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笑予
珍珠在媽媽的手機(jī)上輸入那十一個數(shù)字,撥通,響一聲,只需要響一聲,然后掛斷,接下來默數(shù)“一、二、三、四、五”,隨即像風(fēng)一樣奔到客廳的窗前,阿秋準(zhǔn)保出現(xiàn)在她家窗前,隔著兩扇窗戶之間淡淡的風(fēng)、風(fēng)帶起的樹梢和樹梢挑逗的燕子沖珍珠笑。
這是珍珠和阿秋之間的約定。電話只響一聲就掛斷,是在窗前集合的暗號。珍珠家和阿秋家的戶型一樣,珍珠算過,從距客廳窗戶最遠(yuǎn)的地方走過來只需要十五秒鐘,如果跑起來的話就更快了。
天氣好的時候,她們會打開窗,問問語文老師今天留的第二項作業(yè)是什么,說說今天在學(xué)校強(qiáng)強(qiáng)又把同桌弄哭了……要是誰家大人在身后出現(xiàn)了,對面窗戶的人就會機(jī)警地轉(zhuǎn)換話題,聊聊今天數(shù)學(xué)作業(yè)里那道大題怎么解,另一個人也很默契地明白過來。天氣不好的時候,她們把想跟對方說的話寫在紙上,貼在玻璃上,從那些笨拙的左右顛倒的筆跡中一字一詞地讀出對方的意思。或者干脆用動作交流,那是只屬于她們兩個人的手語,還有的時候她們什么也不說,就是默默看著對方,時不時傻笑,露出牙齒新舊交替時山中隧道一樣的黑洞。
阿秋是珍珠最好的朋友。她們在同一所學(xué)校,同一個班級,住在同一個小區(qū),一起上學(xué),一起放學(xué),一天到晚說個不停,好像永遠(yuǎn)有說不完的話。阿秋媽媽說,家里有一個阿秋“嘰里呱啦”
還可以忍受,要是阿秋和珍珠湊在一起,就不是兩個人“嘰里呱啦”了,是一萬只麻雀……對了,她們還住同一個樓層,雖然不是同一棟樓,但自從她們發(fā)現(xiàn)那兩扇正對著的窗戶,覺得這比住同一棟樓還妙。
但是最近,珍珠和阿秋之間發(fā)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這件事讓她們之間有了一堵厚厚的空氣墻。即使珍珠在座位上一抬頭就能看見坐在斜對角的阿秋,也覺得她遙不可及;即使知道客廳窗戶正對著的那個房間里充滿阿秋的氣息,卻也無法收獲她的笑容。
珍珠生阿秋的氣,但更生媽媽的氣。想到是媽媽的行為導(dǎo)致一連串的事,才讓她這么生阿秋的氣,珍珠更生媽媽的氣了。
上周六,阿秋媽媽從興趣班接阿秋回來的時候,順便來了趟珍珠家。恰巧那時爸爸帶珍珠去游泳館游泳了,只有媽媽在家??吹秸渲椴辉诩?,阿秋有點(diǎn)兒失落。但是她的目光馬上被晾曬在陽臺上的一排娃娃吸引了——尤其是其中一個仿真的娃娃,它很漂亮,深邃的瞳仁像會說話一樣,穿著合身的鉤織的連衣裙,披著蓬松柔順的長發(fā),怎么看都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小女孩”。
阿秋拿著娃娃擺弄來擺弄去,愛不釋手。
“阿秋喜歡呀?”珍珠媽媽很爽快地說,“喜歡就拿走吧!”
“嗯……”阿秋看向媽媽。
“不太好吧,這是珍珠的玩具。阿秋,不能要?!?/p>
珍珠媽媽斬釘截鐵地說:“沒事兒,這個娃娃呀,她有一兩年沒碰過了。要不是我看這陣子天氣潮,有的娃娃都長霉點(diǎn)了,統(tǒng)一拿出來洗洗、晾晾,估計她這輩子都想不起這娃娃了。”
就這樣,珍珠的娃娃搬去了阿秋家。
珍珠游泳回來看到陽臺上在陽光里閃耀的童年回憶,立刻想起了她最愛的娃娃。她還曾經(jīng)給它取名叫“飄飄”,因?yàn)樗L發(fā)飄飄??伤笳矣艺叶疾灰婏h飄的身影,便跑去問正坐在衛(wèi)生間的小板凳上給她刷白帆布鞋的媽媽。
媽媽輕描淡寫地說:“剛才阿秋來拿語文書,她很喜歡那個娃娃,就送她了?!?/p>
珍珠覺得一股難以名狀的怒氣直沖她的頭頂,她大聲質(zhì)問媽媽:“您為什么把我的東西送給她?”
