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夢珠

內(nèi)容摘要：在這個“文學無用論”盛行的時代，文學趣味也變得雅俗不分、貴賤混同。朱光潛針對“文學有用無用”的有關討論，體現(xiàn)出他對“文學”的認識和定位，也彰顯了其學貫中西的學術深度和調(diào)和折衷的治學態(tài)度。他以“純正”“自由”為綱的文學趣味觀，將文藝與人生緊密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真正稱得上“文藝為人生”的典范。面對當前文壇出現(xiàn)的不良審美趣味現(xiàn)象，朱光潛的文學趣味思想，不僅能將人們拉回到審美的原點，也有助于解決大家的一些精神困惑。

關鍵詞：朱光潛 文學趣味 內(nèi)涵 啟示

休謨曾說“趣味無爭辯”，可自從“趣味”產(chǎn)生至今，我們卻也爭辯了許久。與它相關的問題，無論是雅與俗的爭論，還是高與低的辨析，抑或是“趣味”的真假，雖然目前都還沒有明確的結(jié)論，但關于審美趣味，想必我們已經(jīng)有了更深刻的認識。面對當前如此紛繁復雜的審美現(xiàn)狀，我們應該用什么理論去支撐那些關于文學創(chuàng)作、鑒賞與批評的觀點？學者夏中義曾將朱光潛的文學趣味系列專論評價為，其前期學術史中“最具創(chuàng)意、最能與現(xiàn)代文學交融的美學成果”。[1]朱光潛在文章中反復提及的“趣味”，不僅指向文學藝術，也導向現(xiàn)實人生。其文學趣味思想的獨特性、豐富性，十分值得我們深入探索一番。

一.朱光潛對于文學的定位

針對“文學有用無用”這一話題，朱光潛也發(fā)表了個人見解，他在《談文學》首篇《文學與人生》中就開宗明義地指明文學與人生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朱光潛認為，文學是一門以語言、文字為媒介的藝術，語言又是人們進行交流的日常工具，其中必然蘊含之于人生世相的各種思想情感，因此他把文學看作與人生最密切相關的藝術門類。既然在他這里文學與人生的聯(lián)系如此緊密，接著討論上面的問題也算有跡可循。

關于“文學有用還是無用”的問題，學界一直有兩種說法，即西方的“為文藝而文藝”和古代中國的“文以載道”“詩言志”。朱光潛從文藝與人生的關聯(lián)出發(fā)，先指出了“為文藝而文藝”這一說法的片面性?！盀槲乃嚩乃嚒币慌杀帧拔膶W的妙處正在于無用”的觀點，將文學和其他藝術等同起來，認為它們都是人類出于超脫自然需要束縛的目的發(fā)出的自由活動[2]。他們把文學、藝術視為獲得審美愉悅的工具，主張文藝不應摻雜任何實用性目的。朱光潛從一個“茶壺”論起，說明茶壺的功用不僅在于幫人盛水用以解渴，也在于它美麗的外觀給人帶來的賞心悅目之感。文學的意義如同茶壺一樣，源于實用但也超越實用，其高貴之處不僅在于用語言、文字將故事講給人聽，更在于使聽的人感受到內(nèi)容和形式之外所帶來的精神愉悅。

關于“文以載道”“詩言志”，朱光潛從“道”的內(nèi)涵指向切入，指明如果對于“道”的理解僅僅停留在狹義的道德教條層面，就實在小看了所謂的“文以載道”一說。真正有價值的文學，不應該也沒有義務為勸世文章或修身科目代言，它應該提供一些解答人生困惑和說明成長道理的實際內(nèi)容。文學的“道”應如鹽在水般融在字里行間，以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治愈讀者心靈。這里的“道”要區(qū)別于哲學上的“道理”，增加一些人情、真義的內(nèi)蘊，換句話說，文藝的“道”應該和作者的“志”融為一體。由此朱光潛提出“因文證道”，來緩解“文以載道”和“詩言志”的沖突：理智上，文藝須對人生世相有深入的觀照和體會；情感上，文藝應對人世悲歡、美丑好惡有平等真摯的同理心。文藝在說明某個事實的同時，也傾注了作家的某種情感，這才是文藝所應達到的最高境界。

