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蘭蘭

半斤，250克，鹵豬頭肉，裝在白瓷盤里，在昏黃的白熾燈下散發(fā)著瑩潤的光澤。我的母親就著小酒，沉浸在無限的愜意之中。鹵豬頭肉是我?guī)湍赣H在工廠食堂買回來的，她喜歡吃。我那時五六歲，很喜歡看母親吃豬頭肉，因為那氛圍特別祥和，甚至幸福。母親喝酒是跟她的母親學的，但我不會喝酒，因為母親不愿意教我，理由是“現(xiàn)在找不到好酒”。我很想每天都給母親買半斤豬頭肉，有一天，等我長大之后，一定能實現(xiàn)。

母親吃過豬頭肉，要坐在小板凳上很長時間，奮力搓洗面前那一大盆臟衣服。我在心里默默企盼，在豬頭肉帶來的快樂消磨殆盡之前，在衣服和搓衣板摩擦出她心里的怒火之前，母親能洗完那些衣服。母親經(jīng)常去車間加夜班，然后給我?guī)Щ貋韼锥錀d子花或者木槿花；不加班的時候，母親帶我去鐵軌上散步，我喜歡跟在她身后，盯著看她那隨著步子搖曳的百褶裙的后擺，我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風景。

母親的童年很幸福，她是富有且受人尊敬的康家大小姐。父母對她無限寵愛，甚至驕縱。她的周圍有許多美好的事物，生活過得無憂無慮。這樣的環(huán)境使母親養(yǎng)成了一些可貴的品格。她幽默、開朗、自信、有品位、懂得享受生活。她喜歡跳舞、唱歌、吹笛子，最愛到處旅行。即使在我小時候家庭經(jīng)濟并不寬裕的情況下，母親依舊愛帶我和姐姐出去旅行。

由于時代的變遷，母親的家庭發(fā)生了巨大變故，這讓少女時代的母親品嘗到了人生的另一種滋味，對貧窮的恐懼、對失去的驚慌，還有無妄之災(zāi)降臨時的無措。這些使得她的大小姐脾氣變得不那么純粹了。

但母親從不沮喪，她總能見縫插針地為生活制造樂趣，比如買一包瓜子，約幾個女同學一起逃學，去附近的山上轉(zhuǎn)轉(zhuǎn)，到鄰近的鎮(zhèn)子逛逛，并留下珍貴的合影。五個女生站在山坡上，穿著款式單調(diào)的淺色襯衣和肥大的深藍色長褲，衣著雖然談不上美麗，但姿態(tài)卻是極富詩意的。她們眺望著遠方，仿佛世界都被她們踩在腳下，又好像遠方有什么好東西在等著她們，翻過幾座山就能到達。

母親回憶起下鄉(xiāng)的時候，總是大大地感嘆一句：“那時候真累?。±鬯廊说母杏X?！彼蜗蠛糜帜芨枭莆?，沒多久就被選到縣宣傳隊，本來以為可以解脫了，沒想到更累。她所在的舞蹈團，每天要坐車去各處演出，在街上在舞臺上在鄉(xiāng)間，同時她還要去展覽館做講解員，萬言講稿三天之內(nèi)必須背熟，然后帶領(lǐng)觀眾依照圖片講解革命歷史。每周五天，她要在巨大的展覽館走上好幾趟，講到咽喉發(fā)炎，這個毛病跟隨了她一輩子。其余的周末和晚上，她需要回宣傳隊排練和演出。

有些快樂，半噸和半斤、十塊錢和八毛錢制造出來的效果是一樣的。

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對我說：“我覺得鋼琴很好聽，你也應(yīng)該學一門樂器?！蔽乙詾槲視玫揭患茕撉?，還擔心我們家怎么放得下。過幾天，母親給我?guī)Щ貋硪恢坏炎?。她把笛子輕輕放到嘴邊，一陣空靈的聲音鉆進我的耳朵，占據(jù)了我的身體，我變得通身透亮，整個人被一種難以描述的快樂填滿。