說完,珍珠突然有點(diǎn)兒后悔,她很少對媽媽這么大喊大叫,但媽媽隨后的回答讓她更生氣。
“你都不玩了,放在家里也是占地方。再說,阿秋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嗎?別那么小氣?!?/p>
“那是我最喜歡的娃娃!我不玩,不代表我不要了。我的東西,您為什么不經(jīng)我同意就隨隨便便送人?”委屈的眼淚不爭氣地從珍珠的眼眶里吧嗒吧嗒掉下來。
“你的娃娃還不都是我買的?我為什么不能做主?快洗洗手做作業(yè)去?!?/p>
媽媽的話把珍珠噎住了,珍珠覺得像一口吃了一大勺米飯,堵得喉嚨難受,咽不下去,也說不出話。是啊,娃娃是媽媽買的,所以媽媽就可以隨意處置它嗎?因?yàn)槭谴笕?,媽媽就掌握著絕對的權(quán)威嗎?這個世界對小孩子太不公平了!
珍珠決定找阿秋要回飄飄。阿秋先是有點(diǎn)兒意外,然后有些猶豫,支支吾吾了一陣。等到珍珠親眼看到飄飄的時候,才知道阿秋猶豫的原因是什么——飄飄的塑料胳膊掉了一條,毛線裙子也脫了線,美麗、優(yōu)雅、高貴、獨(dú)一無二的飄飄變得像垃圾桶里的垃圾一樣狼狽不堪。阿秋家有條雪納瑞,不僅阿秋喜歡飄飄,雪納瑞也喜歡飄飄。
阿秋把飄飄擺在床頭不到十分鐘的工夫,飄飄就被雪納瑞過于友好的招呼方式弄得“判若兩人”。
珍珠很生阿秋的氣——拿走她心愛的娃娃,又不好好保護(hù)它。珍珠忍不住說了幾句重話。
阿秋也生珍珠的氣,送人的東西哪有要回來的道理,再說,她不是故意弄壞娃娃的,她也很心疼,卻挨了珍珠一頓不分青紅皂白的數(shù)落。
珍珠最生媽媽的氣,媽媽讓她同時失去了最喜歡的娃娃和最好的朋友,整整三天,她不跟阿秋說話,也不跟媽媽說話。
今天,依然是爸爸接珍珠放學(xué)。家里的“戰(zhàn)爭”一般爆發(fā)在珍珠和媽媽之間,爸爸就很自然地扮演起和事佬,也可以說是“紅臉”?;丶业穆飞希职挚桃庹f著些輕松的事情:那天在游泳館看見的那個穿條紋泳褲,只會“狗刨”的男孩太笨了,他都上了五節(jié)課了,還是連蛙泳都沒學(xué)會;一樓的吳奶奶養(yǎng)的那條板凳一樣又長又扁的狗今天又在樓道里尿尿啦……這些都是爸爸的暖場節(jié)目,重頭戲在后面,所以珍珠不太領(lǐng)情,隨便應(yīng)付著。一段尷尬的沉默之后,話題果然又拐到了珍珠和媽媽的矛盾上。爸爸說:“哎,我這個媳婦真是的,怎么把珍珠的娃娃送給別的小朋友了呢,哪怕是阿秋也不行呀!”珍珠的嘴角牽起一個勉強(qiáng)的笑,對爸爸的這種“戰(zhàn)術(shù)”,珍珠嘴上不說,但心里明白。爸爸當(dāng)著她的面向著她,當(dāng)著媽媽的面又向著媽媽,爸爸心里究竟怎么想,沒人知道,至少珍珠鬧不清楚。
“爸爸有時候真羨慕你呢,爸爸、媽媽都圍著你,把你當(dāng)成寶,爸爸小時候做夢都盼著我的爸爸媽媽能陪著我,哪怕罵我、打我都好,就是不要讓我一個人……”
哎,又來了又來了!珍珠想。爸爸又要說爺爺奶奶不在身邊,太爺爺太奶奶子孫眾多,只是喂飽他,很少關(guān)注他,自己總是一個人……這是個憶苦思甜老生常談的故事。大人就是這樣,時代明明變了,他們卻總抓著過去不放。
一進(jìn)家門,珍珠徑直走向自己的臥室。但她還是注意到了阿秋家的客廳窗戶拉上了厚厚的窗簾,暖黃的燈光和若隱若現(xiàn)的人影從里面透出來……
珍珠的小書桌上放著一個盒子,里面有一個大眼睛的娃娃,是時下正流行的牌子的新款玩偶。珍珠捧著盒子凝視著娃娃,心里卻沒有一絲喜悅,她沒有打開盒子,而是把它放在地上,騰出桌子上的空間擺放鉛筆盒,攤開作業(yè)本……
媽媽推開了珍珠的門。
“珍珠,你看沒……”
媽媽話說了一半,眼睛就掃到了放在地板上的玩具盒子。完好的包裝昭示著它的小主人連拆開它的興趣都沒有。媽媽怔住了,然后怒氣爬上了她的臉。
珍珠回過頭。情緒引起的表情變化讓媽媽臉上那些在平靜時冬眠的皺紋全都醒了過來,散布在眼角、額頭、鼻翼、眉間。
“珍珠,你要鬧到什么時候?!”媽媽的語氣里有不可遏制的憤怒。
“我只想要我的娃娃!”珍珠聲音不大,但語氣里透露著不可動搖的倔強(qiáng)。
“你的娃娃已經(jīng)送人了,”媽媽著重強(qiáng)調(diào)了“已經(jīng)”兩個字,“你耍也耍了,鬧也鬧了,媽媽給你買了個新娃娃,你還不滿意,你要耍到什么時候?”