“詩言志”“文以載道”或“為文藝而文藝”都不合適，文藝應該“為自我而藝術”。就像朱光潛說的，“一個對于文藝有修養(yǎng)的人決不感覺到世界的干枯或人生的苦悶”[2]163，倘若他有“表現(xiàn)”的能力固然很好，能將所思所感通過作品傳達出去，若沒有這種能力，通過捕捉世間的“永恒”瞬間，使自己達到“怡養(yǎng)情性”的境界，也算收獲一份崇高的理想，算得上一個有“道”之士。

二.朱光潛文學趣味觀的來源

作為一個博古通今、學貫中西的學者，朱光潛的文學思想體現(xiàn)出中西融合的特點，其文學趣味觀的來源主要由以下兩部分組成。

首先是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吸收的部分。朱光潛自小受到宋明理學的熏染，長大后又學習了桐城古文，魏晉人格和唐宋詩歌也對他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可以說，朱光潛的文學趣味觀是在傳統(tǒng)文化的滋養(yǎng)下生成的。儒道思想對其文學趣味的形成尤其意義深遠，他曾在文章中多次提及《莊子》《陶淵明集》《世說新語》這類書籍對他的影響。儒家的“入世”與道家的“出世”人生觀，以及魏晉人“超然物表”“清虛無為”“恬淡自守”的處世觀，都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其文學趣味中“自由”的形成。但他的“自由”并非不顧現(xiàn)世的真實情況，而是在無法回避人世苦悶時，渴求在文藝的理想世界中謀求解脫，從而獲得直面現(xiàn)實人生的勇氣，這也是朱光潛“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yè)”人生信條的本心所在。朱光潛將文藝和人生視作關聯(lián)性極大的兩個方面，因此“文學的趣味”應當體現(xiàn)“人生的趣味”，這種“趣味”歸根結(jié)底應該是純正、鮮活的，它應當生生不息地流轉(zhuǎn)下去，不該像死水一樣表現(xiàn)出陳腐氣。只有具備“趣味”的文學、人生，才算是有境界可言。

再者是朱光潛從西方文論中借鑒的內(nèi)容。朱光潛曾在西方留學數(shù)年，他最早接受的是古典自由主義學說，這對他本人思想的解放具有一定影響。從康德到克羅齊的形式主義美學，則給予了他更多的思想啟發(fā)?？档碌摹皩徝罒o功利”學說，推動了他“文藝超脫于政治”觀點的形成。對待現(xiàn)實人生的痛苦和不幸，叔本華和尼采主張采取“靜觀”的方式，從痛苦的深淵中解脫出來，同樣表明文學藝術必須和現(xiàn)實人生保持適當距離。結(jié)合心理學上立普斯的“移情說”和布洛的“距離說”，朱光潛得出一個結(jié)論：藝術中的審美活動必須與現(xiàn)實中的審美對象保持“不即不離”“不遠不近”的距離，要采取經(jīng)驗感知的方式才能領悟其中的美。這也是他為何如此反對文藝中過度“寫實主義”和“理想主義”的原因，在朱光潛看來，藝術是拿人的現(xiàn)有力量彌補自然缺陷的精神活動，它要負責替人們建造一個“避風息涼”的場所，同時與實際人生保持一段距離，這個距離要恰好能夠平衡“現(xiàn)實”與“理想”的矛盾，不過于完滿又能盡量貼近現(xiàn)實。

朱光潛以一種調(diào)和折衷的方式，站在兩種文化的交點博采眾長，使得其理論兼具中西特色，又不失其個性特征。

三.朱光潛文學趣味觀的內(nèi)涵

“文學的修養(yǎng)可以說就是趣味的修養(yǎng)”[2]171，朱光潛將“趣味”視作其文學思想的核心要義，他的文學觀實際上就是“趣味”文學觀，其文學趣味大致離不開兩個主題：純正和自由。