我想要一個洋娃娃，母親立即帶我到城里最大的百貨店去買。我們在玩具柜臺看了好久。在我的記憶中，至少有兩個小時，我在那幾米長的玻璃柜臺前走過去走回來。在我的選擇被很多次婉轉(zhuǎn)地否定之后，我隱隱覺得我得不到洋娃娃了。最后，在母親的循循善誘下，我選了一把粉紅色的塑料寶劍，八毛錢，是所有玩具當中最便宜的。很奇怪，我至今清楚地記得價錢，那時候我四歲。我抱著寶劍立即忘了洋娃娃，歡天喜地地跟著母親回家去。母親說：“寶劍和洋娃娃一樣，都是玩具。你們幼兒園不是正在學舞劍嗎？你的寶劍一定是全班最漂亮的！”

母親有一臺縫紉機，還有幾根毛線針。每逢節(jié)日，主要是兒童節(jié)、國慶節(jié)和春節(jié)，我和姐姐都有新衣服穿，要么是母親織的毛衣，要么是她根據(jù)流行款式自己設(shè)計縫制的裙子和外套。我經(jīng)常被學校老師叫到辦公室，幾個香噴噴女老師圍著我研究毛衣獨特花樣和裙子裁剪的方法，讓我覺得自己無比幸福。我很想學會這個本領(lǐng)，可是母親不教我，她說她是因為沒有選擇才自己做衣服的，累得很，讓我以后掙了錢直接去買、叫人定制，不要做這辛苦的事情。

母親也愛打扮自己，給自己做發(fā)型，在樸素的衣服上別一枚胸針，或者系一條絲巾。她喜歡純天然的材質(zhì)，純棉、亞麻、真絲或者羊毛，所以盡管她的衣服不多，但是質(zhì)感很好。

20世紀80年代，母親從強大的競爭對手手里搶到了承包工廠的機會。我記得那段時間她的自行車輪胎壞得很快，經(jīng)常叫父親給她換，說是因為跑業(yè)務(wù)。我不敢多問，這辛苦的事情，她肯定不想我做的。

工廠的規(guī)模在我母親的努力下擴大了。母親每年都組織全廠出去旅游，費用廠里全包，我當然也要參加。廠里年輕人很多，我特別喜歡那么多人一起出去游山玩水。起初在省內(nèi)玩，然后越走越遠。坐長江游輪，從重慶過三峽到宜昌再到上海；坐火車，去云南，去西安；坐飛機，去首都，游長城。

母親說，沒有錢的時候要玩，有錢了更要玩，掙錢就是為了玩，活著就要享受！

我不如母親那樣放得開，經(jīng)常自己給自己制造壓力，我們之間因此產(chǎn)生了一些矛盾。母親很舍得為我的興趣愛好花錢，隨便我喜歡什么，她都支持。但她不允許我學習過度，她覺得學習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不能因為學習而舍棄了其他。高考前幾個月，我每天早起晚睡地苦讀，母親很生氣，說：“上個學而已，有必要那么拼命嗎？”我說：“我不學習又能干啥??？”多次警告無果，一天深夜，她把家里的電源保險拔了，讓我徹底摸黑。我感到很委屈很氣憤，便趁他們睡熟，把電源保險藏了起來。第二天一整天，我家都沒有電。高考前兩天，她還拉著我去騎自行車遠足。后來，我的孩子成長時，母親時常在電話里叮囑：“不要逼娃娃學習，讓他們多玩耍，過自由自在的童年?！彪y道玩耍是我們家的家訓？我想，母親是希望她的后代都能輕松愉快地度過人生，不要像她那么辛苦吧。