“我需要的不是一個新的娃娃,是我的娃娃!
媽媽你懂嗎?”珍珠也提高了音量。
珍珠的尖叫是因?yàn)轱h飄,又不僅僅是因?yàn)轱h飄。她腦海中閃過很多時刻——珍珠的眼睛在商場里的白蕾絲連衣裙上挪不開的時候,媽媽說,買這件黑底碎花的連衣裙,不買那件白色的,因?yàn)榘咨荒团K;珍珠養(yǎng)了半年的小狗在年三十的夜里不小心把珍珠的腿撓破了,被不由分說地送到了鄉(xiāng)下爺爺家;同學(xué)家長組織幾個和自家孩子要好的同學(xué)一起去云南玩,爸爸媽媽沒有時間同去,也不肯讓珍珠獨(dú)自前往,許諾說以后陪她去。但珍珠等了又等,連“以后”的影子都見不到……
“真是把你慣壞了!你怎么變成這樣了?太讓我失望了!”
媽媽的臉通紅通紅的,紅到脖子。
“珍珠,快給媽媽認(rèn)個錯。懂點(diǎn)事兒?!卑职致劼暢霈F(xiàn)在門口。
珍珠這下明白了,爸爸是站在媽媽那一邊的。該道歉的人不是媽媽嗎?為什么所有人都讓她道歉?爸爸媽媽背對著客廳的光,像站在山頂?shù)木奕祟^頂夕陽睥睨腳下的花草。珍珠想起去年六一兒童節(jié)的時候,爸爸媽媽給她的賀卡上寫著“希望爸爸媽媽是你最好的朋友”。朋友,爸爸媽媽真的把我當(dāng)作過朋友嗎?
“我沒有錯,我不道歉!”
珍珠冷冷地說出這句話,就轉(zhuǎn)過頭,盯著練習(xí)冊。她不想看到爸爸媽媽那兩雙充滿審判意味的眼睛,也怕自己看起來沒有那么強(qiáng)硬。
門“咚”的一聲在身后關(guān)上,帶著失望和慍怒。那時的珍珠還不知道等待著她的將是什么。
討厭!討厭!媽媽和爸爸都討厭!珍珠在草稿紙上演算數(shù)學(xué)題,但她的腦袋比已知條件還亂,一道題都做不出來,草稿紙上被她畫滿了亂七八糟的線條和圖形……
不知過了多久,珍珠的肚子開始“咕咕咕咕咕”地叫起來,晚飯應(yīng)該早就做好了吧?珍珠和媽媽冷戰(zhàn)的這幾天,都是爸爸來叫珍珠吃飯??蛇@一次……連爸爸也對她徹底失望了吧。
珍珠站起身,走到門口,把耳朵貼緊門,像一只小獸在出洞前打探外面的動靜。媽媽廚藝高超,平時,哪怕珍珠關(guān)起門寫作業(yè),飯菜香還是會從門縫往里鉆。爸爸呢,只要他在家,電視機(jī)就別想休息,足球賽、網(wǎng)球賽、電影、電視劇、綜藝輪番看。怕影響珍珠學(xué)習(xí),他會把音量調(diào)得很小,搬個小馬扎坐在靠近電視機(jī)的位置,傾著身子聽??山裉欤瑳]有一絲味道和聲音傳進(jìn)來,這讓珍珠心里生出奇怪的感覺。
珍珠緩緩旋動門把手,輕輕走出去,客廳里靜得可怕。她的臥室正對著餐桌,一推開門,餐桌就一覽無余。往常,推開門還沒看見爸爸媽媽,桌上的燉排骨、大蝦就躍入眼簾。今天,餐桌上空蕩蕩的,客廳的窗戶開著,風(fēng)把窗簾吹得一鼓一鼓的,電視閉著黑眼睛。
爸爸媽媽都不在家?他們什么時候出門了,怎么一點(diǎn)兒聲響都沒有……珍珠打算去廚房看看有沒有什么能吃的東西,當(dāng)她打開廚房的門,差點(diǎn)兒驚叫出來——廚房里站著一個讓她意想不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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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家的大事情(二)》