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燕妮
法國文學作品似乎經(jīng)常都帶了點游離。這一點,在作家帕斯卡·基尼亞爾(PascalQuignard)的《眼淚》(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4月第1版,王明睿譯)中可以窺見。
《眼淚》是一部長篇小說,但給人的感覺更像是詩集,或者是散文集,又或者應該說是散文詩更合適一點。譯成中文后的十三萬字的作品,敘述了一個極其簡單的故事:一對孿生兄弟,他們一胎同胞,卻又截然不同。哥哥尼哈,王子、史官,自幼就在修道院生活,博覽群書,學富五車,才高八斗,他書寫了《斯特拉斯堡誓言》,創(chuàng)造了法語,成了第一個用法語書寫的人,威名赫赫,名載青史。反觀弟弟卻像是他的反面——遠離王宮,四處奔騰,游歷四方,只為了找到那張他在夢里見過的面孔——“那是一張女人的臉,不是特別美麗,卻看起來溫柔至極。”
哥哥尼哈無疑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者,但弟弟哈尼卻是哥哥尼哈羨慕的對象——“他的靈魂在嫉妒兄弟的奇遇”,“哈尼完成他只能空想得精疲力竭的事情”。法國哲學家德勒茲在《千座高原》中詳細區(qū)分了三種類型的線:堅硬線、柔軟線和逃逸線,而哥哥尼哈與弟弟哈尼無疑就是堅硬線和逃逸線的最好寫照——人在堅硬線的控制下會循規(guī)蹈矩地完成人生的一個個階段;逃逸線則完全脫離堅硬線,主體在無法控制的幻變多樣中成為碎片,但人卻會在這條線上感到自由,感受到人生——哥哥的一生是循規(guī)蹈矩的一生,而弟弟則是自由的一生。表面上看,哥哥的光環(huán)似乎過于耀眼,應該是要掩蓋住弟弟的,而實際上,弟弟卻從來都不是哥哥的“倒影”(他們的父親在弟弟哈尼出生時感嘆過:“他(弟弟哈尼)幾乎像是倒影一樣反射著他(哥哥尼哈)!”),弟弟追逐自己的內(nèi)心而活,由心而動,因心而立,他從不跟隨尼哈的軌跡。哈尼的人生是哥哥一直都魂牽夢繞的鳥,但他始終選擇兢兢業(yè)業(yè)地繼續(xù)自己當下應做的每一件事,接續(xù)應過的每一段日子。據(jù)譯者的考證,尼哈是歷史上存在的人物,也的的確確寫下了《歷史》,寫下了《斯特拉斯堡宣言》,但關于哈尼的史料只存在于尼哈的記載之中,因此,哈尼這個人物所經(jīng)歷的人生在很大程度上是虛構的。這一點是否能夠說明,虛構出的弟弟哈尼其實是作者對真實存在的尼哈的“本我”“超我”的投射呢?
《眼淚》取材于語言故事——法語的誕生,在推進故事的同時也加入了自己對于語言的思考——關于語言的起源、語言的誕生、語言的發(fā)展以及語言又終會往哪兒去。語言在發(fā)展,然而“普羅大眾重復著日常工作,沒有什么新鮮事能真正吸引他們的靈魂”,“對稀罕事的記憶也同樣變得模糊不清,因為人們提防著,不把它們記錄到賬本里、功績簿里、編年史里、日記里、史書里、記事本里”?;飦啝枌懴逻@些也許并不是為了批判什么,他只是記錄下這些語言誕生及發(fā)展的瞬間,欣喜地看著它們的產(chǎn)生發(fā)展,在記錄的同時又會思考:若沒有它,世界又會如何?人類又會如何發(fā)展下去?他也許也和書中的哈尼一樣,以筆為馬在縱橫文字四方的同時,也在追尋著一些東西,尋求一個答案。
最后談一談“眼淚”這個書名。以“眼淚”作為書名,但書中并沒有明確地提到過這個東西,它似乎像是基尼亞爾所描述的枝枝蔓蔓中的幾顆露珠,既不奪目,也不耀眼。書中描寫了幾個人的眼淚:失去雙眼的薩滿薩爾,為找尋不到哈尼而哭;法蘭克國王查理曼為被車輪軋死的青蛙而哭;修士盧修斯為院長不能養(yǎng)黑貓的指責而哭;哈尼為臨終時看見那張面孔而哭……眼淚并不是具象化的存在,敘述有人哭了也不過是蜻蜓點水地一筆而過,但眼淚最終流向了哪?書里的一段也許給予了我們方向——“她哭了,于是一切都匯進這汪水,它流向自己的誕生地:源頭的陰暗之湖。因為在人們臉上流淌的神秘之水,似乎有時會與那片水相聚,也許,在每個生命的心里,那水都只是在干涸。我認識很多人,在他們心里,這水已經(jīng)蒸發(fā)了。”誕生地即是作者不斷提到的原初(lorigine),但又是為什么呢?我想也許與法語里總愛提到的一個詞有關——lavie,生命,生活。正因為有了生命,才會有了開始(原初lorigine),才會有了人們,才會有了事件,也才會有了眼淚——人們經(jīng)歷著或經(jīng)歷了他們的生命,因此流下了眼淚。
所以眼淚就是那條路的終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