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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歉疚

        2022-05-30 23:47:41梁艷飛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22年11期

        梁艷飛

        它安靜地落在坐便器白色瓷壁內(nèi)側(cè),拍打著翅膀。安靜中,帶點小膽怯,像一位膽小的女孩闖進(jìn)一處陌生的地方。

        我看見了它。三秒鐘后,我按下沖水鍵。接著,它被卷入一場暴風(fēng)雨,旋即被帶進(jìn)深深的暗洞。在水流沖擊的剎那,它的翅膀本能地扇動了一下。

        就在它扇動的那一刻,我背負(fù)了一種原罪。僅憑扇動一下的力量去自救,在一股急流面前,是如此微不足道。按下鍵的那一刻,我舉起了屠刀。

        三秒種前,我可以伸出手,輕輕地將它救出,然后,推開窗,放它歸林。可我沒有。那一刻,我竟然感到害怕。我在那一剎那,害怕眼前一條弱小得不能再弱小的生命會來傷害我。那一刻,我來不及思考問題,認(rèn)定它是闖入我領(lǐng)地的侵略者,如虎如狼一般無二。至于它何時與我共處一室,如何進(jìn)來,進(jìn)來時的初心,它又看到了什么,我更沒有去細(xì)想深究。那一刻,我沒有了思辨能力,沉著、冷靜、淡然,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我心里只有害怕,本能的害怕,害怕一條小生命會對我進(jìn)行傷害。那樣一條小的生命,小至重量可以忽略不計,小至體積大不過一片茶葉,又能對我構(gòu)成什么樣的傷害呢?當(dāng)另一種生命突然而至,在毫無防備之時,這種害怕,暴露的是一個人的心理弱點。此刻,為了減輕內(nèi)心的不安,我還有些許責(zé)怪它的念頭。怪它明明有翅可飛,可以去除此之外的任一地方,甚至,可以像我一樣,在柔軟的席夢思床上好好睡上一覺,可它偏偏選擇來到一處孤寂、狹窄、污穢的暗洞洞口。

        這個暗洞,是一處死胡同。跑到這么一處地方,意味著死亡,像逃犯一抬頭發(fā)現(xiàn)前面是死胡同,轉(zhuǎn)身的瞬間,追手已在不遠(yuǎn)處,擺弄著手中的利器,勝利在望。我不知,它落定的那一刻,看到我的瞬間,是否膽顫心驚,是否在心里默默禱求,求我是一位心慈的主,抑或,求我的目光落在別處,沒有看見它。又或,它還有這樣的渴望,想著自己是一條漂亮的生命,它的美在我的筆下,多次得到欣賞與崇拜,我對它必定有濃濃的懷舊與不舍。它想自己還如此年輕,不會就這樣輕易弄丟了性命……在沒有死亡之前,所有能逃過此劫難的想法與可能,或許都在它小小的腦子里閃現(xiàn)過。它想活著,好好活著。能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就行。哪怕是劫后重生也行。甚至,它在心里這樣規(guī)劃著未來,只要能活著,不要寬敞明亮的房間,不要枝繁葉茂的林海,不要鳥語花香,不要白云藍(lán)天,在哪里生存并活著,就行。最壞的打算,就算下半生與這孤寂、狹窄、污穢的暗洞為伴,也是可以的。

        然而,我以莫名的懼怕為由,快速按下鍵,在這間只有它和我的房間,輕而易舉地奪取了它的生命。它去了一個黑暗的地方,那里沒有陽光,沒有風(fēng)雨,沒有溫暖,沒有呼喚,它再也回不了自己的家,再也見不到自己親人。那些沒能實現(xiàn)的愿望,成了它的遺憾,此刻,也成了我的遺憾。

        也許,在它看來,死亡沒有想象中可怕。它懂得,世間一切,不過匆匆過客。這個暗洞,成為它的歸宿,便能坦然面對。在生死瞬間,它選擇沉默,選擇順其自然,選擇臨危不亂。它安靜地落在白色瓷壁內(nèi)側(cè),拍打著翅膀。它看到一個陌生的世界,看到一股奔涌的急流,看到一個中年女子驚惶失措的眼神,看到女子措手不及按下鍵,最后,它看到了黑暗,從容奔赴。它來到一個陌生的暗洞,那里沒有日月星辰,沒有人類,也沒有父母兄弟姐妹。這個黑暗的世界,帶它去了另一個地方。

        我歡喜它,熟悉它,欣賞它,它多次出現(xiàn)在我的文字里。我的生活里,它也隨處可尋。它是每個女子心角的一個夢,從兒時、少時、青年直到現(xiàn)在,它依舊在我骨子里安靜地盤蜛著。我沒有任何理由傷害它,哪怕是弄傷它一片小小的羽翼。更沒有任何理由奪取它的性命。我有足夠的能力去救助它。我只需將按鍵的手指停留一秒,將它托于手心,都將是另一場景。那樣,此時,它已在屋外沐浴陽光,品木葉清香,濯足浣紗,臨淵漫舞。

        它走了,離開了我活著的這個世界。我很難過,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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