“純正”，即純正、廣博、多元。朱光潛認為，文學作品在藝術價值方面有高低之分，文學的高級趣味應當是純正的、高雅的。他分析了文學中的幾種低級趣味表現(xiàn)，用以說明文學趣味應如何規(guī)避低級、媚俗之弊。首先是寫作內(nèi)容上，應適當減少偵探故事、色情、黑幕、風花雪月、口號教條五種題材的選擇，它們的弊病在于只有內(nèi)容沒有形式，絲毫沒有藝術美感可言。其次是作者態(tài)度上，作家要盡量避免“無病呻吟”“油腔滑調(diào)”“搖旗吶喊”“說教勸善”“賣弄風姿”之類的毛病?！拔乃囀且患坏靡训氖隆?，作家必須得忠誠于自己，用“我筆寫我心”的信念指引自己去創(chuàng)造心目中那個理想的文學世界，重要的是要讓人從中讀出其審美趣味乃至精神寄托。但必須要注意，文藝不是賣弄而是表現(xiàn)，“修辭立其誠”，作家筆下的文字一定得是真情流露的，那種為追求獵奇效果而刻意另辟蹊徑的手法要特別避免?！叭の稛o可爭辯，但是可以修養(yǎng)”[2]167，朱光潛承認因資稟性情、身世經(jīng)歷、傳統(tǒng)習尚的不同造成人們?nèi)の缎蕾p上的差異，但也指出“純正”的文學趣味可以依靠修養(yǎng)得來。我們在對待文學創(chuàng)作與鑒賞時不能眼界狹隘，固守某種趣味或者貶低另一種，純正的趣味應該是多元、廣博的，是對各種風格、情調(diào)的作品采取兼容并包的欣賞態(tài)度?！澳阃嫠鞯淖髌酚?，種類愈復雜，風格愈紛歧，你的比較資料愈豐富，透視愈正確，你的鑒別力（這就是趣味）也就愈可靠?！盵2]176要想獲得真正的趣味，就要做到知行統(tǒng)一，擴大自己的眼界，加深對事物的了解。

“自由”，即超然物外、生生不息。“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一代也應有一代之文學趣味，文學趣味不應該像死水一般毫無波瀾，它應該如同生命一樣鮮活、生動，呈現(xiàn)出生生不息的活力與朝氣?！白杂伞奔仁且环N超然物外、自由灑脫的人生態(tài)度，也是一種靜穆觀照、保持距離的審美態(tài)度。朱光潛十分欣賞魏晉陶淵明的人生觀和審美觀，“平淡深厚”是他對陶淵明人格魅力和詩歌特色的總體評價。“平淡”“深厚”這看似矛盾的一組詞語，在陶淵明身上卻被調(diào)和的恰到好處，并且達到了一種至高的境界。之所以說“平淡”是因為，即便陶淵明一生飽受了太多疾苦，他卻始終以不悲不忿的心境度過了漫長歲月，“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種清淡、閑靜使他與物達到了相交相融的極致境界。再說“深厚”，陶淵明詩中的情感如同他的人格一樣，都不是單純“隱逸”或“出世”那么簡單，他既有看破一切的智慧，也有放不下的執(zhí)著。面對劉裕篡晉這個無力回天的事實，他也有“恥事二姓”的立場，內(nèi)心也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俠氣，但他實在受夠了“樊籠”的束縛，所以只得“返自然”去追尋內(nèi)心的清閑，對故國的那份情義他也只能借助詩歌才能抒發(fā)?！白杂伞币惨獩_破束縛、打破陳規(guī)、創(chuàng)造生機。朱光潛追求的文學趣味，是生生的“活”趣味。他要求創(chuàng)作者和鑒賞者都要有“創(chuàng)造”的能力，這種“創(chuàng)造”是一種“欣賞的創(chuàng)造的批評”方式。朱光潛提倡要利用身心的綜合作用去品讀詩歌，因為每“欣賞一首詩就是再造一首詩”，而“每時每境所再造的都必定是一首新鮮的詩”。[3]

四.朱光潛文學趣味觀的啟示

因為“人與人之間有交感共鳴的需要”，這就使得文學的存在有了意義。同時，又因“文藝是情感思想的表現(xiàn)，也就是生機的發(fā)展，所以要完全實現(xiàn)人生，離開文藝決不成?！盵2]161朱光潛的文學趣味觀，也能為我們帶來日常生活中有關文學審美層面的一些新啟發(fā)。