20多歲，我離開了家，跑到7000多公里外的德國。過幾年，我?guī)蓚€還是幼兒的孩子回娘家。第二天早晨，我被一道目光喚醒，睜開眼看見母親站在床邊，慈愛地看著我和兩個娃，喜滋滋地說：“你出國的時候是一個人，回來就變成三個人，好能干！”

我想說，要是你不留神，家里的貓跑出去幾天，過段時間還能給你變出一窩小貓呢，更能干。但我說出口的是：“媽，對不起，我跑那么遠出了國，都沒帶回幾個混血寶寶?！?/p>

母親說：“純種的好?！?/p>

母親退休后，經(jīng)常和兄弟姊妹出去玩，說走就走的旅行是她的日常。前年，平均年齡70歲的老頭老太太竟然完成了一次全國自駕游，全程接近20000公里。

母親到德國來玩，完全沒有地域隔閡，嘗遍德國各地的啤酒、葡萄酒以及奶酪。她喜歡奶酪，因此到歐洲來很有口福，什么都能吃，都喜歡吃，好像她天生就是個歐洲人，從來不知道豬頭肉的味道。她經(jīng)常約我：“酒吧走一趟！”平常我很少去酒吧，母親來的那段時間，我隔三岔五就陪她去。

我請幾位德國老太太來家吃飯，主要是給母親找?guī)讉€同齡的玩伴。隔天，其中一位老太太回請，盡管語言不通，但是母親跟她們玩得很開心。請客的老太太是畫家，送了一條自己畫的絲巾給母親。

我家住在郊外，麥田里被機器壓成圓柱體的草垛是母親最喜歡的拍照景點之一，她穿著亞麻短袖衫和條紋長褲，倚著草垛擺姿勢，在田野里快樂得像個少女?，F(xiàn)在的她跟幾十年前那個在山坡上眺望遠方的少女有什么不同呢？大概是與這個世界和解了吧，不用把世界踩在腳下，也無須去遠方尋找幸福。

在我送她去機場即將登上返回中國的飛機時，她鄭重地告訴我：“我覺得荷蘭的奶酪比德國的更好吃，羊角面包蘸豆?jié){，跟油條是同一個味道?！蔽覀兊母鎰e總是這樣隨意，就像每天出門去上班一樣?，F(xiàn)在，由于社交媒體的便捷，就更加沒有告別的感覺了。

前不久，我有一篇藝術(shù)評論發(fā)表在藝術(shù)期刊上，母親很高興，“狠狠”地表揚了我。她的表揚很具體，從我一年級得全區(qū)速算比賽第一名說到五年級發(fā)表詩歌得了五元錢稿費請全家吃西瓜，再從初中得全市幾何競賽一等獎?wù)f到中考化學考滿分……天哪，這些事情原來她全都知道，并且那么多年過去都還完好無損地存放在記憶深處，我很想問她為啥當時不表揚我。

我能猜到母親的答案，是怕我為了讓她高興而拼命學習。現(xiàn)在她之所以表揚我，是因為我已經(jīng)離開學校多年，再也沒有成為書呆子的機會了。不對，她應(yīng)該是覺得積極向上的生活態(tài)度值得贊賞，為考試死讀書不提倡。最近，我有越來越多的文章發(fā)表，母親很高興，到處去宣講這令她驕傲的事。我覺得我的母親很可憐，等了40多年，才等到可以炫耀女兒，這是多么耐得住寂寞的母親??！她卻對我說：“你還那么年輕，未來有無限可能！我和你爸都是‘彎竹子，卻生出你和姐姐這兩根‘直筍子，我們睡著都要笑醒。”

那我怎樣才能給她快樂呢？是多發(fā)表幾篇文章還是每天給她買半斤豬頭肉？也許二者都可以吧。其實，和母親在一起的日子就是快樂；要是不在一起，用視頻聊天也很快樂。我告訴母親，等幾年我的孩子們上了大學，我也同她一樣成了退休大媽，我就陪她到處去玩耍。我們對這個計劃滿懷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