。它雖然長得肥胖，但渾身呈流線形，如同一艘潛艇分開水流疾速行進(jìn)。到了瀑布那兒，它想也沒想就縱身一躍飛到空中，落入水潭時濺起巨大的浪花。

可可急急忙忙來到里里的壩子，只見里里孤零零坐在岸邊那棵當(dāng)作咚咚鼓的大桑樹下，一雙前爪拿著石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失魂落魄的樣子。

“怎么啦？里里？”

“我……昨晚沒有收到你的信……”里里低聲嘟囔，丟下石塊。

“哦……”可可想了想，很難為情，“我沒有寫信？天天重復(fù)的事情……過了那一陣子，回想起來好像就做過了……對不起啊?！?/p>

“其實是我不應(yīng)該……反正就是一個‘安字，你不寫信來我也知道……”

可可臉熱熱的，再也開不了口。

里里的喉嚨被什么堵住了，說不出話。

它倆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心里都有千言萬語。

可可潛到水底待了一會兒，又冒出水面，說：“如果沒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里里點點頭，說：“真的沒什么事?！?/p>

然而，當(dāng)可可朝上游歸去，里里追上來說：“要不咱倆換一個壩子？總是你給我寫信，我也該給你寫寫信了?！?/p>

“啊……”可可心里暖乎乎的，“好，好，我早就想敲敲咚咚鼓了?！?/p>

從這一晚起，里里住到了上游，可可留在了下游。

里里有好多話要對可可說呢！過去它只能咚咚咚地敲，無法傾訴，如今它想說什么就刻在樹皮上，快樂極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里里跟可可一樣，寫了不少長信，想說的話都說完了，后來就簡單地問候一兩句，最后也像可可那樣只寫一個“安”字。但是那個“安”，它刻得特別認(rèn)真，一筆一畫清清楚楚，整個字看起來端端正正，要是哪一筆沒有刻好，它心里老不安，必須換一塊樹皮重刻。

可可呢，也跟里里一樣，一邊讀信一邊敲咚咚鼓，信長就多敲幾下，信短就少敲幾下。最后總是收到一個“安”字，就“咚”地敲一下。但那一下它敲得特別用力，那一聲經(jīng)過古樹巨大的空洞擴(kuò)音，傳出來特別響亮，山谷激起的回聲也特別清晰、特別綿長，風(fēng)聲、水聲、蟲聲、林濤聲都不能掩蓋。

日子長了，可可又想寫樹皮信了，里里又想敲咚咚鼓了，它們就又換過來。

……

日復(fù)一日，不論山谷還是小溪，今天跟昨天似乎沒有兩樣。但月復(fù)一月差別就大了，季復(fù)一季，景色多么不同啊。小溪倒映著兩岸的景物，季復(fù)一季也大不一樣，就像換了季要換衣裳。然而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季復(fù)一季，年復(fù)一年，山谷里有兩件事永遠(yuǎn)不會改變。一件是黃昏到來的時候，總有樹皮乘著夕陽，或者穿越了雨雪，在波浪里起起伏伏奔向下游。另一件就是夜色深沉的時候，山谷間總有咚咚的鼓聲回蕩，那鼓聲有時候多，有時候少，但卻從來不會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