回顧近年來的文學界，隨著科技的飛速發(fā)展，“人工智能+”的不斷推動，文壇開始出現(xiàn)諸如“人工智能寫作”這種全新的文學寫作樣式和“人工智能文學”這種嶄新的文本類型，微軟機器人小冰就是一個鮮活的實例。小冰是由互聯(lián)網(wǎng)工程院在2014年推出的一款智能機器人，自2016年起它開始在互聯(lián)網(wǎng)等領域發(fā)表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其詩歌一度受到學界人士的關注和褒貶不一的評價，雖有熱度卻也總被人當成“成不了氣候”的業(yè)余之作。直到2017年5月，其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被裝訂成冊并公開發(fā)行，即刻引起了轟動效應，隨之而來也引起了更大的爭議。批評界對此大致持有肯定、否定和中立三種態(tài)度，其中爭議最大的問題是，以小冰為代表的人工智能寫作能否取代以人類為主體的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體性”是否會就此被消解甚至重構(gòu)。我們今天暫時先不討論這一話題，姑且就文學創(chuàng)作與鑒賞批評的標準來審視下小冰的作品。按照朱光潛的說法，文學藝術是人們傳情達意的一種交流工具，每部作品必定傾注了創(chuàng)作者大量的心血和情思，最終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本一定蘊含了他不少的思想情感，我們從中必然能讀出作家的個人審美趣味。而人工智能是機器，雖然目前智能機器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高級階段，但它歸根結(jié)底還是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工具而已，終究不能與真正活生生的人同類而語。它們的作品也只是程序代碼的隨機組合，其中缺少的卻正是最重要的——情感，是它們始終都不能超越人類的關鍵因素。當然，由于人和機器本質(zhì)上并不等同，自然而然，它們的作品就不能完全按照我們?nèi)祟愖约旱臉藴始右越庾x，這也是需要注意的一點。

那么，再來看我們?nèi)祟愖约旱奈膶W創(chuàng)作。詩歌，作為中華民族一脈相承的文體，從唐詩宋詞元曲再到近代新詩，它一直存在也一直被人們喜愛。但目前的詩歌文學卻遠不如過去輝煌的態(tài)勢，小說文學作為一種更加深入群眾且通俗易懂的文學樣式逐漸取代了詩歌的主導地位，詩歌似乎走到了窮途末路的境地。當今的詩壇一片沉寂，鮮少有能經(jīng)得起人反復誦讀的詩作，但賈淺淺卻以一種“像朝圣者望著恒河”的姿態(tài)，憑借她的第一部處女詩集《第一百個夜晚》先后榮獲了第35屆青春詩會的參會資格和第二屆陜西青年文學獎詩歌大賽的獎項，頓時掀起了當時詩壇里的一股討論熱。針對她以及詩歌的討論中心，不是她的文采或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絕妙，而是她本人并不扎實的文學功底和所獲殊榮背后的各種質(zhì)疑，而這一切的源頭要從她的“屎尿”系列詩歌說起。如《朗朗》“晴晴喊/妹妹在我床上拉屎呢/等我們跑去/朗朗已經(jīng)鎮(zhèn)定自若地/手捏一塊屎/從床上下來了/那樣子像一個歸來的王”[4]，以及《我的娘》諸如此類的詩作，直接將“屎”“尿”這種污濁之物公然寫進詩里，并且完全不加藝術層面的修飾，賈淺淺卻憑借它們獲得了詩歌領域的較高榮譽，這無疑是引起不少批評家極度反感并且不予認可的原因。這些詩歌又體現(xiàn)出作家的什么趣味呢？一部分人不惜用“在我觀之，淺淺無疑也是一個泛靈論者，至少她的時空觀是一個混沌、混元之物，她筆下的事物因之有了超越時空阻隔的穿越性，以及一種神奇的‘齊一意味”[4]4這樣刻意哄抬的話語鼓吹賈淺淺的詩作，這又是怎樣的趣味觀念？

我們生活在一個文化多元化、審美多樣化的時代，文藝的欣欣向榮自然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但并非什么樣的文藝都有其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真正優(yōu)秀的文藝應該像朱光潛先生說的那樣，它應當是“雅”的、“純正”的、“活”趣味的體現(xiàn)，也應該有益于人生，成為生活的“源頭活水”，但絕非上面提到的那些表現(xiàn)形式。重提朱先生的文學趣味觀，不僅能夠啟發(fā)我們從不同角度思考趣味理論的相關問題，對于指導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的文學趣味亂象也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文學是人學”，無論何時何地文藝的宗旨都不能被人遺忘，只有謹記這一點才能使人類的文藝永葆生機、生生不息地發(fā)展下去。

參考文獻

[1]夏中義.京派趣味：范例與預設——論朱光潛對現(xiàn)代文學的文化使命[J].學術月刊，2010（10）：90.

[2]朱光潛.朱光潛全集（四）[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159.

[3]朱光潛.朱光潛全集（三）[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56.

[4]賈淺淺.第一百個夜晚[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148.

（作者單位：河南理工大學文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